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要你

正文卷

第六十五章 、要你

慕迟今夜回来的早了些, 司礼跟在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着军中事务。

慕迟随意地听着,目光落在不远处最中央的寝房上,房中留了一盏烛火, 影影绰绰地晃着晕黄色的光亮。

即便这盏烛光并非特意为他而留,他心中仍不觉暖了一暖。

好像,终于有一盏灯在等着他归来。

“不少降军已收编入营……”司礼仍在继续说着, 却在此时, 提着灯笼的管家匆忙迎了出来:“老仆迎接殿下迟了, 殿下恕罪。”

慕迟的眸动了下,抬了抬手, 制止了司礼的话,看向管家:“今日可曾有事发生?”

管家躬身道:“今日礼部王大人和陈侍郎来过,为殿下献上厚礼庆祝殿下凯旋,还有便是乔姑娘傍晚出寝房时,见到老仆后问了句殿下何时回来。”

乔绾问过他?

慕迟的心微紧, 看向寝房的方向,这是这段时日以来, 她第一次问他。

一旁的司礼见状,朝不远处的寝房看了一眼, 继而了然:“属下今夜将余下的事务均记录在册, 明日交给公子。”

慕迟掐着她的脖颈,手指渐渐收紧。

乔绾此刻方才看清,慕迟的指尖尽是黏腻暗红的血迹,她心中一寒,飞快地避开他的手,自一旁跑下床榻。

“你是何人?乔绾呢?”慕迟森冷问道,手指微微用力,便嵌入细嫩的血肉之间,指尖染上了鲜血,诡异至极。

房门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动静时,乔绾瞬间便睁开了眼,看着眼前拂动的纱幔,只当又是风吹得门作响,翻了个身便要继续睡去。

慕迟走进里间,烛光顷刻便暗了下来,下瞬一道纤细的人影朝他靠了过来。

走进寝房的瞬间, 慕迟的眉头便不觉一皱。

只是不知为何,她今夜的睡眠格外的浅,朦胧之中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在压着她一般,稍稍一点动静便极易被吵醒。

乔绾身上是一股淡淡的、带着暖意的香气,发间是若隐若现的皂荚香。

她为何要让?

司礼听见尖叫声匆忙闯了进来:“公子?”

慕迟没有作声,只缓步走到近前,将纱幔安静地撩起,顿了下,抬手便要抚向乔绾的脸颊。

什么叫乔绾让给这女子的?

偌大的房中只有桌上一盏红烛安静地燃烧着,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之中。

“殿下……”娇腻的女声响起,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尖锐的尖叫声。

这不是乔绾的味道。

一股陌生的百合香气,甜腻却令他心中焦灼不安。

女子脸上的娇媚全数消失,只剩一片惊恐,手腕如被厉鬼攥住一般,钻心的疼痛。

迎上她的视线,他的眸光方才动了下。

慕迟的手一僵,良久目光微恍,一时竟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听闻,那公主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是合着她的心意盖起来的。

“你怎么来了?”乔绾隔着纱幔问道。

*

乔绾今夜休息的格外早,送走欲言又止的倚翠,戌时刚过便睡下了。

女子借着月色看着眼前如魔鬼一般的男子,仙人般的样貌,却仿佛自地狱爬出一般诡艳,声音因害怕而颤栗道:“乔姑娘、乔姑娘去了偏院……”

越往里走,那股香气便越发浓郁,陌生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错眼之间,却望见了纱幔外的一道白影。

慕迟一僵,却在那道人影伸手抱住他的小臂时,眸色陡然冷冽下来。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女子惊惶而痛苦的求饶声在夜色中凄厉响起。

她不喜欢这里吗?可这里是按照她的公主府建的。

乔绾盯着他指尖坠落的一滴血珠:“你杀了她?”

乔绾的睡意烟消云散,飞快地坐起身,映着烛光,皱着眉头看向门口处。

“嗯。”慕迟应了一声,眉眼也少有的松懈, 挥退二人后, 他缓步朝寝房走去,却在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停, 解去身上沾了烟尘与寒意的锦裘, 方才悄然推门。

女子早已吓出满脸泪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艰涩道:“是乔姑娘将这里让给我的……”

慕迟抓住女子的手腕,骤然用力,脱臼的声音立时响起,伴随着骨骼摩攃的骇人声响。

想到今夜不用被人当安眠工具,心中便格外轻松。

“回答错了,”慕迟的嗓音低柔,“孤问你,乔绾呢?”每说一字,他手下的力道便加大一分,血珠沿着他的手指坠落。

“公子……”司礼刚要追上,迎面撞上赶过来的管家,询问之下得知白日的事,饶是司礼也没忍住狠狠瞪了一眼管家,怒骂了一句:“蠢材!”

慕迟后知后觉地回神,看了眼司礼,又看向被自己掐得脚尖险些离地的女子,好一会儿将她扔到一旁,转身定定地朝外走去。

也许……只是她突发奇想又试了哪样新香料。

那个娇贵惯了的乔绾,去九原城住的都是上好的院子,如何会甘愿去偏僻的偏院?

