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性命之选择

正文卷

长安城的河西酒楼,一向是个很神秘的所在,只因这酒楼只招待世家子弟,且要有熟客带路才行,寻常人就算花上千金也迈不进河西楼的门槛。

而对杜如风这样的人来说,去河西楼是常事,多带两个没来过的朋友也很正常。

这一晚,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城西的一条无名小巷子里,沿着巷子一直向前,两边都是黑漆漆的,看着和寻常的地方没什么两样。约莫走了一刻钟,车子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杜如风和两个人下了车,抬手叩了三下门,立刻便有人将门打开。

“哟,是杜公子。”小厮看向他身后的人,笑容滞了滞,“杜公子今儿个带了朋友来,这两位从前倒是没见过。”

河西酒楼常来的人小厮大都相熟,杜如风指着身后的成决便道:“这位是凤珏大长公主之子,他回长安之后一直忙着,这次我请他出来也是费了好多工夫。这位……”

今日周真真虽穿着一身男装,但身量纤细,眉眼秀气,怎么也瞒不了这些阅人无数的人精。成决扣住了周真真的手,接着杜如风的话道:“这位是内子,我们慕名而来,还请这位小哥行个方便。”

“内子”二字让周真真羞红了脸,俏生生的模样极是惹眼,这情爱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小厮笑着拱拱手:“好说好说,三位里边请。”

小厮在前面引路,三人跟在后头。这院子外面看着没什么特别,进屋之后裏面有一条密道,穿过密道之后整个视线一下变得豁然开朗,仿佛世外桃源。说是“楼”,其实不如说是个舍,整片平地上只有一层大堂,但是地方极大,裏面四散着摆着桌椅板凳,正中央搭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矮台子。一眼望过去,像是望不见尽头,仔细一瞧才发现,只是大堂尽头的墙壁上绘着画,再用细密得和发丝差不多的竹片拼接,使得整幅山水画变得立体起来,与旁边的建筑相连,才有这样的效果。

远处是精致的江南山水,近处是珍馐佳肴,确实是个难得的享乐所在。

成决三人要了偏僻的一桌坐,不一会儿就有世子、公子哥三五成群地过来,整个河西楼一下热闹起来。

“你那晚就是坐在这裏?”

杜如风点点头,道:“那晚是前两江总督黄鹤之子黄应全的生辰,我和黄应全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他父亲七月刚调回京,我便在这裏给他办生辰宴,顺道接风洗尘。”

周真真自从进来便一直在四下打量着,听杜如风这么说,问道:“这裏的人……杜公子可都认得?”

“这长安城的世家子弟总共也就那么些人,不说都认得,打过照面是一定的。就是偶尔可能会领两个长安外的朋友过来,不过也得是知根知底、家世不俗的。”

“这酒楼的老板也真是厉害,能弄出这么一个地方让有钱有权的公子哥过来捧场。”周真真低声嘟囔着,斜对面的一桌突然欢呼闹腾起来。一个容长脸的公子哥站起来,将外衫领子解开,豪情满志地举起一坛酒就往嘴裏生灌下去。

“好!!”

“我们纪公子就是厉害,千杯不醉!”

……

那一坛子酒喝了大半,姓纪的公子解下墙上挂着的剑,飞身跳上中央的台子,剑花“唰唰唰”地挽起,即使喝了那么多酒,一招一式仍是见得到功底之深。这一套剑法耍出,又是博了满堂彩。

周真真思忖道:“姓纪……莫不是户部尚书纪大人家的公子?”

成决“嗯”了一声:“确实是他。”

“纪大人那么亲善,纪公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买醉喝酒?”

菜陆陆续续上来,成决拿起筷子为她夹了一块醉鸡,淡淡地道:“世家子弟也不见得都是纨绔,有的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纪灵真才实学是有,不过人也着实执拗了些。他不喜欢所有人都是看着他父亲的面上给他方便,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他想就可以,最后他就索性什么也不做。不管是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生而为人,顶着太重的头衔活着,往往都不会太快活。”

杜如风心有戚戚然,闷闷地喝了一碗酒。

前晚,他在大理寺的审讯室醒过来,成决已经透过人偶未烧掉的那几个字大致地拼凑出了实情。一开始他还想反抗,但坐在一旁桌案边的那个姓周的小女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他见到一条银链子,他便开始昏昏欲睡。

