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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逆水行舟

正文卷

纪翘很记仇,五岁就会把人家的小书包扔进河里随波漂流。纪钺注意到后,从小注意培养她与人为善,结果……收效甚微。

祝秋亭认识她时就发现了,她是会把记忆刻在石头上,而非写在沙上的人。

可纪翘从他这儿吃了很多苦头,她都不恨。又或者,她是不在乎。

纪翘分得清主次,她真正日思夜想的事,他也知道。但祝秋亭觉得,他在纪翘这儿,连次的分量都够不上。

覃远成曾不留情地戳穿过,说祝家对纪翘来说,差不多就是个跳板,你看不出来吗?

祝秋亭那天谈完一桩大单,翘了晚上的拍卖会,闲得不得了,心情看上去不错,靠在吧台旁悠闲地问他:“蹦上去后,她想跳哪儿去?”

覃医生看他心情好,笑道:“可能就没想着要被谁接住,想找她爸去。”

祝秋亭当时笑了笑,说:“也有道理。”

后来整整三个月,累到吐血的覃远成都在后悔,后悔这一晚嘴太贱,这男人心胸多狭隘他又不是第一次领教,怎么每次都重蹈覆辙?

现在纪翘在他怀里,祝秋亭又无端想起那晚。

他想问问她。当他睁着眼,看见她仰起头承受他的亲吻时,一轮月正在她头顶升到最高。她睫毛很长,天生带着上翘的弧度。急促湿润的喘息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祝秋亭大掌更用力,将人带向自己。

纪翘终于察觉到不对,猛地推开他,在夜色里望进那双眼,胸口起伏不定,极力压抑着喘息,眸色复杂:“你……”

他吻技高超,虽然她之前基本没怎么体会过。现在发现,她也不亏。

纪翘都麻得快没感觉了,人才反应过来了,以前即使最亲密的时候,他也很少这样吻她。纪翘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立刻被她抓住了。

她神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张张嘴还是咽了回去。她下意识地拿手背蹭了蹭嘴唇,口红算是掉完了,今天还涂了正红。

祝秋亭直起身来,看她默不作声地低头,心头直拱火,眼底都暗了几分。

纪翘仿佛没感觉,只盯着手表,忽然开始轻声倒数。

从五数到一,看到秒针变化,她冲他晃晃手腕,轻笑了下:“十二点了。”

今天是十一号。三月十一号,每年这时候,他都有些反常。纪翘记得清,因为有一次他甚至爽了祝缃的约,她还赶过去,帮忙临时照顾了女孩儿一天。

纪翘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见祝秋亭没搭腔,纪翘拢紧身上的西装外套,换了个问题:“你说,吴扉会不会跟过来?

“不打招呼就走,周总会生气吗?”

纪翘自言自语,也没指望祝秋亭回答,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上,蹲下来疯狂吐槽:“不过,他们的自助晚餐真的一般,那个鹅肝是喂鸡的吗?我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父亲的忌日。”

这一把男声清淡无起伏,让纪翘瞬间收声。

祝绫?她怎么记得资料上写的不是今天。

她的头靠在手肘上,手肘懒散搭在膝盖上,闻言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纪翘现在这个蹲姿,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太像村口唠嗑的大爷了。也亏长裙是开衩的,她是蹲得舒服,看他的眼神还带着满满的震惊和迷惑。祝秋亭心情有点复杂。

她这个姿势,搞得他们就像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捉过她手臂,将人一把捋直:“起来。”

纪翘意识到有点儿过了,赶紧站直:“噢。”

她看了眼黑暗中恢宏沉默的教堂,迟疑道:“那你来这儿给他……超度?”

祝秋亭语气温柔:“我来给你超度。”

纪翘沉默了一秒,很快扯出一抹微笑:“谢谢?”

祝秋亭微眯了黑眸,从上到下悠悠地打量她。纪翘被看得发毛,背也挺得更直,梗着脖子,像警惕的小动物,表面上一动不动,其实每根神经都绷得死紧,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迅速跑路。

但今天祝秋亭耐性明显不错。他抬手,从脖颈间摘下了什么,冲她说:“过来点。”

纪翘紧紧地盯着祝秋亭手里的东西,又瞟了一眼他的脸,好像他手里正握着炸弹。

纪翘非常坚定地一步也没挪,祝秋亭便上前两步,手臂绕过她细白颈间。他体温偏凉,纪翘就被轻碰了一下就要跳开,又被他摁了回来。

“别动。”

祝秋亭声线沉了很多,是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纪翘便没再动。离得很近,她一转眼就能看见。

祝秋亭是哪天身无分文,凭皮囊也能轻松吃饭的存在,这点她一直知道。

以前纪翘以为,他握着枪与匕首时,最令人心悸。那时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没有亲近与疏远之分,只要有需要,任何人都可以消失。

他垂首停留的这几秒,纪翘比被人用枪抵住还心颤。

仿佛一侧头,他们便能贴面吻住。

他的骨相极流畅,眉骨到鼻梁的侧影被黑暗包裹起来。纪翘用目光勾勒了两遍,祝秋亭已经直起身来。

她若无其事地垂眸,拉出他戴上的东西看了眼。

这是一小块深色玉石,表面光滑,成色如何……她也看不出来。但她依然努力地盯着看了半天,好像能看出花一样。纪翘想,这是他戴过的,无端送给她,裏面不会有追踪器吧?

“纪翘,”祝秋亭用通知的语气平静道,“从现在开始,希望你暂时扮演好我固定伴侣的角色。”

纪翘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玉石,蹙眉问:“为什么?”

祝秋亭的眼神很温和,那似乎是对智障才会有的温和,一下打碎她那点儿旖旎幻想了。

他反问道:“你说呢?你觉得你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阻止回过神的J.r吗?等吴扉意识过来,除了把你拎过去交差,还有其他可能吗?”

祝秋亭继续淡声道:“如果你只是我的下属,他们根本不会忌惮。最近解决完SN的事务,最迟三个月内他们会把重心放回国内,到时候你能躲得过去吗?还在这儿上蹿下跳管其他人呢。”

纪翘满脸一言难尽。

他们不忌惮纪翘,但……明显也不忌惮祝秋亭啊。祝秋亭截断过J.r无数生意,搞黄了人家的财路,现在J.r要是想腾出手回国内造孽,首先要做的不就是找上他吗?

