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又是秘密

正文卷

正给皇后穿衣,宫人来禀报:“娘娘,棠公公来了,站在殿外候宣。”

“叫他进来。”

“是。”

着衣毕,皇后望着窗前的盆栽微闭了闭目,似在想着什么事。

好一会,她才走出内殿。

见到棠煜,不由自主的就想到昨夜的那对话。

震惊犹在心中,但尽力装作与平常一样,目不斜视。

“娘娘,已照您的吩咐煎好安胎药,是现在就给安妃娘娘送去吗?”棠煜问。

皇后望着她细若葱尖的十指,目光清冷:“自然,药凉了,药性也就去了一半,自安妃怀孕以来,本宫也没去看望过,也该去关心关心才是。”

“是,这就送去。”

“慢着。”皇后的目光飘向我,带着叫人看不透的笑意,说:“恩恩,就由你送去吧,告诉安妃,让她好生养着,若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尽管让宫人来告诉本宫。”

“是。”

余光瞥见棠煜拧了下眉,寒潭深似的眸子朝我望来,眸里除了常见的冰冷外,又似多了点忧色。

皇宫的建筑都很大,甬道与各式宫道都极长极宽,仿佛这样才能显出他的大气与宏伟。

手上端着安胎药,走路自是不敢分心。

只阳光太过灿烂,抬目望去,明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色彩,夺人眼球,虽说宫殿宏伟壮观,但最为好看的还是这些殿顶,每一个殿顶檐角都雕刻着不同的吉物,或张牙舞爪,或飞扑捕食,或撒娇逗乐,栩栩如生。

走过一扇圆门。

刚要进入,却与出来的人差点相撞。

“小心——”我喊道,可已迟了,她手中的木盆倒翻,盆中的水拨了我一身。

幸好,没拨入药碗中半点。

“你没事吧?”我赶紧问。

竟是她。

明妃身边的宫女,那天景临在亭中送了吊坠给她。

没想到会在这儿撞上。

“苏姑娘,你的衣裳都湿了,真对不起。”她满脸歉意,掏出帕子就来擦。

“没事的,太阳这么好,一会就干了。”

“你端着药是去哪啊?”

“去安妃娘娘那。”打湿的下摆粘贴在腿上,极为不自在,便道:“我先走了。”

“苏姑娘,”她拦住了我,一脸好意:“要不奴婢替你送去吧,虽说太阳挺好的,但衣裳湿露露的也极容易着凉,你快回去换了吧。”

“没关系的。”

“可奴婢心裏过意不去啊,还是让奴婢送去吧。”

见她这般热心,自是不好意思拒绝,只这药是皇后亲自交代的,况且这东西非比寻常东西,不亲自交到安妃宫心裏并不放心,便说:“谢谢你的好意,真的没事的,你去忙吧。”

越过她就要离去。

哪知她又突然拦在我面前,笑道:“苏姑娘,还是把药给奴婢吧,若你不让我替你把药送去,奴婢会好几天睡不安稳的。”

她,极为奇怪。

我只好再次谢绝她的好意,温和的说:“不用过意不去,是我不小心,光顾着看殿顶的光景而没注意前方,这样你可以睡安稳了吧?”

“那就更睡不安稳了。”她的脸陡然微沉,声音也不若方才的随和,话完,伸手就来抢我手中的药碗,压低声音道:“你这人真奇怪,不知道这是皇后交待的吗?”

她的话叫我二丈摸不着头脑,但见盘中的药被她抢了去,也不多想,伸手就要去抢回:“你做什么?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皇后娘娘赐给安妃娘娘的安胎药。”

“你这人怎么回事?棠公公没跟你说吗?”她甩开我的手,就向前跑。

“喂?”追上去扯住了她的衣袖:“你太放肆了。”

‘哐——’

一扯一拉之间,药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黑糊糊的草药染黑了一圈草地。

“你?”宫人瞪眼,一手指着我额头:“你坏了皇后娘娘的好事。”

本是在气药碗的打翻,听她这么说倒愣了下,“什么?”

她轻哼一声,凶凶的瞪了我半响,“看来,我得亲自去煎份药送去才行。”说完,愤愤离去。

“什么?”亲自去煎份药送去?皇后娘娘赐给安妃娘娘的安胎药岂是一个小小宫人能煎制出来的?

下一刻,疑惑涌上心头。

她说的那些话……

皇后要对我交待什么?

棠煜又该跟我说什么?

