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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次日一早, 裴煦起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将那纸团烧了。垂眼看去时,他忽然顿住动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还在歇息的人。

他的记忆不会出差错, 可这纸团……裴煦将纸团移至烛火上烧干净, 梳洗完毕换上朝服后,先出去把玉檀叫了过来。

听完他的问话, 玉檀俯身说:“昨夜殿下起夜一次, 不过奴婢将她送到床边才离开的。”

裴煦缓缓松了口气, 点头:“退下吧。”

“是。”

玉檀退下后,陈钧很自觉跟上他, 边走边汇报这一夜发生的事情。

“如今西澜大部分领地已经归为东栎所属,百姓大多降服, 只有几位将军仍在死守, 退至最西边的边境线誓死不降, 其中当属定国将军的兵马最多。”

裴煦面色平静地“嗯”了声, “封锁周围所有运输通道, 将他们耗死便是。”

陈钧点头,之后思索片刻,道:“陈栢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听他回传的消息, 定国将军的侧夫人是缙朝的四公主,此人可需要生擒?”

裴煦见过许多种人,像宋明风这样的却少有。他笑了下,觉得甚有意思,“听说她幼时险些被歹人所害,你可知此事?”

牢房隔壁,蜷缩在地面的人微微动弹了一下,无人注意。

“嗯,便这样吊着。孤记得牢里不止有虎,既然这么喜欢吓人,其余都让她体验一下。”

宋明风佯装回忆,过了许久,忽然抬起头看裴煦的面色。见他耐心耗尽的模样,宋明风再次忍不住笑出来。他身上有许多伤口,因为笑得用力,许多好不容易愈合的口子又再次撕裂开。

裴煦:“格杀勿论, 此事以后不必再提,更不能让她知道。”

从进门开始,所有的侍卫都面带玄色面具,手持各式武器,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裴煦目标明确地往最新开的那间牢房去,宋明风刚刚结束一轮“伺候”,眼下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陈钧虽有诸多疑惑,还是立即应是。

陈钧就知道此事不会轻易善了,下朝后,陛下换了一身墨色的袍子直接往地牢去。他的地牢原本在宫外,不过登基后,他便将地道修到了皇城脚下。

“裴起……”他眯了眯眼,转了转腕上新戴的木佛珠,咔哒一声轻响,圆润的珠子滚过指下,“还没到同他算账的时候,将他扔到牢房中歇息一个月。孤此生的几大喜事,总归要有个见证人。”

“公主?”他听到后有种‘果然如此’的语气,仰头笑了许久,之后缓缓将视线落下,爬到前头离他更近些,“微臣从小看着她长大,自然对她的旧事很了解啊。不仅如此,我对她的为人、性格,处事风格,甚至生活中的各种细节都非常了解——”

他们一路走,陈钧一路照例汇报。朝中事务要紧,他们私下的事情也尤为重要。

他转头指了指远处一个方向,陈钧快步走去,过了会儿拿了一个小陶罐回来。

“这是街市上买来的糖,孤特意命人将这些糖重新熬煮,比寻常的甜度更甚十倍。”

“陛下,你想知道什么,臣都可以告诉你。”

“陛下,您找我所为何事?还不如直接将我杀了,以解你的心头恨。”

裴煦沉着脸,听他毫无愧疚地将自己做的恶事吐出来,很想立刻将他千刀万剐。

原以为裴煦会恼羞成怒,结果宋明风等半天也没看他有太大的神色变化,反而听到他稀松平常地说:“没有比腥血更脏的东西,她肯接纳孤,孤又何需在意她的过去。”

地牢灯光昏暗,宋明风爬起来,勉强看到外面坐着的人,虽然眼瞎了一只,看不太清楚,可光看他的姿态,就知来的是何方神圣。

“昨日将宋梓淑关入兽牢后,属下发现她其实会些拳脚,只不过力量悬殊,还少了一只手,最后被撕咬得没了动静,才将人拖出来丢到药牢中。”

听到声响,他连头都没抬。因为不管是何人,都不是来救他的人。

“那陛下不如开门见山,说痛快些,容我喘两口气好好歇会儿。”

他越说语气越怪异,嘴角扬起的弧度令人有些发怵。

“是。”陈钧咽了咽唾沫,心跳跳得极快,“宋大人说起公主幼时的遭遇,年纪很小时就差点被污了身子。听他的语气,属下总觉得他同这件事根本脱不了关系,倒像是……他主谋的。”

