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文卷

“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而已,还有几分钟就上课了,要不让他们先回去上课?”

办公室里的气氛十分焦灼,刘素兰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可一旦被郭主任放大处理,顾跃的后果不堪设想。

“顾跃要做了什么事才叫大事呢?”怪声怪气说出这话的,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叫王珍珍,据说她和刘素兰同时进学校,十几年前就有龃龉。

之前与刘素兰一起挤对过我的张老师连忙插话:“问清楚再说嘛,小孩子吵架,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刚刚怒气冲冲的顾跃现在梗着脖子、歪着脑袋站在墙边,谁也不搭理。

我闭着嘴冷笑着注视着办公室里的一切,不用两个当事人开口,办公室里已经吵翻了,我在等着郭主任表态。

郭主任繃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线。我以为他会开口说些什么,但仅仅一瞬,他又看向别的方向。我还以为,他真的会像他之前红口白牙说的那样,秉公处理、严惩不贷呢。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要追究责任,怎么说都应该问清楚真相……”

“真相,真相就是刘老师的课堂上,顾跃打人,刘老师却袖手旁观。”还没等张老师说完,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一定要说真相,怎么不问问刘老师为什么上课的时候什么都不管?顾跃,也是前科累累了吧?”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郭主任,他终于开口了:“刘老师,顾跃之前犯的错不算大,但是零零碎碎加起来很多。小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关系,但是……”

“现在不是没出什么事吗?”刘素兰的口气变得急切,“也没人受伤,当然,我知道他上课的时候踹翻桌子、椅子,影响很不好……”

“这是影响的事情吗?刘老师,你就在讲台上看着,这只是踹翻桌椅的事吗?”也许是被刘素兰得罪狠了,王珍珍一直想要把这事往大了说。

“小事情嘛,不要激动。”帮腔的张老师出声和稀泥,她向一边偏了偏身子,放低了声音对郭主任说:“他家情况特殊,也没必要做得太狠嘛,如果张媛媛不计较,就算了吧。”

张老师的声音虽小,但正好衝着我这边,让我听了个清楚明白。情况特殊?无非是家里背景深厚,旁敲侧击地让郭主任不要追究吧!

“他家?”

郭主任疑惑地看向张老师,顷刻又像恍然大悟般:“哦——”

果然郭主任动摇了,办公室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老师们,看起来就像个笑话。

我冷眼旁观,等着这出闹剧结束。

“对,他家情况比较特殊。”郭主任想了下说,“刘老师,这样,要不我们还是打电话把两个孩子的家长叫来吧。”

刘素兰听到这话,急得通红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不,不用了吧,跃跃,跃跃他……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有你在怎么了,抚养权又不在你这儿,说白了,顾跃的事你做得了主但也算不了数!”王珍珍的声音偏尖锐,如果说刘素兰只是个粗鄙、不怎么讲究的女教师,那王珍珍就是个任何事都喜欢和人争辩,并且一定要辩驳到对方哑口无言的女人。

抚养权?

我心裏咯噔一下,充满怀疑地扫视着刘素兰。她离婚了?刘素兰一脸惨白结结巴巴地辩解着,这一切毫无悬念地印证着王珍珍说的话。

我再看向顾跃,原本还是吊儿郎当,跩得不可一世的顾跃,正白着脸瞪着王珍珍。

“我,我是他妈,我怎么就不能处理这事了?”刘素兰结结巴巴地辩驳。

对啊,刘素兰是顾跃的妈,不正是因为这样才让犯了那么多事的顾跃每一次都全身而退,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吗?

“哎哟,你是他妈?我怎么听说你离婚的时候抚养权都没有争,拿着钱就走了,为了这,顾跃好几年都没管你叫……”

“王珍珍,你说话注意点!”张老师突然厉声打断了王珍珍的话,惹得王珍珍不耐烦地翻白眼。

好几年……没叫……我心裏隐隐约约有个猜想,上次回教室拿雨衣时,顾跃对着电话说“刘老师”,现在看来,他当时应该是在跟刘素兰打电话。难道顾跃是因为父母离异家里没人管才变成问题少年?就算是这样,家长现在该做的也应该是好好教育孩子,而不是妄图用钱、权粉饰太平。

“郭主任,不用叫他爸爸,我可以做主,我让顾跃给张媛媛道歉,我,我也给张媛媛道歉……”刘素兰那总是高昂着的头,此刻低垂着,她伛偻着腰,以乞求的姿态同郭主任商量。

但偏偏有人想要落井下石,王珍珍挤开刘素兰,把郭主任挡在后面,刻薄的面孔上显露着碾压对手的得意:“刘老师,你这可就不对了,你是顾跃的妈妈,同时,你还是个老师啊,你可别一个劲地偏袒你儿子,张媛媛也是你的学生啊!”说罢,王珍珍扫了我一眼,是那种带着骄傲的、施恩的眼神。

“要我说,还是把两个孩子的家长都叫来吧,这样也能公平处理。而且顾跃这事,可能得劝退啊,还是监护人过来处理比较好吧。”

