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指婚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指婚

夜市火光繁华若梦, 人声鼎沸。

慕迟仍孤身长立于喧闹之中,斗笠遮住了眉眼,半露出漂亮的唇与下颌, 周身盈满了死寂。

他莫名想起幼时有一年的花灯节前夕。

小小的他坐在地牢里,透过头顶唯一一扇窗子看着四四方方天空上偶尔飘起的天灯。

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女子脚步仓皇地跑到他跟前,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 抱着他哭了许久。

她说, 她是他的母后。

她说, 迟儿,对不起, 对不起……

最后,她说,母后去求你父皇,明日母后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可她太懦弱了,懦弱到那个他该叫一声父皇的人甫一出现, 便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

大抵就像乔绾和景阑今夜这般吧。

他的话未能说完,乔绾几乎立时避开了他的手,勉强扯了下唇角:“不用了。”

“糖葫芦是最后一份了,景阑你休要得寸进尺!”

乔绾的脚步陡然僵在原地,唇角的笑也渐渐消失,良久她缓缓转过身。

“公子,文相的人已经安排好城门那边了, 咱们该回了。”司礼在一旁小声道。

慕迟。

“几分风度?”景阑作声拦下了她,而后驾马慢慢悠悠地绕着她行了一圈,停在她跟前,他俯身凑向她,“狗口难吐象牙。”

说完她便要朝府中走。

问完她才想起,二月下旬,便是慕迟动手的时候了,他此刻出现在陵京又有什么奇怪呢?

可没等她转过寝殿的长廊,一旁一声低哑轻柔的声音传来:“这般开心?”

她很喜爱这类华丽的小玩意儿。

“未曾想景少将军竟还有几分风度,”乔绾摆摆手,“我到了,少将军请回吧。”

乔绾顿了顿,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许久撇撇嘴。

第二日,他听闻, 皇后带着太子殿下出宫看花灯了,还带回好些民间的小玩意儿, 太子殿下高兴极了。

“公子?”司礼轻唤。

昏暗的角落,一人穿着雪白的袍服立在那里,头上带着烟青的斗笠,有月光穿过零星的枝丫照在他身上,透着几分孤冷。

却在行至转角处时,听见身后一声不悦的、却满是生机的话——

“景阑。”乔绾怒。

不, 他们只是冷血的皇家母子, 而乔绾和景阑更为生动。

乔绾的脚步轻松许多,心中想着,回到寝殿便让倚翠将这簪子也放入之前整理好的那堆首饰中。

“来陪公主放纸鸢啊,”慕迟低笑一声,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微乱的披风,“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着,伸手便要替她将披风解下,“公主曾对我提过的,不是……”吗?

乔绾抬眸看向他,眼中添了几分嘲讽:“这不是你期望看到的吗?”

慕迟下颌紧绷着:“所以,你便要旁人陪你去放纸鸢?”

慕迟不知道皇后带着李慕玄看花灯是什么样子, 可如今,他有些清楚了。

她曾买给他的。

*

乔绾回到公主府时,已经亥时了,未曾知会府中的人,她只身一手提着盏锦鲤花灯,另一只手拿着花蝶簪,轻松地跃下马车,而后看着一旁单手握着缰绳,懒洋洋地看着她的景阑。

乔绾动了动嘴,自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糖葫芦啊。

不该怕吗?

景阑却已直起身,对她扬眉一笑:“乔绾,你不适合苦大仇深,真的。”

他才苦大仇深!

转头看见手中雕琢精致的花蝶簪,薄如蝉翼的蝶羽轻颤着,乔绾的心情顿时好了些许。

她以为这句话的意思不外乎……二人并无什么干系。

话落没等乔绾反应,他已驾马朝远处疾驰而去,身后高束的发辫飞扬。

慕迟的眸动了下, 良久极淡的“嗯”了一声, 面无表情地离去。

慕迟猝然回身,快步往后飞身而去。

慕迟的脚步蓦地停下,前方明明那般繁华,他却满身的昏暗幽冷。

他亲口说的,她想留就留,想走便走。

慕迟注意着她的动作,想到方才和景阑并肩前行的亲密,而面对他却一连后退,不觉笑得越发粲然,他朝她走了几步,语调落寞且温柔:“公主怎么不说话了?”

慕迟的笑僵了一瞬,看着她略带谨慎的目光,胸口有什么骤然瑟缩了下,惹得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很快恢复如常:“公主怕我?”

乔绾很想这么反问,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以为在楚州,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乔绾双眼难掩惊讶,过后又徐徐升起一股惊惧,她不觉后退了几步。

将香囊偷偷塞给景阑,以她的名义给景阑送白玉膏。

慕迟的神色僵硬无比。

这的确是他想要看到的。

看到她和景阑成双成对,不要再来纠缠他,坏他的计划。

可是,她何曾这样听话过?