祝秋亭顿了几秒,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不一样。”

纪翘耸耸肩:“哦?哪里不一样?”

祝秋亭忽然抬手,摩挲了下她颈间,轻声道:“区别就是要分主次。如果你是我的人,他们会等我死了,再来找你。就算他们想拿你威胁我,其一是威胁不到,其二,我没死,他们就不会轻易对你下手。”

J.r的行事作风,她听说过,她还是很热爱生命的。

纪翘:“好。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她话音刚落,祝秋亭就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径直道:“因为留着你还有用。还有问题吗?”

纪翘沉默了几秒:“没了。”

祝秋亭转身朝停车的地方大步走去:“没有就走吧,我还要休息。”

纪翘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她问:“所以,我们跟以前会有什么不同?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他以前留在过身边的女人,是什么风格?她几乎想不起来了。

祝秋亭脚步一顿,侧了侧身:“没有。”

纪翘迈开步子走近他:“好。对了,你需要买点花吗?也可以白天再来……”

祝秋亭开口打断她:“过几天搬到明樾去。”

那是他市中心的一套顶层公寓,他平时基本不会去住。

纪翘说:“好。”

上车前,祝秋亭扣着车门,低声道:“他不需要花。”

在坐进车里的前一刻,祝秋亭的手腕忽然被扣住。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腰际已经被人环住,纪翘把头虚埋在他背上,绕过的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她能感觉到,手下这具结实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但她没在意,又坚持了四五秒才放手,轻声丢了句节哀,才从另一边上了车。

祝秋亭过了好一会儿才坐进来。

“以后别这样。”他声音很淡。

纪翘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知道是越界了,却没马上答应说好。

她不太想对他随口说谎了。

等回了别墅,祝秋亭下了车,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来到另一边,把她拉下车。

纪翘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扣着腰抱起来,双脚略微腾空。为了平衡,她不得不双手环住他脖子,有些恼怒:“祝——”

“拥抱是这样的。”他环紧怀里的人,低头用额头轻碰了碰她。

男人身上檀香木的气息若有似无,却无孔不入,钻入她感官。

“肢体接触最容易被人看出端倪,以后要么别碰我,要碰就装得像一点。”

纪翘怔了一瞬,忽然抬手圈住了他的脖颈,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

纪翘知道祝秋亭效率高,但没想到他效率这么高。

不出半个月,全世界都知道祝家这位在金屋藏娇。祝秋亭以前不是没绯闻,但是他本人基本跟娱乐媒体绝缘,更没有什么定下来的伴侣,现在风向却变了个彻底。

祝秋亭最近的业余爱好从拍古董、字画、表、石头,转向收集珠宝钻石了。

被胆大的记者问了,祝秋亭也不回避,直接甩一句“给家里人带的”。

问话的记者是年轻女生,入行不算久,胆子也大,见他根本不像传闻里那样阴晴不定,眉角眼梢甚至带了点思人的眷恋,便开玩笑地追问了句:“那祝总会收人钱吗?”

有保安要拦,祝秋亭却伸手挡了,嘴角勾着笑,望了眼记者:“你说呢?”

难得见他在公开场合这样轻笑的神态,含着三分温柔懒散,问得小记者脸腾地烧了一片。

苏校、黎幺、林域也看到报道画面了,只是不能完全确定对象是谁。这时热爱神隐的覃医生冒出来,在微信把他们三个人拉群发了疯:我天我天看到了吗公孔雀开屏了?!

过了很久,黎幺才回了他一个标点符号——?

覃远成看了眼群成员:五个人。

——祝秋亭也不小心被拉进来了。

原地解散。

很多生活用品也源源不断地被送进了明樾,俯瞰江景的两百八十平方米大平层,最近被许多快递堆满了。

新床垫、衣柜、电视,这是大的,堆在客厅左边,压根儿没有拆封过。

戒指、项链、衣服、鞋,这是小的,堆在客厅右边,也没拆封。整个公寓都快塞爆了。

祝秋亭门开到一半就进不去了,他隔着望了一眼,砰地将门带上。

他拨通纪翘的电话,那边倒很快接了。

“喂——”

背景音嘈杂,纪翘扯着嗓子说话,有些失控。

见对方没出声,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屁滚尿流地从舞池滚到外面走廊,紧紧地靠着墙,尽量减少这边的噪音,语气非常乖巧:“哎,我在。”

祝秋亭有把纪翘抓回来,再从五十二楼扔下去的冲动。

祝秋亭温声道:“原来你还活着。”

他这半个月出差九天,忙得头昏脑涨都腾出时间来选东西,为了查哪种枕头舒服查了半小时,结果人家压根儿没回来过。

纪翘干笑了一声。

她这半个月忙着找瞿然。这人真轴,纪翘只是想跟他简短聊一次,毕竟他盯梢祝秋亭也盯了那么久,手里应该也知道不少信息。纪翘现在不能确定,祝氏到底是不是被无辜拖下水的,还有……

祝秋亭跟灰狼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瞿然压根懒得理她,轻轻松松就能躲开。

她今天也诧异,瞿然空闲时竟然会来这么热闹的地方,纪翘深感自己年纪上来了,在这么吵的场所待不了太久,不知不觉就头昏脑涨。

现在猛地一听到祝秋亭的声音,尽管画风是老样子,可她还是笑了。

纪翘单手环胸,倚着墙仰头,望着迷离变幻的灯光,嗓音懒洋洋的。

“活着啊。活着多好啊,还可以想你。”

纪翘咯咯地笑得清脆,她不满地轻哼了两下:“好多鱼在天上飞。”

祝秋亭摁了摁直跳的太阳穴:“你在哪儿?”

纪翘用肩夹着手机,边玩手指边回答,声音像小猫不自觉撒娇似的,道:“不知道。”

她酒量不错,刚才喝得也不多,但头就是昏昏沉沉,不受控制,瞿然也被她跟丢了。

纪翘干脆靠着墙,滑身蹲下:“我——”

她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挂了。

纪翘看了眼手机,在膝头上砸了一下,嘟囔道:“这么不耐烦。”

“纪翘?”

耳边忽然有人叫她名字,话里话外都沾了点惊喜。

纪翘循声抬头,撑起脑袋望了一眼。

那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白白净净的,书生气很重,有点眼熟。

噢,想起来了。

她指着来人,笑得止不住,手指在空中点了三下。

“前男友。”

孟景之后,这位是纪翘短暂恋爱史中的一个对象,脾气最好、学历最高、家庭最干净,她最配不上的一个。

好在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只是仰慕对方,没多久就放人自由了。

“你怎么在这儿蹲着?”