王珍珍嘴巴就像连环炮,哒哒哒说了一大堆。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两个当事人反而成了看戏的。

我看着这办公室里的各方势力角力,才发现原来他们要整治的不是顾跃,而是刘素兰。

刘素兰听了这话,急得要哭,一个劲地抓着张老师的手:“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让跃跃爸过来,他要是知道我能天天看见跃跃,肯定会,肯定会把跃跃弄走的。”

就好像玩拼图,一块一块填补上去,也许你还看不真切,却可以知道这个图案的大致轮廓。

张老师抓着刘素兰的手,慢慢安抚她的情绪,点出了这件事的关键:“不能让这事变成校园暴力,顾跃前科多,再加一项肯定会被劝退,现在是最后一个学期,也不会再有学校愿意接收他了,不能让这事变成校园暴力。”张老师严肃地说,“一旦顾跃因为这个而被劝退,很有可能就赶不上这届毕业考,他心野了,耽搁不起了,到时候别说上个三类本科,就是连大专都捞不到!”

“你的意思是……”

办公室里已经拥挤吵闹,郭主任好像不见了,王珍珍还在用刻薄的声音述说着,顾跃还咬着牙不搭理正在训斥他的男老师。我的目光扫过纷乱的四周,对上了刘素兰浑浊却存着一线生机的眼睛。

“媛媛。”刘素兰的声音很轻,在办公室吵吵嚷嚷的背景音里完全可以忽略,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一声怯怯的、含着希望的呼唤。

“媛媛,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老师给你道歉。”

刘素兰忽然蹿到了我的面前,她那双因为写粉笔字而变得干燥的手,还带着凉意,就那么颤颤地抓住了我的手,像抓住了一线生机。

刘素兰的脸猛然闯入我的眼里:她皱着眉,额头被挤出几条又深又长的纹路,她深陷的眼窝里是焦灼、不安的神色,眼睛因为上火含着水汽。这一刻的刘素兰还是那样不修边幅,然而我看着她,却生不出一丝讨厌的念头;明明是我讨厌的模样,此刻却莫名的顺眼。这是她吗,那个自以为是、粗鄙、邋遢的女教师?我的心跟着一颤,我明白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我不愿承认。

“媛媛,老师……”刘素兰话说到一半就哽咽了,“其实不怪顾跃,是我的错,是我当时放弃了抚养权,没有教好顾跃,才让他……但顾跃他不坏,他今天也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他只是想,他是为了我,都是我,是我……”

“媛媛,顾跃他,他不能被退学啊。已经不会有学校收他了,他……老师求求你,求求你……”

“你别求她,你别求她,妈——”顾跃一声悲号让办公室的吵嚷暂停。

我的视线愣愣地从刘素兰的脸挪到顾跃身上,他的脖子都红了,比起在教室与我红着眼对峙,此刻的顾跃更加激动。他的五官因痛苦和羞愤而变得扭曲,脖子上冒出的青筋显示他号出那一声时的用力与无力。

即使再用力、即使青筋暴起,也掩饰不了顾跃对现在这种任人鱼肉状态的无能为力。因为他无力回天,所以他发出的不过是困兽般的惶惶哀号。

刘素兰早已转过头去了,她看着顾跃,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再,再叫我一声。”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顾跃身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使所有人都忘记了说话。

顾跃张着嘴,似乎才发现自己刚刚喊了什么,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无声地喊了一个“妈”字。

“哈、哈,好了,好了,顾跃肯叫了。”张老师激动得不能自己,她拍着刘素兰的胳膊,笑着喊道,“四年了,顾跃终于肯叫你一声‘妈’了。”

张老师力气很大,那震动通过刘素兰拽着我的手传到了我心裏,我莫名地一震。

“啪嗒。”

眼泪坠落的时候有没有声音我不知道,但我看着抓着我的手、低头站在我跟前的刘素兰时,我确信眼泪是有声音的。

刘素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转回来了,我的手背上满是眼泪。

“搞什么?你们搞什么?”王珍珍的大嗓门响起,“是拍电视剧吗?就因为顾跃喊了一声妈,他做过的事情就可以抹杀吗?张媛媛,你是年级第一,你也不想好好的班级里有一个破坏学习环境的……顾跃这样的事情,一定是要被劝退的……”

“媛媛,老师知道你不喜欢我。”刘素兰的声音刚刚带着不安忐忑的颤抖,现在却变得平稳、坚定。这种奇怪的平稳与坚定,好像是刘素兰内心深处做出了什么决定。

“我也知道,我没有能力教你们,你说得没错。媛媛,老师,老师求你,今天的事情顾跃只是想……”

只是想保护你,就像此刻你流着泪,放弃自尊、哀求学生来保护他一样。我看着刘素兰那不断滚落泪水,却积蓄着坚毅与决然的双眼,然后我听到她说:“但不管怎么样,顾跃在教室里大闹,对你动手就是不应该。我是顾跃的妈妈,也是你的老师,老师愿意自动辞职,不再教你们班,希望你可以原谅顾跃,让他不要被劝退……”