乔绾见他不语,轻笑了一声:“慕迟,那香囊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慕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的腰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余光落在她右手的花蝶簪上,蝶翼正在细微地轻颤着。

乔绾不觉将花蝶簪往后藏了藏,见他始终不吭声,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你放心,你的事我未曾和任何人提及过。”

慕迟终于看向她的双眸,越发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搅得他心绪难宁。

“既如此,当初为何要随我跳崖?”他听见自己这样问,嗓音艰涩。

以往这个问题他无需也不屑问的,可如今莫名便问了出来。

乔绾皱了皱眉,仔细地思索了下:“就当是我为了补偿自己当初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买回来吧。”

她认真地道:“真的,慕迟,若是早知你当初想要的是乔青霓,我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若能回到当初,她一定会告诉自己,那个在金丝笼中弹琴的男子,连他姓甚名谁都不要感兴趣!

不会多看他一眼。

慕迟听着她的话,来时心中丝丝缕缕的喜悦在此刻彻底消失,他呢喃:“公主当真……善解人意啊。”

乔绾忽略他阴阳怪气地语调,顿了下:“刚巧你在这儿,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慕迟的睫毛微颤了下,抬头看着她。

乔绾从袖中将一方已经洗净的绢帕递给慕迟。

慕迟的手凝滞了一瞬。

她送他绢帕……

“这是三皇姐前不久给我的,已经洗干净了,我不想见她,便给你提供个机会吧。”乔绾将绢帕塞到他手中,二人的手指碰触,他的手依旧冷得吓人。

乔绾怔了下,不觉用力捻了捻指尖,将那股冰冷的触觉捻去。

慕迟的眼眸漆黑一片,此刻才看到,绢帕的右下角,小巧的“霓”字绣得格外精致。

的确……是个见乔青霓的好机会。

这样,一切便都如他最初计划的一般。

乔青霓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乔绾不是。

慕迟不觉紧攥着绢帕,手背上好看的筋骨突兀,沉默片刻,他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倏地笑出声来:“那就……多谢公主了。”

话音落下,他飞身离去,转身的瞬间面上的笑顷刻消失,脸色苍白如鬼。

乔绾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几息方才抿了抿唇,转身回了寝殿。

倚翠已经为她备好了热水,乔绾将手中的花蝶簪拿给她:“帮我放在收拾好的首饰箱中吧。”

“好漂亮的簪子,”倚翠轻呼,应了一声将簪子放好,旋即疑惑地看着乔绾,“公主,您怎么突然收拾起这些首饰来了?”

乔绾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应,只问:“倚翠,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平阳镇人士?”

“是啊,”倚翠点点头,“公主问这个作甚?”

乔绾笑了笑:“你还记得平阳镇是什么样子吗?”

“娘说过,平阳镇上很是热闹,百姓春耕秋收,知足富庶,每逢佳节,都会有不少达官贵人去那边赏山水风光……”倚翠边说边笑了起来,“我自打记事起便在宫里,也从未见过这些。”

可如今平阳镇的人们,却连柴都烧不上,有些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隆冬里。

乔绾并未说这些话,只问:“若是有一日我想离开陵京了,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去?”

她已经想好了,若是倚翠愿和她一同离开,二人便一齐走,若是她不愿,过段时日便给她一笔银钱,留在陵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

倚翠大惊:“公主要去哪儿?”

在她的认知中,普天下再没有比陵京更繁华的地界了。

乔绾沉吟片刻:“我也不知。”

倚翠看着公主的神色,片刻后打定主意般:“若公主离开,奴婢一定誓死追随公主!”

乔绾轻怔,抬头看着倚翠,下瞬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撇嘴道:“说什么誓死,本公主又不是阎罗王。”

倚翠也笑开:“哪有公主这样好看的阎罗王,天色不早了,公主先去沐浴吧。”

接下去一段时日,乔绾避开了府中的耳目,将自己的银钱全都整理利落,不少更是直接交给了倚翠。

她不知时局如何变动,万一二人最终未能一同离去,倚翠也能靠着这些银钱过活下去。

直至二月十四这日,孙连海再次带来了乔恒的口谕,宣她明日入宫。

乔绾平静地接了旨,却未曾想在孙连海离开后,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下人来通报时,乔绾仍有些不可置信,可当乔青霓一步一步袅娜走进府厅时,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今日的乔青霓仍穿的素雅,略施粉黛便显得娇媚娴柔,披着珊瑚色的斗篷,走起路来簪在发间的步摇只细微地晃动着,神清骨秀。

乔恒只有两个女儿,坊间对二人的传闻有许多,不过是说昭阳公主端庄大气,是大家闺秀,真正的凤仪之姿,而长乐公主,骄纵蛮横,伴随着啧啧两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乔绾也只当听个笑谈,自幼时她碰触乔青霓,后者却不着痕迹地擦拭衣裳时,她便甚少和她来往了。

因此,对乔青霓,她谈不上厌恶,却也不算喜欢。

“三皇姐怎么会来?”乔绾挂起一抹笑,坐在主座上没有动。

乔青霓温婉地笑笑:“听闻皇妹这段时日一直未曾出门,便前来探望一番。”

乔绾故作惊讶,而后甜甜一笑:“谢谢三皇姐。”

乔青霓轻轻摇首:“方才孙公公来宣皇妹入宫?”

