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妒忌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妒忌

景阑是在顺昌城得知乔绾的下落的。

顺昌城门口守卫盘查时, 查到致远镖局的一名镖头身上带着一纸信封,信封中正是长乐公主的令牌。

而那封信中,乔绾只说她在楚州南城门处, 再未提及其他。

彼时景阑正在顺昌外的官道上,得到消息便直奔楚州城。

一路上,他始终在想着, 那日在雁鸣山的山崖上, 乔绾面色平静地跳入冰冷河水中的画面。

他怎么也不明白, 当初在毓秀阁,只因自己抢她的鞭子时磨破了点她掌心的皮, 她便一副痛得要死找他拼命的模样,是怎么敢跳下那样阴森漆黑的河水中的?

慕迟……当真这样好?

皇上得知后勃然大怒,捂着胸口咳嗽良久,脸色格外难看地下了慕迟的通缉令,以及务必将长乐公主好生带回来的密令。

这一切本和他没有干系的。

那一晚降了一场大雪,搜山格外困难,在搜到那个有废弃火堆的山洞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景阑仍沉着脸色瞪着她:“不是。”

一意孤行地跳下山崖。

此番随慕迟奔走逃亡,她定然狼狈的很。

景阑却觉得,那女人定然没事。

“乔绾。”景阑哑声低吼了声她的名字。

可是一路上都没有她的踪迹。

可是, 当看见她在他跟前跳下山崖, 当皇上命人寻她时,他还是莫名地站了出来。

景阑抬头,一瞬间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是那个皇庭中千娇百宠刁蛮任性的长乐公主。

景阑看着以往总是高抬下巴满眼骄傲的乔绾,此刻竟学会了道歉,他心中不仅没有丝毫畅意,反而愈发烦躁。

可早已想好的嘲讽的话僵在喉咙里,唇齿微动了下,只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乔绾,你好大的本事啊!”

“你还未曾回答我,其余人呢?怎会就你一人?”乔绾见景阑不语,又问了一遍。

他勒紧缰绳驾马绕到她身侧,刻意讽道:“公主的道歉,臣可当不起。”

景阑想,乔绾那女人,一贯爱打扮,爱金玉,爱华服,衣裳首饰若次于人,绝不佩戴。

毕竟……就连他曾以为“她爱慕他”这件事, 都不是只是假象而已。

乔绾皱眉看着他。

乔绾怔忡了下,看向他满身的疲惫,好一会儿低声道:“抱歉。”

靛青色的粗麻破衣,随意挽起的凌乱长发,苍白消瘦的脸颊……

明明她说的是对的, 他厌恶这桩赐婚,对乔绾更是不喜, 他积攒军功就是为了能逃避赐婚。

而他若是找到她,一定要狠狠地嘲笑她一番,以报自己“自作多情”的那段仇。

景阑听着她熟悉的语气,心反而松了一松,却又在瞥见她攥着缰绳的手时一顿。

他是次日晨时到的南城门,从午时到傍晚,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出现时,一阵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伴随着一声熟悉的:“驾!”

那晚在圣上的幄帐外,他其实听见了乔绾说的一切。

她说, 那个香囊是她不甚丢失的,而非故意留给他的, 更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想必因她的失踪,乔恒折腾了不少人。

毕竟……祸害遗千年。

本事真是大极了!

乔绾也没想到景阑会这么快就到了楚州,她本以为自己仍要在此处等上一两日的。

她的确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狼狈至极。

可得知她在楚州南城门处时,他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撇下禁军其他将士,只身一人率先前往。

可迎上景阑的脸色,想到自己不管不顾地跳下河去,只怕给他和周围的侍卫带来不小的麻烦,理亏地没有反驳,只看着他道:“你收到信来找我的?”

而今,根根手指挂着细碎的划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仍泛着红痕。

她说:她不爱慕他, 且他对她也嫌弃至极。

地面上却有一滩血迹。

乔绾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侧头看了眼他身后:“怎么单你一人,其他人呢?”