裴煦双眼冷下来,步履不停地继续往前,陈钧战战兢兢在后头跟着,只感觉周身一阵寒。

“微臣参见陛下。”他一身的伤,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未得到他的准许,便径自起身,再一次往后靠在茅草堆上,敷衍了事的拜见,他在这个牢里见过许多。

宋明风:“我是第一个碰她的人,裴煦,你是皇帝又如何,南月太子又怎样?你现在放在心尖上的人早就不干净了。”

裴煦懒得同这样的人计较这些,只在周围的嘶哑□□、惨叫声中静静地拨了十三下佛珠,一声一声微响,情绪在酝酿。

宋明风自然知道,这几日轮番折磨,他深有体会。

裴煦笑了一声,“杀了你?你可知死在这里是最轻的刑罚。”

但陛下办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如今临安公主颇得圣宠,许是他彻底要将那位故人放下了罢。

“是!”陈钧拱手得令,之后又讲起先前几位关进去的人,“昨日裴起试图自尽,好在守卫发现及时,找来上好的大夫救治,现在还活着。”

陈钧停下不再继续往前,立刻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是啊,她不过是舒月涟的女儿。舒月涟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舞姬,生的种就算掺了龙血,也改不了一身贱骨头。”他泄愤般一口气说完,心中觉得畅快许多,歇了歇,接着说:“不过,碰不到她,她倒是生了个和自己长得十成十相像的女儿。接近她怎么了,能与我接触,是季枝遥那时候的福分。”

“你说便是,孤不罚你。”

四公主, 真巧, 正是昨夜信上所指之人。他陛下找一位故人找了很久, 眼下这位前朝四公主是他最后的希望, 陈钧以为陛下会容许此人特例,可得来的答案出乎意料。

裴煦漫不经心:“他都说的什么?”

裴煦站起身,命人打开牢房,将宋明风手脚钉在木架上。长而粗的铁钉穿骨而入,前几日受的表浅皮肉伤顿时算不得什么,整片区域都环绕着他痛彻心扉的嘶吼。而站起他跟前长身鹤立的男人非但没有任何怜悯之色,面上还挂着极满意的笑。

陈钧:“还有,昨日陛下见过宋明风后,他人变得有些疯癫,那张嘴总说些胡话……而且都是公主殿下的旧事,陛下要不要将这人毒哑?”

“孤近日听到些风言风语,宋大人似乎对公主的旧事很是了解。”

地牢的死士搬来一张精致的木交椅,放在牢房门口。一旁的桌上放上细致雕刻的香炉,里面燃着上好的香料。高贵与这座满地腥血的地牢格格不入,他却不以为意地照做。

“她是公主,你是朝臣。纵使你愤愤不平,她便是你永生无法触及的人。枝上花,地下泥,你又在肖想什么。”

“你要干什么!”

裴煦将东西递给陈钧,他很熟悉上刑的流程,将糖开进一小杯水中,之后用毛笔蘸湿,涂抹在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放心,待万蚁噬心,你危在旦夕之时,孤会让人尽全力救你的。”

“啊!!!裴煦你就是个疯子——”

他弯了弯唇角,大方接下他的夸赞,转身没有停留地离了地牢。

经过一个昏暗的位置,他忽然停下来,瞥了眼门口的挂牌。

陈钧在后面低声说:“这就是裴起的牢房,不过昏迷了好几日,不知眼下醒没醒着。”

“让底下的人注意些,仔细让他活到孤大喜之日。”

“属下明白!”

牢房里阴暗潮湿,一地的血,寻常人待久了便会作呕。因为这个缘由,他会宫后先回了长门宫,沐浴熏香,待身上闻不到一丝血味,才摆驾月涟居。

他没让下人通传,进去时,季枝遥已经不在床榻上。她坐在书案前,低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看什么呢,如此入迷。”

季枝遥闻声抬头,浅笑了一下,“在看陛下给我的医书。”

前段时间她行动不便,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待在床榻上,因而她几乎将书架上的书都看了一遍,眼下时第二遍。

“读得懂吗?若是不会可以问孤。”

“自然读得懂。”她把书反扣在桌面,一手托着下巴微仰头看他,“也不看看我看的是谁的书,上面的注释多着呢——”

裴煦眼底顿时多了一抹柔色,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之后照例号脉,生怕出一点闪失。

季枝遥在一旁坐着,嘴里嘟嘟囔囔:“陛下一人都可以比过整个太医院了,真不愧是你,什么都学得这样精细。”

“孤只是略懂一二,像你这般日夜不休地钻研,不用过多久就能出师了。”他放下她的手,让陈钧将东西送进来。

季枝遥看到他手中又有许多书,疑惑道:“这是新的医书吗?”