坏了皇后娘娘的什么好事?

似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而又与我有关的事在进行着。

带着困惑,弯腰捡起碎了一地的药碗,目光在看到那些被药汁洒到的小草时,双眼陡的睁大,方才还碧绿的草儿这儿竟然枯萎了一半。

怎么会这样?

这药有毒?

猛然起身,后退了一步,骇然的望着地面,只觉全身一陈冰冷。

安胎药里竟然有毒,皇后要毒害安妃娘娘?

这一刻,连四肢都觉被冰浸过般。

站在原地呆骇了好一会。

直到不远处宫人的说话声陆续传来。

惊过魂的我慌张的看了看周围,转身欲走,迈出几步,又硬生生折回。

盯着那些碎碗片,一咬牙,撕下内袖,抱起碗片,隐入花丛小道。

我刚走,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刚才站的地方,没人看到他是怎么现身的。

他不笑亦似笑的眸子眯起,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喃喃:“这宫女我是不是在哪看过?he,她不就是去年在红楼……怎么也进了宫?要是见着了皇上,渍,离宫才三个月,宫里有趣的事倒多了。”

又盯着那片枯萎的小草良久,摇摇头,喃喃:“又有人要遭殃了。”了字一落,他又快速的消失。

眨眼之间的事,不见来不见去。

桌上兰花已探出了诸多的枝叶,落了根,几朵小白兰点缀在根头,像是在告诉世人可以截下栽种了。

我守在自己的小偏殿中,怔望着眼前的兰花,时不时的又将目光望向兰花旁的那些碎碗片。

该怎么办?

没有完成皇后交待的事,又是这么重要的事,后果可想而知。

心中又庆幸着,幸好药打翻了,要不然自己就成为了刽子手。

那可是一尸两命啊,身子轻颤起来,是后怕。

到底该怎么办呢?

逃,是不可能的。

握紧拳头,心头挣扎不已。

脑子混乱得很,压根没了方向。

过了许久。

我正正身站起,倒出兰花,捌去盆中的泥,将碎了的碗片放进盆底,撒上泥,再放入兰花。

出了小偏房,此时,已是下午了。

皇后宫很静,只有几名皇后的近侍宫人在殿内走动。

每走一步,脚步就沉重。

但该面对的,我不能怯。

深吸了口气,迈入了正殿。

进殿刹间,目光就与棠煜冰冷夹杂着忧色的视线相遇,下一刻,目光收回,听得他道:“娘娘,苏恩来了。”

皇后高坐于上,神情冷淡,一手轻轻扣着茶盏,没有说话。

这情景,那宫女定是已把事情说了。

也是,都过了这么长时间,皇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奴婢叩见娘娘。”我下跪,既然已在此殿,心中倒镇定了许多。

放下茶盏,皇后犀利的目光朝我看来,“恩恩,你该知道本宫喜欢你,才让你在小偏房中待了三个时辰。”

看来,皇后是什么都清楚啊,我的心一紧。

皇后又道:“想清楚了吗?是做本宫的心腹,还是敌人?”

极为轻和的一句话,听在耳里却让我的心猛的一颤。

“奴婢谢娘娘的厚爱,奴婢只想做个平凡的宫女,望娘娘成全。”

“平凡的宫女?”一丝冷笑在皇后嘴角泛开,“在你成为本宫的贴身侍女时,就再也做不回平凡的宫女了,怎么,你连这样的自知也没有吗?”

“望娘娘成全。”我叩头。

“成全?本宫是可以成全你。”见皇后抬了抬手,立时,有二名宫人进了来,手上分别拿着水盆与近乎透明的布帛。

我的脸在刹那间苍白,这布帛是专用于宫人的,一旦宫人犯了宫规,将它在浸湿后一层层放在脸上,让人窒息而死。

“你若做本宫的心腹,从此荣华富贵,所有宫人见了你无不阿谀奉承,巴结讨好,反之成全,陪伴你的只是宫里的枯井,潮湿的一坯井泥。还想让本宫成全你吗?”

我抬头,看到了皇后眼底的阴沉与残忍。

棠煜冷望着我,隐隐担忧中又夹杂几分试探,仿若我接下来所说的话让他极为在意。

“娘娘,奴婢是个愚钝的人,求娘娘饶了奴婢吧。”

“你是不是愚钝的人,本宫很清楚,本宫也把话撂这儿了。”皇后轻抿口茶,语声淡定无波,不轻不重,“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裏所想,可惜,一旦入了宫,你是不可能明哲保身的,更别想冷眼看世间纷争,你所能做的就是擦亮眼晴选个好主子,棠煜。”

棠煜一个眼神,下侧站的宫人端着盘子上来站在我面前。

皇后道:“这一碗安胎药是本宫命人刚煎好的,还是由你送去给安妃。嗯?”

