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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静默如谜

正文卷

编辑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遭受着那几张照片带给我的震撼,灵魂已经出窍,跑了十万八千里。

编辑问我:“陈老师,稿子写得怎么样了啊?”

最近,我的工作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进展,整天在搞那些有的没的。照理说,这通电话我不应该接的。但我毕竟没注意,不小心接了起来,现在挂断的话,太刻意了,不是我的做事风格。但我此时正是生无可恋的时候,哪有心思跟她谈工作。

我对她说:“我不想活了。”

编辑一听,吓坏了:“没事,陈老师你千万不要有压力,慢慢写,不要有压力!”

虽然作者拖稿的理由她没见过一万也见过八千,估计这种鬼话从前也没少听,但可能我刚刚的语气过分真实,还是吓着了她。

我说:“好,我写完再死。”

看吧,我多善解人意啊。

“别啊!”编辑紧张地说,“你写完也不能死,下本书的版权也签了我们家呢!”

好家伙。

想死都死不成了。

挂了电话,我头痛欲裂,脑海中浮现出凌野的那张臭脸。

他现在一定很得意。

突然,我的窗又被敲响。

不用想也知道是凌野的破风筝又挂到了我的窗户上,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我原本不想开窗的,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一通电话打到了房间来:“开窗。”

“我不。”

“快点。”

他竟然还命令起我了!

他说:“有东西给你。”

我真不是贪图他那点破东西,就只是好奇而已。

于是,我还真的打开了窗户。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凌野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东西给我。

当我打开窗,看见他的那只蝴蝶形状的风筝就挂在我窗边,而他扯着线站在下面。

我说:“东西呢?”

他指了指风筝:“找找。”

我一看,好嘛,一张破纸条。

我把纸条取下来,看见上面写着:去海滩,一起吗?

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用这种方式约人出去?如此老土的人,少见。

打电话不行吗?还是说他怕被我拒绝太没面子了?

我瞥了他一眼:“干吗?”

难不成想在海滩杀掉我?就因为我亲了他的手指头?这人也太小气了!

他仰着头看我,明明距离挺远的,可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喉结。

很性感。

我觉得男人最性感的两处——狭长的眼睛和清晰的喉结。

要死不死,这两样他都有。

不过,因为他脸上有我讨厌的痣,所以在我的世界里,他不性感,他讨厌。

凌野没有回答我的问话,那我自然也不会给他面子。

我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并没有接受他的邀请。

下午的时候,我磨磨蹭蹭地出了房间,心虚地把相机内存卡还给了周映。

“怎么样?”

“不想活了。”

“不是,”周映笑,“我是问你我的摄影技术怎么样。”

我尴尬地看看她,硬着头皮说:“也让我不想活了。”

她抱着吉他大笑,拨弄着琴弦,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转了一圈,发现程老板又喝晕了,李崇在院子里跟徐和打了起来,其他人——我是说凌野,似乎也不在。

我问周映:“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儿?”

“……海滩吧。”

周映歪着头看我,阳光把她照得特别美。

周映确实挺漂亮的,不过可能跟这些糙老爷们待久了,被这些家伙给同化了,每天穿着T恤和拖鞋,素面朝天随性极了。但这样的姑娘偏偏又很吸引人。

虽然她跟凌野是一伙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她说:“你是在找借口去海滩见凌野?”

“你疯了吧!”我直接跳脚,“我疯了我找他?”