他蹲着问纪翘,目光不敢往她短裙上瞟:“你……是不是喝多了?”

纪翘摆摆手:“嗯?没!”

徐修然看她这样,怎么也不放心她就这样待这裏,上前小心地扶起她:“走吧,帮你打个车,送你回去。”

徐修然站在路边,很快就被事实教育了。谁能从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酒人士那儿问出地址?

他也不能贸贸然把人往家或酒店带,这传出去对纪翘也不好。

徐修然正纠结着,忽然被一道远光灯闪得眼疼。他一手遮住眼睛,一手赶紧扶着纪翘让她站直。那是辆黑色宾利慕尚,一个急停停在路边。

准确地说,是停在了他们俩跟前。

徐修然心下有预感。

等驾驶座那边下了人,男人走过来,徐修然对上他视线时,那预感便落实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想想也是,纪翘身边怎么会缺人。尽管八成能确定,徐修然也没立刻把人交给他。

“请问你是?”

祝秋亭打从走过来开始,就没有一秒钟看徐修然,等他开口,才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祝秋亭本来五官皮相就突出,不带情绪盯人时,气场骇人,像把极利的刀锋。现在上目线微微一抬,平添两分阴鸷感。

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向来强烈,徐修然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往后倒退了两步,手里的纪翘差点没扶稳。

下一秒,她就被男人接了过去。

祝秋亭还没说话,纪翘突然在他怀里诈尸似的抬头,看见他后,眼眸都被点亮了。

她手唰地伸出去,掌心朝上,放到祝秋亭下巴底下。

纪翘转头看向徐修然,笑得很灿烂,像介绍商品一样:“哎,徐老师,给你介绍一下,我男人。”

在两人同时的静默中,纪翘兴奋地问出了下半句:“是不是很帅?”

徐修然眼看见面前男人神情发生变化,笑意一路延伸到眼底深处。

车大灯还亮着,照得彼此都很清晰。祝秋亭俯身将纪翘抱起,冲徐修然礼貌地颔了颔首,补齐了自我介绍:“如她所说。”

男人那张耀目面孔上,写满了柔和与骄傲。

好像实现了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愿望,连抱着她的指尖都记录着想念。

这晚纪翘做了个梦。这个梦很长,又很真实,她一时分不清到底该不该醒来。梦里她还在晴江,最大的心愿是考到650分,以及等纪钺退休。只有这两个愿望。

只是一切像镜花水月的泡影,转瞬即逝。

下一个画面里,她跟纪钺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但很快,他们竟被绑架了。

纪翘活了十几年,在纪钺的放养下,从来不知怕为何物。被矇着眼睛捆住手脚,动弹不得这一刻,她怕了。纪翘能隐约听见细微凄厉的惨叫,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血腥味浮动在空气中,铁锈味甚至能让人闻到一丝甜。

幸好纪钺在旁边。他轻声叫着她名字,说:“乖,我在这裏,别怕。”

纪翘心跳得没那么快了。确实,如果是跟纪钺在一起,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命运大礼最后降临了,他们都活了下来,绑架者被绳之以法。一切看上去重新进了轨道,纪钺受了点轻伤,不到三周就回了岗位,因为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他追击起J.r更不会手软。打那以后,他对纪翘的安全十万分的上心,上心到纪翘都嫌他啰唆。

纪翘记吃不记打,很快将那几晚的恐惧抛之脑后。

直到那天。

她跟纪钺前一天还在吵架,那次考试又退步了,纪翘一回家又扑到了电脑旁,痴迷于给网友发邮件,纪钺恨铁不成钢,放狠话说烤鸭套餐不会再带她去吃了!纪翘气得跳起来,说不吃就不吃,我存钱了,明天自己吃三顿!

那是她跟纪钺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概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就清楚地划出了分水岭。

她成了一颗尘土,不怕飘得远,更不怕落下。

再后来她认识了孟景,同样的职业,他没纪钺那样明亮、凌厉、潇洒带风,相反,孟景是温和而有力的人。他将纪翘从满眼血丝的噩梦里拖出,用了很多个长夜。也跟她讲了许多旧事,让她学会相信正义,相信事情一定会有个结果。

孟景去世以后,她很快离开,整个晴江市都在嘲笑孟家,选了个这样凉薄的人,看吧,皮囊有什么用?自作自受。

纪翘打了很多份工,每个月固定时间,三分之二工资打到孟景父母账上。

她试图按照孟景说的那样活下去,可是太难了。

纪翘记得那个晚上。边陲小镇的深夜大地寂静,301据点有J.r的几个人。对方没有防备,一切超乎寻常的顺利,最后她让一个人带话回去。

本来想让所有的痛苦在那一天结束,但那天,她看着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 想着要不就多活一天?

纪翘决定活下来后,留了长头发,去金玉堂卖酒。

早晚J.r会找到她,或者她会找到他们。她想把J.r的人挫骨扬灰。可在那之前,她总得找个地方,一个能让她尽量延长时间,保护自己的地方。

反正在别人的口中,她已经声名狼藉了,不差这一次。

至于选到祝秋亭,完全是个意外。

——倒也不算。

她第一次在网上翻到祝氏资料时,就决定了借这裏庇荫。

纪翘知道,他会留下她。

她只是没想到会那么顺利。更没有想到,他给她留下了一个绵长的难题。

他跟J.r,跟灰狼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总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纪翘好像能在祝秋亭身上看到那个影子。她几乎能确定,绑架过她跟她爸的人,在她的生命中一闪而过的灰狼,也是类似的身形,气质这个东西本来就虚无缥缈,但那样强烈、阴冷、令人胆寒的气场……真的能那么像吗?

可感觉是若有似无的,说祝秋亭像绑架过她跟纪钺的人,纪翘也没有证据。要是真的,那她就别无选择了,他和她之间就只能活一个。更矛盾的是,祝秋亭看上去明明在跟J.r作对周旋,把吴扉都气到头顶冒烟。祝秋亭跟吴扉的交锋,又让她觉得他们像是早就见过……甚至相熟。

怎么可能呢?