浓郁的药味冲入了鼻间,身体一陈陈的寒。

该怎么办?

我的心像是沉入了无底的冰洞,跳一下都无力。

不,我不能害人,我绝不做刽子手。

但若不这样,便是我死。

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害人。

早已想清楚了,不是吗?

“娘娘,奴婢不想害人。”声音微微干燥,但一字字却极为清晰有力,我说:“安妃娘娘身怀龙子,一尸两命,奴婢是绝不会将这安胎药送去的。”

“不想害人?”皇后一声笑,银铃般的笑声听在我耳里却像是细针般,“太晚了,你已经害了安妃,虽不是一尸两命,但她肚裏的孩子却已不保。”

“什么?”

“你真若你所说这般清高,在得知那安胎药有毒时就该禀明圣上,可你却将证物藏在了花盆中,这不是间接的帮了本宫吗?”

皇后的知像是一把利刃,插|进了我心中。

皇后起身,居高临高的望着我,“在这宫里处处都是本宫的心腹,你的一举一动本宫都知道,至于你所谓的害人,你不做自有他人接手。”

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宫人的话‘看来,我得亲自去煎份药送去才行’。

“而且。”皇后一陈低笑,过于矜持的笑声,让人猛地一怔,心颤不止:“本宫还有替罪羔羊,你猜是谁?”

替罪羔羊?浑身打了个寒颤,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是明妃?”那宫人,是明妃宫的侍女。

皇后眯眼如月。

这个计划显然策划了很久。

猛的一个激灵,那,那景临又在当中扮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正这么想着,就听棠煜轻喊了声:“娘娘。”视线却是望着殿门。

皇后抬眸,下一刻,波眼变得柔如水般:“景临,你怎么现在来了?”

转身,真是景临,往昔眼底的清亮不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色,嘴角泛着的温柔笑意也被漠然所取代,只有俊美的容貌依旧。

忧色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在皇后走近他时,景临后退了一步,行礼道:“臣弟进宫是来禀明娘娘,今天是臣弟未婚妻的生辰,无法分身忙其它的事,该说的臣弟也已跟娘娘说清了,臣弟这就告退。”

“站住。”皇后挡在了他面前,一改方才强势模样,樱唇微抖,杏眸蒙上了一层泪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弟已说得明白了。”

“可我不明白,你真的不愿再帮姐姐了吗?”皇后梨花带雨的模样亦是明艳。

“娘娘一切好自为之吧。”景临转身就走。

皇后再次挡在他面前,急切的抓过他的手:“不行,景临,你不能这么待我,我,我对你?”

后面几字皇后说得极低,低到只有景临能听见。

我想,我知道皇后在说什么。

心陈陈的闷郁。

景临眼中的忧色更为浓郁,淡淡说:“娘娘,臣弟心意已决。”

皇后抿紧了樱唇,杏眸中的柔情渐渐淡去:“是因为月芙吗?她有那么好吗?”

正说着,一名宫人匆匆进了殿,禀报道:“娘娘,红翠想见娘娘,奴婢已遵照以前的规矩行事,娘娘要见她吗?”

红翠,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皇后隐藏了她的情绪,恢复了一惯的矜傲:“见。”当她再度面对景临时,杏眸中含了请求之情,软声说:“景临,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能先留下吗?”

景临的目光极为复杂,最终他还是答应了。

心中被失落笼罩,他终究还是无法拒绝皇后的。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熟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我望去,却是一名公公在行礼,当她抬头时,那张面容竟是打翻了我药碗的宫人。

原来她叫红翠。

当她见到一旁所站的人是景临时,面色顿时含羞,情意绵绵的望向他。

见红翠这模样,皇后的脸微沉,漠然道:“红翠,事情如何了?”

“禀娘娘,安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小伶从安妃宫慌张的跑出来,哭叫着安妃娘娘小产了,让御医快些过去。”

小产?我一惊,望向宫人手中端的药碗,安妃娘娘已然喝下了有毒的安胎药,那这草药?

