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第七章 爱你是我的命运

“小蔚,还恨你爸爸吗?”清姨问我。

我摇头:“不恨。”

“那就好。”她背靠进沙发里,那根细长的女士烟燃尽了大半,烟灰缸里是一截薄薄的烟灰。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末了,起身说道:“你们聊,我去看看老方。”

“我也去。”不知道方崇衍什么情况,我也挺想去看看的,所以跟着她往二楼走去。方须臾收了茶杯,跟在我们的身后。

推开门,方崇衍闭着眼躺在床上,脸颊蜡黄,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他鬓角的白发似乎更多了,扎得我眼睛疼。

方崇衍不再年轻了。我身边的亲人,他们都在一天天老去。我的心有丝颤抖,半天才觉得喉间苦涩,眼眶酸痛,很难受。早就能料想到的,不想去确信,在时间面前,有何仇怨不能随风而去?

方须臾告诉我,清姨一直想跟方崇衍在一起,但方崇衍不愿意耽误她。老一辈有他们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比清姨抽的第一口烟还绵长。

清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已经忘记时间了。没有心情吃晚饭,担心方崇衍的身体,我打算在这儿睡一晚。

晚上,我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喝着咖啡,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灯塔出神。如果任性不能得到原谅,想必我罪孽深重。

我给沈淮打了一个电话,念璇咿咿呀呀地在话筒那头想叫人。听到远方亲人的声音,我心裏暖意浓浓。

关了灯,窗外的海面依旧黑沉沉一片,藉着灯塔的亮光,我看到雨又飘了下来。

走到阳台,看向苍茫的海面,哗哗的海浪声,像谁在哭泣。我坐在藤椅上,衬衫被细雨打湿得重了颜色,耳旁有人弹奏起清脆的钢琴声,和着滴滴答答的夜雨,是一曲《月夜》。琴音凄婉冷清,缠绵不尽,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和凄迷,曲终,又续,乐音渐缈。

后来,钢琴声没了,感觉头顶没有雨飘落,而四周还是一片氤氲水汽,我抬头看着头顶一柄墨黑色的雨伞,又转头看向身后。方须臾见我回过头,用肯定的语气询问:“在听海浪声!”

我呆呆地看着他,是真的,又仿佛在梦里。

我漫不经心地一笑:“是,我在听海浪声。”

“好听吗?”他问。

“不好听。”我记起小时候,这样的问题我同样问过他,我用他的答案回答他,“像有人在哭。”

伤心的时候,听海,海就在哭。

“你爸爸醒了。”他告诉我。

“嗯,我知道。”方崇衍八点醒来的,吃了一碗饭,喝了一杯水,上了一趟洗手间。我没有去看他,但我清楚这一切。

“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裏?”我不回答。

“为什么下雨不打伞?”?我还是不回答。

一件外套披在我肩膀上,?我看了一眼自己才反应过来。衣服本来就薄,现在又被细雨淋湿,紧紧贴着身子,玲珑的曲线一目了然。我红了脸,不动声色地将外套拢了拢。

方须臾将伞举在我头上,随手取下旁边壁挂上的毛巾递给我,慢条斯理地说道:“擦干头发再回答。”

我没有接毛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明白拗不过我,但也不多话,一下一下帮我擦头发。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你有什么打算?或者说梦想?”他反问我。

我苦笑:“何必问我。”

他声音沙哑低沉,缓缓开口:“我不放心你。”

我一怔,眼光落在他身上,他的脸色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伞如数为我遮挡了雨,水滴从他濡湿的发上滑落,落在肩上、落进衣领里,甚至有几滴像泪一样,在他的发丝尖,闪着晶莹的光……

——我不放心你。

轻不可闻的几个字撞进我柔软的心底。

“我的梦啊……”我的目光掠过他的脸,透过他的肩,看向远方夜空中的淡淡的水雾,呓语般地说道,“念完书后,我想住在有间白色尖塔小房子的蓝色大海边,屋前打开窗能看到干净的海水,屋后的小路通往热闹的集市,集市在四季花开的小镇上,那儿的人们很淳朴。早上我披着一身朝霞去上班,晚上我闲步踩得一脚花瓣下班。推开门,家里有那么个人,长得不帅也没关系,但他看起来干净舒服,或许是西装革履的生意人,或许是粗布麻布的渔夫。他不一定要很有钱,但一定要健健康康,与我一生相爱相伴。”

“天真又矫情。”他笑话我。

“我也觉得。”我干笑两声,头低下来。

?因为这个话题我们变得轻松不少,?看到我露出久违的笑脸,他也笑了。他深深地望着海面,我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呢喃:“也不是不可能……”

我没有回答,好像听到他的胸腔里传来了隐隐的叹息。我侧头望向他的脸,看不到他脸上难测的表情,感受不到一丝叹息的痕迹,让人觉得那一刻只是错觉。

方崇衍终于没有大碍,离开他家那天,他执意要让我做顿饭。因为,他说,他从未吃过我亲自做的饭。

一下午,厨房被我弄得鸡飞狗跳,方须臾斜靠在门边,看猴把戏一样看着我忙活。晚上,我将使出浑身解数烧出来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方须臾高兴得像签了一笔大生意,直夸我手艺好得不得了。

“我家蔚蔚,得了你妈妈的真传。”他冲我比大拇指。

我傻乎乎地点头,挤出一丝笑容,没有说穿妈妈过世的事。他们是相忘于江湖的冤家,不需要再让他徒增伤痛,何况,他现在身体也不好。

“阿海,你觉得如何?”

“很好。”方须臾给方崇衍盛汤,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到我碗里,他突然放下筷子,道,“前两天清姨来看了你。”

“噢,万清回国了。”方崇衍自言自语,筷子在碗里重复拨了拨。

我端起碗,咽下那块排骨,假装不在乎地说道:“清姨很好。”

“你认识万清?”方崇衍的声音变得很轻。

“上次见过一面,感觉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我话说得轻易,内心却翻腾如海。方崇衍该懂我的意思,我并不介意他找个人照顾自己。

“是……万清是个不错的女人。”方崇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三人再无交谈。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方崇衍也不例外。

那天晚上,方须臾开车把我送回了家。在路上,他忽然问起我和林嘉轩怎么样。他以为我还暗恋林嘉轩,答应和他交往只是一时兴起。

我终究没有将林嘉轩的变化告诉他,我和方须臾目前无法成为推心置腹的知己,这一点我深刻地知道。他吻过我,说过爱我,但我知道在方须臾的心裏,我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他更爱他自己。

只是,这些无所谓了。我们是拥抱着彼此的刺猬,尖刺披在外面防御敌人,脆弱的内心倾心相对,所有的心事,各自清楚。

汲取温暖,寄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