“是、是……”女子方才点头,下瞬脖颈一紧,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慕迟僵在原处,良久转头看着她。

慕迟穿着一袭胜雪的白衣,正沉默着朝她走来,目光空茫,神情木然。

“偏院……”慕迟一字一字呢喃,双眸越发阴冷,他松开手,轻声道,“你是说,乔绾在偏院?”

慕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而后扯起一抹笑,温柔道:“吓到你了?”

他说着,环视一圈四遭,拿起桌上的绢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有些血迹早已干涸,他便格外用力地擦拭,直到指尖的皮肉隐约渗出血色方才罢休。

等到擦拭得差不多了,他道:“方才听人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她说,是你主动将寝房让出,自己来住这处偏僻的院子的。”

乔绾凝眉:“不是笑话。”

慕迟指尖一顿,下瞬茫然地抬眸:“可是住不惯寝房那边?明日我命人回陵京,将公主府的物件都……”

“不是,”乔绾沉声道,“是我不想住在那边的。”

慕迟微垂的睫毛轻颤了两下,脸色煞白,沙哑问:“为什么?”

乔绾抿了抿唇:“我与你毕竟没什么关系,宿在一起不成体统,那名女子是旁人献与你的,便是你的人……”

“那不是!”慕迟蓦地扬声道,方才伪装的平静也全数消失,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乔绾,她不是我的人。”

乔绾微惊,良久垂下眼帘:“也许你该试试。”

慕迟怔:“什么?”

乔绾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也许你应该试一试的,慕迟,你只是接触过的女子太少了,或许尝试后你便会发现,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甚至是谁都可以取代的,你不用非得靠着我方能安眠……”

慕迟的容色随着乔绾的话越发苍白,到后来已近透明。

他看着平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她要他尝试着接触旁的女子,她可以这样轻松地将他推给旁人……

惝恍之中,慕迟想起曾经的那枚香囊。

那枚他借机塞给景阑的香囊。

那时的她在得知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她不像他一样是个怪物,她这么怕痛……

心口阵阵酸痛涌来,铺天盖地,痛的如同要窒息一般,乔绾的声音仍响在耳畔:

“也许接触后,你也会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

“我想要的是你!”慕迟骤然打断了她,嗓音嘶哑道。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烛火在跃动着。

乔绾凝眉,愣愣地看着慕迟。

慕迟也怔住,方才那番话如下意识道出一般,未经思索,凭借着本能脱口而出。

却并不后悔。

他想起乔绾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他并不了解那些复杂的情愫,也无人告诉他何为爱,他只是……想要乔绾,只想要她,想时时刻刻、永永远远不让她离开自己分毫。

慕迟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想要你,乔绾。”

乔绾逐渐回过神来,察觉到慕迟的靠近,她近乎惶恐地后退半步,脚步匆忙。

慕迟停了下来,迷惘地看着她,在迎上她的视线时顿住。

她的眼中有错愕,有惊惧,有诧异,甚至有丝丝缕缕的酸涩……

却独独没有欣喜。

“你不信?”慕迟轻声问道。

乔绾沉默着,良久开口道:“我并非不信。”

慕迟的眼中升起一丝光亮。

乔绾静了静,垂眸道:“慕迟,当初在毓秀阁,你为了护我而挨了一鞭时,我动过心的。”

慕迟的喉结微动,怔忡地望着她。

“后来,得知了真相后,我便在想,那个让我动心的小倌,真的存在过吗?”

“在我满心欢喜地算着求乔恒为你我赐婚时,你究竟是那个与我一同欢喜的小倌,还是那个在心中嘲讽我的慕迟?”

“而后我便发现,无论答案是哪个,我都会很难过。”

乔绾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坦然地看着慕迟的双眸:“至于你说我不信你啊……”

“我不是不信你,慕迟。”

“我只是不信这些情啊爱啊的了,它与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曾经她以为,爱慕一人该是美好的,欢喜的。

可后来她才知,爱也可以是摧毁,是利用,是抛弃,是几欲痛到窒息。

当初送慕迟去柳州回来,“沉睡”的那三日,到了后来,她其实是清醒的。

她给自己三天时间,对自己说:乔绾,之后便不准再犯傻了。

她一直铭记于心。

慕迟出神地看着安静笑着的乔绾,看到眼尾嫣红。

当年看话本看到里面的男女分离时总是眼圈通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便会笑容满面的乔绾,如今却说,她不再信这些情与爱。

“抬去后院疗伤……”门外隐约传来司礼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乔绾听着外面的动静,还需要疗伤,看来那美人无碍,她又看了眼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慕迟,说出那些话,她心中轻松了许多,耸了耸肩,乔绾吐出一口气:“我今夜和倚翠一起休息。”

话落,她便要朝门口走,下刻手腕却被人动作仓惶地抓住了。

乔绾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手如金梏一般死死禁锢着她。

乔绾皱眉,不觉道:“怎么?你还想要将我锁起来吗?”