那不知是梦还是真实,两重交叠之间,他眼前如月的脸与那个人偶的脸也开始重合又分离,分离又重合。

那个过程冗长又恐慌,他再醒来时整个人犹在心悸。

而成决拿着所有他“亲自”说出来的口供,一个点一个点地逼问他,就仿佛当时成决也在现场一样。事已至此,杜如风只能承认。

“本官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只是杜如月死得诡异,本官怀疑此案并不会因此而终,而是因此而始。杜如风,你已经因一己大意而让你亲妹妹丧命,午夜梦回时,你大抵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睡。若是你能协助本官侦破此案,不让更多无辜的人丧命,也能消除几分你身上的罪孽。”

成决深知杜如风其人,杜如风不想名声扫地,成了长安城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此案若是继续发酵,此事一定会传扬出去,如果他及时补救,到时候也能落个“协助有功”的好名头,所以成决肯定,他一定会配合。

成决留给杜如风一晚上时间,第二日一早杜如风便答应了下来。

成决第一个要查的,就是河西酒楼。

河西酒楼这么隐秘,而凶手却能将人偶放在杜如风离开时的半路上,这人一定是当夜来河西酒楼的众人之一,或者是他们带来的相熟的朋友。

酒酣过半,公子哥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比剑、论棋、斗蛐蛐,河西楼里除了点菜上菜时会有小二过来,其余时间都没别人,彻底将这一方天地给来寻一晌贪欢的人们。

“哟,那不是如风兄?怎么坐得那么远、那么偏,我这冷不丁都没瞧见你。”纪灵端着酒杯过来,这一下好几个人跟着他绕了过来。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周真真都有些发醉了。

杜如风道:“今日是陪两个朋友过来的,便没打扰纪兄喝酒。”

“朋友?让我瞧瞧……”纪灵眯着眼,看见成决时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又揉了一揉,惊道,“这不是成大人吗?成大人怎么会来这裏喝酒?我莫不是喝多了?”

此言一出,喧闹的河西楼变得静谧下来,只听见蛐蛐一声一声地叫。

世人皆知成决的脾性,冷厉淡漠,不近人情。他出现在这儿,众人只会觉得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儿,成大人过来亲自逮了。

这一室紧张的氛围中,唯有成决表情松弛,他倏然而笑,举起自己的酒杯撞了下纪灵的:“我今日只是凤珏公主之子,不是大理寺卿,大家既然同为世家子弟,总不能排挤我吧?”

“哈哈哈,哪能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下气氛轻松下来,有人要给周真真敬酒,被成决一手挡开:“内子不会喝酒,便由我代替吧!”

纪灵仔细看了周真真一眼,这才看出来确实是个姑娘家,他疑惑道:“为青兄何时成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周真真咬了咬下唇,心道:她也不知道呢!

成决倒是坦然镇定得很:“成婚礼还未办,只是先订下了婚约。”

“还未成婚就这么护着,这么怜香惜玉,都快不像我认识的成大人了。我记得,正安世子家的那个妹妹不是一直喜欢成大人?那晚黄应全生辰时,郑琰喝大了还和我们说,他妹妹当年可是专门考去了大理寺来着,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成大人骂出大理寺了?”

周真真手里拿着的小银勺“当”的一声落在桌案上,声音清脆。成决脸色一下沉下来,纪灵见状连忙拍了下自己脑门:“哎你看我这都说的什么,还真是喝多了,嫂夫人你不要往心裏去,我这说的都是醉话。”

周真真努力地提着嘴角,笑着摇头:“无事的。”

那厢纪灵怕再说错什么,又客套了几句,几个人便回了自己桌。成决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周真真虽然还在笑,但整个人恹恹的,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时不时地偷偷看他。

他从前还未处理过类似事件,正想着该如何补救,自外面又走进来两个人,左边是郑琰,右边那个成决也见过,是兵部左侍郎家的公子,刘炎。二人因名字相似,家中又都是从军而相熟。

刘炎低着头,打量着手里拿着的东西:“这是打哪里来的?”

郑琰没在意,随口道:“我也不知,许是哪家小娃娃乱扔扔进院子的吧!”