纪翘有太多太多疑问,但在答案出来之前,她决定姑且先信着他。

纪翘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她躺在沙发跟茶几之间的地上,水晶吊灯在她视野里晃。她爬到沙发上,发了一分钟呆。

这客厅布局显然不是她之前的狗窝,而是在明樾的公寓。之前整个客厅堆满没来得及处理的家具,现在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

纪翘回忆起了很多,跟徐修然有关的画面,他喋喋不休的问话、焦急的眼神,还有……祝秋亭。

她起身,光脚穿过走廊,在书房门口停住。书房是磨砂材质的推拉门,隐约透出点光。裏面有声音,不像是祝秋亭的。而且有男有女,纪翘听出来是在开多方会议,似乎是讨论科盛所属子公司的收购,对方正谈到股权应对应的权益账面。

科盛是徐家底下的产业之一,女声是徐怀意的声音。

林域代表祝氏提了1.7个亿的价,如果是整个科盛,那就太便宜了,可要是子公司,又太贵了。

纪翘懒散地靠着门,正在走神,门突然被拉开,她整个人靠空,打了一个趔趄跌进去,被人一把接住了。

祝秋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调平淡。

“躲外面干什么?”

纪翘反应很快:“想……一点事情。”

她指指电脑,音量放低:“你不是在忙?”

这回答不知道哪里取悦了他,男人神情有些微妙的松动,薄唇抿了抿。

“想什么事?”

纪翘想了几秒,决定道出部分事实:“刚才在酒吧遇到的朋友。”

祝秋亭沉默两秒,忽然松了手,退后一步。纪翘本来百分之七十的重量都靠着他,这一下直接跌了个狗吃屎。

她心裏暗骂了两句,表面上还是飞速爬了起来,瞥了眼电脑,还是视频会议,现在几方不约而同陷入了死寂。

“那我先出——”

祝秋亭没理她,转身走到书桌跟前,终止了会议,礼貌冷淡地改了日期。

几个小时前,网上出了铺天盖地的新闻。

他那辆座驾车牌太显眼,又被拍到抱着女人上车的画面。没几个小时,纪翘被扒得干干净净。

美女,还是在当地名声不太好的大美女。

会议中,祝秋亭跟平时一样,开口不多,但也不会走神。除了林域的其他几方人,本来都把绯闻当假料了,现在平地一声雷,下线前神智被炸飞。

纪翘赤脚靠在墙边,听见祝秋亭冷不丁开口。

“徐修然,二十九岁,A大本科、哥大硕博,回来后在A科大任教,父母也是大学教授。”

他把电脑合上,直起腰,转身望着纪翘,饶有兴致地勾着嘴角,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条件很不错,怎么最后没在一起?”

纪翘没精力去猜他的心思,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没那个缘分,不太配得上人家。”

她想休息了。看外面天色都没亮,从酒吧回来到现在,估计也没过几个小时,她整个人还是很困倦。

祝秋亭靠着书桌,衬衫袖子卷至手肘,手臂青色的血管微凸,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灯色里。

听到她回答后,他思索了几秒,低头将手表慢条斯理地解开。

“这样。”

祝秋亭迈开长腿朝她走来,绅士地站定,掌心却握住她的腰,把人压实在墙上。

纪翘试图挣扎了一次,被他摁住手腕。

“那我呢?”

祝秋亭俯下身来,靠近她耳郭问:“配吗?”

说得好像她能答别的答案一样。

纪翘没正面回答,只低声道:“你别……你注意安全……”

他漫不经心地吻她,从他的角度看,夜景和她都能尽收眼底。

感官的快意堆积累叠,最后一刻前,纪翘忽然轻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很早就见过我?”

有个秘密纪翘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一方面是,她早已经失去了可以讲述秘密的对象;另一方面是,这个秘密太失真。

十六岁被绑架那一年,她并不是一直矇着眼。

在从一间地下室,被带到另一处的途中,她从窗户望见过一个人影。有人跪在他面前,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他虽然只是懒懒地站在那儿,但那种上位者的姿态,还有那道侧影,长久地烙在纪翘心裏。

J.r的灰狼没人见过,官方的画像不保真,三方专家给的不同相貌,但身高她记得是在一米八六至一米八八。

这也是祝秋亭的身高区间。

祝秋亭没说话,纪翘又短促一笑,声音低不可闻:“算了。”

这种藏得最深的秘密,怎么会就这样问出口,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她真是疯了。

她到他身边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寻这件事。如果祝秋亭真跟J.r有关系,甚至是国内没人见过的灰狼——

纪翘当然会亲手送他上路。

突然间,她身体卸了力,又没有靠向他,只是下意识往后仰,一半身体都快弯到栏杆外。

祝秋亭及时将她拽回,把她整个人往上一托,又拽过她手腕,让她掌心覆在自己右手动脉处。

那道青色文身下,皮肤有些许凹凸不平,是旧伤口。她粗略一摸,猜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伤。

祝秋亭看着她,风将她黑发吹得很乱,可还是很美。

“纪翘,”他叫她名字,非常平静,“我给你一次机会。”

江水悠然浩荡,月色都映入他眼中。

纪翘听见他说:“我这条命,你来处置。”

纪翘心神微动,问他:“什么?”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等他回答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祝秋亭黑眸深得像潭湖,吸收一切,没人能探究深湖。

她看见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

“累了。我有点累了。”

祝秋亭笑容很淡,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放弃挣扎。

纪翘也想了很久,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头,唇在男人喉结上轻碰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吻。

“那就睡一觉。”

劫难总会在,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被它淹没了。

“醒了再说。”纪翘嘴角淡淡一勾,“我们都是烂人,从骨头烂到外面,舍不得这条命的。”

她走到阳台门口,听见祝秋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舍得。”

与此同时,打火机擦出的微小动静钻进她耳膜。

他点了支烟,低头吸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般:“我没什么不舍得。如果死在你手里的话。”