周映笑得不行,吹着口哨又弹起了吉他。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恼羞成怒地跑走,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我离开了“岛”,不过没去海滩,而是溜溜达达地在苏溪海岛上闲逛。

来这个地方已经两个星期,我几乎没有这样走街串巷地晃悠过。这么美的地方,不好好逛逛真的可惜了。

天气很好,目光所及之处都像是用拍照软件的滤镜加工过一样,只是可惜了,我来的时候没带手机,不然多拍点,回去发微博。此时的我忘了,其实我房间的包里有相机。但就算想起来我也懒得回去取,让我多走几步路简直就是要我的命。

我朝着海滩的反方向走去,遇见一户种花的人家,主人是个长得特别喜庆又可爱的大婶,我无聊,又嘴碎,跑过去跟她聊了几句,她一听说我是作家,眉开眼笑的,问我能不能把她写进书里。

这种要求我真是听得太多了,每次别人提起我都尴尬一笑。但是这个大婶实在可爱,我在苏溪海岛心情也格外好,一时间嘴巴没有把门的,竟然真的答应了。

她乐得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就好像自己要上电视了。

大婶的喜悦也感染了我,我站在花丛里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俩闲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她竟然送了我一大捧花。

小小的一朵,白色和淡黄,我不认得是什么品种,反正不是玫瑰也不是月季——我认识的也就这么两样。

大婶告诉我:“这是小雏菊。”

小雏菊的花语是什么?

我没问大婶,道了谢就离开了。

我捧着花,心情还算好,逐渐开始遗忘自己做过的丢人事,觉得自己还可以在地球上多住一阵子。却没料到,当我沿着下坡往回走的时候,竟然看见下坡路的尽头走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和花裤衩,手里拿着我相当眼熟的那个破风筝。

我们遥遥相望,一阵风吹过,他手里的风筝忽扇了几下。

那一刻,我想死。

凌野看向了我。

我心说:这是要我留下买路财?

做人呢,要不畏强权,更何况,他算什么强权,如果打起来,我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没准收过路费的会是我。这么想着,我朝着他走去,他也向我走来。

海风的味道很妙,让人心情愉悦,或许是这种感觉缓解了我见到凌野时的窘迫,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我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突然觉得这画面像极了日本动画里的唯美桥段。

当然,如果跟我对向走来的不是凌野就好了。

我路过他,当不认识他。

我本以为他走过来时一定会特别欠地跟我说话,说几句欠揍的撩闲话,惹我恼羞成怒指着他骂。可万万没想到,他也和我一样,目不斜视,擦身而过。

但凌野这个人绝对不会轻易绕过我,他在擦着我肩膀过去的时候,手很快地从我抱着的那束花里抽出了一朵。

我下意识回头,被暖橘色的夕阳给晃了眼。

夕阳中的凌野轻声一笑,把花别在了耳朵上。

我觉得就是从那天他在路上拿走我的一枝花开始,注定了这人会在我的世界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之后我抱着花过“岛”而没入,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都是凌野耳朵上别着花走向远处的那一幕。

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我只能看到风吹起他的衣摆。

世界无比安静,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如果不考虑这人性格有多招人烦,那么这将是很唯美的一幕。

反覆播放,反覆播放。

我脑子里像卡碟一样反覆播放这个画面,心跳得很快。

在快天黑的时候,我抱着那束花来到了海滩。

傍晚时分的海滩跟白天不太一样,温度低了不少,望不到边的海让人有些心慌。

我一手捧花,一手拎着鞋,光脚踩在沙滩上,慢慢悠悠地吹着海风。

为了把凌野从我脑子里挤走,我开始非常刻意地去思考我小说的情节。

我这个人有一个习惯,平时随身携带录音笔,为的是时刻记录下灵感。

当我坐在海滩上,看到海风将一朵花的花瓣吹散,突然有了想法,掏出录音笔说:“他死的时候,海面上漂浮着淡黄色的雏菊花瓣。”

说完这句话,我又想起了凌野。

他拿走的那枝花好像就是淡黄色的小雏菊。

完蛋了。

我躺在海滩上,觉得今天又废了。

我睁眼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思绪飘得很远,远到根本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涨潮的。

等我反应过来时,海水已经扑到了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天已经黑了,海水也没往常那么温柔了。

海水扑面打来的时候,像上学那会儿不及格的数学试卷,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边的花,好家伙,我仿佛就是预言家——被海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散落在我周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海葬自己呢。

