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年之殇

正文卷

苏轻心跟在自己身后,张以时是知道的,所以,他特意拐了好几个弯。看到苏轻心埋着头傻乎乎地跟着自己绕圈,他忍不住窃笑两声。

夜空里又劈开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是划破天际的滚滚雷声。苏轻心被吓得加快脚步,紧跟着张以时。

张以时躲到公交站牌下,大雨哗哗而至。

苏轻心也躲进公交站,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能清晰地感觉到雨夜的凉意。

张以时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儿,自言自语道:“从来只见过猥琐大叔跟踪纯情女生的,没见过纯情女生尾随猥琐大叔。”

苏轻心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紧紧捏着衣角。

张以时打量了一下她,头发蓬乱,身穿睡衣,还打着赤脚,多半是跟家里人吵了架跑出来的。

“喂,我说。”张以时靠着站牌,说道,“你这样跟着我解决不了什么事,要不你告诉我你家里的地址,叔叔送你回家?”说着,他低下头看着苏轻心,一脸坏笑的模样。

苏轻心往旁边让了一步,看着他说:“我不回家。”

“那你不怕我吃了你啊?”张以时吓唬她。

苏轻心的眼眶又湿了起来。她也怕啊,可是这个人给过自己面包和矿泉水,在这么落魄的时候,她只能迫使自己去相信他。

张以时故作凶狠的样子看着苏轻心,苏轻心内心一咯噔,不知所措起来。

半晌后,苏轻心吸了吸鼻子,默默转身,往雨中走去。

张以时见状,伸手一把将苏轻心拉了回来。苏轻心的刘海被雨水打湿,黏在一起,像一根粗壮的麻绳。

“这么大的雨,你就这样出去啊?”张以时瞪着眼睛问苏轻心。

苏轻心看着张以时,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眼看着苏轻心就要哭出来了,张以时连忙阻止道:“得得得,别哭别哭。”

说着,他不耐烦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身份证,在苏轻心面前晃了晃,说:“拿着,这是我的身份证。看你可怜,带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送你回家。记住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啊,等我把你卖了你好报警。”

苏轻心看着身份证上正儿八经的张以时的头像,又看了看他的个人信息。

他叫张以时,比她大七岁。

她记住了。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张以时将苏轻心领回了家。

张以时蜗居在一个单间里,家里特别乱,脏衣服和干净衣服都散在沙发上和地上,还有一些吃完的零食袋与翻烂了的书,房间里还充斥着泡面的味道。

苏轻心皱了皱眉,面色不好看。

张以时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嗤道:“嫌弃我就回去啊。”

苏轻心摇了摇头,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张以时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用脚在地面划拉出一块空地,说:“你睡床上吧。”

苏轻心点点头,上床之前还偷偷将张以时扔在一边的水果刀揣在怀里。她已经想好了,只要张以时敢不老实,她就用它自衞。

不过,一整夜张以时都很老实,除了呼噜声大一点儿,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一直提心吊胆的苏轻心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渐渐熟睡了过去。

苏轻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她的衣服还完好地穿在身上,水果刀却不见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寻找,却看见桌上摆放着水果刀和一份清淡的小米粥。

苏轻心把水果刀拿起来,下面压着张字条。

张以时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你这小姑娘是不是准备拿水果刀对付我?亏我这么好心收留你。吃完早餐滚吧,别太想我。

苏轻心看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她才不会走。

是的,她不会走,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苏轻心一直在张以时的家里待到了晚上。张以时下班回来,透过门缝看见屋裏面的灯亮着,正骂骂咧咧地想要冲进去把苏轻心揪出来,却在开门后,整个人都震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他走错了地方吗?

他看看门牌上的号码,又看看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苏轻心,并没有走错啊!

房间已经变得一尘不染,地板被擦得锃亮,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台外面挂满了他的衣服。

“行啊。”张以时在房间里绕了一圈,走到阳台,佩服地道,“你连我的内裤都洗了。”

苏轻心沉默不语。

张以时走进屋子,坐在床上看着苏轻心,喊道:“哎,哎!”

苏轻心看向他。

张以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轻心。”

“苏轻心?”张以时细细咀嚼这三个字,然后频频点头,“好听,本来想赶你走的,你不走的话我就不为难你了,嘿嘿。哎,苏轻心,叔叔带你去吃火锅吧?犒劳你!”