“不是,宫中太医院的医案。孤怕你只看书不看病案学不牢固,让人誊了过去两年的病案给你。”

“谢陛下!”她惊喜地接过,马不停蹄地开始翻阅。

裴煦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过了会儿让人把奏折拿来。两人坐在一张长桌前,一人看书,一人批折子。静谧无声,玉檀在外头时不时看进去一眼,眼底的羡慕难以遮掩。

“若是被陛下看见,你这双眼便要被挖了去。”

陈钧从后面出现,按着她的肩膀强行将她往外拉远了些。玉檀后知后觉,却也觉得他有些过度紧张。不过这个木头将人扯出来以后,就立刻板板正正地站在门边,目不斜视。

玉檀低嘁了声,去厨房给公主熬药去了。

今日上元节,朝中百官都在家中庆祝,公务不多,裴煦也落得清闲。批示完完西澜边疆的战事,他便坐在季枝遥边上陪她看医书。

她确实很用功,掌握的程度比自己想象中扎实很多。一上午的时间,她便看完了三个月的医案,每一个病都能分析正确,开放用药也别具自己的特点。

“陛下,你说我这方子开出来,病人敢喝吗?”

“你若是对自己没信心,过些时日可以同此番新进宫的医者一同考试,与他们同等标准,达标了,也可以得太医院授章。”

“若是有了授章,我岂不是可以四处行医了?”

裴煦面色不可察觉地变了些,却还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自然是的。”

季枝遥听后心里暗喜许久,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过了会儿,便遗憾道:“不过我常年待在宫中,能治的无非是身边的人。陛下自己就懂医理,自然用不上我了。”

“医者不自医,更何况若是枝枝给孤开的方子,多苦孤都会喝完的。”

她被这话惊得瞪大眼,抬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语气讶异,“陛下,你怕不是糊涂了。关乎身体的事情怎可大意!就算是我也不行。”

裴煦随意地点了两下头,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一般。

“……”

他们一直坐在桌前,直到玉檀叩门进来问是否需要传膳,季枝遥才不舍地将目光从病案上移开,嘴上语气轻飘:“好。”

自从有了身孕,她吃的东西就格外讲究。不能油腻,也不能寡淡。今日喜欢吃酸口味,明日就想试点甜的。小厨房变着法地满足她的需求,弄的季枝遥都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上桌的菜色泽红艳,裴煦扫了眼,不免视线一顿,随后直接抬首问前面的宫女:“谁让厨房放这么多辣椒的?”

宫女被他的语气吓得支支吾吾,直接丧失思索的能力。季枝遥听到动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拉住他:“是我自己让他们放多点的。”

裴煦有些疑惑,垂眸语气变得温和:“吃这么辣会不会伤着你的肠胃?”

“我就是想吃了。”她慢慢低头,尽管他语气很好,她还是觉得有被指责的失落。

都说女子怀孕后性情容易发生变化,先前没察觉,这会儿裴煦很敏锐地感受到。让宫女去备下水果和淡茶,人走了便开始哄她。

“方才语气有些重了是不是?”

季枝遥哪里敢说是,只闷闷地口不对心:“没有”

“若是贪嘴,孤定是不允的。但你若是真的想吃,试试也无妨,只是要仔细你的喉咙和脾胃。”

季枝遥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确实是真的想吃辣,而且比往常吃多了很多。自己在这边吃的津津有味,她也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裴煦,毕竟这不一定是他的口味,若是委屈了他,季枝遥也会觉得不好。

委婉地问过后,裴煦面色淡定地夹了一块色泽很红、看着就特别难以下咽的肉,从入口到咽下,他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甚至有种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之感。

“原来你这般能吃辣!之前怎么没有看出来。”

他低笑了下,“孤不是只能吃辣。”