纪翘回头的时候,看见祝秋亭咬住烟,领口敞开,吻痕咬痕交错斑驳,微微仰靠在栏杆上,顶着夜色星辰,这么说道。

弗朗西斯科与平日一样,清晨五点半起来料理一切,整座法式庄园还在沉睡之中。

麦林地处阿布拉山谷,常年四季如春。庄园在远离市中心的南边,四周被安第斯山脉环绕,地理位置绝佳。

弗朗西斯科在C国出生长大,做家族管家三十余年,现任亚裔主人是最省心的一位。

他沿着长廊走进餐厅,意外发现人已经在长桌旁,开始吃起早饭——一杯黑咖啡,一块烤焦的鸡蛋吐司。

男人穿着深灰色的烫金丝绸睡袍,阳光正好从窗格落进来,整个厅室被烘得暖洋洋的。

弗朗西斯科注意到,他吃得很优雅,眼神专注地落在电视上。

最新出炉的晨间新闻,报道了首府波市的波萨区,一幢高级住宅中,C国警方搜出了上亿的现金和大量黄金。

这些暂时撼动不了J.r的现金流,但要重新安排人员、调查信息并不是简单的事。何况他不是只有一个地方要顾及。

弗朗西斯科将目光收回,提醒道:“杰森,从A洲启程的货卡在了K市港口。”

这批货对于J.r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只要能绕过拉萨罗港口,来到C国就顺利了,但现在看这情况,甚至都无法运抵S国港口。

杰森懒懒散散地戳着盘中的吐司,早起的倦怠一览无余:“我知道,所以吴得过去。”

吴扉是他当年亲手挑选、培养的,尽管不是最完美,但应付这些事也够用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垂着长睫:“难解决的是那些人,弗叔,他们不肯开口。”

弗朗西斯科难得地沉默。

SN洲这一块,有对方的人并不奇怪。他们跟J.r作对不是一年两年了,奇怪的是,一切方法都用过了,那些人依旧守口如瓶。

男人也很无奈,想知道的又不多,只要一点点……一点突破口就够了。

男人打开笔记本,屏幕自动苏醒,页面停留在关上之前的内容。那是一页简单的资料,A洲祝氏。最近一则新闻,却停留在娱乐版块的一角。

杰森伸手用指腹轻柔地划过屏幕,干净的指尖泛着光泽,眉眼带着温润笑意。

他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弗叔,帮我订张票。这批货我自己来办。”

一周后。

蓝屋这家店通常十一点才热闹,这晚九点不到,店门口已经停满了车。

今晚有人做东。

这人不是一般人,是短短半个月,靠包场买单在本市出了名的人,吴扉。各店经理互相通过气,姓吴的客人出手阔绰,但通常只待在二楼VIP区域。

他待的场子,闹事的都少一些,这人青茬寸头五官凌厉,身高将近一米九,身边还有保镖作陪,谁想醉酒闹事也得掂量三分。

夜幕降临,整个一楼空间像把扇子,由中心舞台向两边延伸,分成上下两层,被酒精、音乐与荷尔蒙轻松点燃。

二楼私密性极佳的VIP大包里,非富即贵的公子哥们玩得都很疯,横竖那位吴老板会买单,三十万以上的酒开了不少。作为回报,好的东西统统先推到吴扉那儿去。没多久,吴扉便左拥右抱,好酒满桌,主要负责灌酒猜拳,听人吹牛,话倒不多。

吴扉乐趣不在此,即使心不在焉,也没让人看出来。

他买过单的地方,风格、装修、功能侧重点各不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祝氏娱乐业底下的分支。

这段时间,祝秋亭别说露面,吴扉手握的情报网也没能捕到他半点影子。

但没人不知道他的新闻,说他跟一个图他钱的女人在一起了。

这类场合八卦更是不绝于耳,更甚者直接越过客人对上了线。

“才二十七八岁,爬上来的,你没看新闻吗?啧,某些人不会还在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吧?”

“呵,是,就算她是,祝总会娶她?也就这时候耀武扬威了,找小报发发新闻,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

“是啊。唉,命没人家好啊——”

砰!

忽然之间,玻璃碎裂的响声打破了喧嚣热闹,所有人怔然之下,回头看向声源。

吴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踩在碎玻璃上,面孔阴沉:“话那么多,舌头不要就割了。”

不知道为何,明明是恐吓的话,他的神态语气却像能说到做到似的,全场登时噤若寒蝉。

“过来,”吴扉忽然上前两步,一手拽一个,抓着头发将两个女人拖过去,勾着唇笑了笑,下巴微抬,示意墙角,“看清楚,那是谁?”

长发凌乱、浑身狼狈的人哆哆嗦嗦,声音发颤:“是……是个女……女人。”

纪翘藏在暗影里,及脚踝吊带黑裙,肤色细腻漂亮,抱着胸靠坐在墙角,从头到尾没人注意过的角落。

吴扉手上猛地使了三分劲,将右手边的女人往前拉了拉,眉眼弯了弯:“是,原来是那位祝总的,现在是我的,听清楚了吗?!”

既然被提到,纪翘也抬了头,迎着各异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是自我介绍。

“我,”纪翘顿了一秒,看了眼吴扉手下脸色苍白的女人,决定从善如流。

她笑眯眯道:“心机得很,大家小心。”

纪翘想起那晚和祝秋亭在阳台上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竟然信了祝秋亭的鬼话一分钟。

结果呢?第二天他就被拍到绯闻照片了,小报记者还把她当根葱了,找了渠道发给她,意思是价格你看着办吧,不给钱就发了。

纪翘把照片放大看,那千金年轻美貌,而且有双清澈纯净的眼睛,崇拜又羞涩地望着男人。

祝秋亭虽然没看她,依然不影响整张照片的温馨氛围。

回忆了下,她跟祝秋亭的新闻照片,拍得就像狗血伦理剧一样,那种恶毒美貌小三即将被打的氛围呼之欲出。

纪翘回了记者一句:没钱,随便。

但最后还是没见媒体,八成是被祝氏公关解决了。

没过两天,祝秋亭就出差回了K市,把她一个人撂这儿了。按理说,不该用撂这个字,但祝秋亭走之前,直接把她禁足了。

门口保镖二十四小时轮换。

纪翘有一颗野人般向往自由的心,选了个夜黑风高的夜,动手把人解决,逃出来了。

她找到了吴扉。

吴扉当时很有兴趣,问她:“凭什么觉得我会留你一条命?”

纪翘反问他:“你在申城待了这么久,挖出了祝秋亭什么信息吗?没有吧?”

吴扉来不只是这一个任务,这虽然是顺带的一件事,但确实有吸引力。

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话里可信度有几分,但吴扉清楚她是演戏,她也清楚吴扉没那么傻。吴扉把她带来,只是想确保她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罢了。纪翘投奔他?吴扉半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就算她嘴裏没真话,等这两天货出了港口,有了时间,人在这儿,他总会问出点真话的。

“心机?”

