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面亲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面亲

“乔宛娘, 宛娘……”

慕迟低低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嗓音说不出的阴柔。

许久,他将书信拆开, 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书信中的内容,不过是问上郡城外名叫杏花村的村落人家,一位叫“巧梅”的女子可曾回来过。

笔迹笨拙粗糙不是作假, 更像是一个刚学会写字不久的人, 一笔一划地艰难地凑出了这封书信, 毫无价值。

慕迟眼中勉强升起的一丝亮光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的绝望中。

不是她。

“公子?”一旁的司礼轻声唤着他,目光复杂。

这三年来, 公子找到过无数个乔绾、乔宛、绾绾、婉婉……

“是。”司礼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慕迟没有说话,只打赤脚踩着幄帐的绒毯,走到一旁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满山萧瑟时,他忍不住厌倦地蹙眉。

公子入过一次宫, 不知和大齐的皇帝说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再出来, 他已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太子殿下”。

公子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哪怕很可能再次失望。

从没觉得这天下万万人,多得如此令人厌恶。

慕迟回过神来, 将书信递给司礼, 却在交到他手中时,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信封。

那之后不久,公子回了大齐, 太子李慕玄不知所踪。

慕迟仍立在窗前一动未动,远离火盆的身子越发冰冷,窗外的山头覆盖着厚厚的雪。

记忆中,有人最喜爱金银珠玉这类华而不实的奢靡物件了。

金银斋。

乔绾团了个可怜巴巴的雪球砸向他,他还没如何,她反倒先笑得停不下来了。

司礼只记得公子上一次震怒,还是三年前, 当时还是大齐太子的李慕玄从接亲使团口中得知公子在大黎的事, 故意说要迎娶长乐公主的牌位时。

她也很喜欢雪,脸颊与鼻头冻得通红,摸过雪的手也不见冰,因常年试药的缘故,反而热意盈盈的。

司礼飞快地看清书信内容,将信重新放入信封中,便要转身离去,准备交给帐外等着的士兵。

她这样从不委屈自己、娇生惯养的性子,只会往北走。

后来的公子便越发沉默了,他懒倦地应对着这一切, 就连拿下一座座城池,他都再难以提起半分兴致, 只一味地北上。

“命杏花村这户人家给这个金银斋回一封信,送至九原知州府,”慕迟低哑的声音传来,满是疲倦,不抱希望道,“我军借道摩兰国,会于九原城暂歇,到时再令这位乔宛娘去取回信。”

三年前的陵京也下过一场雪,远没有上郡的雪大,不过勉强在地面与屋檐覆了一层白罢了。

司礼一怔,继而了然。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随意听见的一声称呼,哪怕仅仅称谓相似,也总去寻来,可终究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黎国的兵权仍在他手中,每隔半月便有书信传来,除了黎国国事,便是乔恒了,他因断了药的缘故,身子越发虚弱,尤其每逢十五,肺腑会闷痛难忍,痛苦得紧。

不知没了他的血,每月十五,她可有像乔恒一般难受?

慕迟习惯地将腰侧的匕首拿出来把玩着。

这柄剑鞘与剑柄上镶嵌着红玉宝石的精致匕首,是当初她在他手上刻字的那把。

她同样没有带走。

她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扔在了那间公主府中,不要了。

慕迟紧紧攥着匕首,所以,她最好藏得好些,再好些……

他若是找到她,定不会、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

九原城冬日的雪总会断断续续地下上好几日。

乔绾一早醒来听见院子里传来阵阵扫雪声,便知昨夜又下雪了。

给窗子开了道缝,果真入目一片白茫茫,偶尔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两声,碎雪扑簌簌地落下。

乔绾看得心情随之雀跃起来,昨晚胸腹积攒的闷热一扫而空。

如今除了每月十五肺腑会闷痛一日外,她鲜少再难受了,只是不知为何,倚翠明明按照在陵京时的药方抓药煎药,可仅仅缺了份药引,药效便如此不同。

久了,她也懒得再喝了。

倚翠端着温水走了进来,看见乔绾只穿着中衣便开窗子,忙上前两步不赞同道:“小姐虽不怕冷,可这九原到底太寒了,若是冻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乔绾无奈地看着倚翠:“都说了,让青芽一早将温水端来就好。”

“旁人我放心不下,”倚翠将窗子关好,又将漱口的温茶递给她,“青芽可不敢关小姐的窗。”

乔绾忍不住笑开,倚翠唯恐她在九原城过得不习惯,即便有了侍女、护院,可她仍执意跟在身边陪着她。

乔绾穿好晨练的衣裳,楚无咎正随着武学师父有模有样地扎着马步,看见乔绾立即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乔绾笑了笑,舞了一会儿软鞭,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换了衣裳后绕过小桥与长廊,直接去了前面的金银斋。

一进去便看见柜台前放着几个雕工精致的木箱和包裹仔细的油纸包,账房姑娘无奈地看着乔绾:“老板娘,闻夫子又送回来了,咱们还送吗?”

乔绾自打那日遇见闻叙白后,便打定了主意,命人每日都去送些名贵的补品和上好的药材走走后门,万一哪日便松口让无咎入学了呢。

再者道,给美人花银子她可不会心痛。

可这些东西雷打不动地都被退了回来。

乔绾想到闻叙白那清瘦俊逸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是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

“老板娘?”账房姑娘唤她。

乔绾回神:“送,为何不……”

她的话并未说完,门外便传来几声和善的女声:“又送什么了,宛娘?”