我挣扎着要起来,但脚底一滑,又摔下去了。

我正要破口大骂,潮水又打了过来,我想着,等会儿再骂吧,还是先逃命。我有点庆幸,还好刚才没睡着,不然再晚十几分钟,我可能真回不去了。到时候就不是大海捞针了,是救援队来大海捞我。

怪不好意思的。

我挣扎着起来,呛了水有点难受,这一口海水带给我的伤害无异于被人捏着嘴巴灌了一瓶二锅头,反正都挺让我神志不清的。

我心说以后还是不在这时候过来了,万一刚才不小心睡着了,那以后我的读者们可能真的要来这地方祭拜我了。

正琢磨着,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脏话。

这么不文明。我正要回头,人却已经被抓住了。

来人手劲儿很大,直接从身后搂住我,硬生生把我往后拖,像是在拖一头猪。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一股浪潮又来了。我已经完完全全湿身了。

我被人拖着,一路往后去,沿路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潮水给冲刷掉了。被他这么勒着,刚刚呛的水也都吐了出来,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吐着吐着吐出一条小鱼来。

我说:“等!等会儿!”

那人显然不想搭理我。

等他终于把我拖到了很后面,至少十几分钟之内海水应该不会灭我的顶了,他这才放开我。

我特狼狈,瘫在海滩上,那人总算出现在我面前。

凌野。

我的克星。

他蹲在那里,皱着眉看我:“你干吗呢?”

“啊?”

可能海水喝多了,我打了个嗝。

“你至不至于啊?”

“啥?”

“不就是被人骂几句文学废物吗!”

“嗯?”

“你这就要寻死了?”

“哈?”

我什么时候寻死了?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凌野回去的时候发现我不在,听周映说我往这边来了,于是就跟了过来,没想到他看见我的时候发现我正往涨潮的海里扑。

“我没扑!”我湿着身子光着脚走在他后面,回头看,压根儿看不到我的拖鞋被海水卷向了何方,我忧愁地解释,“我是不小心被卷裏面的!”

凌野回头瞥了我一眼,走到小路上的时候,丢了一只他的鞋给我。

“干吗?”我问。

“借你一只。”

“就借我一只?”我两只鞋都被海水冲跑了,“让我跳着回去啊?”

“爱穿不|穿。”凌野丧着一张脸,继续往前走。

藉着月光,我突然看见他小腿在流血。

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可能被蚊子咬了自己抓破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但我不想承认他“捞”我的时候受了伤。

他走出两米远,又停下了。

我一只脚穿着他的鞋,单腿蹦着往前走,我知道这很蠢,因为他回头看我时,笑得人神共愤。

凌野弯腰,把脚上的另一只鞋也丢了过来。

“好好走你的。”凌野说,“刷干净了再还我。”

我想拒绝来着,可是他不搭理我。

他丢下那只鞋和那句话,转身就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苏溪海岛的上坡小路温暖又干净,路边的灯堪比摆设,洒到他身上的就只有月光。

他背对着我的目光,迎着月光而去。

我一身狼狈,他也没好到哪儿去。花裤衩都湿了,小腿都流血了,他还是像往常那样,仰着头,双手插兜,大爷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

我跟在他后面,看着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一阵风卷着几片花瓣过来,落在了他的影子上。

夜晚静默如谜,他也像个谜。

我承认,有些时候我对一些事情的反应会有那么一点点迟钝。

比如那个晚上,我一路尾随凌野回到青旅门口才意识到有件事情不太对劲儿。

“等一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写书的?”

吊儿郎当走在前面的凌野顿了一下,头都没回地说:“我怎么知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

好家伙竟然调查我吗?

他转过来看我。

我们两个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但依旧共享着同一把洒下来的月光。

他一脸淡定:“我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说我是文学废物?”