成决一直盯着刘炎的手,直到那个东西彻底暴露在他眼前,他眸底的冰层裂开,三分金光倾泻。

杜如风也看见了,他不像成决那样沉重,“霍”地一下站起,带得椅子蹭着地发出尖刺的声响。

那是个人偶,微笑着的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枝花,和他曾经烧的那个,和曾经预兆着如月死的那个,相差无几。

他刚一晃神,成决和周真真几乎同时起身追上了刘炎。成决一只手攥紧刘炎的手腕,刘炎吃痛,耐着性子看向成决:“这位兄台这是做什么?”

成决没说话,周真真直接将那个人偶抢过来,人偶的后背上果然同杜如风之前捡到的那一个一样有一行字:八月十九,亥时一刻,慕耳楼顶,救你妹妹。

“你可是有个妹妹?你妹妹现下在何处?”

刘炎有些愣怔,郑琰一看成决面色沉重就知事情紧急,对刘炎道:“这位是大理寺卿成决成大人,芳芳可在家中?”

“芳妹早上去了广坦寺进香,刘兄也知道下月她便要出阁了。”

广坦寺,就是翠微山上的那座寺庙。

成决又问:“那她现下人可回来了?”

刘炎摇头:“芳妹一心向佛,每次去广坦寺都要住上三日,吃斋饭静心,之后才会回来。现下人定是不在的。”

成决心弦一紧,拉着刘炎就要向外跑。

“成大人带我去何处?”

“不要问了,你妹妹有危险。”

天边凉月缺了一角,这世上再无团圆。

慕耳楼是一处六角形塔状的叠楼,就立在河西酒楼所在的胡同正对面,隔着几条街,每当中秋佳节夜深时,阁楼顶的灯就会点亮,点十日,为求圆满。那灯盏用无数琉璃面搭成,一根臂粗的红烛,经过琉璃面的折出,遥遥地看去仿佛一轮红日。

往常这盏灯照亮家在外乡的百姓再回长安谋生的道路,如今这盏灯却要照亮见证死亡的路。

离人偶上写的时辰还有一刻,足足亥时,一行人到了慕耳楼底。刘炎的名字中虽带了两个“火”字,但他的性情最是温和不过,郑琰常常说他太过中庸。可被这么拽着不顾形象地跑了这么远,他心底隐隐有些怒气,挣开成决的手:“众目睽睽之下,成大人这般行事太过了些。”

成决像没听见,只眯起眼往楼顶上看,慕耳楼的灯盏将那四周打得熠熠生辉,模糊了边边角角的暗处视线。

若是刘芳真的在楼顶,那凶手把人偶给刘炎送去,一定有他的目的。此刻打草惊蛇,恐怕会刺|激凶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毕竟从杜如月的尸体来看,下手的人无疑是个极近疯狂之人。

周真真见成决沉思,便悄然立在刘炎身边。成大人带刘炎过来一定是有大人的道理的,她不想刘炎让成大人分神。

忽而,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从楼顶传下来。众人抬头往上看,只见一个姑娘双脚被捆住,从楼顶头朝下地垂下来,瘦弱的身体像秋日枯叶一样随风摇摆。

成决高声问:“你可是刘芳?”

“是……我是……我是刘芳……他让我大哥上来救我,他说如果我大哥不上来救我,我就会死……他说只要我大哥一个人上来,别人要是跟上来我也会死……救救我,大哥救救我……”

刘芳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哭诉。

刘炎整个人呆若木鸡,被杜如风推了一把才踉跄着走上前。

“还有半刻钟,这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你若是不想让你妹妹有事就快些上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刘炎颤着唇点头,还未能接受这荒诞的一切。明明一早他还送了芳妹出门,怎么到了晚上,她就出现在慕耳楼的楼顶,还有人以她的性命要挟,要自己上去解救。

他的脑中纷乱如麻,脚下也没个章法,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跑。

周真真紧张得双手握拳,轻声问:“成大人,让刘炎自己上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成决薄唇紧抿,眉梢已见凝重之态:“凶手让刘炎一个人上去,必定是有什么其他打算。凶手行事狠厉果决,心思缜密到非人的程度,这场杀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场游戏。他是游戏的制定者,也是参与者,以这样的心性他不会允许有人中途破坏他的游戏规则。如今我们对他知之甚少,不能贸然行动,若是刘炎处理得当,刘芳还有一线生机……”