陡然明白,皇后是拿这药在让我做选择。

陈陈愧疚自责涌上心头。

皇后说得对,我是间接的帮了她。

“你做得很好。”

“娘娘。”红翠羞答答的目光飘向景临一眼,“您当时答应过奴婢,一旦事成,景大人就会娶奴婢为妾,而且景大人当时也给了奴婢信物。”

红翠从怀中掏出一块吊坠。

还未从愧疚自责中恢复,一丝丝的疼痛又在心底慢慢泅开,不够锋锐,却沉郁得让人无法呼吸。

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多情,处处留情。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后。

顾不上什么尊卑,我直直的望向景临,目光里有着难掩的失落,伤感。

他,竟也望着我,眸中浓郁的忧绪像是一根极细极小的刺,不怎么痛,也很轻很轻的划过我的肌肤,就是难受。

毫无所觉,棠煜也正拿着他冷得越来越沉的目光看我。

“是,本宫是答应过你,只是这事还未成,不是吗?”皇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人不安。

红翠却没有察觉,反而高兴的道:“娘娘放心,皇上一旦开查,奴婢定会把事全推到明妃娘娘身上。奴婢先告退了。”

离去时,红翠又无限留连的望了景临一眼。

诺大的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静到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恩,想清楚了吗?”皇后再次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我感到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在我身上。

“奴婢谢娘娘的厚爱,奴婢心意已决。”我淡定的回答。

非我不怕死,只是不想那样活着。

非我清高,只是这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

皇后已面带愠色,“你还真是固执,若是平常,本宫早就将你处置了。不过,念在你将药碗碎片藏匿,并没背叛本宫之举,就算了。本宫就不信,时间一久,你还守得住今天所说的这翻话,下去。”

皇后是不杀我了吗?

沉入谷底的心稍稍缓和了些,却还是无法将那沉重的感觉挥去。

施了礼,道了句:“奴婢谢娘娘开恩。”躬着身就退出了殿。

天空一片湛蓝。

走上九曲十弯的长廊,看着不远处重重叠叠,似没个尽头的月牙门洞,心思恍惚。

该说,捡回一命,开心激动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我……

挥去满脑子的想头。

有些事不该是我去想的,就不要再想了吧。

步下廊梯,我朝最近的月牙门洞走去。

刚走入洞门,就听见素颜姑姑的声音隐隐从树身后传来。

心中一喜,好些日子没见着素颜姑姑了。

疾步走向的树丛,我有好些话想跟姑姑说啊。

近了,才听见有三个声音,其中二个我极为熟悉,就是素姑姑与皇后宫管事莲姑姑,还有一个声音,仿佛是在哪儿听到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听得她说,虽是语带哭声仍难掩其厉色:“明妃娘娘是骄蛮,还常常得罪人不知,但也只是性子使然,绝无害人之坏心,安妃娘娘小产,定是她人借刀杀人。我看,就是皇后使的计,她向来嫉妒我家娘娘比她受宠,所以才暗中加害明妃娘娘。”

“你别血口喷人,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是能让你随口诬陷的?”莲姑姑肃严的声音向来让宫人们害怕,但这话,竟比往日柔和了许多。

“明秀,这些话你在我们二人面前说说倒也算了,可千万别在他人面前讲啊。”素颜姑姑说话一向淡然,很少听见她这么的无奈说话。

明秀?记起来了,还在洗衣局时,曾有一次去明妃宫送衣服,那时与素姑姑说话的人也叫明秀,就是她吗?

明秀冷哼:“用不着你的假好心,二十年前,你们就联合着对付我,现在又怎么会帮我?”

没有料到明秀会突然冲出树丛。

我就这么与她对上了脸。

狠狠的瞪了我眼,明秀这才离去。

“恩恩,你怎么会这儿?”一见是我,素姑姑满脸欢喜。

“素姑姑,莲姑姑。”我朝二人简单的施了礼。

莲姑姑望着我,肃声说:“我先回去了,你和素姑姑说会话吧。”

“是。”

莲姑姑一走,我与素姑姑相视一笑。

“姑姑,近来好吗?”握过姑姑的手,朝一旁的青石甬道走去。

“还好,你呢?在皇后宫还习惯吗?听别人说你成了皇后的贴身侍女时,我还不信呢。”

微微一笑:“我挺好的。”

姑姑看着我好半响,才说:“希望当初把你送进皇后宫的决定是对的。”

“那时,姑姑也是为了救恩恩才这么做。”想到方才听到的,我道:“姑姑,方才你们三人说的那些话,恩恩听到了。”

“听到了也无妨。”姑姑一叹,“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想听吗?”