苏轻心摇摇头,说:“我不出去。”说完,她又抬起头,“别自称叔叔,你见过十八岁的人管二十五岁的人叫叔叔吗?”

“哟,学会讨价还价了。”张以时站起来,抖抖肩膀,道,“不出去拉倒,叔一个人去。”说完,他果断地关门离开。

不过,两个小时后,张以时又带了一份外卖回来。

他说自己生性善良,不忍心亏待小姑娘。

苏轻心暗想,就当他生性善良吧。

张以时没有再赶苏轻心走,他每天回家时,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做好的香喷喷的晚餐吃。苏轻心不出门,他就给她买了两件衣服。

苏轻心拿着张以时通过目测买来的内衣内裤,羞得满脸通红。

张以时倒是见惯大风大浪,像个无赖一样轻嗤道:“小姑娘就是小姑娘。”

时间过去三天,苏轻心白天没什么事情做的时候就会趴在阳台上想魏然,想朱盼盼,想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自己。

可是魏然怎么会想她呢,他想的一定是覃如汐吧?

苏轻心眨眨眼,睫毛湿润了。

苏轻心已经三天没有去学校了。魏然问了老师,老师说她没有请过假,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说她生病了。

魏然不放心,和杨烨、朱盼盼结伴去冯家找苏轻心。

冯家门口,魏然按了很久的门铃,舒凡才过来开门。舒凡穿着棉质的有明显汗味儿的睡衣,精神萎靡。

“你们找谁啊?”

魏然看得触目惊心,心裏不好的感觉愈来愈浓烈。他小心地开口:“阿姨,我们找苏轻心。”

一听到女儿的名字,舒凡的眼泪立马滚了下来。她摇着头,近乎失去理智一样说:“轻心走了,轻心走了。别来了,你们别来了。”

“那她去哪儿了?”魏然连忙阻拦舒凡要关门的动作,急切地道,“阿姨,苏轻心已经三天没来学校了,我们很担心她。”

“跑了!跟着男人跑了!”屋子里传出一个愤怒的男声,冯强从裏面冲出来,指着魏然他们大骂,“小小年纪不知道检点,跟着男人跑了!”

“你胡说八道!”听着这明显侮辱苏轻心的话语,魏然情绪激动,冲上去就想揍冯强。杨烨和朱盼盼急忙拉住他。

“我胡说八道?我亲眼看见的!”冯强指着舒凡,道,“你看看那丫头把她妈逼成什么样子了?她在火车站跟着男人跑了,不回来了。你们回去吧!”说着,冯强将舒凡拉进去,一把将门关上反锁。

魏然气急败坏地敲着大门,嚷道:“你胡说!都是你们冯家对她不好!你们把苏轻心还给我!”

杨烨拉过魏然,劝道:“魏然,你冷静点儿。我们先去其他轻心有可能去的地方找找,找不到我们就报警!”

“就是,如果冯家敢欺负轻心,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朱盼盼也附和着。

有可能去的地方?

魏然轻轻咬着嘴唇,恐惧感从他的内心传遍全身。他疯了似的跑向自己和苏轻心的秘密基地,没有人,牛肉馆也没有人,冷饮店也没有人,整个桐城都找不到人。

魏然瞪大眼睛,不想用泪水来提醒自己心裏的恐慌有多浓烈。他愤怒地把拳头砸在油桐树上。五月的油桐花很脆弱,轻轻一晃就会从树上掉下来。

一朵油桐花落在魏然的刘海上,又轻旋着掉到了地上。魏然紧紧地盯着它,想起初见时的苏轻心,被人欺负的苏轻心,在他面前很温柔很温柔的苏轻心。

魏然身子一软,栽倒在油桐树旁。

苏轻心到底怎么了?遇到困难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说好的一定要找他啊!

想到这裏,魏然忽然记起了什么,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苏轻心是三天前不见的,而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和覃如汐待在秘密基地。

苏轻心一定是来找过他了,她一定看到了覃如汐在那里,或许也听到了自己那些违心的话。

魏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一只手的指甲死死地抠着另一只手。他说他会好好保护苏轻心,可他到底是怎么保护她的?

