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满载雪花远去的冬天

正文卷

十五岁相遇,十八岁分开,二十三岁再相逢,却一年不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细细算来,苏轻心跟魏然相处的时间好短好短,可是这么短,为什么还会这么刻骨铭心?

如果可以,好希望能在一个我们都已成熟的岁月里选择遇见对方,那样,失去的几率就会很小很小了。

苏轻心靠在沙发上,手里摇着一杯红酒,身上裹着一张厚厚的毯子。屋子里因为很空,所以也显得格外清冷。

“咚咚咚——”有人敲门。

苏轻心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披着厚毯疲倦地去开门,打开门一看是魏然。

魏然还被蒙在鼓里。他提着对眼睛有益的食物还没说话,就见苏轻心“砰”地将门关上了。

苏轻心抵在门后,神色抑郁。

魏然不明所以,安安静静地等在门外。

苏轻心舒缓了下情绪,重新打开门,堵住门缝,毫无感情地问:“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吃的,这些都对眼睛有好处。”魏然提着袋子说。

“不用了,拿回去吧,给覃如汐补补。”苏轻心拒绝道,就要关门。

“啊?”魏然没听懂,忙阻止苏轻心关门,问,“什么意思?”

“她不是怀孕了吗?”苏轻心问。

“她……怀孕了?”魏然惊道,细细回想,又皱眉,“她,她没说啊。”

果然跟覃如汐说的一样,他们在一起了,只是覃如汐没有告诉魏然她去医院做了检查。

“我想你应该多多关心一下覃如汐,明白吗,魏然。”苏轻心最烦自己陷在这份要断不断的感情里。她建造过很多防御的堡垒,可只要魏然一出现,这些堡垒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攻陷。

她不想这样。

“轻心,你听我说,我跟覃如汐之间确实有点儿误会,但是我……”

“魏然。”苏轻心打断魏然的话,说,“有些事情做了就不要称之为误会。其实我没什么资格说你,因为我也是池越城的人,即使现在我跟他分开了。但是我想,你不一样,覃如汐现在有了你的孩子,你做什么都要先顾虑一下她的感受,你明白吗?”

魏然知道,也明白。

覃如汐追随了他这么久,就算是智商低下的白痴也该明白她的心意,可是那天晚上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魏然没有深究。

可苏轻心误会了,他自然要去解释清楚。只是眼前的人完全不想听他解释,眼睛里、表情上全写着“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轻心,我懂你的意思。食材我已经买来了,你有空就做着吃吧。”他将装着食材的袋子放在门口,声音轻不可闻,苏轻心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有一天,你看待自己的内心,能有尽全力去说服别人那样坦荡无藏的透彻,就好了。”

他留下这句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轻心看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食材,弯腰捡了起来。

末了,她关上门,隔绝了整个世界。

有些堆积着烦恼的事情总会一件一件地登门造访,来不及回避。当灵魂连同理智全被卷进去的时候,做什么决定都显得迷茫与可笑。

就像苏轻心明知道不能跟魏然在一起,却还是渴求他能看一眼自己。

就像她明知道自己心裏有千百种不愿意,但还是要微笑着让他回去。

这个冬天的冷,越来越深。

苏轻心打电话偷偷了解了下池越城的近况,朱盼盼告诉她池越城和平常一样,上班在公司,下班待在家,只是对待下属更加严厉了些,经常会因为一点儿小错就责骂下属。

“让他习惯了就好了。”这种结果是苏轻心所能料想的。

朱盼盼在电话里不解地问:“轻心,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和池越城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分手呢?”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工作做好了吗?”苏轻心转移话题。

“对哦,你一说到这个我就烦,公司又压下来很多项目,我还没完成呢。”心大的朱盼盼抱怨着,浑然没察觉到朋友的异常。

不过这样的朱盼盼也让苏轻心很放心,她笑着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工作吧。”

“那好吧,轻心,再见。”

“再见。”苏轻心挂上电话。

时钟上秒针走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了一圈,苏轻心又给张以时拨去了一个电话。

“干吗呢?忙着呢。”电话里传来细碎的笔划纸的声音,张以时嘟囔的语气里满是不善。

苏轻心不合时宜地问:“你跟上次相亲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啊,我有心跟人家相处,可她嫌弃我没稳定工作,是个粗人。”

“你的工作很稳定啊,包一次工能赚那么多钱。”苏轻心似信非信,将矛头对准张以时,“是不是你吓着人家了?”