这话真的很刺耳,只不过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罢了。

我二十岁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而且还算挺畅销。我承认,这很幸运,如今我能过上这样的悠闲日子很大程度上也得感谢这份幸运。

不过也必须得承认,那本小说我现在都不愿意提起,因为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实在写得有点糟。情节简单、文笔稚嫩、没什么深意,根本不值一提。

但很奇怪,后来他们都说我“出道即巅峰”,明明我觉得我写得越来越好了,但似乎很多人并不这么想。

我现在已经彻底被划为了“无脑的畅销书作家”行列,有那么一小撮人,特别热衷于叫我“文学废物”。

就在跟凌野对视的一瞬间,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该不会就是辱骂我的那些人其中之一吧!

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啊!

毕竟,我虽然人很低调,也很和善,但确实还挺火。

想到这裏,我怒从胆边生,一步跨进了院子,逼问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我眯起眼睛,一副看透了一切的架势。

凌野还是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面无表情,目光冷淡。

“我对你能有什么秘密?”凌野说,“你跟我熟吗?”

一句话堵得我差点厥过去。

“你是我的黑粉吧?”

凌野突然嗤笑一声,说了句“神经病”,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觉得他之所以逃走,一定是因为心裏有鬼,他是我黑粉这事儿板上钉钉了。

我不是小心眼的人,网上别人怎么骂我我都没反驳过,我告诉自己身为一个作家,吵架赢了不算本事,写出好的作品打他们脸才是真本事。

但我没想到有一天会跟黑粉见面。

回到房间之后,我把又湿又脏的衣服随手丢到地上,这才想起我是穿着凌野的鞋回来的。

鉴于他把鞋子借给我穿,我决定就算他真的是我黑粉,也暂时不跟他计较了。

宽宏大量的我去洗澡,也说不清怎么回事,脑子里都是凌野光着脚往回走的背影。

说起来,他确实挺神秘的。

住在“岛”的这几个人,每个人的来历我现在都一清二楚,唯独凌野,除了程老板,他住的时间最久,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这裏,也没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个男人他藏得很深啊!

我正琢磨呢,突然有人敲门。

已经挺晚了,我本来不想理会,但那人还挺有耐心,没完没了的。

我赶紧把头发上的泡沫冲掉,胡乱擦了擦身子,裹着浴巾就出去了。

我说:“谁啊?”

说话的同时,我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凌野,他已经换了衣服,看起来也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

说真的,如果他没给我甩脸色,也没惹我心烦,我可以很客观地说,凌野是那种长得有些性冷淡风但偏偏又很性感的男人。

我对男人的审美非常单一,就喜欢那种禁欲感强的——但脸上不能有痣。

“你来干吗?”

找我打架吗?还是准备当面骂我是文学废物啊?

我都想好了,他要是敢当面和我说,我就真的要跟他打架了,或者起诉他,告他侵犯我名誉权,据说一告一个准。但很快,我发现他在打量我。

凌野的目光是有些犀利的,这一点我从第一天来这裏第一次见到他就领略过。我发现,他正用那种很有侵略性的眼神盯着我看,从头到脚,然后又重新来跟我对视。

这种感觉有些微妙,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半步,差点让我的浴巾掉下来。

“肩膀怎么弄的?”他问我。

他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我左肩肩膀瘀青了一大片。

能怎么弄的?我估计就是他拖我的时候磕碰到了。他也真行,明明是救我,但总让我觉得他是想顺手弄死我。

“不知道。”我抬手捏了一下,还挺疼。

我问他:“你干吗来了?”