大理寺的职责,不光是查清案件真相,还这世道一个朗朗干坤,还要保护无辜百姓的安全。

哪怕凶手以刘芳的口中说出的话十句中只有一句是真,他也不能去冒险行事。

成决从河西楼出来时已经让人去大理寺叫人过来,只要刘炎能拖一拖,他还能有些把握。

手背一热,是一只温软的小手搭在上面,因与他的手掌相差太多,只能虚虚地盖住。成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是紧张得双手握起,骨节泛白。

楼顶上,刘炎走上来,腿已经犯软。

这裏是长安城的最高处,万千人家灯火在眼下次第游荡而开,楼上空荡荡的,除了那盏灯一无所有。刘芳脑袋朝下,这么一会儿吊着已经充血,整个人晕晕乎乎,声音哑然。

刘炎快步扑到围栏处,伸手抓住绷得紧紧的粗绳,在想办法将刘芳解下来。

忽而一阵疾风吹来,楼顶的高檐处传来一阵阵铃铛声,隐隐有粗粝到刺耳的声音溢出:“那根粗绳下面连着你的妹妹,上面连着一个楼顶的机关。如果你解开绳子救你妹妹上来,楼顶绑着的机关就会启动,整个横梁会掉落。”

“……你是谁?”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要不要救你妹妹。亥时一刻,马上就要到了。”

刘炎死死地盯着那个铃铛,盯得眼睛充血。他向上看着高檐,看着结实的横梁,整个横梁砸下来他必死无疑,连他救上来的芳妹可能也逃不过。

他又向下看,但他看不到刘芳的脸,可想来她是被吓坏了。纵使平时吃斋念佛,稳重端庄,可她不过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在死亡面前,再也顾不得什么。

这短短的半刻钟,漫长得如同刘炎过的大半生。

他想起芳妹从牙牙学语,到会跑会跳,总是跟在他身后追着唤他“大哥”。整个府中除了母亲外,芳妹最亲近的便是她这个大哥。小小的她还不及他的膝盖高,便会藏着好吃的等着他回府后再献宝式地捧给他,圆圆的眼睛眨啊眨:“夫子教芳芳,要学孔融让梨,大哥给你吃,这个桂花糕可甜呢!”

其实他从来不喜欢吃桂花糕,可那一盘他几口就吃了精光。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闪过,刘炎的手再次抓住粗绳,手背的青筋鼓起,暗暗地使了力气。

“十、九、八……”

下月芳妹便要出阁,父亲为她择了一户好人家,若他待会儿努力将她往一旁推,她有幸活下来定会安乐一生,还会孝敬父母亲,照顾他的一双儿女。

“七、六,五……”

他的一双儿女今年刚满三岁,和当年的芳妹一样可爱。

“四、三……”

若是他去了……

“一。”

若是他去了……

“啪”的一声粗绳从中间断裂开来,刘芳的身体直直地往下掉落。她已经半昏迷,脑袋上全是血,嗫嚅着那两个字:“大哥……”

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

周真真一下哭了出来,成决的大手遮住她的眼前,遮去那残忍的血腥一幕。她的泪温温柔柔,酸涩无比,穿过他掌心的肌理,直接抵在他的心脏。

大理寺的人这时赶过来,见到这一幕也都惊住了。

“孟泛,你去把闫桉叫过来,叫人封锁这一条街。霍迟,带几个人跟我上去。”成决扳过周真真的脑袋,让她看向旁边,“你也跟我上去吧!”

周真真闷闷地应了一声,将脸上的泪擦干。

甫一上楼顶,几人便见瘫在地上的刘炎。他目光涣散,眼神空洞,举着自己的右手在面前,似看非看。

在最后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女。若是他去了,儿子没有父亲教导成才,女儿没有父亲安排嫁给如意郎君。更何况就算他去了,芳妹也不见得能活下来。到时候谁照顾一双年迈父母,照顾一对稚子小儿。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刘芳掉下去。

他听不见她的痛呼声,可他仿佛听见她叫他大哥,像以往生病昏睡时迷迷糊糊叫过的那样。

刘炎的眼中慢慢聚起反常的光,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手撑在地上站起来,趴在围栏处,凄声地喊着:“芳妹!!芳妹!!”