季枝遥感觉他还有话想说,犹犹豫豫的,她便抬起眼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裴煦果然很吃这一套。

“从前南月未亡时,孤曾同将军出征北疆,那里土地贫瘠,资源匮乏,最多的便是胡椒与辣椒。”

“将士用饭本就十分将就随意,有时来不及,生啃都是常有的事。”他将过去的艰辛极轻易地分享出来,平和地好像受苦的不是自己,“我在那里待了半年,什么样的苦都吃过,莫说极辣,任何口味的食物,我都能吃,只要能果腹便是好的。”

季枝遥:“战场是战场,宫里是宫里嘛,你若是吃不惯,以后我让厨房分开备菜便是了。”她停顿了一下,“毕竟我如今的口味总是在变,总不能影响了你。”

“没有关系。”裴煦没有应下,在同一桌吃饭却各吃各的,这像什么话。况且她是因为怀了自己的孩子才这样讲究,更不可能撇下她让她自己一个人受苦。

季枝遥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再多说。夹起一块很辣的肉送进嘴里,入味可口,心情都愉悦不少。

用过午膳后,边疆传来急报,裴煦没有留下休息,立刻回了长门宫。

季枝遥目送他离开,等人走了,也从床上翻身下来,到桌前翻开一本本书卷和医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

月涟居中的侍女得知陛下和殿下今夜要出宫,同长门宫的人一起为他们准备了外出的服饰。他们在外头定然是不能被认出来,因此穿戴都须收敛又不失贵气。

玉檀拉着陈钧看了半天,问了他诸多意见,最后他有些烦躁地说:“这些不过是料子和色彩上有些偏差,陛下和殿下穿哪一件都是极好看的。”

“那也要选啊,我看这套墨色山河纹的袍子就很不错,里面搭上浮光锦制的内衬,灯火下熠熠生辉,殿下一定很好看!”

陈钧不知何处涌起的胜负欲,不甘心地说:“陛下身形板正硬朗,穿上一定更好看!”

玉檀:“.”懒得和他说。

季枝遥一直在屋里看书,后面有些乏了,趴在桌上小憩了会儿,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今年上元节一定热闹非凡,去年这时候,整座上京城都笼罩在阴暗当中。裴煦登基一年,虽手段狠戾,杀伐果断,百姓却真的有所获益,周围肉眼可见的繁华热闹。

听说裴煦还特批了今夜解除宵禁,只要街上还有人,商贩便可以继续做生意。

季枝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破例,心中掩不住的期待和兴奋。起身,将玉檀叫了进屋。

“陛下还在长门宫吗?”她直接问。

玉檀点了点头,“今日午后他便一直在长门宫与大臣商讨要事,中途只命人出去重新沏茶,便再没有人进去。”

季枝遥轻轻“哦”了一声,偏头看向越来越暗的天色,有一瞬闪过他失约的可能。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从认识到现在,裴煦就没有达不成承诺的时候。

“有准备衣服吗?”她笑了笑,回头看向衣柜。

“自然有啦!”玉檀将挑选好的衣裳从一旁拿过来,墨色和浅金色的搭配,不用穿上便可以想象到它的精贵,“奴婢特意挑的,上回殿下穿浮光锦制的衣裳,便觉得那料子与您十分相衬。”

她顿了顿,随后压低声音悄声继续说:“而且今日陛下也会穿类似的衣袍噢——”

季枝遥垂眼细细打量,很快便想象到他穿上这袍子的样子。若是不看他冷漠的双眼,必是清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不过加上他眼神嘛.如何都会有挡不住的狠戾。

她没有料想中的高兴,玉檀瞬间收了收笑意,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没有,只是走神了。”季枝遥冲她莞尔,随后拿起衣裳绕到屏风后更换。玉檀站在屏风外等待,头低着,见到绣着龙纹的袍角,下意识动作便要跪下。

裴煦抬手做了个手势,玉檀立刻抿住唇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前脚出去,后脚便听到她闷闷的嗓音。因为一个人穿这衣裳有些吃力,她不得不求助。

“这样版式的衣裳很是难穿,玉檀,你来帮我将身后的结打实些。”

身后有脚步,季枝遥没想那么多,只抬手将长发捋到前边,“原想今日也用之前的那些白玉簪,但这身衣裳恐怕不能随我意,得用金钗步摇。”

玉檀没有说话,只动作缓慢地将背后的绳结打好。

“陈钧有说陛下何时能好么?若他今日不能来,我便同你去,不等他了。左右冬藏在身边,我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

身后的人一直不出声,只一件件将衣裳替她穿齐整。季枝遥正疑惑着,余光便瞧见从后伸向前边的手上戴着玉扳指。

这扳指.不是裴煦的那一只吗?