凌野盯着我的肩膀半天没说话,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抖动了两下。

说真的,是有些性感的。

“鞋还我。”他终于回魂似的丢给我这么一个回答,冷冷硬硬的,很扫人兴。

我弯腰把他的人字拖捡起来:“那什么,你等会儿。”

我拿着人字拖进了浴室,准备冲洗干净再还给他。

我冲人字拖的时候,余光瞥到洗手间的镜子,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门口的人。

我手里拿着花洒,水喷洒在人字拖上,眼睛却通过镜子在盯着凌野看。

他站在那里,倚靠着门框,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

突然,他抬头看了过来,我们两个毫无准备,就这样在镜子中对视了。

微微带着雾气的镜子让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我赶紧转移视线,然后听见他说:“喂,你浴巾掉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辈子移居其他星球,而且立即执行。

浴巾是什么时候掉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了。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人生很奇妙,它妙就妙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多让人想死的事情来。

我回手就关上了洗手间的门,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隔绝在了外面。

人生苦短,要不我真的死了算了。

但我又一想,不能死,要是真就这么死了,我这“文学废物”的名号怕是要被人刻在墓碑上了,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大家来为我扫墓,都要说一句:“文学废物,安息吧。”

我可太恨了。

我愤恨地穿上了睡衣,拿着用水冲干净的人字拖重新出去。

因为心虚,我不敢跟凌野对视,好在,他这人虽然没品,但不至于是个会对人性骚扰的变态。

他从我手里接过他那湿漉漉的人字拖,走前只是对我说:“没事儿,不用太在意,放轻松一点,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真是谢谢他。

他真是好会安慰人——也或许,他说这话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安慰我,而是为了羞辱我!

凌野走后,我重新回到浴室,把洗了一半的澡又重洗了一遍,因为心情不好,没对自己手下留情,把细皮嫩肉的自己都给搓红了。

我这一宿都没睡好,在床上翻滚两个多小时毫无睡意。

后来我受不了了,索性起床,泡了杯咖啡,然后打开了笔记本。

来这裏半个月,新书最后一章的内容几乎没有进展,这确实不像话。

我开着台灯坐在桌前,打开窗户,夏日夜晚微凉的风迎面拂过来,倒是让人身心愉悦。

我发了会儿呆,突然福至心灵,真的奋笔疾书起来。

这么一写,就到了天亮。

我的这个主角是个从出生开始就不断被周围人否定的人,他无数次被父母告知他不应该出生,他跌跌撞撞地成长起来,同学欺负他,老师不喜欢他,他唯一的朋友死在了毕业那年的夏天。他在看到好友尸体的时候,恍惚间听见好友在号叫,不是痛苦的嘶吼,而是振聋发聩的对生活的质问。他突然醒悟,也想要给生活一记重拳。

可以说,这个人物从一出场就注定了结局,他必须得死,而且一定要死得有种暴烈的美感。这也是我对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发起的攻击。

我真的很记仇。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为他的死苦恼,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贫瘠,想不出一个像样的死法来。

直到那天在海边,我才抓住了一缕灵感,再到这个晚上,我用几个小时的时间,一口气写完了他死去的场景。

他死的时候,身体并没有伤口,然而身边的海水却被染红了。没人知道这血来自哪里,它就像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指引着他往另一个世界去。

放下笔时,我还沉浸在那种厚重的悲恸中无法抽身,一抬头眼睛对上耀眼的阳光,立刻被抓回了现实世界中来。

我用了几秒钟回魂,看见院子里已经有人在走动。

周映在黑板上把值日表擦掉又重新写好。

李崇蹲在地上面朝墙壁吟诗。

徐和走过去,朝着李崇的屁股踢了一脚。

程老板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伸了个懒腰躺在了猫身边。

我没看见凌野,猜测那家伙还在睡。

这一刻,我像是被开启了上帝视角,站在高处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个缓慢的世界。沉睡的一切在这个时刻陆续醒来,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我喜欢这样的清晨,它让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

这种感觉很妙,让我觉得放松。

几分钟后,我看见凌野从外面回来,他还是穿着黑色T恤花裤衩,怀里抱着一簇花。

我听见周映问他:“一大早干吗去了?”

凌野没立刻回话,先看向了我这边,看得我莫名其妙。

他朝着我的方向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周映笑他:“走了一晚上?”

