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燕都

正文卷

第六十三章 、燕都

乔绾说完这句话, 帐内便再次安静下来。

直到一旁炭盆中的炭被烧得发出“啪”的一声细响,火星微溅,慕迟方才恢复如常。

他垂眸再没有说话, 只静静地将木梳放在一旁,手指刁钻地转了下,便绾了个精致的发髻, 他拉出妆奁哑声问道:“戴哪个?”

乔绾扫了一眼妆奁内摆放整齐的珠钗, 件件都是华贵之物, 没有开口。

慕迟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回话, 便取了一枚鸳鸯点翠钗。

“不要这个。”乔绾皱着眉道。

慕迟的动作微顿,将珠钗放了回去,重新拿起一枚金丝凤鸟状的金簪。

这一次乔绾没有反驳。

慕迟将金簪插入她的发间,定定看了一会儿,静默地走到书案后坐下, 神色有些怔忡。

乔绾再未开口,只无意识地抚了抚肺腑处,脑子一片纷杂。

“固阳一战后,你随我回燕都。”不知多久,自医官离开始终未曾说话的慕迟蓦地开口。

医官恭敬的颔首,又问:“长乐公主这几日夜间可睡得安稳?肺腑可有不适?”

脾胃渐衰吗?

也就是说,她如今就像曾经在城外看见的那棵老树一样,外表如何枝繁叶茂,可内里却已经逐渐腐朽衰老了。

慕迟看了乔绾一眼,察觉到她瞥来的没好气的目光时,心中微微松了下:“不用,”他道,“给长乐公主探脉。”

心口一阵瑟缩,慕迟忍不住蜷了蜷身子,呼吸也沉重了许多。

医官却沉默下来,许久方才开口:“长乐公主的脾胃有渐衰之势,若不能解去积毒,怕是毒发会越发频繁,直至……”直至什么,医官没说,只又道,“下官医术疏浅,只知病因,却不知解毒之法,若能请来在下的老师,或有转机。”

乔绾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什……”话说一半便已反应过来,“不要。”

而他甚至不敢想象,那时得知真相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又如何?”乔绾看向他。

“是。”

乔绾怔了怔:“那我可会死?”

医官沉吟片刻:“长乐公主近些时日可曾去过湿热之处?”

后者微顿,继而垂下视线。

这些年来,他热衷于那些狂热的争斗与战争、利用与血腥, 他走的每一步, 即便满是血肉骸骨,也未从不更改退缩。

无一例外。

医官也看出蹊跷,转而对慕迟躬了躬身子,皱眉道:“长乐公主体内有积毒良久,致使身体虚弱,才会热痛难忍,想必也是去温池催化了毒发,幸而服了解毒的药物,这才得以缓解,只可惜,终药不对症。”

可此刻, 慕迟第一次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乔绾一愣,如今九原城正值隆冬,哪里有什么湿热之处?

“温池。”一旁的慕迟平静道。

慕迟停顿片刻:“乔绾,此事不可胡闹……”

“下官参见殿下。”医官本是太医校尉,前几日刚被派去固阳,未曾想这才两三天,太子便又快马加鞭地将他连夜传唤了回来。

“方才那位医官的老师,是大齐太医署的太医令。”也是他被囚于地牢时,受伤后给他医治、保他求死不得的人。

医官小心地走到乔绾跟前,拿出一块上好的丝绸绢帕:“公主,请。”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医官方才皱着眉松了手。

他曾经, 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乔绾, 亲手推给了旁人,一手撮合了她的姻缘。

乔绾透过铜镜看了眼慕迟,诧异于他居然没有发火。

慕迟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了眼乔绾后应了一声。

乔绾顿了顿,含糊道:“有时会肺腑闷热……”

医官开了方子后随司礼一同出去了,幄帐内再次留下乔绾与慕迟二人。

慕迟皱眉。

他很少会后悔什么,从小到大, 他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 报的每一桩仇, 从未后悔过。

“公子,医官来了。”帐外传来司礼的声音。

医官诚惶诚恐地看了眼慕迟,见他虽皱着眉却未曾出口阻拦,这才点头应是。

慕迟:“丑时到寅时会难受,口干,身子异常发热。”

乔绾猛地瞪向慕迟。

帐内很是沉寂。

乔绾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毒发很是蹊跷,并未推辞,也未曾接绢帕,只将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你直接号脉便是。”

乔绾不解:“怎么?”