“你疯了?要是辞职,你就连唯一的收入都没有了,你身上还背着你父亲的债……”张老师大喊着说出两句话,最后几个字却模糊不清了。

我脑子里发蒙,好像瞬间失聪了。原来刘素兰语气里的坚定与平稳,全来自于她想牺牲自己,保全自己的儿子。我听到了什么?我还活在这个世界,我还看着这个办公室,但一切就像一出默剧。

我听到了什么!刘素兰愿意自动辞职,不再教我们班?答案就在我眼前,我知道正确答案是哪个,我知道选择哪个对我更有利。

我应该毫不犹豫地同意,只要刘素兰愿意主动辞职,顾跃是不是会继续读书,刘素兰是不是会穷得揭不开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好我自己就好了,只要刘素兰走了,只要换个英语老师,那我的英语成绩立马就能提升了,我就可以去上海了。

我的大脑把一切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但我的心却止不住怦怦地跳。我明白做一个坏人是需要摒弃仁慈狠下心去的,我明白我只是因为能够亲手赶走刘素兰而忐忑、激动……但我为什么还在注视着这个吵嚷的办公室,为什么我还看着刘素兰那张明明应该是粗鄙俗气,此刻却让我心跳加速、莫名心虚的脸?

她在希冀着什么?她在祈求着什么?她不是应该嘻嘻哈哈请老师们吃饭让他们闭上嘴巴,塞点钱给我就随随便便地把事情处理掉吗?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它告诉我这一切不是这样的,至少这一刻不是这样的。刘素兰不是藉着关系帮她儿子粉饰太平的势利老师,顾跃也不是无理取闹、为非作歹的坏学生,而我,也不是一个单纯向上的好学生。

就如同一幅拼图,一块一块填补,总能让你看清故事的全貌。

……

“刘老师,下雨我难道不知道叫外卖?有这么多闲心管我不如管管你自己,反正我也不是你儿子……”

“我可以走了吗,刘老师?”

“张媛媛!以后别在英语课上闹事!”

“我说刘素兰没能力教高三,也教不好自己的儿子!顾跃,是刘素兰的儿子!”

“有你在怎么了,抚养权又不在你这儿,说白了,顾跃的事你做得了主但也算不了数!”

“顾跃都好几年没管你叫……”

“四年了,顾跃终于肯叫你一声‘妈’了。”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你再叫一声,再,再叫我一声。”

“你别求她,你别求她,妈——”

……

那些听到过的话语,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我的耳朵,我寂静的世界突然之间满是声音。顾跃激动着、挣扎着,抱住他的老师就要拉不住他,他反覆地喊着:“你别求她,你别求她。”

我的眼睛忽然就酸了,不是因为成绩失利而憋闷委屈的酸楚,而是为了眼前同样在挣扎却又无力抵抗的顾跃。我们同样是在生活里挣扎,被生活推着走的孩子,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流向,更无力做出抵抗。我们曾经对着这股力量发出牛犊般的嘶吼,但这声音在主宰者面前,不值一提。

我的心忽然就平静了,我又看了看刘素兰,她在我眼里还是没办法配上老师这个称呼,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对她做出任何无礼的举动,因为她是一个母亲。我能狠绝地伤害任何人,但不包括一个为了孩子放弃自尊、牺牲自己的母亲。我能功利地做任何事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但除了,伤害同样挣扎着的另一个自己。

放好最后一块拼图,真相在所有人眼前展开。即使我再不愿意相信,我的心已经信了。我抵抗着在我人生重要道路上的阻碍——刘素兰;而顾跃抵抗着伤害他母亲的穷凶极恶的坏人——我。一切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只是闹着玩。”我平复心跳,一句话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说出口。

“你是说,你是说……”刘素兰的眼里顿时写满了狂喜,但她还不相信,她还在等着我一句确定的话。

“我是说,今天英语课上的事……”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我吸引过来了,我一一与他们对视,然后认真地吐出了这句话:“只是闹着玩的。”

一切理应回归平静,但办公室里所有尖锐的、欢呼的声音如炮弹一般向我轰来。刘素兰一个劲地向我道谢;王珍珍扯着嗓子说我无药可救,说我迟早会因为这个而害了自己;郭主任问我确定吗,确定这样做吗……

这个办公室就像一幕电影,我站在镜头外扫视所有人的表情,突然有个身影闯入镜头,我心裏一惊,顿时觉得整个画面失去色彩……

“我女儿,老师,我女儿怎么了?”