他衝着我挑了挑眉。

他这一挑眉,我心跟着颤了一下。

就像是周映的手指挑弄她的吉他弦。我觉得有些口渴,收回视线,起身倒了杯水。

一杯水下肚,我接着去洗漱。

全都收拾好,我饿了,准备下楼混饭吃。

我打开房门,第一时间迎接我的依旧是海风,清晨的风跟夜晚的感觉很不同,干净清透,还带着阳光和花的味道。

但是当我一脚踏出房门,低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发现花香来自何处。

我的门前,放着一束花。

这花我可眼熟,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我刚看见凌野把它们抱回来。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凌野放在这裏的,但我想不通他这是在干吗。

想不通就不想了,我这人最不爱动脑子,除了写书的时候,能让大脑休息那就让人家好好歇着。

我当没看见那些花,关门就走。

可是,一脚踩在下楼的台阶上时,我又反悔了,转身跑回去,把花放回了我屋里。

凌野心怀鬼胎,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我把花放好,重新下楼,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凌野。

他像我刚来那天一样,慵懒地靠在躺椅上,一本打开的书盖在脸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那本书。

我很意外,他竟然在看《纳博科夫的蝴蝶》。

就在来苏溪海岛前不久,我刚刚读完了这本书,还发到微博去“吐槽”了一番。

吐槽它不是因为它写得不好,我是吐槽自己,没了解清楚就买了它。

当初看到书名,我以为这书里除了写纳博科夫研究蝴蝶之外,肯定会融入对他文学作品的讨论,却没料到,人家作者就是那么纯粹,完完全全就写纳博科夫跟蝴蝶。

如果没记错,这条微博发完没两天我就来了这裏,之后微博再没更新过。

虽然我一直对凌野有种抵触心理,也在刚认识的时候判定他是个跩了吧唧的文盲,但上次他莫名其妙蹦出了几句纳博科夫小说里的句子,这会儿又看这本我刚读过的书,让我不得不多想。

他是个妙人,身为写作者的我为他编撰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

我好奇究竟哪个版本离真相最近,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妄想自己成为侦探,将线索逐一调查。

我站在他旁边就那么看了好半天,阳光穿过云层直扫下来,很快打开了我们身体的每一处毛孔。

在这种时候,人的神经也变得格外敏感。

我在看着阳光落在他头发上的时候,竟然觉得闻到了花香,那种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已经变得很淡却依旧被我捕捉到的花香。

我猛然醒悟,那应该是蝴蝶扑扇着翅膀带来的。

可现在,我们的周围,并没有蝴蝶啊。

“都干吗呢?吃饭了!”周映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破锣,最近每次到了吃饭时间,她就敲锣。

她这一下,叫醒了我,也吓着了凌野。

凌野脸上的书掉在了地上,就像前几天的我。

书掉了,他看见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都愣了一下。

但之后,我没有多说话,他也没开我玩笑,只是在我路过他而他正弯腰捡书时,书的边角蹭到了我赤|裸的脚踝。

那顿饭不知为何,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崇值日,饭做得像猪食。

徐和说:“今儿应该程哥吧?”

“喝大了。”周映说,“跟李崇换班。”

徐和满脸的嫌弃,李崇站起来就要揍他。

这两人整天这样,自从上次在院子里搞篝火晚会凑一块儿不知道研究什么之后,他俩的关系变得很奇妙,有时候我在楼上能看见他们俩在院子里搞小动作——看起来特亲密,脑壳挨着脑壳,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但更多时候,那两人水火不容似的,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

我嚼着生萝卜,琢磨着这两人的关系。

这太有意思了,我特喜欢看这种热闹。

人在看热闹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放松,我跷着二郎腿,还晃荡了起来。晃着晃着,突然碰到了谁,我低头一看,凌野的腿伸得老长,我每一晃荡就能碰到他。

他坐在我对面,正盯着我看。

凌野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狠劲儿,也不知道谁招惹他了,看着我的时候像是饿狼要开荤。