她还说,嫁给他, 除非她眼瞎了。

乔绾一顿,扭头看着他,眉头紧锁,她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性,见他得寸进尺,当即冷哼一声:“当不起就别当。”

景阑却蓦地恼羞成怒,转眸睨她一眼:“啧,这衣裳真丑。”

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一个胸口中箭的重伤之人,他们有太多种遇害的可能。

又现身在数百里外的楚州。

景阑瞳仁一紧,轻哼一声:“小爷马术好。”

当初在长乐公主府门口,她用这只手递给他白玉膏时,手指细嫩白皙,连一点薄茧都没有。

乔绾垂首看了眼身上的粗麻衣裳,不甚在意地应:“哦,那你将你眼睛戳瞎吧。”

景阑默了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懒散地笑了一声:“喂,乔绾。”

乔绾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在看清他朝她递过来的手时一顿。

他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香囊,绯红的香囊,以银线绣着株梅花,右下角是歪歪扭扭的“绾绾”二字。

她找了许久的香囊。

也是慕迟为了将她推给景阑,弄丢的那枚。

“小爷可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景阑不以为然地说。

乔绾看了他一眼,将香囊拿了过来,攥在手中安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许是沉默的太久,景阑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扬了扬眉:“怎么?被小爷感动了?”

乔绾默默地抬头,手指正落在香囊上似有若无的缝合处:“你将本公主的香囊,弄坏过?”

景阑神色一僵,恶狠狠地看向她:“我怎知你并非……”话至一半,被远处的阵阵马蹄滚滚声打断。

景阑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乔绾抬头看去,南城门外,一队身着禁军银甲的侍卫驾马而来,身后跟着一辆两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

乔绾攥着缰绳的手微紧,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寻她的。

终究要回去了。

“喂。”身侧,景阑低低叫了声她的名字。

乔绾侧眸。

景阑没有看她,只看向禁军的方向,嗓音添了几分认真:“下次写书信,至少留个准确些的日期。”

省的让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以为她不会出现却又不敢离去。

乔绾怔怔地看着他。

侍卫已经上前,纷纷下马叩拜:“属下参见长乐公主、少将军。”

景阑应了一声,一名侍卫起身看向他,宽慰地笑笑:“少将军听闻公主消息后便一人匆忙赶来,眼下见少将军无事我等便放心了。”

乔绾一愣。

景阑咳嗽两声,没好气地说:“小爷不过是怕皇上责罚,”说着,瞪了眼那位侍卫,踢了踢马腹率先前行两步,转头看向乔绾,“上马车。”

乔绾没有逞强,翻身下马朝前方的马车走去。

却在将要上马车时,身后的景阑陡然开口:“乔绾,慕迟呢?”

乔绾本踩着马凳的脚步一顿,人没有站稳,不受控地朝前趔趄了下,手匆忙扶向一旁的车门。

一只大手横了过来拦住了她前倾的身子,景阑靠在马车旁皱着眉:“干嘛?出去一遭连马车都不会上了?”

乔绾扶着手臂稳住了身形,可手心仍被门框重重擦了下,泛着红。

乔绾盯着那片红,良久进了马车,声音平静:“他死了。”

*

慕迟处理完兵营中的事,已经是第二日了。

他缓缓走向马车,身后黑金的大氅翻飞着。

慕迟抬了抬手,司礼忙送上一块洁白的绢帕。

慕迟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信手将绢帕扔到一旁。

那些传闻为齐国争下座座城池的将军们,自是不服他这个地牢出来的“怪物”。

所以,他不过就是和他们切磋了一下。

却一个个蠢钝如猪,死了几个,见了些血,倒是都老实了。

慕迟惫懒地靠在马车中,便听见司礼安静地问道:“公子去哪儿?”

慕迟默了几息,以往他都会宿在兵营不远处的住处,鲜少会回楚州城的府邸,可不知为何,这次却迟疑了。

“回木府。”良久他徐徐作声。

司礼难掩诧异,却仍默不作声地驾着马车前行。

慕迟一手撑着马车内的矮几,手指似有若无地敲着桌面。

他忍不住在想,乔绾此刻在做什么?

她总爱那些奢靡花俏的物件。

眼下怕是在试那些华丽的衣裳?或是吃那些一路都不曾吃上的名贵点心?抑或是摆弄那些华而不实的玉簪点翠?

更或是……在等着他回去?

慕迟敲着桌面的指尖一顿,胸口漫起一股与冰冷的躯体全然不同的温意。

想到那个如死宅一般的府邸如今有一人在等着他,这样的感觉令他无比新奇。

他竟不觉有些期待起来。

不知多久,马车徐徐停下,慕迟看着眼前偌大的府邸,径自下了马车朝里走。

下瞬却又察觉到什么,看了眼大氅上溅到的血迹,以及萦绕在他身侧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微微凝眉。

“公子?”司礼困惑地站在一旁,待瞥见他手侧有一道细小的伤痕,思忖片刻,从袖口又拿出一瓶白玉膏来,“公子可要上药?”