张以时那边传来一阵重重的叹息声,他容忍地道:“苏轻心,你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我叫你妈可以吗?我现在这边要收工了,在给我的人核算工资,请你不要打扰我。”

“那你接下来的工作在哪里?”苏轻心习惯了张以时的这种态度,他每次搪塞她的问题时总会说自己很忙,其实就是不想听她啰唆。

“你不是说我工作稳定吗?稳定的话你还问我接下来在哪里?”张以时毫不避讳地揶揄,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地回答了苏轻心的问题,“肥东县那边吧。有个土豪买了块地皮子,说要修建别墅,现在的有钱人真不知道怎么想的,修别墅修那么远,还修山上!”

“那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看看我妈。祝你好运啊,包工头。”苏轻心轻松地调侃。

“借你吉言。”张以时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苏轻心笑笑,不计较。她正想收起手机去看舒凡的时候,手机却收到一条短信。

是魏然发的。

“给你发了一份我整理出来的食谱和运动图,按照上面的来实施,会对眼睛和身体都有好处。今天晚上早点儿休息,别熬夜。”

从那天开始就这样了,魏然每天都会发短信提醒她照顾好自己,她一条也没有回。

关上手机,苏轻心出门赶去舒凡那里。

她这次去还有一个目的,想把舒凡接过来和自己住在一起。其实她已经有过这个想法很久了,但是每次询问舒凡的时候,舒凡又不会回答她。

离开小区后,从路灯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身影。

穿着厚厚羽绒服的魏然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又轻轻跺了跺冻得僵硬的双脚。

他一直等在苏轻心的楼下看着她,每天晚上都在这裏,直到苏轻心的窗户暗了下去,他才独自一个人回家。

苏轻心来到舒凡那里,看见她裹着臃肿的衣服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画册,用彩铅在上面涂涂画画。苏轻心坐过去,看了看画上的人,好奇地问:“妈,这是谁啊?”

舒凡依旧没有回答她。

苏轻心躲进舒凡的被窝,舒凡往旁边让了让,将暖和的地方腾出来给苏轻心。苏轻心靠着舒凡的肩膀,猜测道:“这画的一定是年轻的你吧?真好看。”

画上的人长卷发及腰,浓眉大眼,很像年轻时候的舒凡。舒凡可是海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

舒凡沉默地翻开这幅画,在这幅画的底下,还压着另外一幅画。

是一个开怀大笑的七岁女孩儿,坐在沙滩上抛着沙粒,背后是辽阔的海洋。

苏轻心的眼眶湿润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画纸上。上面除了她和妈妈,还有爸爸,有海城的城镇、海城的大海、海城的油桐树和日出日落。

“妈……”苏轻心眼眶湿润,抬起头看着舒凡。

舒凡的脸上多了些皱纹,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

“妈妈。”苏轻心抱着舒凡,难过地说,“你想念海城,想念爸爸了,是吗?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海城去看爸爸,好不好?可是,妈妈,你要怎样才能好起来,怎样才能同我说一句话呢?”

为什么她穿梭过流浪的岁月,放下一切的时候,到最后连想跟最亲的人说句话都成了奢求?

舒凡脸上眼泪纵横,她艰难地启唇,唱起了一首歌,一首在苏轻心小时候,陪伴了她无数个黑夜的歌,一首给过小苏轻心无限勇气的歌。

妈妈的嗓音不复往日的清脆,但熟悉的歌声直达苏轻心的心底。她忍不住和舒凡一起唱了起来,喑哑和圆润的声音一唱一和,苏轻心感到很安心。

苏轻心这天晚上留在了舒凡这裏,舒凡守着苏轻心,一整夜都没睡。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自己的女儿了。

她问自己,苏轻心这么需要她,她真的还要继续装病下去吗?这样对苏轻心,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自己身为母亲,已经欠她很多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轻心仍旧询问舒凡愿意不愿意跟她一起住。苏轻心帮舒凡梳头的时候,看见了她微微颔首的动作。