慕迟应了一声。

司礼很快带着一名医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背着药匣的年轻男子。

医官上前:“殿下可是要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医官到底没好意思点破那点暧昧的痕迹。

“谁同你胡闹了?”乔绾冷笑一声,这几日被困的怨气及听闻自己病体的烦躁顷刻迸发,口不择言起来,“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你倒好,放着好好的乔青霓不娶,困着我做什么?我便是明日死了……”

“乔绾!”慕迟蓦地打断了她,瞳仁微红,死死盯着她。

那时抱着一具尸体的回忆钻入脑海,慕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乔绾安静下来,良久眼眶一热。

她并不想死,活着虽然没有多少人真心待她,可死更痛苦。

她见过乔恒不再服药后瘦骨嶙峋枯瘦如柴的模样,也见过母亲临死前油尽灯枯的痛楚。

她才不想要成为那样干巴巴的人,她想好好地活着。

可她也不想……不想钻入另一个牢笼中。

慕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秦贺和闻叙白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你以为九原城还待得下去?”

乔绾睫毛微颤。

“九原城简陋,药材都少得可怜,你和倚翠可以到燕都继续开金银斋,楚无咎也会请最好的先生教习,张伯年岁已高,我也会命人寻他的孙女。”

慕迟站起身:“此事不容商议。”

话落,他起身便朝帐外走。

“慕迟!”乔绾怒。

慕迟只大步走出幄帐。

司礼刚送走医官,手里拿着封信匆匆赶来:“公子,固阳来的战报。”

“嗯。”慕迟应了一声,接过书信往前走去,下刻却陡然踉跄了下。

司礼忙扶住他:“公子?”

慕迟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无事。”

*

固阳战乱又起,阿尔赫这一次派来了大军直抵固阳城下。

大齐的兵马早便驻守在城墙之上,两军战事一触即发。

慕迟率兵去增援固阳,留守在西山牧场的兵营冷清了许多。

乔绾醒来时,幄帐内空荡荡的,她一人在帐内发了一会儿呆,刚要起榻,下瞬里间的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乔绾凝眉,她早便说过,不喜欢被人打扰,可抬头目光便愣住了。

“小姐,您醒了?”倚翠端着温水,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惊喜地看着她,“您先洗漱一番,再把药喝了。”

乔绾直直地看着乔绾,好一会儿才道:“倚翠?你怎么来了?”

“可不只是我。”倚翠笑盈盈道。

乔绾不解,下刻帐外便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绾姐姐——”

而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

乔绾抱了楚无咎一个满怀,捏了捏他的小脸,惊喜地看向倚翠:“你们都来了?”

“张伯今日还要待在金银斋,便没有来,”倚翠说到此顿了下,“今日寅时便有人接我们来陪小姐。”

乔绾默了默,安静地穿戴好衣裳,倚翠又拿过一碗澄褐色的药汁:“小姐,您先把药喝了。”

乔绾闻到熟悉的味道便知是自己以往在陵京时喝的,她不觉凝眉:“不是不管用……”

话才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她看向倚翠。

倚翠低下头:“是……司护卫留下了几日的药引。”

乔绾看着眼前的药汁,她知道倚翠所说的药引是什么,指尖不觉轻颤了下,良久仰头喝了下去。

有了倚翠和无咎的陪伴,乔绾每日倒是有了解闷说话的,鲜少再烦闷了。

第九日时,天色晴朗起来,兵营的气氛也比往日要活泛许多。

用过晚膳后,乔绾便和倚翠、无咎,三人一同去了兵营东边的一处垛口处看星星。

无咎小小的身子在远处的夜空下跑闹着,乔绾便站在一旁笑看着。

“小姐。”倚翠的声音突然传来。

乔绾转头看过去。

倚翠抿了抿唇,轻轻道:“小姐,我曾经总觉得,自己是个奴婢,这一生大抵也只是个奴婢了,将来再寻个同为奴籍的男人,成个家,生个孩子,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可跟着小姐离开陵京后,是小姐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倚翠没出息,其实并不懂这些有何深意,也不知小姐真正想要的是何物,可倚翠知道,若是没了命,便什么都没了。”

