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后一个夏天

清晨,我在潺潺雨声中醒来,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梦幻又美丽的景色,漂亮得不似真实世界。

我突然莫名地心慌,跳下床,赤着脚奔下楼,在看见大厅里坐在轮椅上静静看书的顾汐时,才敢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

顾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前一刻还毫无表情的脸上蓦地绽出笑容,然后他就那样遥遥朝我伸出右手说:“第二件事,陪我跳一支舞。”

我能想到他的第二件事也会是这样简单,但我没想到他会在我蓬头垢面套着睡衣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我指一指身上卡通小熊图案的睡衣,拼命摇着头笑,我才不要以这样的形象跟他跳第一支舞。

可是他一直朝我伸着手,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说:“过来啦。”

我前一刻还十分坚定的意志立刻被击溃。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顾汐终于还是忍不住看着我的睡衣笑出了声。

“喂,不许笑我。穿着睡衣跳舞本来就好奇怪,我都说不要了,是你偏要的,你现在又笑我。”

我被顾汐笑得脸蓦地烫起来,转身就想往楼上冲,却被他一把拉住。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响在我的身后,他说:“不奇怪的,半夏,再奇怪都没有坐轮椅的人跳舞奇怪啊。”

我的心像是被谁重重地打了一拳,钝钝地疼,我再没有说话,转身牢牢牵住他的手。

有音乐响起来,旋律那样熟悉,是白沙之夜开场舞的音乐,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我有些讶异,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顾汐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选了这首曲子。但我已经顾不了许多,这是我和顾汐的第一支舞,我必须专心致志。

多奇怪的舞蹈组合,我穿着卡通睡衣,他坐着轮椅,但我们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虽然那并不能算得上是正规的舞步。我们只是面对面,两手相牵,随着音乐稍稍移动轮椅和步伐,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有着苍青色天空的雨天能够一直一直永恒下去……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顾汐突然放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吗?”

我愣住,不知道顾汐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却不等我问,又立刻笑着说:“因为在白沙之夜上,你和简尘跳的第一支舞就是这首曲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极力弯着嘴角微笑的样子十分勉强,我想起那些曾经因为简尘而说过的和做过的伤害他的事,我不明白他这样说的原因,但我急于澄清那些误会,我说:“不是的,顾汐,那时候,那时候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你啊,那时候他只是你的影子。”

“简尘只是顾汐的影子吗?”顾汐怔怔地重复,他盯着我足足愣了五秒,然后他看着手足无措的我,露出我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灿烂得令人心惊的笑容,说,“半夏,没关系,就像你说的,简尘只是顾汐的影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

像是急于转移话题,顾汐又立刻说:“半夏,现在,我们做第三件事。”

也是这样空气清新的早晨,也是这样细雨如雾的天气,我和他,人在旅途。为了我,他毫无怨言地假装是简尘。那时候,他心裏一定很难过,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对我说,我此生最后最后一个愿望,是想和她一起做三件事。那时候,他只要求我假装是那个“她”陪他做了其中的一件事。

如果,那三件事,第一件是陪他一起看那株鸳鸯藤,第二件是陪他跳一支舞,那么第三件事必然就是我曾经和他一起没有做完的那件事。

但是我并不想提醒他第三件事我们已经做过一半,因为那时候我还是“喜欢”着简尘的、假装是顾汐心中那个她的艾半夏,而现在,我要以喜欢着顾汐的艾半夏的身份和他一起重新来做这件事,因为这是属于喜欢着艾半夏的顾汐的愿望。

我耐心地等待着顾汐宣布第三件事是什么,果然他说:“第三件事,我喜欢的女孩穿着她最喜欢的衣服,和我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她最爱看的动画片。”

像是变戏法一样,他将一件矢车菊蓝色的连衣裙递到我面前,歪着头问:“那么,半夏你最喜欢哪部动画片呢?”

往事像是一张老旧的盘片,被我快速地倒带又快进,然后突然卡在某个地方不能动弹,我知道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的,但是我的大脑本能地排斥这样的质疑与探究,我只是机械地给出与上一次一样的答案:“《我们仍未知道那年夏天我们所看见的花的名字》。”

“哇,这么长的名字?不过听起来好像很好看的样子。”顾汐的表情完全是第一次听说这部动画片名字的样子。

“嗯。”我木偶一样点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上一次,我就告诉过他,我最喜欢的其实是珍珠白色的衣服,而那部《我们仍未知道那年夏天我们所看见的花的名字》他已经陪我看完半部。为什么他还会为我准备矢车菊蓝色的连衣裙?为什么他像是第一次听说那部动画片的名字一样?

就在我心裏的疑惑快要膨胀到顶点的时候,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也许,他跟我一样,想要和我重新来做这件事,所以才会摒弃上一次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记忆。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