不知怎的,吴扉轻扯了下唇,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纪翘,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用食指随意点了下纪翘,环顾四周,问周围:“哎,你们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吗?”

公子哥们玩乐耍坏可以,可在这真坏种面前,有一种本能的求生欲。大家面面相觑后,有识相的抢先附和:“没有没有,吴哥你有眼光,是漂亮,真的漂亮。”

“对对,怎么说我也混了十几年,我打包票真没见过。”

“吴哥,美就行了,管那么多呢,是吧?”

“那这样,”吴扉转了转食指的玉扳指,挑眉问道,“送你们,要吗?条件只有一个,把她——”

吴扉兴致盎然地说到一半,兜内的手机振动了下。

他掏出来随意瞥了眼,面上戏弄了人后的懒散还未褪去,神色便一点点地冻住了。

货不顺利,全数冻结在港口了。

吴扉脸色顿时难看得如坠冰窖,手臂青筋根根暴出,下一秒便起身,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这下换纪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背影,边欣赏边挑了桌上一瓶轩尼诗李察拎着,前后晃了晃。

“问一下。”

纪翘打破了沉默,把众人的视线成功地拉了回来,彬彬有礼道:“刚刚哪几个说我漂亮?这酒可以请我吗?”

等吴扉走了,被压了半场的气势也能找回来了,有个憋坏的公子哥立刻爆了:“这酒多少钱,你知道吗?摔了你干三年都不够赔的!”

这种对剩下十来个人而言,已经是完全熟悉的场景。众人暗中松了口气,看热闹的有,嬉笑劝人的有,更多的是冷眼旁观。

在这种场合,只要有一个靶子竖出来,所有的情绪、该被发泄的欲望,都将由那个靶子负责。

纪翘没看说话那人,轻耸了耸肩膀:“我也是帮老板做事,没办法。”

她边感慨边扫视了一圈,微微笑了下:“我再问一遍,刚刚说话的是哪几个,出来挨打。”

短暂的死寂后,有年轻的跳起来猛地抓过她手臂,还没碰到她,差点被一整瓶轩尼诗李察砸中。对方身子还没来得及拧回来,跟瓶身险陷擦过。只听见一声巨响,酒瓶迸裂,酒液四溅!没等那人喊疼,纪翘一把拽过对方领子,中指顺着他锁骨下窝云门处扣进去,把人直接掼在墙上,轻声道:“我都说了,谁先说话谁先挨打,怎么就不听劝呢?今天我心情不好——”

“啊!这酒你赔得起吗?今天姓吴的还没买单呢!”

有个鬈发女人冲过来尖叫:“客人不付款是会算我账上的,你个疯女人,要死啊?!”

“算我账上。”

有一道陌生男声突然横插|进来。

“你知道这酒多少钱吗?!算什么啊算?!”

鬈发女头都没回,声音直发抖。

对啊。众人幸灾乐祸地想,这么贵的单还想充冤大头——

顺便循着那道男声回头看了眼,众人噤声。

——毕竟这单的确能算他账上。

祝秋亭着实忙了一阵子,要让吴扉跟灰狼真感到头疼,并不轻松。祝秋亭托周肆找了人,那老板做海事公司相关的业务,港口上的事能帮得上忙。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餐厅景色很好,玻璃窗外整个海港尽收眼底。

老板的小女儿也来了。

祝秋亭从不干无利可图的事,也不白白拿别人的。一顿饭吃到一半,该谈的事谈完,他让利了15个点,大方得令人吃惊。老板中途高高兴兴地出去接电话,一去不复返了。

他没吃什么饭,也没碰酒,靠着椅背沉默地望向窗外。

霓虹灯下,江水滚滚流,货轮和游轮擦身而过。这世上美景太多,相似的也多,能让人记住的没多少。

祝秋亭准备离开时,被人揪住了袖口。

他转头,对上一双我见犹怜的杏眸。在这地界,二代千金能长成这样,是上天给的好福气。祝秋亭不着痕迹地抽开手,问她什么事,他没用粤语。

千金哽了下,心裏有些委屈,用不流利的普通话道:“爸爸有急事先走了,想让你帮个忙,送我一下。”

祝秋亭没说话,坐在那里,手里转了转杯子,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

那一眼没什么分量,少女心事仿佛被全然看穿般,让她腾地红了脸庞。她裙靓人也靓,男人却显得兴致缺缺,叠好餐布压在骨碟下,说好。

出去时,天公作美,飘起了雨丝。正好有车飞驰而过,她没看路,重心不稳差点滑倒,吓得一把抱住男人手臂。

一秒都不到,她便被人拎开了。

“车到了。”

祝秋亭说完,低头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

“我叫梁美,”上车前,依依不舍的千金丹蔻搭在车门上,“吴——梁美。”

他们在很久前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不过看样子,他记不起来了。

祝秋亭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车躲雨。

“吴小姐。”

车门关上之前,他忽然叫住她,吴梁美才发现,原来失望转快乐只要一瞬。

“你的项链很美。”

吴梁美听见他问道:“哪里买的?”

她眼睛一亮,飞快地报出品牌,那单词被祝秋亭轻声重复一遍,勾掉她三魂七魄。

“谢谢。”祝秋亭微微一笑,“希望她也会喜欢。”

他回去后,纪翘连影都没了。祝秋亭倒不意外,反正现在吴扉那边也不敢轻易动。这点他能确定,否则也不会刻意给媒体放出风声。

无足轻重的人当然可以随便对待,站到他身边就是另一码事了。目前来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

他有定位追踪。但那是饮鸩止渴,远远不够。苏校半夜找他汇报,最近出幺蛾子的工程承包商捅了个大缺口,亟待解决。

祝秋亭听到一半就打断了他。

“事办完了。改签,改最早的一班。”

赶到了酒吧开门时,纪翘正凶神恶煞地捶人,一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样子。祝秋亭还没到门口,遥遥望了一眼,干脆停在那儿,看了一分钟戏才进去。

知道这点小伤无关紧要,他还是问了她疼不疼。

纪翘瞪大眼,满脸都写着:你说呢?