他弄丢了她,弄丢了年少时深爱的她。

魏然再回到学校时,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每次上课的时候,他都会看着苏轻心空空的座位,发呆一整节课。

苏轻心消失的第五天,舒凡来学校给苏轻心办了退学手续。

魏然得知这件事情之后,跑去办公室想阻止,结果在过道上碰见了舒凡。

舒凡一天比一天憔悴,她看见魏然时眼睛一亮,朝他走了过去。

“为什么要给她退学?”魏然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和目光一样冷。

舒凡看向别处,伸手抹了抹连绵不断的泪水,沙哑地道:“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轻心,你告诉她,我不配做她母亲。”

“你一点儿都不配。”魏然语气冷冷的,却字字重音,刺到了舒凡内心深处。

舒凡吸了口气,笑着对魏然说:“我是个贫困的命,离不开金钱离不开冯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待轻心是真心的,一个是她爸爸,一个是你。她很有可能想方设法回海城去了。”

魏然逼近了舒凡一步,说:“我不会替你转达的,因为你一点儿都不配做她的母亲。”说完,魏然转身愤怒地回了教室。

舒凡听着魏然的话,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停不下来了。

杨烨和朱盼盼劝魏然高考完后再去海城,魏然明白,他会好好备考。

如果他不考试,苏轻心一定不会原谅他。

如果他不过得好好的,苏轻心一定一辈子都不会理他。

他想要苏轻心理他,想得不得了。

岁月很漫长,时光成永殇。

苏轻心在张以时家里待了半个月,张以时终于忍不住了,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敲着苏轻心的碗沿,问:“丫头啊,你该不会想在叔叔这裏住一辈子吧?”

苏轻心只顾吃饭,用摇头的方式回答他。

张以时又说:“你看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就这样跑出来,要是你家里人报了警,警察找到我,定个贩卖儿童……贩卖少女的罪……”

“他们不会报警的,要是报警早就报了。”苏轻心嘴裏塞着一团米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也是。”张以时啧啧几声,大义凛然地说,“那我就做件好事,报警把你送回去吧。”

苏轻心看着张以时掏出手机要拨打电话,连忙按住他的手,惊叫道:“不要,我求你了!”苏轻心用力过猛,掰着张以时的手一下子打到了桌上的餐碗,将餐碗打翻。

张以时看着苏轻心紧张的样子,又看了看被打翻的餐碗,抽回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不可能一直莫名其妙地收留你,你总归要回去的。”

苏轻心抓着桌沿,垂着头,不停地摇头。

张以时叹了口气,站起来拿着手机准备出去打电话。

“不要——”苏轻心忽然恐慌地喊道,她抬起头,瞳孔渐渐缩小,她哭喊道,“不要……回去的话,继父会强|暴我的……”

张以时一怔,手上按键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扭头看过去,苏轻心瘦削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浑身都在颤抖。当时蹲在进站口旁的她都没有表现得这么害怕。张以时的心裏被狠狠地扎了一下,苏轻心那张充满恐惧的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也曾有过那么恐惧的时候。

当他得知父母死于大巴坠崖时,一个人窝在墙角,被不情愿收养他的舅舅拖走的时候,他也这么恐惧过。

张以时怔了许久,然后坐回去,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覆盖住苏轻心攥成拳头的手,说:“发生了什么,你全告诉我。你放心,我不送你回去了。你需要什么,也告诉我。”

像是隐忍了许久的难过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苏轻心的喉咙口酸痛到不能忍受。她抽噎着,有些语无伦次:“哥哥……我想去海城找爸爸。继父回家后趁我睡着想欺负我,我好害怕,我喊了好久的‘救命’,都没人听见。我跑了出来,我不能去魏然那里,我也不敢回家。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只想回海城找爸爸……我求你了,你不要送我回去。”

苏轻心被张以时握在手心裏的手变得冰凉,张以时紧紧抓着她,问:“所以那天晚上你才会出现在火车站,你是想坐火车去海城,但身上没有钱,是吗?”

苏轻心点点头,身子蜷成了一团。

张以时举起手,抚上苏轻心的脸庞。他给她擦干眼泪,霸气地说:“我带你去!”

苏轻心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当年隔着腾腾雾气的魏然的脸。

魏然跟她说:“我陪你一起去海城看你爸爸,好吗?”