爸刚刚一定是在修车,他沾着油污的手还握着一部老式手机,灰蓝的布棉袄洗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领口里是磨得起了毛边的内衣和不住往下垮、遮不住内衣的毛衣。

爸一脸急切,如同无头苍蝇乱撞一般逮着某个老师就追问“我女儿怎么了”。爸来得突然,老师们也没见过他,全都一头雾水。

郭主任恍然大悟:“您是……张媛媛的父亲吧?是我刚刚给你您打的电话……”

“对,对,我是张媛媛的爸爸。”

我无法阻止爸说出这话,正如我无法阻止老师们用打量的目光在爸身上上下扫描。

那些好奇的、窥探的目光探测着爸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块污渍,甚至是手背上的每一条纹路。他们的目光,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最终会随着这些东西变得轻蔑、不屑,又或是嫌恶、同情、怜悯。

而这样的目光,像是在空气里拧成一条无形的线,线的另一头扯在我身上。

我不止一次感受过这样的目光。即使是成绩优异,即使是年级第一,一旦有人把菜市场、我爸和我联系到一起,那些轻蔑、不屑的视线就能随时随地打破我仅有的尊严。就连老师也会用怜悯、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成绩稍有下降就会与家境扯上关系,用那种自以为是激励,实际上是在揭我伤疤的方式来找我谈话。

冰火两重天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从天堂坠落地狱也不过是这样了。阳光没法从对面办公室的窗户照射到这间办公室来,但我身后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的寒风已经扫荡了整个世界。

“这就是张媛媛的爸爸?”王珍珍语义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哈。”

我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在办公室漫长的争论中,一节课已经过去了,楼道外又变得吵嚷,办公室门口、走廊、窗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这些同学就像苍蝇一样,被老师以“不关你事”的理由赶开,但很快又再度聚拢。

此时他们的视线聚焦在我爸身上,然后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我,他们说:“哈。”

“张媛媛家住在菜市场!”

“张媛媛身上都是鸡屎臭,大家不要跟她玩。”

我垂下了眼帘,脑海中只有四个字——昨日重现。

台灯开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书桌上。我坐在书桌前,远离台灯的地方一片黑暗。现在是白天,完全没有采光的房子,就算白天也得开灯。

我的书桌前有一扇窗户。我曾经幻想过我把窗户推开时,窗外的样子:窗外靠右的位置有棵树,树叶随着春夏秋的变化而变换姿态,闲暇的时候我对着窗外发呆,浮云就这样掠过我的窗前,掠过我年少轻狂的梦。

但这些也只能是梦。窗外没有白云,也没有树,只是个被爸隔成了厨房的过道,倘若不开灯就连一丝光也没有,狭窄得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方。没有油烟机,十几年的油烟在橱柜上结了一层黑油,蜂窝煤堆放在窗下,散落的煤渣染黑了墙角。与美丽、欢喜丝毫挂不上鈎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怪不得会有同学嫌弃我?

“张媛媛!”

隐隐约约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听见了,却不相信是真的在叫我,因为没有人会来这裏找我。

“张媛媛!”

声音更大了,我站了起来,透过上面半块透明的玻璃往外看,还真是熟人——顾跃。

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站在这个被油烟熏黑的“厨房”。过道其实是走廊,我站在半开放的“厨房”里看向对面。对面前几年砌的房子,水泥的,构造和这边差不多。为了承重,那边的走廊和这边的走廊连接了起来,形成一个四边形。顾跃就站在水泥走廊上,看来是走错了楼梯。

顾跃前面的一间房门打开了,橘黄色的灯光隐隐约约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表情不像是刚刚叫我名字时带着的不耐烦,有些僵硬,又有些难以置信。但只是一瞬,这些表情就都藏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朝我挥手:“你们家怎么这么难找,看起来不大,裏面却挺复杂。”

我站在漆黑、脏乱的木走廊上,看着对面的顾跃,思考着他会出现在这裏的原因。我愣愣的,甚至没有来得及窘迫。

“我要怎么过来啊?”顾跃站在木栏杆一米前的空地上,抓着脑袋问我,看起来丝毫没有被这个环境吓到。

“啊?”我被他的话惊醒,立即开始指挥,“你得先下楼梯,沿着路往回走,来我这边的楼梯就在……”

“麻烦!”顾跃皱眉打断我的话,“我爬过来得了,你让开点,别弄翻你们家炉子了。”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顾跃已经轻松地从那一摊污水上踩过,跨上栏杆,往我这边的走廊一跳。

“砰。”

木楼板震了震,我跟着往后一退。

顾跃毫不在意地拍拍裤子上的污痕,又极快地环视了一遍我们所在的地方,眼里带着深意。

“你怎么来了?”我惊诧地看着他,看着他新奇地左瞧瞧右看看,但估摸着下一秒就会露出鄙夷的神色。

但他没有,他弓着背,脑袋左转右转地到处看,嘴裏毫不在意地说:“来了就来了呗,你还不让人进去坐坐啊!”说完他也不管我,侧身就从我身边溜进了门。

他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我都来不及阻止。我不愿意他进我家,不是因为讨厌或者其他情绪,而是不愿意让人看到我的家,更不愿意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表情。

顾跃打量了四周,一丝了然闪过他的眼眸,但他没有对这间屋子發表任何意见。他好像没看见似的,抬头就问:“有水喝吗?给我口水喝!”

我想我果然没有弄错,顾跃就是一个脑电波频率不同于正常人的家伙,他到底干吗来了?