祝秋亭背对着所有人,只有纪翘的角度能看见,他用口型说的那句无声的话,她看懂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祝秋亭恶作剧般地轻勾了勾唇,把她猛然拉近,贴近她道:“可是我想。”

她乖乖地把头靠上去,用下巴轻蹭了蹭他西装,小兽讨人欢心一样,用方圆五米都能听见的分贝说:“谁说的。想啊。我每天做梦都能梦到你。”

纪翘生了双英气凛然的眉,眉峰锋利,底下偏又生了双多情目,骗起人来毫不含糊。

她抬眼无声地扫了圈,欣赏到弹眼落睛的场面,周围这圈人仿佛石雕大赏,纪翘相当满意,就是她的腰被掐得有点疼。

祝秋亭回头望了一眼,十秒之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沉默没再继续蔓延,祝秋亭看了眼表,让纪翘去附近的四季酒店待着。等吴扉确认完港口的货,估计会恨不得直接取掉他项上人头。那货不仅被卡住,吴扉本人也会遇到麻烦,暂时是出不去了。

“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用房卡轻拍了拍她脸颊,仔细听总有点阴恻恻的。

不过,这男人常年这样,对外人如春风拂面般和煦,对她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纪翘早习惯了。

她刚接过房卡,又听见他淡淡道:“你再联系瞿然和姓徐的,以后回家从窗户走。”

这一周多,纪翘在吴扉身边,负责转移他注意力,难得没被限制人身自由,闲着没事也是没事,便帮那瞿警官暗中查他朋友被绑架的地点。虽然她不可能弄到具体坐标,但纪翘嗅觉比狗都灵敏,缩小搜索圈,帮瞿然节省时间还是可以的。

除此以外,她还跟前男友徐修然喝了两次咖啡——

准确地说,是偶遇。

听到祝秋亭这么讲,她在心裏很硬气地想,你知道得还挺清楚,但关你屁事。

纪翘在心裏问候完,才道:“记得徐小姐吗?瞿然不是她弟吗?上次他跟徐小姐借了两百万现金,就是为了他一个朋友。”

她在那次宴会上提醒瞿然,不要插手,不管有没有那两百万赎金,对方都不会轻易放人。

纪翘顿了顿:“他们姐弟现在平安无事,对你会有帮助。”

祝氏跟徐家还有合作,科盛所属子公司的收购,祝秋亭给了很高的价格。

祝秋亭“嗯”了声,笑了笑:“你跟徐教授喝咖啡,对我也有帮助?”

纪翘望天。

“纪翘,”祝秋亭低头把表解下,垂着眸,“你是觉得,你跟他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纪翘觉得这话觉得很刺耳。

他说过太多难听的话,但从来没有像这样直接。像是在问:你配吗?

她靠着墙,突然笑了笑:“为什么没可能?男未婚,女未嫁,我胆子大,想吃回头草,我就——”

一句话没能说完,就被堵了个彻底。

她被腾空抱起,失重时,两条长腿下意识地盘住男人腰际。

祝秋亭扳过她后脑勺,不容分说的强势,薄荷的清凉从唇齿间传递来,纪翘挣扎着试图扭过头,又被他狠扳回来,嘴角也被咬破。

“去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把你那片草原烧了的话。”

耳鬓厮磨间,祝秋亭温柔万分道。

纪翘没吭声,任他动作。

直到祝秋亭肯放过她,不得不赴约前,纪翘才整理了下裙子,很专注地将裙角抚平,没有抬眸。

“比起徐教授,我跟你更不可能。

“可那又怎样?我们不是照样在一起吗?”

纪翘的语气非常平淡,手要很用力才能镇定地动作。

祝秋亭背影一顿。

“你也没有得到你爱的人,”纪翘撑起身,大步走到沙发旁,启了瓶酒,倒满一杯后一饮而尽,胸口不住地起伏,问得非常冷淡,“你是祝秋亭,你都得不到。我能吗?”

她话音一落,男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人了。

纪翘独自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绷不住,用手臂盖住了眼。

这灯光太刺眼了。

她问徐修然,有没有喜欢过不可能的人,他毕竟是学心理学的,如果能给她一点建议——什么都好,把她这颗心脏停了都行,哪怕就短短一段时间。

纪翘自己选择了辛苦的童年,成日跟击靶做伴。纪钺也不反对,他工作那么忙,也抽出时间来陪她训练。

有一次,纪钺眉骨被她鞭腿开了个豁口,纪翘吓蒙了。纪钺安慰她,说:“傻不傻啊你——人最幸福的是什么?能洒尽自己的热血,就是幸福!继续!”

希望你洒尽胸中热血,为你所信的一切。

但纪钺和课本都没有教过她,如果终点并不是值得仰望的高塔,方向截然相反,还要继续吗?

更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依然从容地继续往下走。

祝秋亭极少跟她交流祝氏的事,但纪翘看得清楚,他最近一年签的合同、谈的生意、让的所有利,都不像是求发展,倒像是为了毁灭铺路似的。

纪翘狠狠揉了揉眼,从沙发里猛然翻腾起身,动作大到有东西被震滑到她脚边,是一件大衣,他忘了带走。

纪翘在踩一脚和捡起来之间摇摆,最后选择了后者,随手捡起扔到了原位,反正他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钱包却从大衣兜内滑了出来,纪翘只好弯腰捡起。

是对折型的钱包,她单手掀开扫了眼,确定卡没掉出来,在要合上前一秒,突然觉得有点怪,裏面只有四张信用卡,厚度不对吧。

她重新看了眼,钱包夹层中有好几张照片,有一张还露了个角出来。

真是好奇心害死猫。

纪翘发呆的间隙,耳边突然响起道偏冷男声。

“你确定要看?”

她扭头,看见祝秋亭去而复返。

祝秋亭垂眸,声线平淡:“如你所说,得不到,就放在裏面了。”

纪翘身子一僵,很快又全然放松:“就那么想每天看着?”

祝秋亭抬手将黑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

“不是。”

他朝她走过来,顺手挽起袖子,从纪翘手里将钱包收回,又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声音低了两分:“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在一个坑里跌两次。”

纪翘低头,手心裏躺了个项链盒。

“顺便买的。”

祝秋亭淡淡道:“最近辛苦你了。”

纪翘有点无语,但还是还了个公式化的甜美微笑:“应该的。”

她打开盒子,拿出来看了眼,一个白金戒指吊坠,嵌着极细小的碎钻。

还挺好看。

纪翘转着看了圈,忽然凑近了脑袋,看到戒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单词,念得慢了些:“Be——lo——v——ed?”