她答应了,以微弱的点头方式。

“妈,那我现在就接你回去!”苏轻心兴奋不已。

苏轻心想,自己之前受过的再多伤痛也没关系了,她此刻比任何人都要开心和幸福。

等来张以时,在张以时的帮助下,苏轻心将租的两套房子都退了,找了间两室一厅,然后和张以时一起将舒凡接去了新房子。

张以时看着苏轻心忙东忙西地收拾新家,有些遗憾地说:“真羡慕你们啊,能住到一起了。阿姨现在走了,我恐怕更加觉得无聊了。”

苏轻心百忙中起身说:“张以时,你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这样就不会无聊了。”

“结婚有什么好,喝酒吃肉还要被老婆管,我才不结婚。”张以时撇嘴道。

“那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苏轻心毒舌地道。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张以时回呛苏轻心,帮她搬着大件家具。

他们一共花了一上午才将新家收拾好。苏轻心特意下厨,一为庆贺乔迁之喜,二为庆贺张以时刚结束一份工作拿了一大笔钱,接下来又将投入到凛冽寒风之中。

“我们只是去看地形画图纸,准备前期工作,真的要开工的话还是要等明年春天,冬天太冷,很危险。”张以时一边吃饭一边说。

“那还是要恭喜你。”苏轻心以茶代酒,喝得大义凛然。

悲伤过去了,好运就会来。为了全新的生活,苏轻心在花店卖力地工作,每天都会跑很多地方送花,送得最多的就是情侣和夫妻。她每次送花给情侣和夫妻的时候,都会送上自己的祝福。

一个人,善事做多了,霉运总不会那么快降临自己身上的。

苏轻心秉承着这个信念去工作,乐在其中。

“我怎么找不到了?”待在家里的苏轻心也坐不住,这会儿翻箱倒柜爬上爬下地找着一条红色的手绳。她记得搬家的时候取下来放在饰品箱里带回来了,可是现在怎么都找不到。

虽然魏然现在和她的交集仅是每天一条她永远都不会回的短信,但是苏轻心还是不想将那条手绳弄丢。

从床底下爬出来的苏轻心满脸灰,终于找到了那条手绳。

估计上次将小东西全扔在床上,不小心掉进缝隙里了。

苏轻心将手绳上的灰尘吹干净,马马虎虎地重新戴回手腕上,塞进了袖子裏面。

“妈,今天晚上张以时很晚才回来,我给他送点儿夜宵过去,和他一起回来。你早点儿睡,不用等我了。”苏轻心把晚上吃剩下的饭菜倒进饭盒里,放进微波炉热了一下,然后装进保温瓶。

舒凡坐在客厅里,点了下头。

苏轻心带好热好的饭菜出门,走到楼下的时候忽然看见下起了小雨。她又连忙折身回去拿了把伞。从这裏到肥东县坐公交要一个小时,她还要跑去张以时所在之地,又要走上二十分钟。

苏轻心把保温盒裹进自己的大衣裏面,生怕受了风雨之寒,饭菜凉掉。

到了肥东县,苏轻心一手提着保温盒拿着伞,另外一只手掏出手机给张以时打电话。雨声大了起来,她几乎听不清张以时那边的声音。

“我给你送夜宵过来啦。这裏好黑,你来接我一下,我往你那边走。”苏轻心冒着风雨,对着手机大声喊道。

电话那边传来张以时咆哮的声音:“一晚上不吃又饿不死,现在都十点了,你过来干什么!注意安全,我马上来!”

苏轻心把手机揣回兜里,藉着马路边飘摇的灯光,忽然发现手腕上的手绳不见了。

她弓着身子,打着伞,又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功能,顶着密集的雨,找着那根手绳。光线太暗了,风大雨也大,她还要掌控着伞不被吹跑,实在是太难找了。

“不要啊!不能丢啊!”苏轻心急不可耐,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那条手绳。手绳陪了她八年,她不能就这样弄丢。

“苏轻心——”风雨里传来张以时微弱的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苏轻心直起腰来,刚想答应,却发现因为一直弓腰寻找东西,头有些晕。她踉跄几步,扶着自己的脑袋晃了晃头。此时,苏轻心感觉到了右侧后方打来一束幽暗的光。她转身望去,马路转角处的灯光越来越亮,直到汽车尾灯冲破黑夜与风雨,她才看清是一辆卡车冲了过来。