她后知后觉地加急呼吸,原来鼻腔中早已充斥沉香的气味,只是她没有察觉到。

那刚才说要抛弃他自己去玩的话也被他听全了。

察觉到这一点后,季枝遥整个人僵在原地。良久,她缓缓转身,一副“我错了”的模样,伸手扯了扯他腰带:“陛下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这么拽两下,裴煦腰带上挂的松散的玉佩随之坠地,咋在柔软的毯子上,一声闷响。

“公主殿下,孤每一个字都听见了。”他往前走一步,季枝遥根本没能往后退,一手便被他拉住放到了他的领口。

“便罚你,替孤宽衣。”

此情此景,季枝遥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起许多夜里的画面。

她的手指能触到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她的手很烫,他的皮肤更甚。明明宽衣是很常做的事情,为何要为难。

季枝遥边自己开导自己,边破罐子破摔地将他的腰带拉松,略显慌张地松开他的外袍,一件件脱下来。

裴煦在原地站定,双手微微外展,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她。

只剩里衣时,季枝遥快速转身去取他的衣服,一眼都不多看。

稀里糊涂地把袖子穿进他手臂里,再慌慌张张地把绳子系紧。正要将外袍拎回去时,季枝遥自己被人“拎”了回去。

裴煦伸手轻捏着她后脖,把准备溜走的人揪回来,之后不紧不慢地松开手,将她转到自己面前。

他无辜地抬起手,语气故作疑惑:“公主殿下,这衣服是反着穿更好看么?”

“.”

季枝遥仔细看,果然穿反了!

“我没看清.”

手还没碰到他,裴煦便往后退一步。自己利索地将衣服脱了再穿上,全程她的眼睛都没来得及挪开,一瞬不瞬地盯着。

等最后两人走出来时,季枝遥面上微微泛红,身上有股很淡的香味。跟在后头的人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在前面小幅甩着袖子。

他今日心情极好,路过玉檀时,他有意停下脚步,偏头语气略有些炫耀的意味:“她的发钗是孤选的,是不是很衬她?”

玉檀先是一惊,她哪里敢说陛下的不是!不过她再望过去,公主的外袍映着两侧的灯火,微风吹过,面料上的细碎鳞片向外闪着夺目的光,好似银河流光。加之发间的红珠金钗,与衣袍相互映照,的确比往常更加动人了。

“陛下给殿下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裴煦低笑了声,摆手随口给了赏赐,随后便走快两步跟上她,毫不遮掩地低头握住她藏于袖下的手。季枝遥应当是想挣开,被他更用力地制住。

她和裴煦的关系宫中人人尽皆知,但是季枝遥却行事低调。要么是裴煦来月涟居,要么是季枝遥去长门宫。他们很少两人一起同时在宫中行走,因此季枝遥总是下意识想避嫌。

眼下她腹中已经有皇嗣,就更没有遮遮掩掩的理由。

两人坐轿子出宫,在宫门外一座人少些的石桥下轿,所有暗卫埋伏就位,身后只跟着戴着面具面纱的玉檀陈钧。

“走吧。”

“好!”她有些兴奋,太久没出宫,对周围的事情都很好奇。

裴煦原本牵着她,但人潮拥挤,他怕季枝遥被人冲撞到,干脆抬手环着她的肩膀,几乎将人抱在怀里的姿势一路顺着人群走。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上元节出宫了。”

裴煦没有立刻回答,季枝遥以为他不知如何说,便没等他,注意力分散到街边的小摊上。

路边卖什么的都有,只是人太多,她不喜欢和他们挤,便一直往前走,走到略微冷清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一路走的那么快,就没什么想买的?”裴煦抬手把她的细发挽到耳后,眸光温柔。

季枝遥看着他微微走了下神,之后才迟钝地说:“我每个都挺感兴趣的,只是人太多了.我不想挤。”

裴煦回望刚才走来的一路,大多是些吃食和小姑娘爱玩的物件。

“孤去给你买,你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走。”他的语气笃定,陈钧和冬藏极警惕地一前一后守着她。

