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打算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打算

昨夜是慕迟这几年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乔绾窝在他的怀中, 没有丝毫排斥,他靠在她的肩头,二人是如此的契合。

可是一觉醒来, 看见身侧空无一人时,慕迟心中只剩仓皇,唯恐昨夜的美好只是梦境, 直到看见乔绾时, 才终于放下心来。

司礼已经识相地退离到不远处守着。

慕迟大步走到乔绾面前, 瞳仁里带着几缕血红,嗓音犹带着夹杂着惶恐的沙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乔绾莫名地看着他, 刚要作声,身侧楚无咎怯怯地拉了拉她的手。

乔绾低下头,无咎毕竟是孩子,在肃杀的兵营仍怕得紧,她不觉放柔了嗓音安慰道:“无咎不要怕。”

慕迟的神色微怔, 忙乱与惊惶之下,他只注意到披着红色锦裘的女子, 在萧瑟冷寂的营地如此惹眼,此刻方才看清, 她手中还牵着一个人。

她是来找楚无咎的。

司礼“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他跃下马车看着等在金银斋门口的倚翠,只觉当初在公主府看见的形容拘谨的女子,眼下变得自在了许多,司礼的心底不觉有些感叹,走上前抱拳道:“倚翠姑娘。”

倚翠脸色一白,唯恐自己被找到连累小姐,刚要转身回房,便看见马车内乔绾走了出来,手中还牵着无咎。

“小姐!”倚翠眼圈一红,匆忙上前,“您无事吧?今日是十五,可曾……”

慕迟看着她因着气愤而微微涨红的脸颊,开口道:“乔绾,你永远只想推开我,远离我,”说到此,他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你从未打算过同我一块,是不是?”

乔绾恼怒:“你要做什么?”

倚翠站在门口焦灼地等待着,不多时几名护院从四处走了过来,对她摇摇头:“倚翠姑娘,没有看见小姐的身影。”

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清寂的晨光里格外幽静,倚翠猛地抬头看去。

“我和无咎待在这儿也很不合适,”乔绾打断了他,垂眸道,“此处毕竟是你的兵营。”

“闻公子不在府上,听闻一早便去了知州府,也没能探听到小姐的下落。”

倚翠闻言心中越发不安,攥着手在金银斋门口走来走去。

乔绾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看向不远处的司礼:“我先去找司护卫了。”

慕迟的眸颤动了下,抬头看向她,却未曾在她的脸上见到丝毫以往的欣喜与生机。

慕迟却蓦地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从一时惊艳的不甘,到后来朝夕相对的动心,不过短短月余。

慕迟微顿, 抬眸看向她。

倚翠勉强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司礼:“小姐,您怎会……”

乔绾对司礼颔首,由他在前引路,上了马车徐徐出了营地。

慕迟看向她紧紧牵着楚无咎的手, 良久移开目光,拉着乔绾的另一只手:“先回幄帐……”

这一次慕迟沉默下来,喉结动了动,嗓子干哑酸涩。

一辆陌生的马车。

他的话并未说完, 乔绾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无妨……”

“我不想。”乔绾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安静道。

倚翠失落地垂眸,下瞬反应过来,复又抬头,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驾着马车的人。

她平静地像是在说着局外人的故事:“我以往曾打算过,若能离开陵京的话,便和你,和倚翠,去一个每年都能见到雪的地方,安生快活地过一生。”

“送她回去。”慕迟扔下这句话,如来时般近乎仓惶的离去。

她一直没同任何人提及过,当初在街市的惊鸿一瞥,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就好像看见误入浊世的仙人般。

乔绾容色微凝,静默下来,盯着不远处的幄帐,良久轻轻道:“我打算过的。”

说完她牵着楚无咎便要转身。

而那时的他……

乔绾对倚翠笑了笑:“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乔绾皱眉瞪了他一眼,侧身就要绕开,慕迟却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却让人挣脱不开。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爱乔青霓,夸赞乔青霓,慕迟是她从乔青霓手中赢回来的。

司礼不知发生何事,只看了眼乔绾道:“长……乔姑娘,请。”

不远处的司礼匆忙走上前来:“公子。”

这样好看的人,日日待她温柔,能看穿她伪装的嚣张,能在有人伤害她是毫不犹豫地护住她,能在她捻酸时遮住自己的脸,要动心太简单了。

“昨日之事,多谢, ”乔绾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口, 毕竟是他救了她, 平静道,“只是我昨夜没有回金银斋,倚翠定然担心得紧,我还是先回了。”

慕迟看着冷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脸色煞白,他从不知,从不知……原来她曾这样想过。

慕迟的手剧烈颤唞了下,他豁然转身厉声道:“司礼。”

慕迟的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我让司礼回去告知一……”

金银斋。

乔绾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着司礼:“多谢司护卫送我回来。”