刺眼的灯光直直地映入苏轻心的瞳孔,她眼睛发疼,嘶喊一声,雨伞从手中滑落,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卡车司机似乎没料想这么晚了马路中间还有个人,因为喇叭坏了没办法按喇叭,所以也无法引起行人的注意。他赶紧踩下刹车,打转方向盘,但卡车还是不受控制地朝苏轻心撞去。

“苏轻心!”赶来的张以时见此情景,没有留任何时间思考。他冲上前将苏轻心推到路边,自己却被卡车撞翻,掉下了马路。

旁边是一个陡坡,苏轻心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在身后响起,似乎还夹着骨裂之声,紧接着,重物坠下山坡,卡车的前轮停在马路边沿,只差咫尺距离,便将坠落下去。

“张以时?”苏轻心怔怔地回头,路灯照着她的瞳孔,显得异常恐怖。

司机跳下车,盯着黑暗的山坡瑟瑟发抖,掏出手机拨打120。

“张以时——”苏轻心尖声爬起,踉踉跄跄地跑到马路边。可她什么也看不清。张以时被车撞下去了,为了救她,他被大卡车撞下山坡了!

“小姐……”卡车司机忐忑地想要扶起苏轻心,却被苏轻心猛地推开。

司机惊讶地看着苏轻心不顾一切地朝山坡底下跑去,近似失去理智。

“小姐!”卡车司机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连滚带摔地跑下去。

“张以时,张以时!”苏轻心失控地喊着张以时的名字,往山坡底下跑去。路灯照不见坡下的黑暗,更照不见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不要出事啊,张以时!

苏轻心裸|露在外的脸颊与手背被残枝荆棘刮伤,她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地在黑夜里无助地呼唤着张以时的名字。可是张以时没有回应她,连一句微弱的话和躲在风雨里的呼吸声都不给她。

“张以时,你在哪儿啊?张以时……”苏轻心绝望地哭着,伸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四下漆黑无光,她浑身颤抖不已。冬雨浸入骨髓,冻至血肉。

不远处,躺着气息奄奄的张以时,脸上不知是鲜血还是泥土,狼狈不已。他吃力地抬起手,伸向苏轻心的方向,含糊不清的名字从痛得麻木的唇齿间发出来。

“苏……轻心,轻……心。”他在叫着她的名字。

苏轻心趴在地上,不停地寻找着张以时。

张以时透过阻隔他跟苏轻心见面的风雨,将她的哭声听得真真切切。她父亲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焦急与害怕。

苏轻心啊,别哭了,别害怕……

张以时好想把这句话说给苏轻心听,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苏轻心总说是张以时拯救了绝望无助的她,其实苏轻心不知道,他在拯救她的同时,她也拯救了孤独无依的他。

张以时自小父母双亡,跟舅舅住在一起。舅舅待他并不好,他才逃离别人的屋檐出来谋生。

如果不是遇到苏轻心,他会一直无所依靠,无所挂念。是苏轻心给了他一颗能够牵挂别人的心。

在张以时孤苦的岁月里,苏轻心也拯救过他。

雨滴落在张以时的脸上,他连睁眼看看苏轻心都做不到了。听到苏轻心的哭声越来越近,他嘴角带着的微笑也慢慢消散。

当苏轻心在黑夜中抓到张以时的手时,他终归还是失去了呼吸与心跳。

“张以时!”苏轻心紧张地抱起张以时,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他的余温还未褪去,她以为他还活着。

“张以时,你撑着,我马上打电话救你。我求你,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你一定要坚持住!”苏轻心惊慌失措地找着手机,可是摸遍了全身都找不到。

手机早在张以时推开她时就落在了马路上。

苏轻心从来没有这么无望过。她抱紧张以时,悲恸地大喊:“救命啊——来人——求求你们,救救他——”

呼声被无情的夜雨吞没,整个世界,都无人回响苏轻心的求救。

救护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医生和警察找到苏轻心和张以时时,两个人的身体都变得冰凉。视线全然模糊的苏轻心因悲伤昏过去之前,还紧紧抓着救她之人的袖子,恳求道:“求求你,救救他……”

无人告诉她,张以时,救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仿佛是一场梦,一场坠进去再也无法醒来的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轻心渐渐醒了过来。她无从得知时辰,因为她明明睁开了双眼,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只听到有许多声音传来,它们全都在嘘寒问暖。

有魏然、有池越城、有朱盼盼和杨烨、有冯芮星和卢茜,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人。

他们呼唤她的声音显得空灵且遥远,苏轻心怎么都抓不住。

“张以时呢?”苏轻心颤声问,她现在只想听到张以时的声音。

无人回答她,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不好的情绪在苏轻心的心裏滋生,她哭喊着,声音里全是恐慌:“张以时呢?你们别把他藏起来,他呢……他在哪儿?”