苏轻心紧紧闭着眼睛,压抑着涌上来的难过,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以时早早地回了家,将两张火车票甩在了桌上,说:“幸好我当了两个月特勤,帮你弄了张火车票来,你没身份证可真是个难事。”

苏轻心像是做梦一样,拿着两张火车票看了很久。

看着她欣喜的模样,张以时笑着命令她:“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苏轻心点点头,收拾起了两人的衣物。

当天晚上,张以时把苏轻心带到了火车站。

张以时的同事看到张以时,笑着打趣:“哟,小张,辞了工作为的就是陪小姑娘出去玩啊?”

“就你多事!”张以时狠狠地瞪了同事一眼。同事嬉笑着离开。

苏轻心抬头问:“你辞了工作?”

“嗯。”张以时板着脸,无所谓地道,“一份工作而已,我不在乎。”

苏轻心被张以时牵着手,她微微用力,抓住张以时的手掌,轻声说:“谢谢。”

“走吧。”张以时没有理会苏轻心的感谢,带着她进了候车室。

苏轻心回头,桐城的灯光和夜空在她身后慢慢后退。她要离开桐城,离开魏然了。

她在桐城生活了三年多,她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城市,走的时候却格外惆怅。是因为人吗?这裏有她牵挂的人。

可是,那也只是曾经牵挂的人。

走了,就该断了。

苏轻心觉得该断了,可真的断得了吗?

火车行驶了两天两夜。在火车上,苏轻心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张以时。

张以时知道了她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爸爸,有一个想忘记的少年。

第三天的下午,张以时和苏轻心到了海城。一到海城,苏轻心整个人都活跃起来,她指给张以时看,哪里是她念小学的地方,哪里是她经常玩的地方,哪里是她爸爸带她去买裙子的地方。

张以时听着,嘴上不屑地应着,眼睛里却充满了暖人的笑意。

苏轻心不适合待在桐城,适合待在海城。

苏轻心拉着张以时,一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巷,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家的房子。

她扳正张以时,问:“你看我脸上有没有弄花?衣服脏不脏?头发乱不乱?”

张以时无奈,嘲笑道:“你是来见爸爸的,不是来见男朋友的。”

苏轻心打了一下张以时,说:“我爸爸最疼我了,我可是他的小公主,捧在手上怕摔了的那种!”

“不花不脏也不乱!”张以时赶紧敷衍道。

苏轻心白了他一眼,转而敲门。

敲了好几下,爸爸都没有来开门,反而是最后太过用力的几声敲在门上,门自己开了。院子里很安静,不像有生命迹象。

张以时用手挥开墙上的蜘蛛网,嫌弃地道:“苏轻心,这真的是你的家吗?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啊。”

苏轻心环顾四周,内心升起疑虑。忽然间,她的心脏猛烈地跳了好几下。她慌忙跑到屋里,喊道:“爸!”

可是屋里哪里有人?屋子里满是灰尘,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轻心,你爸爸不会去什么地方了吧?”张以时问。

苏轻心摇摇头,说:“不可能,我爸爸腿伤着,能去什么地方?”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咦,谁在裏面啊?是舒凡和轻心回来了吗?”

苏轻心听到声音,连忙跑了出去,见是邻居刘婶,忙迎上去喊道:“刘婶!”

刘婶一见苏轻心,立即擦了擦眼睛,随后惊呼道:“哎呀,轻心回来了!轻心都长这么大了!来,刘婶看看。”

苏轻心拉着刘婶的手,焦急地问:“刘婶,我回来没看见爸爸,我爸爸去哪儿了?”

“你不知道啊?”刘婶惊讶地道,“你爸爸去世了啊!”

“去世”二字犹如一枚炸弹在苏轻心脑袋里炸开,她呆立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要做什么。

连悲伤都忘了。

在别人眼中,平常道出的这两个字,在苏轻心这裏,却生生地像是要了她的命。

“轻心?”刘婶喊着苏轻心的名字,旁边的张以时走过来推了推苏轻心的肩膀。

苏轻心回过神来,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忽然笑道:“哈哈哈,刘婶,你是不是又在逗轻心啊?快别闹了,我专门回来看爸爸的。”