点点头:“只要姑姑不嫌恩恩麻烦就好。”

“怎么会呢?”姑姑一笑,拍了拍握着我的手,边走边道:“二十多年前,我,清莲,还有明秀是一同进宫的宫女,三人同时被选到了已逝的先皇后身边服侍,而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才9岁。”

皇帝?跟皇帝有关吗?

素姑姑苦笑了下,又道:“我们的感情很好,明秀比我们小个几年,率真,坦直,还爱打抱不平,每当我与清莲受了别的宫女气的时候,她总会站出来指责对方为我们讨回公道。直到六年之后。”

素姑姑停住代步,望着不远处嫩黄的花蕊,似在思度着该如何说,好一会才道:“那年,皇上才十五岁,正是成人之年,先皇后从宫中精选出了八名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宫女,供皇上临御,以使皇上在大婚那夜不至于手忙脚乱。”

临御?临御就是宠幸,我不免脸一红。

“明秀就是其中的一人,还是八人中最为漂亮的一个。能被皇帝临御,是所有宫人都企盼的,一旦被皇帝看中,从此就会成为宫中有身分的人,每月拿俸禄,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宫女从事劳役。”姑姑又叹了口气:“我和清莲都认为明秀会开心万分,却没想到那几天她天天面容忧愁,吃不下饭菜。问了她才知道,她爱上了一个人,可那个人比她年纪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听得出神。

“你也知道,宫人一旦到了规定的年纪是可以出宫自由婚嫁的,我与清莲都是苦出身,家里就靠着我们在宫里的微薄俸禄过日子,都没有出宫的念头。二人商量了下,决定由我顶上明秀去侍候当时的太子,让明秀去追求她的爱情。二日后,我们以明秀身体有缺陷为理由让先皇后换下了她,由我替上。”

说到这裏,素颜姑姑的眼里渐浮起愧疚之情,“可我与清莲错了,大错特错,怪我们当时没好好问清楚。明秀所爱的人正是当今的皇上,她的苦恼,她的忧愁一切皆因不知道该如何去获得皇上的喜爱,毕竟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大了,她要的不是一时宠爱后就被打入冷宫,她愁这个,忧这个,而我们却误以为……所以,她恨我,怨我,这些年处处与我做对。不管我与清莲如何解释,她都听不进,认为是我眼红嫉妒与她而使了诡计。”

姑姑的声音极为伤感,我听得有些动容。

“也难怪她不信,入宫那么些年,看尽了后宫权术,设诡计的,自保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要有人死方才罢休,就算是出自善意,看的人也硬会想象出点什么来。”

是啊,姑姑所说的很对。

虚虚假假,真真实实,都像是裹了一层看不清的薄雾,认为是真的是却又是假的,是假的时又参杂了几分真。

“帝王之爱也只是昙花一现,其实,明秀这样挺好的,虽只是个普通的宫人,至少日子能过得平静。”

“姑姑。”一个疑惑浮上心头,却不知该不该问,想了想还是算了。

素姑姑望向我。

“也没什么。”我笑笑。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我是皇上的司寝,怎么现在又成为了洗衣局的管事,是吗?”

被姑姑猜到,我有些不好意思。

素颜姑姑的目光变得深远,伤感一笑:“或许,这是男人的通病吧,当烛火幽幽,放下红罗帐,男人对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会紧张,会窘迫,会慌乱,会怯弱。几次侍寝之后,一旦他掌握了房弟之事,他自然而然的就想着避开她,转而扑向其他的美女。因为每天面对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会觉得自尊受损,而在其她女人面前,他觉得他才是主导。我明白了这一点后,主动向先皇后跪请来洗衣局。没想到这一待,就待了二十年。时间真是快啊。”

这段话,我几乎是脸红的听完的,可听到最后,只觉陈陈悲哀。

忍不住轻唤了声:“姑姑。”

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脑袋却是空空的。

“恩恩,”素姑姑微湿的目光正望着我,“记住了,千万别做皇上的女人,要不然,你一辈子也逃不开皇宫。”

我一怔,心倏然间浮上浮下的。

“看我说的,”姑姑摇摇头:“你怎么可能呢。走,陪我再走走,说说话。”

“姑姑。”我却拉住了姑姑的手,勉力一笑:“就算被宠幸的是宫女,也不能离开皇宫吗?”