季枝遥原本想制止的,只是话说出口时,裴煦已经转身往商贩处走,他当是没听见。

“你就让陛下去吧,这些物件也费不了多少银两,重要的是陛下对您的心意。”玉檀顺着裴煦离开的方向,满眼都是羡慕。

季枝遥嘴上答应,眼睛却已经发现下一个目标。她才往前走一步,陈钧下意识后退,而冬藏则直接上前一步挡着。

光从她眼神就能看出来,她想表达的意思是“一步都不许离开”。

季枝遥轻叹了口气,无奈解释:“我只是想去买一个天灯,等会和他一起放。我不能走,让玉檀帮我去买总可以吧?”

冬藏冷眼看了玉檀一眼,之后头往旁边歪了下,玉檀立刻会意,小跑着去那商贩处买来一个,还顺道带回笔墨。

她回来时,裴煦还在远处排队。季枝遥望去,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走到哪里,季枝遥都能一眼看见他。抛开皇帝的身份不讲,放到世家公子堆里,他也绝对是脱颖而出的一个。

“殿下?看入迷啦!”玉檀打趣她,之后把纸灯放在桌面上,“殿下可以把愿望写在上面,等飞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这愿望便会显灵。”

季枝遥不信这些,却也想留个美好的期许。等也是等着,她低头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两行字,左下角再留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娟秀,极具有观赏性。

写完这些,她再一次抬头。裴煦手里提了许多东西,正朝自己走来。

她看不到自己面上的表情,周围人却能看得很清楚。她的嘴角分明微微向上弯着,眼中仿佛只容得下这个人。

然而走到一半,裴煦被两个女子拦下。从背影看,应当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大方得体,行止端正。

他们说了两句后,那女子便冲他福身行礼,之后缓步离开,一步三回头,季枝遥大概猜到他们说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多问,裴煦回来她便开始看他带回来的东西。有新鲜出炉的糖葫芦,精致雕刻的果盘,上好的白玉手镯,缠丝薄扇.多得她无从下手。

玉檀和陈钧一人带一些,将东西拿走,季枝遥却敏锐地发现压在最下面的一枝花。

“这是.”季枝遥拿起来,微仰头看向裴煦,“陛下,为什么要买一枝花?宫中应该有许多”

她没说完,那花就到了他手中。刚才碰巧路过,有一位老者篮中有许多这样的花,只是对比旁边的人,她显然没有卖出什么。

举手之劳,将所有花买下。排队途中挑了一根最漂亮,颜色正红的留下,其余的便一路走,一路送,待回来时,正好篮子空了。

不过这些裴煦通通没有告诉她,只道:“孤觉得这花与你十分相衬,顺手买了,你若不喜欢随手扔了便是。”

季枝遥连忙压住他的手,“喜欢!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花呢。”

说完,她拉着他的手,把这根花簪在自己发间。她背后不远处正巧有烟火表演,一瞬的明亮,讲她整个人笼罩在柔软的光线中。

垂眸一笑,裴煦的心绪随即有了波动。他不希望自己囿于情爱,可如今却顾不得这么多。

“陛下,我们一起点天灯吧。”

她把纸递上前,那上面已经有了几行字。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①。

——季枝遥 ”

他垂眼想了想,发觉自己无从提笔。他想要的,如今都已靠自己得到,点这些灯于他而言并无意义。

视线一垂,他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意识到这一件事并非他一人之力便能护佑。季枝遥的孩子怀的很坎坷,竭力护佑,才能让他长到如今般大。

他不信神佛,也不乞求旁人。唯独在季枝遥身上,他贪婪地希望神明能偏心她多一些。

“陛下?陛下!!”季枝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回,他才回神有反应。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她语气轻松地问出这个问题,却不敢想这个问题背后复杂的种种缘由。

裴煦淡笑一下,“孤在想愿望。”

说完,他提笔写了一行字。

季枝遥凑上前看,许久后才问:“就没有许给你自己的愿望吗?”