张以时扭过头,眉头蹙成了一团。

刘婶看着苏轻心又哭又笑的模样,更感心酸。她握着苏轻心的手,说:“你爸爸腿受伤了没人照顾,我们邻里乡亲的有时候一人一口饭节省下来给他,还劝他去医院看看。可是你爸爸总对着你的照片说,不去医院啊,不花钱啊,要等我女儿回来,要把钱留着给她买好看的裙子,留着给她置办嫁妆。”

“啪嗒啪嗒……”几滴滚烫的眼泪溅在刘婶的手背上,她失神地看着苏轻心。

苏轻心两眼无神,差点儿没站住脚跟。

张以时连忙上去扶着苏轻心。苏轻心靠在他怀里,已是泪流满面。

刘婶不忍地道:“轻心,你爸爸是去年走的,走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在他身边,他还说你回来一定要去他墓前,他想好好看看你……”

刘婶的话还没说完,苏轻心就没能忍住哭出了声。她躲在张以时的怀里,嗓子像是被谁拉扯着一样难受。

她怎么能相信爸爸去世了?她心心念了那么久,一定要回来看他。怎么可以?

她想过一千种和爸爸重逢的方式,却从来没有想过天人永隔这种方式。如果当时走之前知道再见时已是永别,苏轻心一定不会走,爸爸再怎么哭着赶她,她也不会走。

张以时紧紧抱着苏轻心,表情如同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一样。

那天晚上,苏轻心哭了很久才缓过来。

张以时已经独自一个人把一年未住的房子收拾好了。他拍拍铺好的床铺,对蹲在门口的苏轻心喊道:“喂,休息了,明天去看你爸。”

苏轻心没有回答他。

张以时走过去,正准备伸脚去轻轻踹她,看她是不是还活着。这时,苏轻心慢慢开口,说:“张以时,陪我去海边吧。”

“不去,我累了。”张以时说。

可结果他还是陪她去了。

这个时辰的大海,颜色比夜空还要深。

苏轻心赤着脚,让冰凉的海水一次次漫过脚踝。她说:“小时候我爸爸经常带我来这裏捡贝壳,还是那种会唱歌的贝壳。”

“嗯。”张以时应着,站在一边看着远方。

“我觉得我爸爸没有去世。”苏轻心扭头看着张以时,说。

张以时反驳道:“你爸爸去世了。”

苏轻心微笑着,眼睛里很快又溢出了泪光。她摇摇头说:“没有,他一直在我身边。”

张以时听着,心裏的怒火愈聚愈浓。他大声道:“是是是,在你身边!你看见没?就在你旁边站着呢!等着你去陪他!”

苏轻心抿着嘴唇,看着张以时的眼神多了些愤然。

“还觉得没完没了了是吧!”张以时气得吹了下刘海。他活到二十五岁,矫情的时候早就过去了,所以,他也看不得别人矫情。

他不是不知道失去亲人有多痛苦,可是,哭又能怎样呢?他当年哭得那么惨,他的爸爸妈妈也没醒过来啊!

苏轻心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被海风一吹,就掉了下来。

剧烈的海风掀起张以时的衬衫,他说:“我张以时是个粗人,女人哭了我不懂得怎么安慰,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是那个什么魏然,不会说温柔的话。你爸就是死了,你得接受这个现实。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打扮得好好的,去你爸墓前看看他,然后忘记一切,好好生活。”末了,张以时又说,“毕竟你是他唯一挂念的人。”

苏轻心没有说话,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干涩。

“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张以时看到苏轻心久久不语,叹着气摆了摆手,两只手揣在怀里,耸着肩膀回去了。

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过来,浩瀚的大海边,站着孤零零的、渺小的苏轻心。她的身子在风里显得异常单薄,似乎席卷而来的海浪就是一张血盆大口,顷刻间要将她吞没。

苏轻心在海边站了两个小时,风拂干了她的眼泪,吹走了她的痛苦。

回到家里时,张以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苏轻心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张以时陪苏轻心去了爸爸的坟前。

墓碑上贴着爸爸的一张笑脸照片,苏轻心记得那是她小学时硬逼着爸爸去拍的。一共洗了两张,一张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一张夹在爸爸的钱包里。

苏轻心在爸爸的坟前说:“爸爸,你放心,以后的日子里,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我不会再像一只胆小的老鼠活在黑暗的墙角,我会保护好自己,会忘记该忘记的东西,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张以时陪着苏轻心烧了些纸,就准备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苏轻心跟张以时请求:“我们能不能等到大后天再走?”