“自然,皇帝的女人,她的一生只能有皇上一个男人,想的念的也只能是皇上,所以宫女只能老死于宫中。”

“那,”轻咬了咬下唇,“那皇上若是忘了她呢?”

“忘了?”姑姑愣了愣,浅笑:“就算皇上忘了,自有内侍记下,凡是皇帝宠幸的女人,内侍都要记在本子上的。”

“那万一没有内侍记录,皇上又忘了那名宫女呢。”

话完,就见姑姑疑惑的望着我,我才发觉自己说得急切了些,叫人生疑。可姑姑还是认真的回答了我:“以前的帝王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皇上,他的记忆力惊人,是绝不可能忘了被他临幸过的女人,除非刻意。”

记忆惊人?刻意?

为什么要刻意?

不可能,不会的。

“恩恩,你怎么了?”

“没事。”

“真的没事?”

压下心头的浮躁,我笑笑:“真的没事。”

“恩恩。”姑姑若有所思的望着我:“那天,在明妃宫发生的事,我没问你缘由是因为知道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对你来说,多一个人知道威胁也许就多一分,可顶撞皇上那是杀头的罪,以后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前思后虑,有时甚至要甘于埋没,明白吗?”

姑姑的话一语双关,透着真诚的关切。

我点点头:“恩恩会记住姑姑的话。”

走了几步,姑姑又望向我,明亮的眸子带着些深意:“没有内侍记录,皇上又忘了那名宫女,就不存在临幸之说,一旦日子到了,这名宫人自然就可以出宫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吗?”

见我发愣,姑姑叹了口气:“恩恩,你啊,还是不够深沉。”

送走了姑姑,天也渐暗了下来。

缓慢的走于青石甬道中,姑姑的话让我心头烦乱。

他的记忆力惊人,是绝不可能忘了被他临幸过的女人,除非刻意。

可他却是忘了那一夜。

若是刻意,为何呢?

堂堂帝王,若是不想承认强夺了民女的清白,动动嘴就行了。

有一脚没一脚的踢着石道上的小石子,全部的心思绕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一道绣着金碎暗纹的衣摆印入了眼底。

抬眸。

眼前的他全身被淡淡的哀伤所笼罩,往日的轻挑之情不在,温柔如水的目光只剩下落寞,俊美面容透着深深的疲惫。

这样的景临,是我从未见过的。

“奴婢见过尚书大人。”回过神,暗定了定心,简单行礼,就要越过他离去。

手被一片冰凉所包围。

低头,一双修长白晰极为好看的手握住了我,只是这手太过凉冰,仿佛完全没有温度般。

“陪我说说话吧。”他的声音很轻,很忧伤,像是被人伤得很深。

“奴婢,”我闭了闭目,深吸了口气:“请恕奴婢无礼,奴婢还有事。”

我知道自己很不争气,明明是不可能的,但自见了他后,心裏总是无法抑制住去想他,一看到他就会牵挂。

可我也自知,我与他是陌路,无法交集的陌路。

控制不住喜欢他,也只是放任在心中,让自己在心中的小角落里放肆。

现实中,我却什么也不可以做。

“我现在想有人陪我说说话。”他看着我,那神情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奴婢真的还有事,况且这是后宫,尚书大人还是即早出宫的好,免得惹人非议。”

“非议?谁会?谁敢?这裏的所有人巴不得我夜夜住在这儿呢。”他一声悲凉轻笑。

“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你真不愿意陪我说说话吗?”

“奴婢真的有事,告退了。”这些话说起来好困难,但我必须对自己硬起心。

走了几步,就听到他嗤笑一声:“你不是有事,你是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对我能远则远,甚至在心裏鄙唾我这个人。”

“奴婢不敢。”

“不敢?你连皇后都敢拒绝,还有什么不敢的?罢了,你走吧。”暗淡的夜色之下,他的身影孤单而落寞。

“大人。”终是不忍,硬起的心在他孤独的背影下层层软化,我轻声开口:“让奴婢送你到宫门口吧。”

他侧身望我,幽黑如子夜的眸子终于淡化了那点点忧伤,我的应允似乎令他舒畅了许些。

檐下挂起了盏盏琉璃宫灯,一排排,一簇簇,夜风下,像是长龙飞舞,又似艳红的花团灼目。

他没走宽大的宫道,而是择着无人的小径走去。

走得很慢。

我静静的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