铃铛还在响,“叮铃叮铃”的,奏起死亡的悲歌旋律。

刘炎被连夜带回大理寺,他的情绪很是激动,完全失了平时的风度有礼,颠三倒四许久,才将他上慕耳楼楼顶的事情说清楚。如今夜色已深,查找线索不方便,成决叫人轮流把守楼顶,等着翌日一早过去。

出了审讯室,霍迟低声道:“下官方才扫了一眼,刘炎说的能说话的铃铛是传声的机括。凶手身在远方,有传声机括的那条特制的线,他的声音就可以传到楼顶。至于别的机括,还要仔细查看一下才知道。”

成决“嗯”了一声:“今夜先在神探司将就一宿,明日天一亮就过去。”

霍迟看了一眼成决身边的周真真,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沉默着转回神探司了。反正不用说他也知晓,周真真是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在神探司将就一宿的。

值房今夜有官员在,成决只能带周真真回自己办公的独间。屋里依旧和往常一样乱糟糟的,到处堆叠着卷宗,只桌案那一块整洁,是周真真每日收拾一下的成果。

有些习惯她从进大理寺就一直保持到现在,譬如收拾桌案,带糕点给他,还有……倾慕他。

这个认知让成决沉闷了一整夜的心情稍作缓和,眼看着周真真像个小蜜蜂一样忙碌着,将柜子里的狐裘薄毯都拿出来,一层一层仔细地铺好。

平时做这些时,她都会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今夜一言不发,着实太过安静了。

成决不喜欢她太安静,在他眼里,她就该是鲜活的、明亮的,像三月间的春桃,像夏日灼灼的太阳。

他走上前从她后面将她抱住。她怔了一下,随即软在他的怀中。

热泪滴落在他叠在她腰间的手上,一滴接着一滴,今夜她哭得太多了,哭得他揪心。

“我说过,有我在身边,不让你多流泪的,你是存心想让我说话不算数不是?”他温柔地呵斥,将她扭转过来,抬手抹去她的眼泪,他看清她眼底的脆弱和不安。

“怎么,是被吓到了吗?那下次有这种事你就不要再去了。”

周真真哭着哭着一下子被他逗笑。说这样话的人,还是那个眼里、心裏只有大理寺,哪个属下耽误事情就直接发火动怒的成大人吗?

她仰起头,手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袖口:“我看见刘芳死在她哥哥的面前,心裏难受。我知道亲眼看着自己亲人过世是什么感觉,那是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无力,之后年年岁岁在夜里都会重复的噩梦……”

就像她总是梦到的那个破庙,梦到那夜一场洗去血腥气的暴雨。

梦见那个曾在最艰难光景里给过她温暖、言语之间曾支撑她走过以后漫长岁月的人。

成决看着眼前的人,她杏眸中水雾弥漫,模糊地看不清她的情绪,可他很清楚地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她的痛苦,还有她怎么藏也藏匿不住的真心。

她总是这样看着他,从第一眼到如今。

他想去抚慰她的难过和痛苦,想让她的真心得到应有的回应。

有情有爱时,很多事情都在无声中而行。成决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拇指扫去她脆弱的泪水,摩挲她娇嫩的脸颊,俯下身,微凉的薄唇轻轻地贴在她的樱唇上。

她有些惊到了,一瞬间,手将他的衣袖抓得起了皱。

成决垂下眼皮,唇瓣未动,只是静静地贴敷着她的,让她很明显地能感受到他鼻息的炙热,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他一收一放间,她心痒难耐,忍不住习惯性地嘴唇发抖。

只是这一下,轻若蝉翼的扑扇,却直直地勾起成决冷冽外表下那隐藏得极深的狂风巨浪。他的手从她的脸颊滑到脑后,一下扣紧,迫得她的脸压向自己的,唇瓣紧实接触的一刹那,他细细地吸吮,辗转地压制。

她被这动作搅得脑中一片空白,小腿发软,只能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才能站得稳当,却又是将自己整个人送进他的怀里。

额上沁出汗珠,是他撬开她的齿关尝遍她口中每一寸地方的甘甜,仿佛那是春时林间的蜂蜜,甜腻得让他撒不开手,只想这样一直将她揉在怀中。

从前他竟不知道,世间香甜之物千百,不及她唇齿一方。

等他终于放开她时,周真真眼底的泪不在,转而布上了一层迷雾,瘫在他怀里嘤咛着,喘着气,脸红得仿佛涂了上等的胭脂,而她一贯是不怎么涂脂抹粉的。

“成大人……”