我从开水瓶里倒出点热水,将那个搪瓷杯子往他面前一递:“喝吧。”

顾跃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就喝完了一大杯。

然后我挡在他面前。我家就两间房,外面糅合了客厅、书房和我爸的卧室的各种功能,裏面是杂物间、我的卧室,这两间房之间没有任何阻隔,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窘迫。

但他已经看见了。

顾跃看懂了我遮挡的动作,也不再左瞧右看了,他端坐在凳子上,目光锁住我的脸,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扯弄手里的碎纸片。

“你有什么事吗?”我继续问他。

他抬起头看我,眼珠子转了转,想说又没说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最后才张嘴说:“你能不能坐下,抬头看你让我脖子疼!”

事真多。我在心裏抱怨一声,坐在了书桌前的凳子上:“你怎么上我家来了?”

“谁乐意来啊,要不是我妈……”顾跃嘟嘟囔囔,但我还是听清了,大概是他妈强行让他来的吧。

“我来找你,就是,就是……我想说……”

“什么?”看着他那副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不禁憋得慌,“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还有没有水?一杯哪够我解渴!”

我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桌子,示意他热水瓶的位置:“就在那儿,你自己倒吧!”

我这个主人随便,他这个客人还就真不讲客气了,“咕咚咕咚”又是一杯水下了肚。但我算是看出来了,顾跃在紧张。

“行了,别喝水了,有什么说什么吧!”我拦下他第三次倒水的举动。

顾跃抬起头,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其实他不是那么煞气逼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沟通的吧。

只是一瞬,他就脸红了。他别扭地把头转向门口,望着门外的木栏杆,又看了看我堆满了书本的书桌,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释然又带着羞赧地说:“那什么……我妈要我跟你说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说得含糊,不仔细听还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瞧了瞧他那红红的耳垂,说:“你说什么?听不清!”

顾跃白了我一样,赌气似的说:“我妈让我跟你说对不起!”

“哦,你妈让你说啊。”我若有所思地答道。

“还有谢谢。”也许是说顺了,顾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

看着他那张绷得僵硬生怕我会让他难堪的脸,我心裏一动,不为别的,就是有些心虚。我是想把刘素兰赶走,但我没有想到这会让顾跃和刘素兰在办公室变成那样……

“喀喀。”我有些羞赧,便也别过了头,“哦,其实,我也做得不对……”

“媛媛!快下来帮我收摊!”爸的大喊从仓库口传来,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刚刚还有些微妙的气氛,现在变得有些奇怪。

“媛媛,听到了没有!快点下来!”

爸的催促声变得焦急,我站了起来:“你没事了吧?没事就走吧,我要下去帮我爸收摊了!”

不知道哪句话又踩中雷区,顾跃猛地站起来:“这就走!”他立马变成那副老大的状态。

我也不搭理他,就先往外走,站在门外等他出来:“快点。”

“还把客人往外赶……”

顾跃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觉得我没礼貌把人赶走吧。我苦笑,但也不解释,我们家在菜市场后边,旁边就是劳务市场,这个仓库房里什么人都有,进进出出不锁门等于把财物送给别人。

顾跃“咚咚咚”地往前走,把木楼板踩得震天响。另外两间房子里有人,大骂一声:“有病啊,轻点走!”

顾跃转过身,也许准备骂回去。我赶忙上前对着那户人家的窗户说:“对不起,刘婶,对不起。”

顾跃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亮的,带着不可思议的歉意。但转瞬间他意识到这表情被我发现,立马送给我一个白眼。

我回赠他一个白眼,推他往前走。过道窄,加上过道旁堆着杂物,压根不能同时让两个人通过。

楼梯间是完全没有光的,漆黑一片,我伸手去拽灯绳,扯了但没亮:“灯坏了,就这么走吧。别踩最后一阶,第二段别踩最后三阶。”

回应我的是“噌”一声响和打火机的火光。顾跃举着打火机侧身看着我:“你们这儿跟玩大冒险一样,你闭着眼睛都能走对吧?”

我讶异他的语气,我不明白男生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但如果今天来的是女生,大概一早就抱怨连天,放肆嘲讽,回到学校只怕还会把我们的状况做实况转播。为什么顾跃却什么都没表示呢?

从楼梯下来,也就不会被顾跃堵在身后了。我快步越过他,穿过漆黑的小道。顾跃说的没错,即使没有光我也不会走错、不会摔倒。我已经走了太多遍了。

到了门口,爸二话不说就把一个大木箱子往我手上放,还试图往上边搁一个打气筒。我向后仰了仰,分散力量,然后看着爸说:“是你告诉顾跃我们家住哪儿的?”