我觉得别扭,放下二郎腿,低头扒拉了几口饭,赶紧跑了。

我说不清楚自己在心虚什么,照理说,没理由。

我小跑着往楼上去,准备到屋顶吹吹风。

如果要问我在“岛”最喜欢的地方,那基本上就是我们住的这栋小房子的屋顶了。

据说这地方是程老板当初为了聚众喝酒特意装修过的,地面铺得干净漂亮,摆了不少花花草草,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每天都喝成一摊烂泥,根本爬不上来。

我一个人上来躲清静,往躺椅上一瘫,看透蓝的天。

苏溪海岛的天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蓝得让人觉得是仙境。

我盯着天空看,尽可能放空大脑,可很快,又一个人上来了。

凌野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的躺椅上。

我不是很想面对他,想到他在,我心裏都毛毛的。

我怕他什么呢?

他还能揍我怎么着?

还是说,他能真把我当蝴蝶,捕了,做成标本啊?

“你跑什么?”

突然,凌野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跑了吗?”

“跑了。”

凌野的语气是带着笑意的,但我觉得那是不怀好意的笑。

“周映原本想抓你洗碗,”凌野说,“结果你溜得太快。”

我解释:“谁让她不早说,我可不是会逃避干活的人。”

凌野撇嘴,表示不信。

不信算了,我也懒得跟他多说。

过了会儿,凌野又开口了。

“你怕我?”

“我怕你干吗?”简直莫名其妙!

“那怎么不看我?”

为了证明我一点都不怕他,下一秒我就坐了起来,眼睛都不眨地直视他。

他坐在那里,面朝着我,叼着没点燃的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凌野的面相就冷,笑起来就有一种危险在逼近的感觉。

当然,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往他身上叠加了太多主观设定,可能他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也没想杀我,就只是单纯的烦人精而已。

我说:“看你了,你还想干吗?”

他叼着那根烟笑,突然微微侧过脸,让阳光打了上去。

那一瞬间世界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我看来冷淡的面相竟然出现了冰山融开的一角,猝不及防,让我愣了一下神。

他伸手,把叼着的那根烟拿掉,然后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亲了我一下。他亲的是我的脸颊,一瞬间那股热度传遍了我的全身。

这一刻,海风吹过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眼神吹得迷离。

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秘感和孤独感,那并不是他刻意营造的氛围,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曾经看出来过。

“送你的花,喜欢吗?”

凌野突然问我。

我想到被放回屋里的花,本想继续装聋作哑,但在跟他对视时却不由自主地回答说:“还挺……喜欢的。”

我脑子里都是刚才那个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落在我的脸上,像小行星撞击了地球。

我问凌野:“你送我花干吗?”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亲我干吗,但我没好意思说。

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夹在耳朵上,躺在了旁边的躺椅上。

我这时候注意到,凌野的头发有些长了,他眯缝着眼睛看向远处,风把他的刘海吹得乱糟糟的。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

这人故作神秘地说:“想送,所以就送了。”

这算什么理由?

我倒是希望他想送我点人民币。

我不再多话,好好躺着晒太阳吹风。

他并没有给我解释为什么刚刚会亲我,那个不明所以的举动好像成了我们之间不能提起的秘密。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张三我是李四吗?”

我用余光瞥他:“谁知道你想什么呢!”

凌野笑了,一声嗤笑,竟然飞来一只蝴蝶。

蝴蝶绕着他打转,他伸手停在半空,那蝴蝶竟然试图落在他的手指尖。

我心说,这小家伙是真不怕死啊,不知道这男的是抓蝴蝶的专业户吗!

果然,蝴蝶还是要命的,在他指尖绕了一圈之后就逃走了。

他转过来看我:“要不你猜猜?”

“……你爱说不说,我没闲工夫跟你打哑谜。”

凌野竟然没生气,干脆侧过身看我,看得我头皮发麻。

我发现,我不太能底气十足地接受来自凌野的注视。

这一定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眼神太……赤|裸。

虽然我知道绝对是我想多了,但我真的觉得,凌野的眼神总是像在故意给我一些暗示。

他在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