成决听她这个称呼无意识地皱起眉,想起她之前唤霍迟的那声“霍大哥”,对比下来太过疏远了些。

“如今你我已然这般了,私下里也该换个称呼。”

周真真摇了摇头,小声道:“我还是喜欢叫你成大人。”

因为她倾心他,在那座破庙里他救下奄奄一息的她,之后她走遍了大江南北,看过了山山水水,每到一处她便对着那里的土地默默低语。

“成大人,我今天来了这裏,总有一日,我会去长安城找你。”

她不光来了长安城,进了大理寺,还站在了他的身边,接近了他的一颗心。

她缓缓笑开,娇娇俏俏地道:“是我的成大人呀。”

不过还是那疏远的三个字,可是和前面的连起来,就大不一样了。

成决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点了点她的额角,繃着声音道:“本官一向体贴下属,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吧!”

翌日天刚亮,大理寺一行人出发到慕耳楼。

街上只有卖早点的小贩挑着担子经过,周真真买了些包子分给众人,稍稍垫一垫。

最后她才走到成决身边,小声地道:“那家也有卖糖糕,但是不好吃。成大人先吃包子将就一下,等回去的时候我绕回满月茶楼去拿几个。”

成决板着脸点头:“你可不能忘了。”

“自然不会的。”周真真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温热的。遥远天边一轮模糊的旭日缓缓从东方升起,有温有饱,身边又有她的成大人在,这大抵就是她从前想象过的最好的日子。

成决看她脸上满足的笑容,亦是松缓了神思。

孟泛赶着众衙役落在后面,嘀嘀咕咕地道:“这个时候谁凑上去,到时候随礼金就要随双份了。”

“哦……多谢孟大人提醒,不然下官还没看出来……”

“咱们大理寺衙门就周大人这一个姑娘,可惜了可惜。”

“可惜什么,人家不看上成大人会看上你啊?就不要自己给自己贴金了。”

……

霍迟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下,提步又落后几步,离他们远一些。

白日的慕耳楼和寻常的建筑一样,直直地矗立在长安城中。因为昨夜之事,从楼顶吹下来的风,闻着都有一股血腥味。

霍迟拉住孟泛,四下扫了一眼之后,指向了西北方的那片灌木林:“你带着几个人到那里去找一样东西,看着有海碗那么大的铃铛,尾部有一条虽然纤细但很坚韧的细线。”

孟泛点点头,点了几个衙役:“你们几个,随我到那边去。”

慕耳楼顶,除了吹来的尘土外,一切保持着昨夜案发时的模样。

周真真站在围栏处,往下一看都有些眩晕,竟不知道昨夜刘芳死前头朝下被吊着,是何等的惊惧。木制的围栏上有一条勒痕,还有往左右稍稍移动摩擦的痕迹,就是吊着刘芳的那条粗绳所致。这绳子在围栏中央打成一个很复杂的结扣,一端往右,再垂下绑住刘芳,而另一端,系在高檐上,应该就是凶手威胁刘炎时所说的机括。

“好奇怪啊……”

成决直起腰身,问了一句:“哪里奇怪?”

周真真抿抿唇,道:“这慕耳楼虽说平日来往的人不算多,但天一黑便有礼部专门的人过去燃灯,这裏一览无余,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是以刘芳在之前肯定是不在这裏的。可若是燃灯之后,这裏烛光这么亮,那么大一个人被带上来也不可能没人注意得到……所以凶手是怎么把刘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来的?”

成决走到她身侧,长指剐蹭了一下木头上勒出的痕迹,眉心拢着,脑中闪现昨夜见到的一幕幕。

突然垂下的刘芳,左右摇摆的粗绳,左一下,右一下……

还有那哀绝惊恐的女声,喊着她的大哥。

成决的手在围栏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着,周真真知他在思考案情没有出声打扰,挪到旁边去看那所谓连着机括的粗绳,可看了半晌他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大人。”霍迟从高檐屋顶顺着梯子下来,手中是顺手拆下来的铃铛,后面的线已经断了。

成决回过神来,应了一声,霍迟道:“这个就是能传声的机括,一条特制的线连着两个铃铛,一个发声,一个传声。传声的就是这个,发声的应该就在这附近,下官已经让孟大人去寻了。”

凶手杀人之后忙着离开现场,这东西带着走就算他再小心也会留下声音,定是被遗弃到一旁。

话音刚落,孟泛就带着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一身官袍上全都是树叶子和灰土。他将铃铛放在地上,随手一指下面,道:“就在那片林子里,可累死我了。”

成决欣慰地道:“如今我们孟大人找东西可是一把好手,都能赛过猎犬了。”

孟泛:……

周真真小声地替成决辩解道:“成大人在夸你呢!”

