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和她的舞台

第三幕 离别的终板

秦祈自远处走来,面迎细雨,好似一展画卷。

他是与季若秋一起来的。

维纳斯音乐广场门前,早有工作人员等候,与两人核对信息后,开口:“参赛人秦祈,请你跟我来吧。”

“恩,好的。”

点点头,他望向若秋。

那人将挽在他臂膀上的手收回,慢慢退后,于雨中微笑。“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一句话,要是不还,我会缠你一辈子。”

这是怎样的画面。

雨后晨光透过脸颊,她长发微湿,立于那里,笑中包含离别。

秦祈知道了她的选择。

在风的吹拂下,他回答。“会的。”

然后转身,背影被晨曦拉长,好似轮廓被地平线淹没。

若秋没离去,任由雨滴落在发间,遥望远去的他,于风中低语,“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以情侣的身份出现吧,再见,我曾深爱的人。”

……

行于长廊,来到后台,箫落远远就看到了徐娅。

她站于一角,与人讨论工作,作为全国闻名的钢琴家,这次有幸受邀,成为比赛的评委。

讨论很快结束了。

她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到秦祈倚在墙上,静望自己。

先是一怔,却很快反应过来,到秦祈身前。“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

“刚到。”

“怎么不叫我。”

“看老师很认真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搅。”

“嘴贫……”

徐娅抿嘴一笑,“好了,不闹了,这次你能来,老师很高兴,不论弹得如何,你都是成功的。”

“谢谢。”应一声,他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老师,你看到箫落没?”

“箫落?哦,就是与你合奏的那人。”思索一番后,徐娅摇摇头。“我没见到她,可能是错过了。”

“哦,知道了。”

秦祈告别徐娅,于后台寻觅箫落的足迹。

他去了很多地方,休息室,试衣间。见到了很多人,天才少年,钢琴新星。可唯独没有她。

他最终确认,箫落还没来。

倚在角落的墙边,他没了声音,好似世界都以远离,眼中只有那扇门扉。

那是唯一能来到这裏的门。

时间如水样流逝,他像与世界脱节,不跟人交流,不与人搭话,只是望着门扉,渴望那身影的出现。

这时,门忽然开了。

秦祈站起身子,视线与那人交错。

应恒很耀眼,吸引众多目光,却恍若未觉,走到他身前,说:“你来了。”

他眉间轻皱,“你怎么会来这裏。”

“忘了?我是这次比赛的评委。”

“哦。”

一片寂静,世界没了声音,只有目光在交错。

其实秦祈有话想问,却不知怎么问,应恒也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

最终,在两人将插肩而过时,他开口了。

“箫落,她怎么还没来?”

应恒停下了脚步,“为什么问我?”

“第一,是你为我们报名的,第二,你是她师兄,第三,她喜欢你。”

喜欢我?

好似听见天大的笑话,应恒几欲大笑,却又有泪光闪烁,矛盾如夜中的极光。

肖涵雅出现了。

她像应恒的影子,站在一旁,言语如寒冬的冰雪,“应恒先生还有工作,请不要打搅,还有,箫落小姐能不能来,请你问她本人。”

他们再迈步伐,却又停下来。

只见应恒幽然的讲:“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那句话吗?”

“什么话?”

“好命的小子,我真的很羡慕你。”

同样的话,出现在不同的时间,给了秦祈不同的感觉,好似海面,晨曦落日间,皆是不一样的景色。

好一会,他才在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师妹吗?我想,她不会来了。”

怎能想到这样的答案。

无力倚在墙角,好似被抽空,他眼中没了颜色,就像人站在这裏,魂却坠入无尽深渊。

‘自己拼劲一切,走到这裏,可那唯一的观众,竟然缺席。’

声音像失了魂魄,他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答应过她,会保密,所以,对不起。”

“知道了。”

两人于此分别。

就像幽灵,秦祈游荡于走廊,他不与人搭话,也不回答问题,因为世界没了她,也就没了颜色。

一切毫无意义。

只有个小朋友例外,他对秦祈格外好奇,跟在身后,不停讲。

“喂,大哥哥,为什么不说话。”

“大哥哥,你的眼神好可怕,就像没有星月的黑夜,这样不好,会让你的钢琴也觉得悲伤。”

“我叫南岚,最喜欢钢琴了,你呢?”

似曾相识的话语。

秦祈停下来,忆起一幅久远的画卷。

那是个幻美的晨曦,箫落立于讲台,黑发被清风吹拂,眯着眼,露着笑,对班中的所有人讲,‘我叫箫落,我喜欢钢琴,以后要成为伟大的钢琴家。’

泪水,忍不住的流下。

他抹干眼泪,转身,看那满是不解的少年,“小弟弟,哥哥问你,若是有个人,她与你约好在这裏相见,却没有来,这是为什么?”