爸手里忙活着,头也不回地说:“也不是多大事,人家给你道个歉也就算了。”

我不想搭理他了。如果不是那天看见爸闯进办公室那副着急的样子,我会以为我爸是个毫不在乎女儿、随随便便就妥协的老好人。我转身往里走,就看见了举着打火机慢慢悠悠从黑色巷子里走出来的顾跃。我不打算寒暄,也不打算挽留,那种“就走啊,还早呢,再喝杯茶”之类的场面话,我不会说,也不适合同顾跃说。

顾跃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堵住了我的去路。过了两三秒,我手臂上一轻,大木箱子被顾跃接过去了。

顾跃示意我:“你来照亮。”

我犹豫,没有伸手。

“你怎么这么磨叽!就当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了吧?”顾跃说完,把打火机搁我手里,也不管我有没有拿住就转身走,边走边喊,“快点,我一没夜视的能力,二没你熟悉路,要是摔了,砸坏的可是你们家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但被顾跃这些奇怪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我试图理清这“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仅仅是被妈妈逼着来道歉的顾跃,明明看不惯我,明明不情愿,为什么没有对我的家境表露任何鄙夷?这不正是打击我的好时候吗?也许是每个人教养不同,但只是别扭、尴尬、不情愿地道个歉而已,说完就可以走了,他为什么会想着帮我收摊呢?

回想着刚刚顾跃上上下下,扛了好几次大箱子,最后礼貌道别的样子,我心裏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顾跃,乐于助人,文明礼貌?我晃了晃脑袋,把这几个词从脑袋里驱离,想不通还是不想了吧。

爸在走廊做饭,油烟大得很,因此门窗都关上了,只听得见他在外面嗡嗡地喊:“媛媛,家里没盐了,你去买两袋。”

“哦。”我应了一声,浑浑噩噩地拿起钱包就往外走。

买两袋盐是不需要拿钱包的,拿五块钱就好,但我不知怎么拿了钱包;买两袋盐在前面菜市场就可以了,我却鬼使神差般跑到了超市。看着离我五米远的超市,想想反正便宜两毛钱,来了就来了吧。

小超市裏面围着好几个看热闹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裏面传出来。

“老板,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家的小孩怎么会偷你这裏的东西。其实钱没少给他,估计都拿去上网了!唉,是我没教好,真对不起。”

看来是妈妈在给惹了祸的儿子求情。看这裏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状况,我一点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掺和。

“哼!明明是你偷的,你居然诬陷我?我亲眼看见你偷的!”

“嗡嗡”的声音穿过人墙,抵达我的耳朵。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像顾跃的?我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哎哟,这小孩子,还说偷东西的是他妈妈,真是无药可救。”

“滚!她不是我妈!”

群众纷纷帮腔,说这小孩没教养。

那女人的声音又出现了:“真是对不起,我是他继母,我也想管,但是也要我管得动,打了,人家说我是后娘;没打,又说我不管教……我们家老顾也是拿他没办法……”

舆论导向已经一边倒了,围观的人纷纷认为是继母难当,是这个小孩太没教养,就应该狠狠收拾。

我算是听出来了,裏面的人就是顾跃。顾跃一直在人群里大声辩解,说东西是那个女人偷的,但周围的人都不相信他。

顾跃会偷东西?他根本不缺钱。我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的钱包,突然,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我拨开人群,往里头走。顾跃、老板,还有一个大冬天穿着薄丝|袜、包臀裙,拿着iPhone 6的女人被围在中心。

“顾跃,我找了你好久了,你刚刚找我爸配钥匙的时候,把钱包落在我爸摊子上了。”我装模作样地把钱包递给顾跃,强行塞到他手里,又转头对那个老板说:“老板,你大概是弄错了,顾跃不是偷东西,他只是没发现自己钱包落了。”

老板脸色好看了些,手一挥:“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嘛,也不是多贵的东西,就一支牙刷、两盒糖,这偷了有什么用。”

“我再说一遍,不是我偷的,是……”顾跃眉头皱得紧紧的,就是不肯轻易算了。

我一巴掌拍下他就快戳到女人鼻子的手:“当然不是偷,不过是发现自己没带钱,不好意思结账,想放回去罢了。”

“我都说了……”顾跃一脸怒气地瞪着我,似乎一定要让那个女人承认是她偷的。

我还没来得及骂他脑子一根筋,那个女人开口说话了。

“小姑娘,你就不要帮顾跃掩饰了。顾跃是什么样的人,我当妈的还不知道吗?他啊,就是手欠。在家里就经常动他爸爸的钱。唉,也是前世债,有了一个这样的小孩。”女人拨弄着耳边那个金光闪闪的耳坠,一脸诚恳地对老板说,“老板,我明白你是想给小孩子一个机会,但我保证,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发生,真的,你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我和老顾管不住,总要让人管管,不然他不知道走正路……”

听完这话,我有些奇怪了。就算是后妈,也没这样帮小孩“赔礼道歉”的吧?听周围人的议论,并没有证据指出东西是顾跃偷的。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她就这样上赶着赔礼道歉,三人成虎,街坊邻居以讹传讹,就算顾跃不是小偷以后也会被人当成小偷。这样说的人多了,只怕顾跃他爸都不会信他。而眼前这个女人呢?却只会被街坊邻居认为是一个想管又管不了的继母,谁也不会怪罪她。

“你别孩子来孩子去的了,阿姨。”我歪了歪脖子,如果我不认识刘素兰,只怕要以为眼前这个女人给顾跃当了十几年妈了,“你这样子也就二十七八吧?你能生出顾跃这样十七八的孩子,那你也是够拼的啊!”