孟泛:……他怎么并没感觉到?

成决毫无欺负了人的自知,转头又问霍迟道:“可还有别的发现?”

霍迟到底是江湖出身,随身带着防身的匕首,藏在高靴之内。他把匕首掏出来,顺着周真真方才研究半天的那条粗绳一砍,周真真惊得都没来得及叫出声,那条绳子便被砍断。

而高檐纹丝未动。

周真真了悟:“凶手是出言诓刘炎的,这高檐上根本就没有装什么机括。他只是在试探刘炎,看刘炎究竟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放弃妹妹的性命。”

霍迟点点头,想起了什么,又道:“之前在快绿山庄的假山上,我发现了一些细小的剐蹭痕迹,小到很像石头本来的纹路。我那时候没太往深里想,但今日方知,这凶手是用机括的高手,温纳图万如月的尸体应该是由凶手在不远处操纵,用纤细透明的丝线拖起,直直地从假山上拖下去的。”

“所以那日,凶手就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们。”周真真想起在快绿山庄亲眼所见的惨状,脊背有一股凉风往上蹿。

成决一直沉默着,等几人讨论了会儿停下来才开了口:“差不到到早朝的时间,本官先进宫,你们几个先去吃些东西歇一会儿,午后在神探司集合。”

杜如月和刘芳都不是寻常出身,这案子他还需要先和陛下禀明才是,免得日后麻烦。

周真真带孟泛和霍迟回了满月茶楼吃东西。本来她是想给成决拿糕点就回大理寺的,孟泛一见她走的方向就知道她去哪儿,他一个人不好意思,硬拖着霍迟两个人去蹭饭。

王大嫂见过孟泛,但霍迟她是第一次见,连忙单开了一桌,招呼王大将楼里的招牌菜一样样地都上来。

满月茶楼的吃食虽不名贵,但胜在精致好吃。王大嫂一边给二人斟酒,一边道:“我们家真真啊,平日里忙手忙脚的,定是给二位大人添了不少麻烦。”

孟泛摆摆手道:“大嫂言重了,周大人在我们大理寺可受欢迎了,接连告破的两个大案都离不开周大人的努力。尤其我们成大人,对周大人那可是疼爱有加,恨不得把她……嗷,你踩我做什么?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周真真面上发热,脚又对着孟泛的脚背狠狠地碾了一下。

过来上菜的王大弹了下周真真的脑壳:“一点儿也不老实。”又将东西放到桌上,道,“来,二位大人,这是今天刚到的螃蟹,都是最新鲜的。”

那一盆醉蟹,个个有孩童巴掌大,在锅上蒸过,用绍兴黄酒加桃花酒腌制入味,撬开蟹壳,将蟹黄蟹肉剔出,就着一口米糕入口,酒的鲜香完美融入蟹中,令人食指大动。

孟泛不客气地拿过一个就开始啃,霍迟摇了摇头,道了声谢才动筷。

周真真琢磨着不能她自己一个人饱口福,待会儿怎么带几只回去给成大人尝尝鲜才好。

正想着,门外来了几个人,有两个她认得,是常来茶楼吃早点喝茶的,有一个倒是面生,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面上也有瘀青。

“哟,几位客官吃些什么?”

李二公子道:“这大老远的我就闻到醉蟹的味道,来上两盘,再上几样楼里的特色,醉香鸭可别忘了。”

王大嫂笑吟吟地应下,回后面忙碌去了。

李二公子瞥见旁边人阴沉的脸,抬手给他倒了杯茶:“看陈兄这一脸晦气,可是之前的赔偿银两未拿到?还有……你这脸,怎么这么些天还不见好?”