南岚歪头,“没来?难道是生病了?”

如黑夜的闪电。

秦祈悟了,一幅幅片段出现,是她昏迷、脱发、发烧、咳嗽的场景。

双手忍不住发颤,他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察觉,那时就该想到的?”

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一种冲动盘旋心头,他想冲出去,找到她。

徐娅却在这时出现,“比赛要开始了,跟我来吧。”

四目相交,时间好似成为永恒。

最终,秦祈还是留下了。

原因?他想到一种可能,就是一切都猜错了,箫落很好,正向这裏赶来,或许下一刹那,就会到自己身边。

秦祈跟徐娅走了,只留南岚在原地,看他背影。

……

时光如水,剪不断,理不乱,只得向前。

毫无意外,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开始了。

秦立于幕后,眼望一切就绪的舞台。

他出场靠后,要等很久,却未在休息室等候,原因?他还幻想,那人会如往昔般,带坏笑,悄声到来,让自己吓一跳。

这样期待,直到第一位选手上场。

她身穿白色礼服,一头长发,立于琴前,对双眼犹如黑幕的评委,这样开口,“评委老师好,我叫王思涵,我演奏的是肖邦C大调,Op.10No.1”

“开始吧!”

得到回应,她坐下来,开始属于自己的演奏。

聆听乐曲,望台上那白色背影,秦祈略有恍惚,好似箫落在那里,一边奏琴,一边微笑。

错觉只是一瞬间,因为……

他眼望台上,陌生却熟悉的风景,低语呢喃,“梦就是梦,梦是要醒的。”

第一位选手的演奏结束了。

陆陆续续,很多选手的演奏结束了。

箫落还是没来。

期待渐渐泯灭,他只剩下麻木与那一丝丝的偏执。

第23号选手下台,终于,轮到了她。

“请第24号选手箫落上台。”

广播重复三遍,响于维纳斯音乐广场,那本该走向舞台的人,却没出现。

秦祈看到,评委团很不满,他们正在商量什么,应恒也没反对,只见位于中心的人举起话筒,想要宣布……

那人终究没宣布出来,原因?一个人打断了评委:“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秦祈呆了,怔怔望眼前人。

她还是那样,一头长发,面带灿烂的笑,脸却苍白了很多。

他声音颤抖,“你,你终于来了。”

“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

“恩。”

“秦祈,这是我们的舞台,我不会缺席。”

这是最后一句,随后,她于众评委注目下,走向舞台。

期望实现了,秦祈却未觉得高兴,原因?或许是与想象中有些不同吧,印象中,箫落是朵向日葵,调皮、阳光,浑身充满活力。

如今?脸色苍白的她,像即将迎来凋零的樱花。

伸伸手,秦祈想抓住她,却还是放下了。

只是于幕后低语,“希望这都是错觉,她还是她,那个爱笑,爱闹,爱作弄人的她。”

……

“你还是来了。”

应恒的声音淡淡,像海平面的风,让人琢磨不透。

箫落却是一笑,“没错,我来了,因为有过约定。”

“是他?”

“是他。”

万般风景浮现在应恒脸上,像红火的愤怒,蓝水的怜悯,黄土的责备,最终……都化成了青风的叹息。

只听他讲,“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

时间好似停顿下来。

箫落在台上,应恒在评委席,两人的视线交错,像是都在坚持什么?

没人打搅他们,包括评委与观众。

直到应恒说,“第24号,开始你的演奏吧。”

“是,评委老师。”

应答后,箫落坐于琴前,被唯一的光照耀,于万众目光中深深吸口气,十指拂过琴键,音律亦于此响起。

属于她的演奏,开始了。

……

自旋律奏响的一刻,秦祈就呆了。

这是肖邦的《离别曲》。

正如在张家界的咖啡店中,箫落望那正弹奏《离别曲》的少女,迎清风说‘它是我要在比赛上演奏的曲目’。

那时,他以为是玩笑,因为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是有指定曲目的。

现在,他知道不是。

也就是说,自她奏起这旋律,就失去了资格。

可为什么要选《离别曲》?

犹如置身冰海之上,那强烈的不安,像彻骨的寒意包裹全身,让秦祈战栗,以至于他未发现,一个人,悄悄到了他身边。

音律在飘荡,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

……

曾有这样一个故事。

十九岁的少年,爱上一名为‘葛拉柯?芙丝卡’的美丽少女,她亭亭玉立,有声乐方面天赋。

少年从小怯懦,不敢表达,当他决定远离祖国前往巴黎时,在‘葛拉柯?芙斯卡’的面前,弹奏了首缠绵、幽怨的钢琴曲,向这位美丽少女告别。

少年说过,‘我从未写过这样优美的旋律,想来,以后也不会了。’

曲名,离别。

少年的名字是,肖邦。

此刻,灯下的少女,在琴前,奏着这首‘述说离别的钢琴曲’,每个节拍,都充满优美的伤感,好似在传递一份不舍。

‘滴答!’