“怎么,你还想缠着我啊?”张以时走在前面,两只手枕在脑后。

苏轻心反问:“怎么,你还想丢下我?”

张以时转过身,指着苏轻心的鼻子,说:“不是想要丢下你。叔常年奔波在各个城市,你跟着我只能是个累赘。”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苏轻心说,“我反正也没地方去,就跟你一起了。再说我也没有打算在你那里白吃白喝,我年满十八,可以自己挣钱。你那么邋遢,白捡了一个清洁工,不是很好吗?”

张以时斜着眼睛看她,下巴微微一抬,说:“嘴皮子挺溜的啊。要跟着叔叔,可以啊……”说到这裏,张以时眨了眨眼睛,笑道,“叫声叔叔来听吧。”

苏轻心微微浅笑,从他身边擦过,不去理会他。

张以时跟在苏轻心后面喋喋不休:“丫头啊,不是叔说,在这个社会上,你要学会讨好人,尤其是直接给你利益的人。所以你刚才的表现,叔可不是很满意。叔不满意,你可就买不到大后天的火车票了。”

苏轻心步子迈得很快,张以时已经落下一大段距离。苏轻心站在桥上回头,打断张以时的话:“我们接下来去哪个城市?”

还在喋喋不休的张以时马上停了下来,回答她:“沈阳吧。”

不用去太远,就在离海城很近很近的沈阳吧。

因为,海城孤单单的墓碑还想要看着她好好成长呢。

苏轻心回到家,将家里布置得和爸爸生前时一模一样,只是门前的小板凳再也没了那个时候的余温。

苏轻心想在海城多待三天是有原因的。因为魏然曾经答应过她,会在高考后陪她来海城找爸爸。虽然那天晚上魏然说的话很伤她的心,可她仍旧愿意等等魏然。

等等他,他或许会来,满载着街道上油桐花的余香而来。

很快,魏然就要参加高考了。他在高考的时候,把苏轻心的名字写在了考试桌上。

苏轻心虽然没能陪他一起高考,但是这样做,就像她在身边一样。

魏然认认真真地做着每一道题,有时候做着做着,试卷上的字就被眼泪晕染成一团黑色的印记了。他只能偷偷地抹去眼泪,在心裏说着不能哭。

交完最后一份试卷,魏然跑到火车站去问了桐城到海城的票价,然后数了数自己攒下来的钱。算上和轻心回来的路费,钱还不够。

早知道要去找轻心,他就不该那么早地去买那台收音机了。

杨烨和朱盼盼找到魏然,把自己的零花钱给了魏然。他们送魏然到火车站的时候,天空下着很大很大的雨。

杨烨给朱盼盼撑着伞,朱盼盼在伞下哭花了脸。她说:“魏然,你一定要把轻心平平安安带回来。你告诉她,我好想她。”

魏然点点头,像个英雄奔赴战场一样钻进了候车室。

绿皮火车开得很慢,经常会在轨道上临时停车。每次临时停车的时候,魏然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苏轻心见到爸爸了吗?她过得怎么样,她会不会也像他想她那样想着自己?

魏然想着想着,念着念着,就在火车上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就醒来,醒来只觉得疲惫。窗外的风景在倒退,一幕一幕闪得很快。第二个夜晚过去,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魏然醒来,随着旅客一起下车。

踏上陌生土地的魏然兴奋起来——马上就能见到苏轻心了。

可是不对啊,站牌上写着的不是“海城”,是“盖州”。

魏然慌了,他拖着行李箱,抓着工作人员问:“这裏怎么会是盖州?海城呢?海城不停靠的吗?”

工作人员看着他说:“你坐过站了。海城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就到了,这裏是盖州,回去的话还要坐两个小时的车。”

魏然听后,连忙朝出站口跑去,转而又挤向售票厅。

人山人海,他慌张得快要窒息。他怎么可以睡着呢!