乔绾的转头怔怔地望着她:“倚翠……”

倚翠抬头,眼圈微红,却安静地笑:“倚翠希望小姐活着。”

四遭除了无咎偶尔的笑闹声,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今晚星空极美,装点着冬日萧瑟的夜。

乔绾不知自己何时回的幄帐,她只安静地侧躺在床榻上,出神地看着角落的黑暗。

慕迟连夜赶回兵营时,正值深夜。

他身上的甲胄如同在血水中洗过一般,险些看不出原本的冷银色,浓郁的血腥味席卷而来。

司礼一路马不停蹄地跟在慕迟身后,直到兵营才松了一口气。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公子这几日几乎没怎么阖眼,最终在昨日,将阿尔赫固若金汤的防守中撬开了一道口子,生擒了对方头领。

守城的将士乘胜追击,公子却一言不发地骑着快马便回兵营。

司礼看着慕迟下了马便直直朝中央的幄帐走,便要回自己的帐中,一路赶回来,他的身心早已疲惫至极。

可下瞬,他便看见公子站在幄帐门口,始终没有进去。

司礼不解,强撑起精力想要上前询问,却发现公子一转身径自去了后营,再回来人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

司礼默了默,最终识相地回了自己的幄帐。

慕迟嗅了嗅身上,确定再无血腥味方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乔绾睡前总爱留的那一盏烛火此刻只剩下一小截了,正雀跃着释放着微弱的光亮。

借着这一点烛光,慕迟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纤瘦身影,冰冷的肢体好像得了一丝丝的暖意,他忍不住贪恋地上前,小心地将人从身后圈入怀中,下颌安静地放在她的肩窝,蜷着身子轻拥着她。

铺天盖地的疲倦席卷而来,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乔绾今晨醒得晚,晚上睡得并不沉,察觉到被人密不透风地抱住便猜到是慕迟回来了。

他的呼吸也泛着冷冽,不多时便均匀了起来,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后颈。

乔绾皱了皱眉,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要他陪自己困觉时,他戒备地整夜未曾困觉。

而今却睡得这么快……

乔绾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谬却真切的念头:也许他将自己困住,就是因为这个疯子因为身子冰冷而整夜无法安眠,而她比常人的体温要热一些。

他抱着她刚好能够取暖。

她于他,也许就是个安眠工具罢了。

思及此,乔绾动了动身子,慕迟果真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乔绾凝眉,心底涌起一股恶气,发泄似的抬起手肘狠狠捶了下他的肺腑。

耳畔一声低低的闷哼,带着倦意与困顿的喑哑嗓音如呢喃般响起:“乔绾,燕都每年也能看到雪……”

乔绾一僵,本要再捶他的手顿住,许久睫毛轻颤,垂下眸来。

*

大齐与阿尔赫的固阳一战,最终以阿尔赫的将领被生擒结束。

阿尔赫的残兵余将败走西北,大齐的军队乘胜追击,又赢了几场小仗。

只是这些与乔绾并无太大干系了。

她最终还是决定前往燕都——这座繁华的大齐都城。

她想活命,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干瘦如骷髅般的人。

正如倚翠所说,若是命都没了,她拿什么要自由自在?

况且……得知自己极有可能是慕迟的安眠工具,也许哪日慕迟寻到其他能令他安睡的女子,便能放过她呢?

