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天罗地网(1)

第三卷 风水涣

谢长晏微微眯起眼睛,这个距离,这个视线,此人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天赐良机。她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地开始旋转戒指上的机关。

不要急。沉住气。数到三。

一。

二……

电光石火间,耳畔突响起一个声音:“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

谢长晏的手,顿时僵住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当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时,别急,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灭亡,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重建,再做决定。”

谢长晏只觉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

脑海中,伴随着公输蛙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滨海纪念碑旁,郑氏被杀的画面——

背对着她的郑氏僵硬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动,大摊鲜血从她脖子处喷了出来。

整个头颅就那么折了下去……

谢长晏连忙翻身坐了起来,背上冷汗浸湿了衣服,再被屋顶上的风一吹,冷到了极点。

“我刚才是要……杀人?毫无忌惮、兴奋无比,甚至是期待万分地……杀人?”

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我何时变成了一个用‘杀’来解决问题的人?

“是从我对战争的漠然开始的吗?

“我不再认为生命最珍贵,认为坏人就该死,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跃跃欲试自己动手?

“可是,那就是个坏人!”谢长晏的眼神由迷茫重新转为坚定。

“为了陛下,为了大燕万万子民,此人必须死!若我一人之罪,可消苍生之劫,这小小罪孽,算什么?”

谢长晏再次俯下,将戒指对准那人。

一、二……

谢长晏的手再次抖了起来,视线也跟着模糊,额头的汗一颗颗地流下来。

她颓然翻身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跟汗一起滑进脖子。

“再优柔寡断下去就没机会了!谢长晏!”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控制不住,我手抖。”

“想想死在如意门弟子手里的父亲!娘亲!还有差点死了的你和陛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杀人其实很简单,一点也不难,按下去就完了,别怕。杀了人后,你就真的长大了!”

“可杀了人后……我,还会是我吗?”

两个声音在她脑中交战,谢长晏睁开眼睛,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蓝黑色的夜幕中闪烁着无数星辰,一轮弯月缓缓升起,温柔地注视着苍生大地。

谢长晏注视着夜月繁星,不由得想起了一段过往——

那是她上次回玉京住在陵光殿时发生的事。当时,她已从彰华口中得知了父亲的死因,也知道彰华用匕首亲手杀了方清池,为父亲报了仇。

那是彰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杀人。

他当时说得云淡风轻,她午夜梦醒,回味那一句话时,却品出了千般滋味。

于是有一天,月色星光如今夜这般疏朗,彰华难得闲暇,在陵光殿用了晚膳后,还陪她小坐了一会儿。

她兴致勃勃地把刚做好的戒指给彰华看,告诉他裏面的毒是孟长旗根据如意门的毒研制出来的,同样见血封喉,十分可怕。

彰华接过戒指,端详了许久后,再看她时,眼神深幽。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不禁问:“陛下有话想说?”

彰华想了想,让如意去取一物。过得片刻,如意便捧着匣子回来了。

谢长晏打开匣子,裏面是一把匕首。她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这就是那把……”

彰华点了点头。

谢长晏将匕首从匣内拿了出来,匕首已经很旧了,久未保养,锋刃都生了锈,纹理间还有清除不尽的血迹。

这把匕首,戳瞎过仇人的眼珠,划伤过陛下的手腕,最后,捅进了方清池的心脏。

小小一物,压在手上,沉如千斤。

“为何……给我看这个?”她抬起头,注视着他。

夜月星光下的彰华眨也不眨眼地回视着她,缓缓道:“若当年朕没有动手,而是将姑父的罪行公开,以国法律例处决他,即便困难重重,也问心无愧。可朕亲自动手了,杀人的滋味,尝过一次,便始知其痛,永承其重。长晏,朕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他伸出手,将戒指套回她的手指上:“朕希望这枚毒针,是你的盾,而不是你的剑。”

谢长晏忍不住喃喃道:“如意门杀人时,可从不想这些……”

“所以,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谢长晏于此刻想起彰华当时脸上的表情,之前不是很明白,现在却顿悟了。