他很怕,很怕晚一点儿,他就见不到他的轻心了。不知道为什么,从苏轻心失踪后,他内心深处从未安稳过。

另一边的海城火车站,张以时拖着两个人的行李箱,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苏轻心跟在他身后,一直张望着人群,寻找着魏然的脸庞。

可是人群之中,没有他。

“苏轻心,你再磨蹭咱们就赶不上火车了。说好今天走的,火车可不等你。”张以时在前面喊道。

苏轻心看着火车站的大时钟,指针指着九点半,形成了一个直角。

“来了。”她无精打采地应道。

魏然终究是不会来了。

苏轻心跟着张以时进了车站。

他们刚刚进去的那一刻,出站口就走出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他伸手抹着汗,不敢停歇地往苏轻心说过的她爸爸工作的地方赶去。

你看,命运多讽刺,她明明可以等到他的,她明明可以听他说:苏轻心啊,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为什么你却走了呢?

魏然马不停蹄地赶到苏轻心爸爸所在的工厂,向那里的人打听她的家在哪里。

岂料,矿工们却说:“苏威早就死了,被砸断腿无人照料,去年就死了,埋在他家的后山上呢。”

魏然的手心骤然变得冰凉,他抓住工人的手,问:“那他女儿呢?他女儿有没有回来过?”

“他女儿早就被他老婆带走了。可怜的老苏啊,到死都孤苦伶仃的。”工人们叹着气,纷纷摆手。

魏然的心裏像是被千万条丝线狠狠地缠住了一般,他问工人们要了苏轻心家的地址,一路找到了她的家。

魏然在苏轻心家碰见了刘婶,刘婶说:“轻心走了,一大早就走了。”

“她怎么样?她还好吗?她去哪里了?”魏然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睛红红的,声音也涩涩的。

刘婶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一点儿都不好,知道爸爸死了,小姑娘半条命都快没了。好在她身边还有个朋友陪着她。至于去哪儿了,她没有跟我说过。”

魏然点点头,失神地问:“那你知道她朋友是谁吗?”

刘婶说:“一个挺好的小伙子。幸好有他,幸好有他。”说着,刘婶喃喃地叹气离开了。

青石修葺的围墙上爬满了枯黄的青苔,魏然蹲下身去,靠着门框,眼泪肆虐。

那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心裏填满了愧疚和担忧。他恨自己无用,恨自己没能好好地把苏轻心拥在怀里。

他伤害了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没能找到苏轻心的魏然,回到了桐城。

他把情况全部告诉了舒凡。舒凡听后,在路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冯强把哭成泪人的舒凡带回家里,他讨厌她像丧家犬一样在外面给他丢人现眼。

冯强开始生气,说舒凡不要脸,说苏轻心不检点,说她跟着男人跑了。

冯强一骂苏轻心,舒凡就扑上去咬他、打他。冯强抓着舒凡的头发将她甩到了一边。

冯芮星站在二楼,红着眼睛吼道:“非要打架吗?非要再弄死一个吗?”

冯强停下手,然后躲进屋子里发抖。他是个风流的人,也是个胆小的人,他怕有一天苏轻心回来指认他强|奸未遂。他不会赶走舒凡,舒凡可是他的筹码,是他将来对付苏轻心的唯一筹码。

当这个家越来越乱的时候,冯芮星越来越想念苏轻心。虽然他的确很不喜欢她们母女。

可是她们初来时,冯强和舒凡相敬如宾,他每天回家都能吃到舒凡做好的香喷喷的饭菜。他曾经怕苏轻心抢走父亲的爱,也怕舒凡是一个会虐待他的后妈,所以天生的优越好强性格促使他拼命地反抗这两个外来者。

可是现在,他好想好想苏轻心,想她当年单纯地以为他真的被威胁了而傻乎乎地跟着他去了小巷子,想她当年辛辛苦苦给他补课最后反而被他冤枉到不敢回家的样子。

可他怎么能想她呢?怎么有资格呢?这些,不全都是给他的因果报应吗?

是啊,是因果报应。

他活该。

时间像是上了发条的音乐盒,穿着芭蕾服的小人儿在音乐盒上不停地转圈圈,一圈一个流年。

跟着张以时的苏轻心,从海城辗转到沈阳,再从沈阳辗转到合肥。

她和张以时住在一起。张以时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当有别人认为他们是情侣的时候,张以时就会挥挥手,痞气地说:“你眼瞎啊!这是我侄女儿,我是她叔叔!”