就算他不放过,等到她身体康健,也总能寻到自由的机会。

乔绾不知慕迟何时命人将金银斋搬空的,除了一直照顾着楚无咎的青芽,宅中的丫鬟护院也给了一笔银钱后遣散了。

乔绾仔细想想,她这三年来,在九原城除却秦夫人外,竟再无其他可惦念的。

因此也只让人去给秦夫人送了一封书信,可秦夫人终究也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托人捎回一句口信:公主往后,一生安康。

真正离开九原城,是在大齐大胜后的第三日。

乔绾坐在分外豪华的马车内,懒得理会对面的慕迟,索性便听着九原城冷清街市上偶尔的吆喝声。

一路她都很平静,只在经过她常来买点心的珍馐阁时顿了下,推开了窗子。

珍馐阁今日的客人并不多,乔绾扫了眼阁内,目光看向她常去的二楼,而后微怔。

阑窗大开,秦夫人任丫鬟扶着站在那里,正目送着她,许久抬手拭了拭眼下。

乔绾停顿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九原城总是有人记得她的,也不算白来一遭了。

乔绾抬手便要合上窗子,却在此刻,传来阵阵埙声。

乔绾扶着窗子的手僵滞了下,良久循着埙声看去。

身姿气场清瘦温和的白衣书生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身后是满地落雪,正静静吹着一只墨色的陶埙。

埙音空灵绵长,是一首简单的九原小曲。

乔绾最后看了一眼那书生,安静地合上车窗,双眸出神地看着虚无。

她隐约想起自己初次去闻家时,闻叙白窘迫地说:在下倒是会古筝,却不会吹埙。

而她只半开玩笑地道了句:你往后可以学学。

也是在那日,闻叙白得知她的身份,应下了定亲一事。

埙声仍悠扬地响着,马车渐行渐远。

慕迟脸色难看地听着若隐若现的埙声,他不知这埙声有何缘故,但定是与乔绾有关。

可想到往后乔绾便去燕都了,二人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他勉强压下心口的酸意,垂下视线。

*

慕迟一路率京师军队直往燕都的方向赶,原本一路顺遂,所经之城皆大开城门放行。

只在经过胜州时,被阿尔赫部落派来的一队人马伏击。

慕迟命手下全数暗卫保护乔绾,自己则率军迎战。

傍晚出发,第二日清晨便解决了这场伏击,被阿尔赫人马劫持的百姓纷纷下跪道谢,慕迟看着只觉得满心烦躁。

仿佛离开乔绾一步,她便会立即消失了一般。

慕迟刚要吩咐司礼处理残余之事,而后便看见一对夫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求着司礼,说那婴孩已一整日未曾进食,妇人又没有奶水喂食婴孩,只求赏些吃食。

司礼到底心软,吩咐人取来不少吃食给了那对夫妇。

慕迟冷嗤一声,便要收回视线,下瞬却又顿住。

那对夫妇得了吃食,又求来的热水小心地泡软了,一点点喂给婴孩。

二人喜极而泣地相拥着,怀中的婴孩似乎也受了感染,咯咯笑了起来。

那个婴孩一点也不好看。

笑起来也是。

慕迟却有些难以移开视线。

许是有了楚无咎这档子事,他忍不住在想,若是以后他与乔绾有了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定不要像他,一个怪物,没什么好像的。

最好像乔绾一些,便不会被人嫌厌了吧。

“你这孩子得有一周了吧?”那对夫妇身旁,一名老妇人正操着当地的方言寒暄。

“一周两个月了……”

慕迟皱了皱眉,驾马便要折返,身后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这孩子省心得紧,不似我家那几个,回回折腾我一两宿,差点入了鬼门关了……”

慕迟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不觉又朝那婴孩看了一眼。

那婴孩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乐呵呵地朝着他这边咿呀呀地挥着手。

慕迟目光一冷,想到方才老妇人的话,陡然觉得这婴孩的面目变得可怖起来。

“公子?”司礼立于马下轻唤。

慕迟回神:“此处交给你了。”

扔下这句话,他便快马朝远处而去。

乔绾正在马车内与倚翠一起陪着无咎玩藏钩游戏,无咎猜中了,正拍着手笑得开心,外面传来几声恭敬的“殿下”。

马车内的笑声立即停下了,下瞬车门被人打开,慕迟站在马前,一袭白裳,朱色锦裘披在身后,风华昳丽。

倚翠识相地牵着无咎回了自己的马车。

乔绾扫兴地收回目光,深深地呼吸一口,缓解下肺腑的闷燥,刚要坐回原处,眼前身影闪过,她已被人用力抱在怀中。

慕迟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处,轻缓地吐息。

乔绾的身躯因亲昵的动作凝滞了下,继而了然。

这个疯子昨夜大抵又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