空气里还有轻微的呜咽声。

苏轻心挣扎着爬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那人哄着她,说:“轻心,你别激动,我们一会儿带你去见张以时,好吗?”

“我想现在见他……”苏轻心仰着脸,她听得出这是池越城的声音。

池越城将苦涩咽下喉咙,却见苏轻心的手慢慢地抚上了他的脸庞。

苏轻心哭得五官扭曲,说:“可我……我好像见不到他了……”

手指在池越城的五官上摸索,滑过他的脸庞轮廓,她看不到了,任何人的模样,她现在都看不见了。

苏轻心忽然安静下来,她轻轻推开池越城,靠在病床上,说:“你们只告诉我,张以时还在不在,告诉我就可以了……”

没人说话,女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苏轻心已经猜到答案了,她只是不想认清事实而已。

“你们出去吧。”苏轻心神情冷静地说。

“轻心……”

“出去吧。”她的话语里已经有驱逐之意。

“轻心,不要太难过,你要惦记着自己的病情,不能让眼睛恶化到摘除眼球,知道吗?”池越城语重心长地叮嘱她。

真相随着张以时的离开,终于被捅破了。苏轻心没必要再瞒着他们,瞒得那么辛苦。

池越城他们都知道,安慰一个亲近之人去世的人,恐怕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之一了。但是活着的人为大,他们谁都不愿意苏轻心因为张以时的事情而导致双眼恶化摘除眼球。

所有人都退出了病房,苏轻心安安静静地待在病房里。她的眼睛失明了,因为看不见这繁杂的世界,她心裏忽然清明了好多。

张以时在苏轻心心裏音容宛在,此刻她耳边似乎响起了平日里张以时教训的话语,眼前也浮现出了那张痞里痞气却有着真诚眼神的脸庞。

可现在,张以时为了她就这么离开了,连一点儿念想都不曾留给她。

苏轻心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摸索着爬起来,打开病房门。门外的朱盼盼见她出来了,连忙走过来扶着她。

“你们都在吧?”苏轻心问。

朱盼盼不知她是何意,说:“池越城不在。”

“他在哪儿?”苏轻心忙问。

“医生办公室啊……”朱盼盼困惑不解。

“带我过去。”苏轻心抓着朱盼盼的手。朱盼盼不敢多问,只好带她往医生办公室走去。

其他人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只有魏然,他站在原地未动,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大家心裏想的是什么,更知道苏轻心心裏想的是什么。

苏轻心来到门口,果然听见池越城在跟医生商量张以时眼角膜一事。苏轻心愤怒地冲进去,道:“池越城!你什么意思?”

“轻心?”见苏轻心怒气冲冲找来,池越城有些手足无措。

“王医生!捐献眼角膜一定要征得本人同意,张以时已经去世,也要征得家人的同意!他的家人就是我,我现在不同意!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张以时为了救我失去了生命,你们还想摧毁他完整的身躯吗?”苏轻心厉声呵斥着狭小空间中的两个人。

王医生解释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

“轻心,是我来找王医生商量这件事情的。”池越城站起来,说,“你想啊,如果张以时还活着,知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他也一定会同意死去时捐献出自己的眼角膜的。”

苏轻心听准声音,扬手就打了池越城一巴掌。

这一举动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池越城。

“池越城,我没想到你这么自私。你要取张以时的眼角膜,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我已经自责难过到无以复加,你还要去伤害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你是要我余生难安吗?”苏轻心叱责着池越城,空洞无光的眼睛里聚满了怒气,此刻的她已毫无理智。

谁也不能动张以时,谁都不能!

池越城呆呆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他是自私,可他都是为了苏轻心好,为了让她能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他知道张以时多么疼爱苏轻心,那种疼爱不比自己少,也不比魏然少,所以他才抛去所谓道德来请求医生。

“你们所有人,再敢打张以时的主意,这一辈子都不要来见我了!”苏轻心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推开众人,一个人磕磕碰碰地扶着墙离开。

他们全都缄默不言,也全都不敢再去谈论这件事情。

张以时的死,给苏轻心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的双眼失明,医生说除了移植健康的眼角膜,别无他法恢复。他们都以为苏轻心一定难以接受这样的双重打击,苏轻心却冷静得出奇。在提出出院的时候,在张以时的葬礼的时候,在她无法工作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与同情的时候,她都无比冷静。

苏轻心,你以后怎么办呢?