每次张以时这样占便宜地形容时,晚上回家都吃不到苏轻心做的饭菜。

他们在一起,像极了亲人。

张以时带着苏轻心在沈阳待了两年,合肥待了三年。他在苏轻心爸爸的屋子里找到户口本,给苏轻心补了身份证,还托关系让苏轻心完成了自考本科。张以时说:“我没读过书,还是后悔的,不像你,你学东西很快,以后用得着。”

张以时把十几年来攒的钱,几乎都用在苏轻心身上了。苏轻心知道真相后,拉着张以时的手哭了很久很久。张以时嫌弃地看着她,说:“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老子自愿的,我老了还等着你养我呢!”

他明明只比她大七岁,却总是爱以大人的口吻来教训她,来爱她。从那个时候起,苏轻心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再哭,她学会了张以时身上的圆滑,越来越不像当初的自己。

曾经有个少年说,苏轻心,我希望你长成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儿。她也许没有办法做到了。

离开桐城的第五年,苏轻心已经渐渐习惯了合肥这座城市。张以时知道苏轻心为什么要来这裏,而不去更远的地方,这裏有苏轻心一生都放不下的牵挂。

因为,离合肥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就是桐城。

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但是会发生很多事情。

五年裡,冯强的地产生意做得越来越差,舒凡的精神越来越不好,苏轻心和魏然的秘密基地已经被拆掉了。因为苏轻心失踪后,魏然再也没理过覃如汐,覃如汐一气之下把秘密基地砸了,之后就被拆迁了。覃如汐蹲在废墟上哭了好久好久,然后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是啊,都五年了,连苏轻心都很少听周杰倫的歌了。

苏轻心失踪的第二年,魏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二的除夕夜,魏父、魏母终于开口说离婚了。那天晚上,魏父把家里的东西全部砸烂了,魏母一个人躲在门后哭着打电话。

过了不久,就有一个男人过来接她,是那个开着白色宝马的男人。

妈妈将魏然拉到一边,求他跟她走。魏然没有应允,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知道他不能怪妈妈,很早前爸爸和妈妈之间的感情就已经有裂痕了,爸爸经常在外面赌钱喝酒,回到家就趁魏然不在把妈妈拉到房间打,打完了清醒了之后就抱着妈妈道歉,说什么为了孩子不要离开他。

他怎么能怪妈妈呢?

可是他谁也不想跟,谁也不想陪。曾经他小,他不知道爸爸对妈妈做过什么,他觉得妈妈打扮得那么漂亮,就是为了吸引别的男人,所以他好恨好恨她。他不知道在这段感情里,是爸爸先对不起妈妈。

那天晚上,妈妈跟着开宝马的男人走了,爸爸到外面喝酒去了。魏然一个人来到冯家楼下,看着上面打开的窗户发呆。凌晨三点的时候,他才回去。

他很想念苏轻心,很想和她坐在微风习习的湖边聊天。可现在没有微风习习,现在整个夜空里绚烂的烟花在魏然的眼里都是寂寞的。

第二天早上,魏然的爸爸留下了一封信和一沓钱,走了。

他在信上说了这些年的悔恨,让魏然去找妈妈,不要责怪妈妈,他要出海,去做点儿生意,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魏然看完信后,将它撕得粉碎,从楼上的窗户扔了下去。

他的家,在那一天,终于破碎了。

杨烨问魏然以后怎么打算,魏然看着辽阔的天空,两眼无神地说:“走一步看一步,其实现在也好,至少我自由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覃如汐站在楼道对面看着他。她这样看着他已经两年了,魏然始终不愿意跟她讲话。

是岁月替命运上了发条,还是命运太过坎坷善变,将本来完好的岁月捉弄得体无完肤?魏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学校里待到大三,然后一个人背着行囊去了合肥谋生。

最后一晚,他是在苏轻心的楼下度过的。那三年裡他每天都会过来,要么挑黄昏的时间,要么挑天空布满星辰的时间。他一直等在这裏,希望有一天能看见昔日的少女沐浴着阳光回来。但是他等不到了。

最后那天晚上,魏然坐在苏轻心的楼下,两只眼睛裏布满了眼泪,却不肯让它们掉下来。等到四周的家舍灯火全部熄灭,世界变得一片沉寂,魏然才从石阶上站起来,与这裏做了一个永远的告别。

他们相遇时,十五岁,经过了多年的时光之伤,不知是否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