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新爹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新爹

乔绾的房中只烧着一个炭炉, 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与暖意,一旁亮着的烛火也只剩下最后一截了。

慕迟沉沉地走到床榻旁。

乔绾正窝在被褥中沉睡着,睡姿并不老实, 满头乌发散乱地铺在方枕旁,即便房中的炭炉烧得并不旺盛,她的脸颊仍睡出了红晕, 呼吸微微起伏着。

慕迟原本剧烈波动的心思随着她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 就这么看着她, 一动未动。

许久,乔绾侧了侧身子, 右脚探出被褥,纤细雪白的脚腕轻晃了下,头也朝一旁歪了歪。

慕迟见状,轻轻地弯了弯唇,转瞬却又死死抿紧。

她这般, 和方才那个男孩睡觉的姿态极为相似。

在他一无所知的角落,她竟有了孩子!

乔绾为旁人, 诞下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涌起,他忍不住看向她的小腹, 手不觉紧攥起来。

屋内并不温暖,甚至比寻常的寝房要冷一些,可是他却初次在自己冰冷的躯干中察觉到有温热在徐徐游走着,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

像一团火。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轻怔,好一会儿,他走上前,合衣侧卧在床榻外侧,伸手轻轻拥着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子,嵌合着她的肢体,蜷在她的身后。

乔绾看向一旁的虚空处:“我如今只是个平常人,一个幼子的娘亲,你出现在我的寝房、宿在我身边,更是不该!”

他想要伸手碰一碰是真是假,乔绾却狠狠地将手中的被子砸向他:“你滚开!”

先是梦见三年前逃离陵京时遇见的那伙山贼举着大刀狠狠地追着自己砍,又梦见自己好容易逃到了安稳的地方,却又被慕迟派来的兵马追赶。

慕迟抬眸看着她防备的神情,怔愣片刻垂下眸子浅笑:“只是看望一下而已,毕竟……”

乔绾稍稍放下心来,听见“公主”二字怔忪了下:“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乔绾的脸色微变,谨慎道:“你要做什么?”

乔绾似察觉到什么, 伸出左手拽了拽被褥。

乔绾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地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慕迟!”

慕迟抬头看向她。

那道暗红的伤疤静悄悄的趴伏在她的手背上, 看起来像是被刀剑砍伤的, 应当砍得不浅,才会这样明显。

沼泽将她整个人团团包围住,越是挣扎馅得越深,直至最后彻底陷入其中,冰冷的春泥死死地束缚着她……

乔绾趁此机会飞快地从他怀中逃开,拥着被子坐起身,靠着墙壁皱着眉头瞪着他。

慕迟碰了个空,却忍不住笑了笑。

慕迟长睫微顿。

曾靠着迷[yào]方能浅眠一会儿的人,竟未等烛光熄灭,便沉沉睡了过去。

可困住自己的手如磐石一般牢固,乔绾气红了双眼,连身后这个畜生不知疼痛都忘了,抓着眼前的手便用力咬了下去……

慕迟看着她担忧的神色,笑意逐渐收敛,目光沉沉:“我方才去看过,他睡得很沉,可你太大声的话,还是很容易将人吵醒。”

乔绾死死咬着他的动作微顿,看着手背上冒出血的整齐齿痕,全然失了耐心:“慕迟你这个混蛋,给我松手!”

“是公主的孩子。”

慕迟已经三年多未曾睡得这么沉了,察觉到怀中的人在挣扎,恍惚中只以为自己又沉浸在梦境中,他不觉紧拥着她,喑哑着轻声呢喃:“你连入梦都吝啬,今日便陪我多睡一会儿吧……”

冰冷的触觉,以及丝丝缕缕的寒香,乔绾立刻认出了身后人是谁,她紧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乔绾这夜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你笑什么?”乔绾抿紧了唇,指着门外道,“谁要你进来的?出去!”