祝秋亭难得愣住,看着她近在眼前的侧颜,冷不丁想起来,她双眼视力5.2,刻得再小也能一眼看清,而且会注意所有能看到的细节,这还是他逼着训出来的习惯。

“这什么意思?”

纪翘微微蹙着眉望向他。

“不知道。”

祝秋亭面色平静地甩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他们一起去了南方一个小镇。

黄昏时分,车从集市驶出,飞驰在刚修平的路上,田野从两边迅速退去。

那时纪翘来祝家不到一年,拜惨痛的训练记忆所赐,在祝秋亭面前,她选择尽量降低存在感。那天两人分坐后座两端,纪翘冷不丁听见祝秋亭问,他们刚见过的人,鞋子是什么颜色的。

纪翘答错了,于是那天她自己走回了镇上。

细节自有千钧之力,他比谁都深谙这点,会不知道戒指里写的什么?

昏暗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纪翘窝在懒人沙发椅里,在脑子里翻过许多画面,默片似的一帧一帧地放映。

祝秋亭的身影也就不断地出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的回忆里多了太多跟祝秋亭有关的痕迹。

最近跟原来也有点不同了,为了安全,祝秋亭不再允许她跟在左右,以前至少还有点用武之地。

现在……纪翘有种当金丝雀的不真实感。

这三天他基本在外面办事,忙起来他们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纪翘这才发现,同样的寂静空间,都有着天差地别。

手里轻晃着那条项链,纪翘凝视到眼睛都酸了,才抬腕看了眼表,刚下午四点半。

他应该正在望江阁,跟徐怀意他们谈收购科盛的事。

纪翘把项链放回盒子,收进柜子,决定去把地板拖上第五遍。

与此同时,望江阁。

各项条款尘埃落定后,有眼色的人及时离了场,只剩下两边的主心骨。

助理订的是景观位,徐怀意无心看风景,低头抿了口酒:“祝总最近很忙吗?看你脸色不太好。”

祝秋亭笑了笑:“有吗?”

徐怀意也笑:“可能是原来太好了,给我一种……不管别人怎么变,你不会变的错觉。”

祝秋亭无声地转了转茶杯,脸上的笑意维持不变:“休息少了,就会这样,以我为戒。”

徐怀意沉默片刻,在对方开口说离开前,率先夺过了话头,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花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了口。

“有没有一点可能,我们会有以后?”

祝秋亭轻挑了挑眉,唇边笑意一淡:“徐总,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彼此会节省很多时间,但仅限于公事。如果感情也是这样,人会很累。对了,你看新闻吗?”

徐怀意笑里掺了点苦涩无奈:“有关纪小姐的?其实,我也有些媒体朋友,知道哪些是真……”

祝秋亭轻声截断:“是真的。”

华丽的灯饰下,男人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那句话已经在他脑中盘旋纠缠了三天——比起他,我跟你更不可能。

祝秋亭好不容易淡忘了几个小时,徐怀意几句话又令他记起来。

一直到离开餐厅,他们之间都只余沉默。

祝秋亭依然绅士,为徐怀意拉开椅子,走在她身后两步。徐怀意不着痕迹地侧头,灯光照得很清晰,男人神色淡漠。

出了大门后,他却忽然与她擦肩而过,不发一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徐怀意有些怔然,这不是他的风格。

她朝祝秋亭离开的方向望去,很快意识到了原因。

不远处,有个抱着头盔靠着机车的女人,正盯着路灯下的影子发呆。

路上有许多行人在看她。因为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吸睛。

她好像能意识到,又好像没有。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米白的修身毛衣,黑色的飞行员外套,纯黑牛仔裤下一双长腿匀称笔直,蹬了双黑色骑士靴。

徐怀意望着他们。祝秋亭走过去站定,纪翘回过神,抬头跟他说了什么。下一秒,男人神色微微一变,一把拽过她拉走了。

男人的动作有点粗暴,她怀里的头盔都没抱稳,差点掉了。

很快,他们消失在徐怀意的视线中,徐怀意在原地站了很久。

方才他话里话外,都是表明自己在感情上无意选聪明、心思重的人。可现在他选的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脑筋心思活泛的聪明人。

他不是不喜欢聪明人,是不喜欢她以外的聪明人。

纪翘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爱算计是真的。钱要算,人要算,唯独不算未来。她话不多,出口前都会斟酌。

只有今晚,祝秋亭问她在这儿干吗,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却脱口而出。

——我在等你。

明明只是出来遛弯兜风,不知不觉就开过隧道,到了这儿。

短暂的死寂后,祝秋亭火了。

他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气压低了下来。

祝秋亭把纪翘拉到停车场,打开车门,塞进副驾驶位,人都没绕到主驾驶座上,就站在原地,修长的手扶着车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二句话,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纪翘,你什么意思?”

她抬起眼看着他。

纪翘眼睛形状生得勾人,平时有多生动鲜艳,现在就有多认真专注。

“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纪翘从裤兜里摸出支烟咬着,火光从她指间飞快一闪,在昏暗中照亮彼此。

“我们试试吧。你还欠我挺多的。”

她拉过他右手,解开袖扣,往上推了推,冰凉指腹触到刺青下的疤。

“记得那个时候吗?你让我去告你。”

纪翘停住话头,掸掸烟灰,用脚尖碾开,声音低了几分:“过太久了,现在不太可能。但其他的补偿方法,你想试试吗?”

祝秋亭:“试什么?”

男人声线有些喑哑,大半张面孔潜藏在阴影中。

不过纪翘也没在看他,她望着别处,挠了挠头发:“也没别的,就是想体会一下,被人偶尔挂念着,是什么感觉。”

纪翘用手撑着脸颊,自嘲地轻笑了下:“本来他离开以后,我就忘了。”

这些年,纪翘从他那里学了太多,手、眼、脑子都快。在蓝屋那晚,在他进来之前,她把最底下的照片滑出来看过。

裏面有三张风景照,还有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

但纪翘能认出来。昏暗而熟悉的背景,还有她放松状态下的手……和照片角落轻搭着的修长手指。

祝秋亭教过她,等待再漫长,只要能命中目标,就有其意义。命运会奖赏那些最能熬的人。

这一向是纪翘的天赋。

可天赋如果意味着,是能用来对抗这残酷命运的武器。

那她的天赋,也许还有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