乔绾转头看去,知州夫人任身边的丫鬟搀着,披着翠色的锦裘笑着走了进来。

知州夫人闺名徐素云,年纪已三十又七,可穿衣打扮秀雅大方,看起来不过三十的模样,加上知州秦贺清廉洁身自好,二人成亲数十年仍举案齐眉。

乔绾扬眉笑了笑:“秦夫人好一段时日没来了,我还给您留了套狐裘呢。”

“你有心了,”秦夫人将身上厚重的锦裘递给丫鬟,叹道,“过段时日知州府有贵客暂留,这几日一直在忙着这事儿呢。”

“贵客?”

“摩兰与大齐素来交好,过段时日大齐的兵马会经过九原城,”秦夫人捏了捏眉头,“不说了,说多了头疼,倒是宛娘你的事我这段时日都没时间问,上次同郭家小子面亲的如何了?”

乔绾叹了口气无奈道:“秦夫人,我同郭公子八字不合……”

话说到一半,她陡然想到什么,目光自一旁精致的补品药材上一扫而过。

秦夫人纳罕地看她一眼,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同样落在那堆礼品上:“这是……”

乔绾抿唇一笑,睫毛轻颤了下,垂下眼帘:“前几日在街上见到月见书院的那位闻夫子,便……便……”

秦夫人到底是过来人,看乔绾这幅模样,猛地一拍手:“我怎的把叙白忘了!”

乔绾“诧异”:“您认识闻夫子?”

“我也只是听闻叙白那孩子本是大齐人士,父亲似乎因出言犯上被贬随使臣来了九原,九原能有今日之繁荣,也有闻老的一份功劳。”

说到此,秦夫人叹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闻老在潦水分支修建水坝时不甚发生意外,叙白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落了病根,叙白那年方才十二,便开始边读书边扛起重担,以他的才学,若非被牵绊住,考取功名也并非难事啊……”

乔绾想到那日看见的场景,肩头缝着补丁仍不减文人风骨。

看来,他真的很不错啊,温柔谦逊,清廉自立。

与小畜生截然相反。

“叙白同宛娘你岁数也相差无几啊,”秦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乔绾,“叙白今年二十又三,还从未议过亲,叙白母亲早便着急了,你安心,这事儿便包在我身上。”

乔绾垂下眼帘,没有回绝。

秦夫人挑了几套宴客的衣裳首饰便离开了,乔绾又命人送了一套玉如意到府上。

乔绾有想过秦夫人的动作很快,却未曾想第二日秦夫人的丫鬟便来知会她,要她申时去月见书院旁的茗月茶楼便好。

如今正值砚冰冻时节,农闲无事,书院也开了冬学。

申时将过,天色渐暗时,闻叙白方才从书院匆匆走出,往日都是申时下学,未曾想今日被几个学子缠住讨教,便迟了近半个时辰。

闻叙白想起昨日,秦夫人亲自去了府宅,说是为他说了一门亲事。

可如今他这般境况,岂能再耽误佳人,自是回绝,母亲却因他未曾起过成亲的心思,径自应了下来。

闻叙白无奈,却在听闻面亲的女子是金银斋的乔宛娘时,松了口气。

这段时日乔宛娘送了他好些珍贵补品药材,他不痴傻,那日瞧见乔宛娘身侧的孩童,加上乔宛娘是黎商,也猜到她是为着那孩童入学堂一事。

他因摩兰不许黎国子民入学入仕一事周旋过、上书过,然他一人之力终改变不了朝堂政局。

他更不愿行贪墨受贿之事,即便乔宛娘今日面见,大抵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闻叙白轻叹一声,面上却蓦地一凉,他忍不住看了眼头顶的昏暗天色,竟又开始飘起雪来。

这个时辰,茶楼大抵也打烊了,想到乔宛娘看起来也是娇宠的富家千金模样,只怕早便不耐烦离去了。

这般想着,闻叙白仍疾步朝茶楼走去。

到了茶楼外,里头果真已一片昏黑,楼门紧锁。

闻叙白候了片刻,转身便要离去,身前却传来一人恣意调侃的声音:“闻夫子这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便不等了?”

闻叙白一怔,抬头看去。

昏暗的天色间,身披石榴红狐裘、裹着雪白绒领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手中撑着一柄水红纸伞,正眉眼飞扬地看着他,而后她朝他走来,手中的纸伞朝他倾了倾,遮在他的头顶:“我可是等了半个时辰呢。”

闻叙白倏地回神,忙后退半步,温声道:“书院有事耽误了些许时辰,还请乔姑娘见谅。”

乔绾看着他依旧一袭粗麻白裳,瘦削清隽,目光落在他的眉眼,滞了下移开目光笑道:“倒也好说。”

闻叙白闻言抬眸,清润地颔首一笑:“在下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然贪墨受贿一事,恕在下难从命,令弟入学定还有别的法子。”

“是啊。”乔绾赞许地点头。

闻叙白面色微松。

“不过,谁说我来是因无咎入学一事?”乔绾抬头看着他,笑盈盈道,“我分明是来与闻夫子面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