温热的水压不住陈公子心头的火气,他磨着牙道:“明明是那些纨绔子弟的错,打了人连错都不认就想凭银钱平息。就算我告上去,刑部衙门碍于影响不好已经责令他们几个赔银道歉,银子倒是给了……可是他们怎么给的,是让下人砸到我脸上来的。说什么‘知道你们家小门小户的,总是要有银子糊口的,下次要是要银子就直接到府上来求就是,何必闹到刑部去呢!’我这脸就是他们用银子砸青的。”

陈公子是去年落第的举子,因家途遥远,便留在长安城,在一家戏班子做誊写话本子的活儿,准备下次的科举考试。这活计常常要做到半夜才完。月初的一天夜里,陈公子从戏班子往临时落脚的家中赶,在路上撞上几个喝得醉醺醺、勾肩搭背的公子哥,他们在这深夜里肆无忌惮地高声唱歌。

陈公子知晓这些人他惹不起,偏身立在墙边,想等着几人过去之后再走。只是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其中的一个公子哥不知怎么看见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勾着他的肩膀。一阵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他不适地咳嗽了两声,那人立刻沉下脸,手没轻没重地拍着他的脸:“怎么着,还敢嫌弃小爷?小爷要方便,缺个服侍的人,伺候小爷一回,这银子赏你了。”

一锭银子顺着塞到他手里。那人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竟是拉住他直往下身走。他陈公子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哪里受得住这等侮辱,当即甩开那人的手,退了几步:“天子脚下,阁下怎能如此辱没斯文?”

话刚一落下,旁边一阵大力踹向他的肩膀,直接将他踹倒在墙边。

“在这长安城里,爷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人一喝多了就容易丧失理智,更何况是这些平时在长安城中横着走的纨绔子弟。一拳一脚落在陈公子身上,他被打得脑中嗡嗡作响,小腿骨断裂。若不是第二日行人发现了他,将他即时送了医馆,他这条命大抵都保不住。

陈公子书生气重,实在是气不过,等到过几日能下得了地便去刑部衙门报官。这种事关当朝权贵的案子,还不是什么要紧的大案,若无门路,他连刑部的大门都进不去。但陈公子写惯了话本子,前一晚将自己经历的事编成话本在戏班子里演了一场,小小地引了一波风浪。

纨绔子弟不要脸,他们的老子还要脸。最后是刑部尚书郑大人亲自出面,要几个醉酒闹事的公子哥跟陈公子赔礼道歉,但陈公子不能将此事张扬出去,戏班子的戏也要停下来,将此案私下里解决。

陈公子并不笨,也知道纠缠下去对他也无益处便答应了,但谁知,最后他一个受害者反倒是憋了一肚子气。

他这经历实在是戳到太多寻常百姓的痛楚,同桌的几人都愤愤不平。

李二公子叹了一口气,道:“陈兄也不必太过上心,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拿着这笔钱好好置办个宅子,将你那写话本子的活儿停了,也能多些时间读书。他日金榜题名,一朝扬眉,成为朝廷栋梁,到时候看谁还敢轻视你!”

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几人举杯痛饮,豪气得像是山间游侠,这长安城里多的是怀揣希冀苦苦撑下去的人。

另一人又起话头道:“说起来这刑部衙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不然陛下也不会将城中大案、要案都交由大理寺去办,这些琐碎的民案才报去刑部衙门。若是主理陈兄一案的人是大理寺卿成大人,他一定会秉公执法,不会徇私情的,可惜了。”

那厢三个大理寺相干人员几乎同时挺直了腰板,面上隐隐带着得意之色。

“不过我听闻成大人最近耽于美色,荒废正事,这大理寺恐怕也要步刑部衙门的后尘。”

三个大理寺相干人员怔了怔,“啪”“啪”“啪”三下,拍得桌案震天响。

“胡扯!”

“大胆!”

“闭嘴!”

侮辱成大人,就是侮辱整个大理寺。维护成大人名声,人人有责。

陈公子一桌人这才注意到里间角落里还有一桌人,每一个都穿着官服,还是大理寺的官服。他吓得将银子拍在桌上,遥遥地作了个揖,灰溜溜地跑了。

周真真气得小脸都涨红了,居然有人这么编排成大人,真是让她忍无可忍。

她紧咬的牙根一松,对上孟泛和霍迟似笑非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她仿佛就是方才那人口中说的令成大人“耽于”的“美色”。

周真真的脸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