有一个声音在心裏这样问她。

以后怎么办?她不知道,她现在只想回海城,逃离这个给自己无限悲伤和折磨的地方。

这裏的所有人,都会引出她心中的伤痛,她谁也不想见了。

池越城他们会偶尔来看苏轻心,但是还没有进屋,便被舒凡默默地请走了。

舒凡知道,苏轻心谁也不想见,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

可苏轻心天天待在屋子里,一会儿就会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在想念张以时,还是在想念其他。舒凡没见过苏轻心笑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晚上,外面的温度降到了零下,小区楼下的路灯越来越暗。可在路灯底下,舒凡没看到一直等在那里的魏然了。

“啊……那个一直站在窗户下等着的男孩,今天晚上好像没有来了呢。”她站在窗口,失神地呢喃。

“妈?”坐在一边喝粥的苏轻心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舒凡虽然帮她挡走了来看她的朋友,但是她一直都没有跟她讲过话。

舒凡浅笑着,脸上有遗憾,有悔恨。她说:“他一直站在下面,站在路灯下,有时候紧紧裹着衣服,他一定很冷。唉,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他以为你会回来,以为你会见他,于是一直等啊等,等到岁月流逝,慢慢长大。”

苏轻心连忙站起来,腿撞上桌子,上面的瓷碗差点儿摔了下来。

一双手扶住了苏轻心,苏轻心的哀痛与欣喜齐齐涌上心头。她难以置信地反抓住舒凡的手,确认道:“妈妈,你真的……你真的可以听到我说话了吗?”

舒凡心疼地将苏轻心拥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忏悔,说:“傻瓜,我配不上做你的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妈……我现在只有你,求你了,你别再不理我了……”苏轻心紧紧抱着舒凡,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她好压抑、好难过。

她怕他们担心,所以一直假装自己没事,她不管舒凡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做了什么,她只希望自己能在灰暗的生活里找寻到一点儿温暖,一点儿随意索求能让人心安的温暖。

舒凡很后悔,她因为无法得到自己的原谅而忍了这么久没有跟苏轻心坦诚,她希望时光还来得及,让她重新把她当成小公主一样来疼爱。

苏轻心趴在舒凡的肩头,眼泪流尽,声音干哑。

“妈妈,你带我回海城,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们说了好多次,要回去的……”

“好,妈妈带你回家。”

舒凡替苏轻心擦干眼泪,认真地回答。

第二天,舒凡就带着苏轻心踏上了回海城的列车。

那天一切都好,冬日里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苏轻心谁也没有告诉,就这样和舒凡一起回去了。

路途很漫长,她知道,她回不了头了。

列车从铁轨桥上轰隆隆地开过,魏然一抬头,目光便落在了那辆列车上。

他的世界又一次变得空荡,他等的人,再也没有回到他身边。

回到海城,舒凡会隔三岔五带苏轻心去看一看双眼。

某一天,医生告诉苏轻心,有一个死者家属愿意捐献死者的眼角膜给苏轻心。

签好所有手续后,苏轻心躺上了手术台,完成了这次的眼角膜移植。

第二年二月的时候,苏轻心眼睛拆线,她重新看到了碧空白云、大千世界,重新看到了舒凡的脸。

而那个愿意捐献眼角膜的死者家属,苏轻心没有联系到。

海城一切如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变化,却又像是什么都变化了。

情人节这天,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据说这天全国各地都下雪了,魏然他们那里也一定下雪了吧?

苏轻心戴着毛茸茸的线织帽和手套,走过一排排雪落枝丫的油桐树。

她微微伸出手,接住飘落下来的雪花。这些雪花就像那时的油桐花一样美丽。

苏轻心驻足,抬头望着身前的小楼,小楼的二楼有一扇窗子,窗户微微打开。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推开窗户,衝着她灿烂地笑着。

这个冬天很好,可是少年不在身边。

花开五月,雪下寒冬,我有相思,不问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