也不知那女人是真的听不明白还是装的,她捋了捋头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虽不是他亲妈,但我也算是看着顾跃长大的,五年前我和老顾谈恋爱的时候,老顾就说让我把顾跃当亲儿子管……”

女人精致的衣着、脸上的妆容和昂贵的金饰与粗鄙邋遢的刘素兰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却比刘素兰看起来恶心多了。我笑了笑,道:“五年继母?我还真没见过上赶着当人家继母的!”

“五年?五年前你就和我爸谈恋爱?”顾跃突然僵住了,他声音低沉,像是要捕捉什么东西。

女人毫不在乎地回答:“怎么不是五年,和盛百货五年前开张的时候,老顾还陪我去买过项链呢!”

顾跃勃然大怒:“我爸妈才离婚四年!离婚四年,你就跟我爸谈了五年恋爱?还亲儿子?你就是一个不要脸的小三!”

女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扯着大红唇吼道:“说什么呢你?说谁小三啊!我记错了,记错了不行吗?”

周围的议论声变得有些不屑了。

我摇了摇头,示意顾跃拿钱把东西买下。

顾跃捏着钱包,一直不肯拿钱给老板,我催他,他瞪着眼睛怒火高涨:“不是我偷的,我也没想要买下来,我为什么要这么息事宁人付钱了事?明明就是她偷的,她想栽赃给我……”

我身高不够,堵不住顾跃那张嘴,只能朝他的小腿猛踢了一脚:“你看见她偷了?瞎嚷嚷什么,什么栽赃,你懂什么啊!付钱走人,赶紧的!”

比起顾跃偷牙刷,我还是隐隐约约相信顾跃说的是真的。但现在并不是较真的时候。

“顾跃,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女人痛心疾首的表情又挂在了脸上,好像顾跃是她亲儿子,“你偷东西也就算了,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帮你打掩护,我也不想说,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脏水泼到阿姨头上呢?”

顾跃瞳孔剧烈收缩,骂人的话脱口而出,我听着旁边人的抽气声和指责声,心裏暗道不妙。

女人可不管顾跃是不是在骂她全家,一个劲地想求得周围人的认同:“我们家老顾总是觉得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好了。但是,顾跃,你偷东西我可以当你是好玩;你诬陷我,那就不是好玩的问题了,是品质的问题……”

我听了这话已经怒不可遏了,“品质问题”,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人说你人品有问题,这无异于给这个人的德行打上一个叉。我越发怀疑这个女人了,脑海里闪过电视里后妈为了争夺家产耍尽心机让父子离心的画面。

我松开了钳制住顾跃的手,往前一步走到女人跟前:“你到底什么居心?三番五次硬把‘偷东西’往顾跃头上按,你是巴不得让所有人以为顾跃偷东西吧?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却心狠手辣把继子送进派出所,你是不是怕顾跃跟你争家产?”

“什么,什么家产!我用得着耍这种手段吗?你滚开,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听到我说争家产,女人的瞳孔猛烈收缩,不由自主地挪开与我对视的目光。

我心裏一震,我竟然蒙对了?

“家事,你跟顾跃算哪个家事?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歹毒心思,不就是图谋家产,想把顾跃赶出去吗?”我又逼近一步,周遭的议论声已经发生了改变。

女人越来越愤怒了,嘴裏骂骂咧咧:“我用得着图谋家产吗?你,你胡说……”

女人扬手就想扇我一巴掌。

我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地拿手一挡。一个拳头大的小圆盒子呈抛物线甩出去,落到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又骨碌碌转了几圈,最终落到超市门口。

气氛陡然变了,看热闹的人以一种窥探、八卦、鄙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女人。

顾跃口气很冲地对老板说:“我早跟你说了是她偷的,你还不信。那盒糖是从她袖子里飞出来的,这还不是偷?”

老板脸色青了,看着女人:“你……你才是偷东西的?”

我没想到会有如此神奇的转折,憋着笑对老板说:“老板,真对不起,顾跃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偷你的东西。其实钱没少给她,但估计都拿去上网了!唉,这也是家里没教好,真对不起。”

顾跃俯视着老板和女人,老板此刻已经石化了,顾跃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老板,我明白你是想给她个机会,但我保证,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发生,真的,你就把她送到派出所去吧。我们家是管不了了,总要让人管管,她的路已经歪得不成样了……”

舆论风向又转变了,人们开始小声议论女人偷东西和她栽赃顾跃的意图。

“不……不是我,这不是偷,几块钱的东西,谁会想偷几块钱的东西,我又不是没钱付账。”女人磕磕巴巴地辩解,但周围人已经在哄笑了。

“其实我觉得,几块钱的东西,以阿姨你的购买力肯定是用不着偷的。”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跃狠狠地瞪着我,像是在说你居然敢帮她。

“对对对,我用得着偷吗,我这不是偷,我就是……”

我衝着瞪着我的顾跃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继续说:“你其实只是为了满足心裏的欲望或者虚荣心而去偷东西,你这种情况很像医学上说的偷窃癖,所以,阿姨,你是有精神病吗?”