他既担心她遭遇危险,又担心她因为持有利器而成为危险。

越有能力,越要克制——这几乎是彰华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哪怕庞岳二党犯下了滔天大罪,也只是终身囚禁和流放千里,并没有诛杀九族;哪怕他为了推行新政起用酷吏,也只是量刑定罪削爵罢官,始终留有一线余地。

谢长晏躺在执明殿的屋顶上,明月清风吹去她一身战栗,也吹开了她心中因为仇恨而聚起的重重阴霾。

她抹了把脸上残留的眼泪,忽然勾唇一笑。

“难怪让我去求鲁馆进学,陛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公输蛙来影响我?好让我在得知父亲死亡真相后,不会为了复雠不顾一切……”

不得不说,虽然她很多时候并不认同公输蛙的思想,然而公输蛙的话在她心中扎了根。在她走上悬崖之时,巍巍颤颤地伸出枝蔓,拉了她一把。

谢长晏心中正在百感交集时,就听下面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有人进来了!

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心中却又不是太遗憾,反而有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冷静。

她决定继续静观其变,当即慢慢转身,贴在洞口往下看。

进入暖阁的人是谢繁漪。

她一进来,便脱去外衫,拔下发簪,将长发披散了下来,往榻上一歪,揉捏着眉心道:“那个荟蔚郡主……应付她一个,比应付满朝文武都累……”

谢长晏有些错愕地睁大眼睛——她从不曾见过谢繁漪如此“不端庄”的模样。小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去找三姐姐,她都是衣冠楚楚、落落大方。而此刻她在替身面前所展露的,除了慵懒,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密。

替身轻轻一笑。

谢长晏耳朵一抖:不得不说,真是连声音都像极了彰华啊!

“不过,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历来后宫三千佳丽,这次选秀却只选一百人,确实委屈你了……”谢繁漪说到这裏,凝望着替身,忽用一只脚轻轻地踢向他的腿。

替身没有躲。

于是那只穿着月白色绣花鞋的脚便一点点地往上挪,挪向他的大腿根部。

谢长晏张了张嘴巴,第一反应是赶紧闭眼,又生怕漏过什么,只能再次睁眼。她万万没想到,谢繁漪竟真的跟这个男人有关系!

眼看鞋子就要碰到某个私密部位时,替身终于伸出手抓住了谢繁漪的脚踝,轻轻地放回榻上。“别闹。”

谢繁漪笑了起来:“又心烦了?不就是又被彰华逃了吗?起码我们抓到了风小雅。别担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彰华逃不掉的。”

屋顶上的谢长晏心头直跳——陛下果然出事了!鹤公被抓住了?关哪儿了?

替身沉默不语。

谢繁漪扑到他背上,抱住他撒娇道:“你再这样沉闷,我可要生气了。不是说好了对我时只有笑吗?我进来这么久,半个笑脸也不给,让人心裏慌慌的。虽然我确实没办好差事,但更需要你的鼓励和安慰啊……”

谢长晏心中啧啧。谢繁漪原来不是真的瓷人啊。若让彰华见识了三姐姐的这副模样,不知心中是会失落还是庆幸。

替身似也僵住了,一时间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烦什么。老皇帝没找到,长公主不知藏着什么样的祸心,而彰华又死里逃生……”谢繁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柔,“筹谋了这么久的事,却没一步是走得顺利的,你着急生气。”

替身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捏。

“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局势对我们有利。彰华就算再不甘心也不敢公开与你对峙。所以,谁能熬得住,谁就赢……”谢繁漪说到这裏,侧头亲吻他的耳朵,然后身子一倒,在替身腿上躺下了,一边继续亲吻他的脖子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谢长晏脸上一红,正不知该不该继续偷窥,不料躺倒的谢繁漪脸正好衝着屋顶,目光好巧不巧地看了上来。

谢繁漪一眼看到屋顶上的洞和洞里的一双眼睛,当即尖叫起来:“屋顶上有人!”

谢长晏扭身就跑,却已来不及。“嗖嗖”几声,四面八方跳上来数名侍衞。谢长晏不会武功,又不能用戒指,没几下就被擒住了。

侍衞们将她押进执明殿。

谢繁漪已整好了容妆,端庄优雅地等在殿中,看到她,很是意外:“原来是十九妹啊。”她示意侍衞们松绑,然后命所有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