司礼忙摆摆手,对二人告辞后驾着马车远去。

楚无咎一路奔波,小脸早已疲惫,乔绾让青芽带他回房休息了。

倚翠到底不放心乔绾,以往每月十五小姐总是格外难受,跟着乔绾回到寝房,确认她真的无事才放下心来。

可转念又不禁为另一件事担忧:“小姐,司护卫送您回来,那……”

“我已经见过慕迟了,”乔绾知道倚翠担心什么,“他如今是大齐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倚翠呢喃,随后震惊地睁大眼,“他不是,不是……”

“小倌?”乔绾替她道,顺手为自己倒了杯温茶,缓了缓唇齿间残留的铁锈味。

倚翠睁大眼点点头。

“他可从不是什么小倌,他……”乔绾说着,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轻描淡写道,“他骗人的。”

倚翠看着乔绾的神色,表情有些怔忡。

乔绾见她仍忧心忡忡的模样,不觉笑开,打趣道:“好了,我如今不是安好地回来了?金银斋可还指望着你呢!”

倚翠却不见喜色,只望着她,良久打定主意般道:“小姐,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

“嗯?”乔绾又喝了口茶,问得不甚在意。

倚翠对她好,这些年她心知肚明,便是瞒她,也定然有她的缘由。

倚翠抿了抿唇:“当年在陵京,小姐被用脚梏锁在寝殿时,有人总是来给小姐的脚腕上药,小姐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我点了头。”

“我骗了小姐,我其实晚上看见了,给小姐上药的,是……是那个慕迟。”

乔绾看着茶杯中的水纹,没有动。

倚翠又道:“还有小姐那时每日吃的调理身子的药,药引是……是慕迟的血,奴婢未曾想到人血也能治病,只当是药方子对了小姐的病症,便未曾提及,如今小姐每月这般痛苦,都是奴婢害的……”

倚翠说着便要跪下,乔绾忙扶住她:“做什么?你以为我知道他的血能让我不痛苦,我便不会离开陵京了吗?”

倚翠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不希望小姐再为那个叫慕迟的男子伤心了。

当年,小姐自雁鸣山的山崖跳下,消失二十余日从楚州回来后,睡了整整三日。

那三日里,小姐流了很多泪,甚至几次难以喘熄。

她好几次听见小姐流着泪呓语,她说:“好疼啊,娘亲。”

小姐上一次这样难受,还是发觉皇上只是拿她试药时。

三日后,小姐醒过来,行事还是一如往日般张扬,可她还是觉得小姐不一样了。

她像是在心里筑了一堵高高的心墙,将那些让她痛苦的、伤心的人或事全都围在了那堵墙后,不让旁人、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肯再去看一眼。

乔绾见倚翠红着眼圈的模样,无奈地站起身蹲在她面前:“倚翠,我不会怪你。”

她怎么舍得怪对她好的人呢?

她懒得去想慕迟为何要那么做了。

曾经她以为慕迟喜欢她,所以才会对她小意温柔,可事实那只是利用;后来她问过他“你喜欢我?”,他说“不是”。

事不过三,那么她便再不会多问半句。

乔绾见她仍一副自责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我昨日便未曾沐浴更衣,身上难受极了,你忍心要我在这儿一直陪你蹲着啊?”

倚翠听着乔绾轻松的语气,总算破涕为笑,擦了擦脸颊:“那我先让人去准备热水。”

乔绾颔首,笑看着倚翠朝外走去。

寝房重归寂静,乔绾唇角的笑意逐渐消散,安静地站在原处,许久反应过来,嗤笑一声,转身回了房中。

*

慕迟回到幄帐便在案几后静坐着,目光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床榻处。

昨日他还曾在那张榻上拥着乔绾入眠,可今日却只剩一派空冷。

唯余帐内仍残留的几丝若有似无的暖香。

慕迟的指尖轻轻颤唞了下,他从未想到,原来乔绾动过带着他一起离开的心思,原来那些她对将来的计划中,曾有过他。

从不是她离开他,而是他毁了她的期盼。

“公子,已经送乔姑娘回去了。”司礼在外候了一会儿,方才走进幄帐道。

慕迟的眸光动了动,抬头看向他的方向,眼底却仍恍恍惚惚的,迷惘反问:“乔姑娘?”

司礼一怔,匆忙改口:“长乐公主。”

慕迟低低应了一声:“她可曾说什么?”

司礼沉默下来。

慕迟徐徐垂下暗淡的双眸,久久没有说话。

许是过了半柱香的时辰,他方才道:“司礼,她说她曾想带着那个小倌一起走的。”

司礼静静听着,心知公子只是想说些什么。

慕迟的声音很轻,如呢喃自语:“她以往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倌啊……”

那个他视为耻辱,不愿回忆,瞧之不起的小倌。

司礼斗胆抬头,看了眼慕迟,小心道:“今日天寒,公子不妨先去添件衣裳?”