“我没病,没病!”周围的笑声让女人明白我是在取笑她,她左手快速一挥,就往我脸上打,“让你瞎说!”

这巴掌太快,我估计自己是来不及抵御了。我闭着眼睛等着挨打,心想下次再也不做好事了。但那一巴掌没有扇到我脸上。我身后的顾跃抓住了那只手,我睁开眼的时候,顾跃正抓着那只手往后面一推。女人踉踉跄跄后退,若不是后面有个柜台,只怕要被顾跃推倒在地。

但不巧的是,顾跃的爸爸进来时见到的就是顾跃推人这一幕。

顾爸刚回到店里,就听人说自己儿子在超市偷东西被抓住了,他放下东西就往超市跑,结果进来就看见儿子在打自己的现任妻子。顾爸一声怒吼,一脚踹了过去:“反了你了!”

顾跃趔趄,往后退了两步。我明白这样一脚与我刚才踢在顾跃小腿上的那一脚完全不同。

“你打我?”顾跃难以置信,愤怒地看着顾爸。

顾爸被顾跃这个反应吓到了,但周围都是人,他没有理由放下姿态去跟儿子服软:“我还不能打你?”

“你为了这个女人打我?”顾跃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顾跃没有如同顾爸所想的服软,反而还在众人面前顶撞他,觉得没面子的顾爸脾气更大了。

我见情况不对,立马拦住顾爸,解释说:“是阿姨想要打我,顾跃才会出手帮我避开的。”

我这样一说。顾爸有些诧异,大概是不知道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偷了多少钱东西,老板,我双倍赔偿。顾跃,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家面壁思过!”顾爸也不再追究打人的事情,一开口便是偷东西、赔钱。

我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视线回到那个女人身上,她是造了多少谣,才让一个父亲一进门连事情的原委都不询问,丝毫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一开口就是赔偿?

“我没偷东西!我早告诉过你,我没有偷过东西,别人家的,你的钱,我通通没偷过!你还要我告诉你多少遍?我没偷东西!”顾跃瞪着他爸咆哮,像一头挑衅父亲的小狮子。

“到了今天你还说我偷东西,周琴都被人抓了现场了,你还说我偷东西!你踹了我妈,讨了个小偷做老婆你不知道?她偷了东西被我抓了现场,却要栽赃我,你不计较,却一来就嚷嚷着责怪我偷东西?”

也许是没料想偷东西的是女人周琴,也许是顾跃的挑衅,也许是顾跃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家丑让顾爸蒙羞,顾爸顿时恼羞成怒,也不向周围人求证事实真相,一个蹿身就冲过去,往顾跃屁股上踹。

顾跃挨了第一脚就没再让自己挨第二下了,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嚷嚷:“你怕什么?顾长行,你做得出还怕人讲?我是你儿子吗?有这样的爹吗?”

“你给我闭嘴!”顾长行明白自己压根打不到他了,冷脸一甩,对着顾跃吼道,“滚,你给我滚!”

顾跃也不打算争辩了,把钱包往我手里一塞,用混合着恨意和寒意的目光深深地看了顾爸一眼。

顾爸被他看得发毛:“看什么看?”

顾跃嗤笑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超市。

后续不需要我去了解了,我跟着顾跃跑了出去。他腿长,走得快,我小跑着跟上他。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现在还是不要让他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你没事吧?”我小跑着,只能从侧面观察他的表情,他一脸冷漠,完全是被父亲伤透了心的样子,“你也不要太难过,你爸他也是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嘛!”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在快要撞上他的时候停步,抬头就见他眉头紧皱,眼睛里满是寒意,他现在就像玄幻小说里描绘的那样,周身充斥着猛烈的罡气,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

“你对我家的情况很熟?”他瞪着我。

尴尬浮上我的脸:“不熟,我只是单纯想帮点忙。”

“你对我爸很了解?”

“不了解,我只是想应该不会有哪个父亲真的会以那样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儿子。”

“你跟我很熟?”

刚刚还只是不好意思,有点尴尬,现在就是明晃晃的打脸了,我盯着顾跃:“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说我跟你不熟,麻烦你不要自作多情、自以为可以帮到我,掺和到我们家的事里来!”顾跃低头看着我,眼里带着不屑一顾。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我想他之前释放出来的善意总不会是假的,也许只是气坏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喂,你干吗啊,我刚刚可是帮了你,你这样迁怒也……”

“我叫你帮我了吗?别以为我上你们家道个歉,跟你多说两句话你就能管我的事。要不是我妈非要我去,要不是看你们家那个穷酸样,我才懒得搭理你!整天一副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对谁都爱答不理,其实就是自卑。也难怪你这种人没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