“这便是许给我自己的愿望。”

他将灯点起来,待烧了一阵,手一松,灯便往上缓缓飘到天边。

季枝遥的视线一路追着那只单薄的灯,直到看不到上面的字才罢休。

摇摇晃晃的灯上,留下的不是一个帝王的雄心壮志,而是作为一个初为人夫者心中最普通的愿景。

“唯愿卿卿顺遂康乐,百事如意。

——裴煦 ”

他们站在桥头看了不知多久,周围人群已经散了大半。裴煦上前轻揉着她的后腰,低语问道:“走了一夜,腰可还受的住?”

季枝遥先点头,过了会儿又摇摇头,“眼下还撑得住,只是再多走几步便不行了。”

“想回去了吗?”

季枝遥等了很久没有回答,这两个选择于她而言都不是心中最优的抉择。

她放不下宫外的繁华热闹,却也承不住其中个中压力。今夜的商贩,有人盆满钵满,也有人两手空空。这令她看到后有些无奈,却也知道这不是她如今该想的。

“回去以后便不会这样热闹了。”她轻声解释。

这么长时间不回答,裴煦会有疑虑。虽然双方不曾明说过,裴煦却也一直有这个担忧,害怕哪日她厌倦宫中无聊的生活想往外跑。

裴煦:“今天刚到时,你说你许久没有在上元节出宫,这是为何?夜市本就是缙朝上元节的特色,你身为公主,难道不能参与么?”

季枝遥愣了愣,眉眼却有几分惊喜:“原来你刚才听到我说话了。”

“刚才人多,没找到机会问你。”

这个答案让她心里顿时舒展许多,看上去便比刚才更加喜悦。

“从前上元节时,我是可以出宫去的。只是那时皇祖母病重,纵是过节也需得有人照顾。比我年长的姐姐自然想把握机会去外边玩个痛快,年幼的妹妹不懂侍奉人,我便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年年如此?”裴煦皱了下眉。

“年年如此。”

知道她处境艰难,没想到她连这样的小事都没法做主。

“所以你肯让我出来,我真的很开心。”她抬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裴煦停顿片刻,将人圈到自己身边,语气轻松随意,“往后无人再敢欺负你,你想去何处,便可去何处。”

季枝遥今夜得了他第二个承诺,心中悄悄记着。

“待你腹中孩子出生,便不用每日像现在这样劳累。到时,兴许战事已平,我可以和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好,我等着。”季枝遥轻声说。

街上的人大多各回各家歇息,很快便只剩他们几人。一聊便聊得忘了时间,眼看着天都快亮了。

陈钧还好,他习惯了昼夜颠倒,几日不休息是完全可以的,但玉檀不一样,她一直打盹,有几回走着走着便忍不住往陈钧身上栽。

“.”

裴煦经过时碰巧见到一次,陈钧看到一扫而过的目光,不免为自己和玉檀的小命担忧。

只是他最后也没说什么,兴许是应了那句“不宜有血光之灾”。

一路往回走,季枝遥以为不会再碰到什么人,却在牵着他手走到拐角时,又遇到了今夜看到的那位大家闺秀。

她看上去面容憔悴,应该一直在等人。等的,便是他。

“这位公子,我自知有些冒犯,可有些事我想当面问清楚。”

裴煦微敛眉,没有应声。

她并不冒进,见他佳人相伴,只道:“若是不方便,夫人也可以一同听,只是.公子最好仔细考虑。”

陈钧从一旁走来,挡在他们前面,“公子与你从未见过,哪里来当面问话这一说?”

那女子自始至终很耐心,并没有因为裴煦冷淡便被吓退。从容大方,很是得体。

“既如此,我便直说了。”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抬眸看向裴煦,嘴唇微动。

“公子,你可曾记得我?我们在丞相府外见过。”

听到这里,季枝遥眼睫没忍住颤动几下,抬手让玉檀送自己回去。

裴煦还在思索什么,她人就走了,下意识地出言挽留:“枝枝。”

季枝遥缓缓舒出一口气,转身时面色如常,还带了很淡的笑意。

“既是故人,陛下同她好生叙旧,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边走,边抬手将簪在发间的花取下。

玉檀生怕她随手要将这花丢了,不过她没有。一直到回到月涟居都还拿在手上,最后找了个漂亮的琉璃罐养了起来。

“殿下.你不要太难过了。如今你有孩子,在陛下心中定是不同的。”

季枝遥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一言不发,出奇的平静。

玉檀以为让她冷静一下便能想明白些,季枝遥也是这样安慰自己,可她万万没想到,变数来的比预料中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