慕迟睨着司礼手中的白玉膏,半晌倏地道了句:“你那儿的白玉膏倒是多。”

司礼听得一愣,不免委屈。

这白玉膏分明是公子给他的。

慕迟再未多说,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再出来,已换了雪白的锦裘,缓步走向后院。

后院空荡荡的,泛着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冷风徐徐吹起一阵萧瑟。

慕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头倏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

尤其当他站在屋门口,看见里面并无人待过的迹象,只有胭脂色金丝云纹裙和火红的狐裘摆放在正桌上,一动未动过。

身后的司礼看着里面安静的诡异,同样不解,转头看见从院外经过的管家,忙唤住来人:“张管家。”

张管家诚惶诚恐地迎上前:“公子,司护卫。”

心中却满是诧异,公子不爱见人,便是这样大的府邸,除却每三日命人来清理一番,此处只有自己一人看管。

以往一个月能见公子一面便算频繁了,未曾想昨日公子方才离开,今日便回了。

司礼见慕迟未曾开口,便问道:“住在此处的那位姑娘呢?”

张管家“啊”了一声:“那位姑娘昨日便离开了。”

慕迟身形一僵,半晌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歪了歪头似有些不解地反问:“离开?”

明明是温和的语调,可张管家却听得后背一寒,忙躬身垂首道:“昨日公子说的,那位姑娘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我便未曾拦着……”

慕迟神色微沉,想到自己昨日说的那番话。

——“她想留便住下,想走,为何要留?”

所以,她的选择不是留下,而是离开?

“她何时离开的?”慕迟淡淡地问。

张管家:“昨日司护卫离开后,那位姑娘便走了。”

司礼离开后,她便走了。

也就是说,她一刻未停地离开了。

“嗯。”慕迟平静地应了一声,面色无波地缓步走进房中,看着桌上的那套华服,是她以往常穿的样式,便是料子都一模一样。

而她却没有要,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过。

慕迟将狐裘拿起,从容地看着。

余光落在拿着狐裘的右手上,目光一紧。

虎口处,是乔绾曾刺的那个“绾”字,如今上面多了一道伤痕。

初时他不过以为这是被枝丫划伤,并未在意,而今看着刚好将“绾”字直直划开的伤疤……

这真的是枝丫所伤吗?

还是……

还是刻意为之?

慕迟的眼神倏地阴冷下来,手指轻颤了下。

“公子?”司礼小心翼翼地唤他。

慕迟倏地笑了一声,将狐裘扔回原处:“走就走了吧。”

他说着,突然难忍地咳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门外一名侍卫快步走来,司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慕迟,悄然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满眼复杂:“公子,是关于长乐公主的……”

慕迟的脚步停了下。

司礼忙又道:“守卫说,昨日南城门处,有人曾见到过长乐公主,还有……”

“还有景家那个独子,景阑。”

慕迟瞳仁骤然紧缩。

景阑啊。

他曾想将乔绾推给的那个纨绔子,和乔绾一样,喜爱穿红衣的人。

“都寻到这儿了吗?”慕迟柔声呢喃。

她竟也随他离开了……

慕迟再难忍受地闷咳了几声。

心口处,像是有一团包裹着腐烂伤口的冰在一点一点地消融,里面的脓血在徐徐渗出、渗出,带来丝丝缕缕的异样。

像是痛。

又像是痒。

像是愤怒与杀意,还带着似有若无的妒忌。

各种情绪复杂地在心口处交杂,惹得慕迟忍不住弓了下腰背,想要缓解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陌生感觉,眼中漫起一片幽深混乱。

“公子,”司礼担忧地看着慕迟苍白的神情,昨日心头涌现出的念头,在此刻似乎又一次得到了证实,他抿了抿唇道出自己的想法,“长乐公主许是被公子那番话伤了,才会一怒之下离开……”

慕迟轻怔,漆黑的瞳仁里浮现丝丝不解:“被伤到?”

司礼硬着头皮继续:“长乐公主这般爱慕公子,屡次舍命救公子,自然想听公子挽留的话,可公子却说得那样随意,长乐公主又是骄傲的性子,只怕……”

所以,乔绾是因为气恼,才离开?

慕迟眼中的混乱逐渐散去。

是啊,她屡次舍命帮他,察觉到他在利用她都不曾舍弃他。

他不该担心什么的。

乔绾对景阑,本就没有心思。

那夜在雁鸣山的山崖上,他其实能猜到乔绾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回绝了乔恒为她和景阑的赐婚。

她想说的是:她原本想让乔恒为她与他赐婚的。

即便他那时的身份,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倌。

眼下她不过是回了陵京罢了。

那陵京,终究会是他的陵京。

可还有两个月。

太久了。

慕迟安静地看着虎口处的伤疤,眼神明暗晦涩,良久道:“吩咐下去。”

“即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