慕迟他望着眼前的乔绾,如此生动、鲜活、热烈,就连发丝都仿佛染了光亮一般张扬。

是真的。

“无咎……”慕迟呢喃着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听。”

不像他的名字,只因为他比李慕玄晚了半盏茶的工夫降生,便只配如牲口一般活在地牢中,就连名字取了草率的“迟”字。

这样的乔绾才是真正的她,浑然天成的骄横无礼,而不是白日那样,口口声声地唤他“太子殿下”。

“你对无咎做了什么?”乔绾死死盯着他。

乔绾大口呼吸着醒了过来,随后察觉到自己的四肢果真被人死死地困着。

慕迟走上前, 指尖沿着那道伤疤一寸寸地游走, 想象着她可能经历的险境, 手不觉用了力道。

慕迟仍安静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开口:“乔绾,那个孩子就住在隔壁吧。”

乔绾心中一惊,慌乱间想要挣开,拥着她的手却也随之用了力气。

慕迟忍不住靠近她的肩窝,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暖香,汲取着炙热的体温。

慕迟陡然回神,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

整个梦里,她都在不断地逃跑着,终于能逃出生天时,却转头掉进一滩沼泽之中。

这抹声音太过真切,慕迟怔忡片刻才清醒过来,他看着仍在自己怀中挣扎着的女子,手不觉一松。

不是公主,平常人,幼子娘亲。

每一句都在和过去、和他彻底割裂开来。

“为何不该?”他笑了一声,反问,“因为那个孽种?”

乔绾眉头紧蹙。

慕迟却不等她开口,笑得愈发温柔:“公主知道我像他这样大时,是如何过来的吗?”

“一根锁链锁住脚腕,关在地牢里,每日看一会儿四四方方的天,就这么过了五千个日日夜夜。”

除了那几场梦境,乔绾第一次亲口听见慕迟提及那些过往,她顿了下道:“无咎和你不同!”

“有何不同?”慕迟朝她探了探身子,看着她听见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往没有丝毫嫌厌时,兴奋道,“我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不杀他,只将他关起来,我会派人好生照料他,你也当他不存在,那现在也就没什么不该,你想要孩子,我……”

“疯子!”乔绾猛地推开他,“你敢对无咎这样,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慕迟被她推到一旁,垂头看着自己手上越发深邃的“绾”字,及一旁仍在流血的齿印,神色逐渐冷静下来:“乔绾,孩子的父亲,不是白日那名男子。”

乔绾轻怔,旋即想到以他如今的本事,随意调查一下就知晓:“对,”她干脆地承认,“无咎的父亲死了。”

这话也不是撒谎,无咎的父亲本就死在了山贼手中。

慕迟愣了下,看向她,心中竟隐隐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笑:“真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乔绾情绪渐渐平复,她吸了一口气道:“我已经给无咎找到了新的父亲,他可以接受无咎,对无咎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

这话她除了“新父亲”外也不算撒谎,仅是入学堂一事,闻叙白对无咎的安排便事无巨细,贴心至极。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良久反问道:“什么?”

乔绾看向床榻旁挂着的她白日穿的衣裳,上前翻找了一番,将木盒拿了出来,打开:“我们已经更换了生辰帖,他对无咎很好,不介意无咎的存在,我也……很喜欢他。”

乔绾顿了顿,低下头认真道:“我知你不喜欢无咎,慕迟,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你如今是大齐的太子殿下,黎国那边你定然也没有放手,你几乎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和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还生过孩子的前公主过不去?”

“你就当从未见过我,放过我……”

“乔绾!”慕迟厉声打断了她,脸色苍白如纸。

他狠狠地盯着她,她竟敢说好聚好散?说什么只当从未见过?

慕迟只觉自己的呼吸越发沉闷,心口的痛意汹涌而来,比以往更要煎熬,他看着她,瞳仁漆黑幽沉,下瞬蓦地上前,用力地吻住她的唇。

乔绾一惊,想要后退却只碰到冷硬的墙壁。

慕迟死死地抵着她,如同梦境中的画面成了真,他一手扣着她的后首,单手将她的双腕扣在墙上,攫取着她的呼吸,探入她的唇齿之间。

唇齿交缠时,浓郁的血腥味涌了出来。

乔绾发狠地咬着他的唇,可慕迟却恍然未觉,血腥味愈发浓郁。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下瞬仰头回应着他的吻。

慕迟怔愣,一时竟难以分清梦境与现实,他的唇逐渐温柔,喉咙深处溢出一丝重重的喘熄,如梦里那般低语轻喃:“乔绾……”

绾绾。

便在此时,乔绾趁着他松懈,猛地将他推开。

慕迟的双眸仍如浸润着水雾,茫然地看着她。

乔绾气极,抬手便将手中的东西重重砸在他的脸颊:“慕迟,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慕迟的呼吸仍急促着,唇诡异的嫣红。

木盒尖锐的棱角砸在他的眼下,砸得他偏过头去,眼下顷刻多了一块红痕,盒子中的生辰帖掉落出来。

慕迟停顿片刻,将生辰帖捻在手中,一字一顿地柔声念着:“闻叙白,农历戌申全月加九寅时生……”

乔绾猛地伸手将生辰帖抢了过来。

慕迟看着她护着生辰帖的神情,轻轻侧了下头:“那让他明日死如何?”

