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悯惜他浮生沧桑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我妈这裏了。

关月坐在一旁给我削水果,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看了心裏难受。见我醒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满脸心酸地说:“董铭阳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再出个好歹,我可真承受不住了。”

伸出手,我握住她纤瘦的手腕。

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望着天花板,只觉得身心俱疲,恨不得昏过去不要醒来,可转念一想,我这个当事人若是这样逃避,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做人。

也许是经历了最坏的结果,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我轻声对关月说:“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挣扎的了。”

“官司好好打,欠董铭阳的,我用一辈子还。”

“我们都不要哭了,再哭下去,我们真的会瞎的。”

“生活还得继续走,不管怎么样,咱俩始终要好好的,你以后还要嫁给董铭阳做媳妇,我还要照顾她奶奶,谁倒下,我们都不能倒下。”

“对,你说得对!”关月狠狠摸了摸眼角的泪,“我以后还是要嫁给董铭阳做媳妇,我有什么等不起!我又不会嫌弃他!她不和解就不和解吧!”

看她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我笑了笑,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们说得对,没有什么过不去。

所有苦难,降临或是离开,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落实。

人们幸免于难或是逆来顺受,也都遵循着生命的轨迹。

逃避不是办法,哭泣也没有任何作用。在每个黎明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擦干眼泪,整理好行囊,迎接新的一天。

但愿苍天不负我半生悲凉。

但愿命运悯惜他浮生沧桑。

我并没有留关月住下来。

原因很简单,我说了,现在的我们其实不适合整天待在一起。我看见她萎靡不振的脸会难受,她看见我如丧考妣的样子也会想哭。我们为一件事情而心力交瘁,也为一件事情肝胆欲裂。这样待在一起,痛苦便超过了双份。

她走了,我妈看出我俩略显生分了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她选择什么都没问,什么也不说。我想,很多我审时度势的本事,都应该遗传自她。对于董铭阳的这件事,她也无可奈何,过来插手只能越帮越忙。

筋疲力尽地从床上坐起来,我缓缓踱步到书桌前,打开那盏已经发旧的台灯,就着淡黄色的灯光,我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用来记日记的,不便宜的本子,裏面的纸张质地良好又好看。

可十五岁以后,我便再也不想记日记了。

变成灰色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记的呢。每天都那么难熬,何必在夜里再重新品一遍到底多难熬呢。而今,我自然也不会重新写日记,我只是想写一封信,一封给乔诺的分手信。

是的,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我不能等他,或者他等我了。

在我知道艾和成为植物人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这一辈子,我与他,大概再无可能了。我曾以为,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解决这件事后,重新回归生活。可当真的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难。

我根本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害了董铭阳,害了乔诺,害了关月,甚至害了奶奶。我害了所有人,凭什么还指望一切过去后,心安理得地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呢。

更何况,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想我爱的那个人被牵连,就放任了那个爱我的人去牺牲。

我爱得那么自私,那么盲目,我也应该学会自食其果。

没错,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又没用地再次哭了,我不记得这是我这段时间内第几次哭泣,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不能再哭了啊,要不然真的瞎了。

泪水打在纸张上,我拿着钢笔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书写,可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味。

是啊,怎么能对味呢,这可是分手信。写给我这辈子最爱的男生,就算我闭着眼睛,也写不下去啊。

来来反覆几次后,我终于忍受不了,把那些纸全部撕掉,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分个手要写分手信也真是矫情。

我笑着在心底骂自己。

真正的分手,哪里还需要仪式呢。

我不能够和你在一起了,我没法和你走下去,不需要多余解释,才能让对方更彻底地死心。

翻开崭新的一页,再次拿起笔,我在上面风轻云淡的写了一行字。

“多谢你的陪伴,但与君同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希望乔诺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永远都看不出我字迹里饱含的不舍与悲痛。

也希望他的人生轨迹,再也不要因为我有所偏差。

经历了一夜的风雨洗礼,这座城市终于正式迈入秋天。

这一夜,我难得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叶子都已披上了黄色的新衣。我像个垂暮的老人,披着外套坐在窗前,眼波迟缓地望着外面的一切。风有些寒,我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来,董铭阳怕是该冷了。

于是连早饭也来不及吃,我匆匆出了门,跑到附近的商场,避繁就简地给他添置了一身体面的新衣。是衬衫和质地不错的西装,还有一件耐穿的飞行夹克。那边给了消息,近两日就会宣判结果,所以,正式的衣服还是要准备的。

然后,我独自跑去见了董铭阳。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而身上的厚外套,也证明了关月在我之前来过了。他笑着站在那里,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和他比起来,我才更像那个遭逢巨大人生变量的人。

“你们两个,前仆后继的,一个劲儿地给我买衣服,我哪里穿得过来。”他接过衣服笑,“哦?还是西装?”

说到这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哽咽,一下戳到了我心底最痛的地方。

“我是想着,过两天就要——所以,好歹要穿得正式点。”我知道自己强撑着笑脸,一定难看得要命,“对不起,害你变成了这样,是我没用。”

“你和关月真不愧是朋友,今早她也跟我说这句话。”他不在乎的叹了一口气,“哪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们这样尽心尽力的,我已经很感动了。这条路是我选的,我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你。”

“我……我打算和乔诺分开了。”我吞吞吐吐地说,试图掩饰心底的翻江倒海,“这场硬仗,我会陪你走完,所以,你不要怕,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帮你好好照顾奶奶,等你回来。”

董铭阳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是因为我吗?”

“不是,是因为他父亲,不许我们在一块了。”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也觉得我与他并不合适。”

“噢,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并没有再问下去。

我们就这样又闲聊了一会儿,说了一下明天的步骤行程,时间就差不多了。临走之前,董铭阳很认真地跟我说,“静安,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十八岁的躯壳里装了一个三十八岁的灵魂。你这个样子,我会很担心。”

“我不求你能真的帮到我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像个正常的,快乐的女孩子。”

正常的,快乐的女孩子。

这几个简短又明了的字,是他对我最终的期许。

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我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上,一次又一次温柔地抚摸。我立定站在那儿,傻傻地回望着他,不知道眼泪已经不经意打湿了自己的衣领。

“好,我会好好的。”

“做个正常又快乐的女孩子。”

“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