乔绾无奈地耸耸肩:“是啊,孙公公说父皇想我了。”

乔青霓表情微顿,朱唇白了白,继而垂下眼帘柔婉地笑:“父皇总是想皇妹的,”她说着,徐徐抬眸,“皇妹明日要入宫吗?”

乔绾拧眉:“自然。”

乔青霓沉默了一会儿:“皇妹当真不知,父皇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乔绾“迷惘”地看着她:“皇姐,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乔青霓迎着她的目光,良久轻柔道:“雁鸣山那次,那些意图伤我的人,是父皇派来的吧。”

乔绾一怔,不解乔青霓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乔青霓却自嘲地笑一声:“我以前很嫉妒你,皇妹。”

乔绾笑:“三皇姐身份尊贵,嫉妒我?”

乔青霓长睫轻垂:“我嫉妒你明明什么都不如我,国子监内,明明先生夸赞我良多,琴棋书画也是我更胜一筹,可为何偏偏是你得到了父皇的宠爱。”

“我为了让父皇多看我一眼,每日拼命练琴,可到头来,都比不过你一声咳嗽更令父皇担心。”

说到此,乔青霓再抬眸,眼中含着水雾:“可现在我终于知道,你和我一般可怜。”

“不,你比我还要可怜。”

乔绾唇角的笑微僵,片刻却再次展颜:“皇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上个月十五,你不在陵京,”乔青霓的嗓音已恢复以往的柔婉,“父皇召见了一批人入宫,我才知,父皇在找能给他试药之人。”

乔绾垂下视线。

上个月十五,她还在送慕迟去楚州的路上。

“皇妹也不过,是个试药之人罢了。”乔青霓温柔的语气吐着尖锐的话。

乔绾沉静了片刻,“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她扬着眉梢,强忍着微热的眼眶,带着浑然天成的娇纵:“试一下药就能获得十几年如一日的无上圣宠和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乔青霓似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怔了怔:“你便不怕哪一次后再活不过来了?你……竟为了荣华富贵做到这般地步……”

“对啊,”乔绾理所当然地颔首,笑得越发开怀,“我本就爱极了荣华富贵,不说那些珠宝首饰,便是我随手戴在手腕的玉珠子,都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她说着,抬起手腕晃动着白润的明珠,笑看着乔青霓,“皇姐出生便身份尊贵,自是不懂我这般出身低微之人的渴求。莫说只是试药,便是日日放血又如何?”

“你,”乔青霓眉心轻轻蹙起,似有烟雾笼罩在眉宇之间,她看着她,眼中禁不住带着几丝鄙薄,却又得体地克制住了,“所以,即便你知晓他不过将你看做工具,你明日仍要入宫,只为着你口中的荣华富贵?”

“自然。”乔绾颔首。

乔青霓抿着朱唇,纤细的手指轻轻攥着,脸色微白,良久,她拿出绢帕掩唇咳嗽了几声,脸色白了白,站起身:“既如此,今日便算我自作多情了。”

乔绾这一次并未开口,目光落在乔青霓手中的绢帕上,而后心底讽笑一声,微微欠了欠身子,随意道:“恭送三皇姐。”

乔青霓咬了咬下唇,终起身离开。

乔绾仍怔怔坐在原处,神色有些恍惚。

前段时日,为免倚翠看见绢帕上的血迹担忧,她亲自清洗的乔青霓的绢帕。

只是她素来做不惯粗活,加上绢帕是上好的丝绸,不过稍稍用力,绢帕便皱了。

而那些褶皱的纹路,和方才乔青霓手中的绢帕一模一样。

慕迟见过乔青霓了。

或者说,乔青霓也已站在慕迟那边了。

眼下乔青霓来见她,她也能明白过来了。

上个月仅耽搁一次用药,乔恒脸色便难看的紧,乔青霓不想让她为乔恒试药。

想必慕迟为乔青霓挡的那一箭,他苦心算计的那一箭,真的射进乔青霓的心中了吧。

挺好的。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们也终于,彻底断了。

“啪”的一声,门外传来一声细响。

乔绾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飞快回神:“谁?”

片刻的寂静后,一道朱色身影晃晃悠悠地迈步走了进来,明明纨绔浪荡的做派,偏偏被他走出了恣意洒脱。

景阑扬眉立在门口看着她:“我。”

乔绾皱眉:“你偷听?”

景阑眉梢微微一抬,不解地问:“偷听什么?”

乔绾稍稍放下心来:“没什么,”说着朝门外看了一眼,“你来得真不巧,三皇姐刚走。”

景阑恼怒地看她,刚要说些什么,继而低喃:“罢了,我同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女人气什么。”

他说着,朝她走了两步:“喂,乔绾。”

乔绾了无兴致地应:“有事?”

景阑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皱眉问道:“你身上怎么一股药味?”

乔绾瞪他一眼:“那你离我远些。”

未曾想景阑竟真的退了两步,神色沉静了片刻:“乔绾,我同你说过吧,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姻亲大事开玩笑。”

乔绾依旧恹恹:“嗯。”

景阑道:“那日在宫门口,你对我说的关于指婚的那番话,我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