慕迟逐渐回过神,低头看着身上的白色中衣,愣愣望了很久,点点头:“你说得对,该换身衣裳,”他站起身,抬了抬手,“先出去吧。”

“是。”司礼躬身抱拳,便要转身。

“慢着,”慕迟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迟疑片刻问道,“孩子……喜欢什么?”

司礼也没有孩子,硬着头皮想了想应:“大抵都喜爱些顶好的物件吧。”

慕迟静了静,顶好的物件吗?

司礼疑惑地看了眼公子,下瞬陡然反应过来,眼底一惊,小心翼翼道:“公子,长乐公主似已定亲……”

慕迟身躯僵凝,垂在身侧的手紧攥。

司礼后背一阵寒意,强站了一会儿勉强道:“属下告退。”

慕迟仍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呵笑一声走进一旁的副营帐内。

地上铺着厚重的毡毯,美人榻静静卧在上面。

慕迟站立许久,走到一旁的紫檀木衣箱旁,伸手轻轻拂过衣箱上雕刻的凤鸟,他将其打开。

入目是一件胜雪的裳服,一旁是一根漆色的云纹木簪。

慕迟抬手,指尖从衣裳上徐徐扫过,良久将其拿了出来,并不算昂贵的衣裳散开,迷乱如云雪……

另一边。

司礼走出幄帐仍心惊不已,忙回了自己的幄帐,而后唤来跟随的暗卫:“要你调查的可曾查到?”

“是,”暗卫严肃道,“长乐公主曾雇佣镇沅镖局的镖师送其北上,属下已飞鸽传书给黎国的眼线。”

“嗯,”司礼六神无主地点点头,“要那边尽快些。”

“是。”

*

许是这段时日大齐的兵马驻扎在九原城的缘故,城内百姓也感受到了些许肃杀气,来金银斋买衣裳首饰的人也少了些。

乔绾难得留在金银斋,任无咎在外面玩耍,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托着下巴听着账房姑娘和几个绣娘小声说着什么。

未曾想巳时刚过,铺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起初乔绾并未认出对方,反是那人看见她后脸色微变,继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乔绾不觉多看了他几眼,随后认出这是之前同自己面亲过的那位郭伍安,此刻他身侧跟着一位花阁姑娘。

对方毕竟是九原的富庶商贾,乔绾也便笑脸相迎,未曾想对方见状越发嚣张,阴阳怪气道:“有些人抛头露面便罢了,既已有了孩子,竟还好意思去面亲。”

乔绾凝眉,刚巧见花阁姑娘拿起铺子中一枚金丝点翠钗交给账房。

郭伍安盛气凌人地问:“多少银钱?”

账房姑娘刚要开口,乔绾慢悠悠地道:“五千两。”

郭伍安顿时睁大眼睛:“你莫不是抢劫不成?此物顶多二百两。”

“这位公子难道连五千两都没有?”乔绾诧异地捂唇。

“你……”郭伍安刚要开口,被身侧的姑娘拉了拉衣袖,不好被拂了面子,只得恨恨地瞪了乔绾一眼,将珠钗扔到柜台上转身离开。

走便走了,金银斋也不缺一个主顾,乔绾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却未曾想,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郭伍安又回来了,乔绾刚要询问他还有何事,他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苍白着脸对她磕了数个头:“方才是小人多有得罪,乔姑娘恕罪,乔姑娘恕罪……”

磕一头,说一遍。

惊的铺子内的人纷纷看去。

直到磕到额头泛血,郭伍安才颤唞着站起身走了出去,目露惊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顾不得擦拭额头的血,飞快逃窜离开。

慕迟慵倦地望着他逃窜的背影,收回视线缓步朝金银斋的方向走去,一袭白衣在冬日灿光之下,如嵌了一圈光晕,雪肌冰骨,玉石作颜,瞳眸漆漆,如披着一身的风雪。

唯一的不合之处,便是他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衣与鲜红的红果,本平庸至极,在他手中却如美玉珍馐。

慕迟一路走到正在金银斋外玩耍的楚无咎面前,低眸看着他。

他介意的从来都不是楚无咎的存在,而是……他不敢想,乔绾这样怕疼娇惯、不肯委屈自己半分的人,若真的甘愿为一人诞下孩子,那她定在意极了那人。

而他,在意极了这一点。

慕迟看了眼楚无咎稚嫩的脖颈,迫自己移开目光,迟疑良久蹲下`身,将糖葫芦拿给他。

楚无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糖葫芦,又看了看他,小脸微白地抿着唇,不言不语。

“不想要?”慕迟侧头,嗓音诡异的温柔。

楚无咎紧抿着唇,依旧不说话。

慕迟垂眸,认真地思索片刻,抬头道:“那你想当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