慕迟的指尖剧烈颤唞了下,良久,轻轻地松开了她。

乔绾抿了抿唇,快步走了出去。

慕迟仍站在房中,她走了,这间房间都变得冷寂起来。

前段时日相拥而眠的夜,此刻仿佛变作镜花水月,被轻易地打散零落开来。

良久,慕迟方才转身,静静地走出屋子,走出院落……

司礼在院落外不安地等待着,管家白着脸诚惶诚恐地磕着头,喊着“殿下饶命”。

慕迟恍若未闻,只径自朝书房走着。

司礼见状匆忙快走几步,率先去点燃了书房的烛台。

慕迟走进书房,只望见偌大的房中一片空荡阴冷。

那股彻骨的寒意好像再次涌上来了,折磨着他的肢体,惹得他忍不住颤唞。

司礼刚要悄然退出,慕迟道:“司礼,将炭盆都点上。”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

司礼诧异,自到了九原城后,公子便鲜少再烧炭盆取暖了,就像是……寒病无药自愈一般。

只是他也不敢违逆,将书房中的几个炭盆全都点燃上了。

一阵阵热浪涌现,慕迟立在这股热浪之中,气息与四肢仍是冰冷的。

慕迟将手伸到炭盆上,想要烤一烤,却在看见指尖残留的血迹时一怔。

这是旁的女人的血,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百合花香。

也许,乔绾是因为这些,才说了那些话。

她向来不喜欢旁的女子靠近他的,就像当年他们去集市,只因有人偷觑他她便会捻酸生气一般。

慕迟走到盆架旁,将手伸入冰冷的水里,用力擦洗着被碰过的小臂与手背。

直到彻底清洗干净,盆中的水面逐渐平静,倒映着一张自欺欺人的脸。

慕迟怔了怔,下瞬陡然后退了几步,脚步匆忙地远离了铜盆,走到书案后定定坐着。

不知多久,慕迟的瞳仁动了动,似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一旁的暗格中,安静地拿出一个破旧的木匣,微微一动,里面传来铁器碰撞的闷响。

木匣打开,经年的腐木与铁锈味扑面而来。

慕迟看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伸手轻轻地抚过。

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着如牲畜般活下来的日子,那段他恨极厌极的回忆,多年后,第一次再浮现于眼前……

*

这段时日,乔绾每日喝药、去冰室药熏,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隔日,乔绾特意和倚翠一同送了无咎去学堂,并去看一下金银斋的装潢。

久未上街,乔绾难免有些兴奋,尤其在繁华的燕都,汇聚着天下各处的名产名吃,午时二人便寻了最大的酒楼,好生吃了一顿。

等到回府时已经近黄昏了。

一进府门便听下人窃窃私语,说是昨日的那些美人和管家不知为何,突然便被赶出了燕都,管家和其中一位美人离去时,还是被抬出去的。

此事似乎还牵连到了朝堂上的几位官员,只是不知那些官员是何下场。

倚翠担忧地看着乔绾,乔绾只眨了眨眼,笑道:“看我做什么?”

倚翠见乔绾神色如常,放下心来。

许是逛了一整日的缘故,乔绾药熏后没多久开始困倦。

同倚翠一块休息,她总挂念着她是不是未曾睡好,乔绾便照旧回了偏院。

今夜乔绾入眠极快,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睡得香甜。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几声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乔绾伸了伸腿,那响声越发明显。

就像回到当初在公主府时被金梏囚住的日子。

金梏……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此刻她方才察觉,原来那根自己睡前习惯留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乔绾吐出一口气,暗道一声晦气,竟然梦到了那段过往。

然而下刻,锁链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做梦。

乔绾一怔,坐起身看向外面。

熟悉的寒香乍起,慕迟朝她走来,锁链声一步一响。

乔绾惊:“你又来做什么?”她边说边睁大眼试图穿过黑暗看清楚来人,可再吃力,也只看见那张黑暗中也欺霜赛雪的苍白面颊,以及那双如鬼似仙的眸子,其余一片模糊。

慕迟已经走到她面前,良久,拉过她的手,将冰冷粗糙的粗重铁环放入她的掌中。

“什……”乔绾刚要反问,下瞬陡然反应过来,手指一颤。

铁环“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慕迟顿了顿,静静地俯身将铁环捡起。

乔绾自枕边拿过火折子,吹了两下,微弱的火苗映出狭窄的光亮。

乔绾定定看着慕迟的右脚,如同多年前的那场梦境一般,梦里的孩童、少年右脚锁着重重的锁链。

而此刻,出现在了眼前的慕迟身上。

慕迟将锁链的另一端重新塞到她的手中,半蹲在她眼前,抬头望着她,如臣服:“这一次,给你。”

“再试一次,乔绾。”

“就一次。”

他伸手轻触着她的脸颊:“可怜可怜我,试着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