乔绾眼神一紧,而后扬头笑了一声:“好啊。”

“不管你对他做什么,我陪着他。”

慕迟望着她如以往般嚣张的笑,而她这样豁出去的恣意,却为了那个叫闻叙白的男人。

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慕迟并未说话,良久,他抬手便要蹭向她泛着光泽的唇瓣。

乔绾想要将他的手拍落,慕迟反而轻描淡写地抓着她手腕,另一只手将她唇角的血迹蹭去。

乔绾愤愤地瞪着他。

慕迟迎上她的视线,却笑了起来:“乔绾,般若寺中,你亲口说过,要我陪你过每一年的新正。”

如今,还有四十七日,又是新正了。

乔绾愣了愣,想到那时她满心想着为他得到雪菩提,而他则费尽心思撮合她与旁人,讽笑道:“我也说过,在我厌烦你之前,我如今已经厌烦你了!”

慕迟的脸色骤白,他凝望着她的眼睛,良久下了床榻。

乔绾盯着他的动作,仍不敢轻举妄动。

慕迟似乎察觉到她的戒备,停顿片刻,转身朝外走,却在走到门口时,莫名停了下来:“乔绾,我也知疼痛了。”

不是毫无知觉的怪物了。

他记得当初他问她,为何不给景阑刺字时,她说: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可候了许久,乔绾一言未发。

慕迟收回视线,安静地朝外走去。

乔绾坐在床榻上,良久猛地将手边的被褥方枕全数砸落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停了手才终于解气。

以慕迟的性子,今天这样离去,这几日大抵不会来了,过几日大齐的兵马便会离开九原……

想到此,乔绾勉强顺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泛白,乔绾也再无睡意,就这样坐在床榻上,看着天光大亮。

直到倚翠的低呼声传来:“小姐房中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乔绾回过神来,不想让倚翠跟着担忧,只道:“昨晚做了噩梦,醒来心气儿不顺。”

倚翠一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将温水放在一旁,利落地捡起地上的物件。

“倚翠,明日你多请几个护院……”乔绾本想让倚翠多请些护院在自己院落四周护着,以防慕迟再来,却又想到那个畜生出神入化的功夫,请了护院也只怕害了他们。

“小姐?”倚翠不解。

“算了。”乔绾闷闷道。

倚翠将地上的物件收拾齐整,方才伺候着乔绾梳洗,却在离去时没忍住道:“小姐,你往后若心有不快,也如今日这般砸砸东西罢。”

乔绾疑惑:“为何?”

倚翠抿了抿唇:“以往在陵京时,小姐生气总是砸砸东西便好多了,可来了这后,小姐许多事都隐忍着,变得都不像小姐了……”

譬如知州夫人总是提的面亲,若在陵京,小姐定不会前去;譬如金银斋有客人刁难时,以往的小姐绝不会忍耐;还有手上受伤时,也只兀自生闷气……

乔绾愣愣地看着倚翠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后背升起一层冷汗。

“绾姐姐!”门外传来一声雀跃的声音。

乔绾勉强回过神来,便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朝自己飞快跑来,一头扎进她怀中,“绾姐姐,我也有筝了。”

乔绾抬头,跟在楚无咎身后的青芽走了过来,笑着道:“昨日小姐听闻夫子说,无咎少爷对弹琴一事颇有兴致,要奴婢去问问可有给孩童弹奏的筝,刚巧今日琴行便送来了。”

说着,青芽又道:“闻夫子今晨特意绕道金银斋,说后日小姐若是得闲,可去西山温池旁,教无咎少爷抚琴。”

乔绾未曾想闻叙白会想得如此周到,心中一暖,却又在听见“西山”时眉头轻蹙。

西山在九原城以西,温池则是西山北部的一处天池,此处的水潺潺自山上流下,在冬季却是温的,确是一些文人雅士的聚集之地。

然大齐的兵马就驻扎在西山牧场。

不过转念想到慕迟如今在知州府,且温池和牧场一北一南,相距并不近,乔绾点点头:“你差人回一声,便说我后日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