鲜红的血,滴到那跳跃的指尖上,碎成花瓣。

箫落在流鼻血。

一滴,两滴,红血止不住的流淌,将琴键染红,在灯下非常显眼。

她却没有停下。

观众们沉浸在旋律中,没有发觉。

评委们察觉到了,想出声,却被应恒阻止。

幕帘后,秦祈的脸苍白,那仍流淌的红血,验证了之前的猜测,却也是这样,让他感到阵阵刺痛。

想也不想,就要冲出去。

却被一个人拉住了。

秦祈想甩开这人的手,却因她执着的目光,放弃了,只问,“你为什么回来这裏?”

肖涵雅摇摇头,“是应恒要我来的。”

“放开我,没看到吗?箫落在流血,快让她停下来。”

箫落的状况,让秦祈有些暴躁。

肖涵雅却未放手,反而拉得更紧了,只见她说,“应恒说过,这是箫落的选择,谁也没有权利阻止。”

选择吗?

秦祈平复下来,望身畔那伤心,却又倔强的人,“你喜欢应恒?”

时间好似永恒。

肖涵雅,她没回答。

立于幕后的秦祈,终究没动,只是立于原地,泪忍不住从眼角流下。

……

摆动逐渐无力的手指,箫落伤神,她知道,自己无法完成演奏了。

望幕后,秦祈所在之处,本是灰暗的目光开始绽放色彩,五年前的约定,犹如黑夜中的天使,指引自己,一路走到这裏。

最终,却还是没坚持到最后……

“多希望,听见你指尖奏出的旋律,那样,我也算完成了约定,可以安心离开,可惜……”

“这首曲,就作为我对你的道别吧!”

她的眼被盖上。

她的指尖无力摁下。

她的世界,迎来了黑夜。

……

‘碰!’

旋律停在了倒数第三个节拍上。

自箫落摔倒地的一刻,场间人都呆了。

鲜血仍在,染红了白裙,她躺在琴前,闭上双眼,好似一幅凄美的画卷。

下一瞬间,人们才意识到什么。

只见一评委站起,焦急喊道,“快,快叫救护车。”

“有人晕倒了,快来人帮忙。”

很多人都向台上冲去,想要帮忙,却有个身影越过他们,一把抄起箫落,向台下狂奔而去。

是秦祈。

就如索溪峪的那场风雨,第一个背起箫落的,还是他。

至于比赛?以因这染血的舞台而终止。

望那远去的人,应恒起身,来到染血的琴前,很平淡,很冷漠的自语,“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哪怕满目疮痍,遍体鳞伤,也要走到这裏,让他看到,你……真傻。”

手,止不住颤。

泪,止不住流。

肖涵雅来到他身边,握住他颤抖的手,擦干他流下的泪,最终,两人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应恒,这如星辰般耀眼的男人,终于学会了放下。

……

白色的医院,如世界的两端(天堂与地狱),绽放着死与新生。

立于长廊,倚在墙上,秦祈觉得很无力,那被医生推进抢救室时的风景,也在脑海挥之不去。

应恒与肖涵雅来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到长椅上。

杨松与桐雨来了,两人安慰秦祈几句,却未得到回应,只能担忧的对视一眼,然后退下。

箫落的父母来了,他们到秦祈身前。

他终于有了反应,张口,略显沙哑的问,“叔叔,阿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箫父还未说话,箫母却哭了。

“小祈,谢谢你,谢谢你在她最后的时光,陪伴她,让她感觉快乐。”

最后的时光?

那五字如利剑般,刺透了秦祈的心,让他脸色苍白,不断后退。

这时,医生从抢救室走来,将文件递给萧父萧母,表情遗憾,“病人最多撑三天,要是还没有匹配骨髓的话,哎……你们还是早做准备吧。”

骨髓?

秦祈唇部颤抖,“什么骨髓?不是HB2R体质综合症吗?医生,你在说什么?”

“HB2R体质综合症?我从未听过这种病。”

医生带着不解,走回了病房。

秦祈呆了,双眼迷茫,世界好似都成了灰色,一切皆暗淡无彩。

箫父到他身边,眼中含泪,“小祈,是箫落那孩子骗了你,她得的是白血病,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在接受化疗,还有,与你通电话的时候,她很开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松到他身边,接过话,“因为她怕你伤心。”

“你早就知道?”

这一声质问,让杨松无言。

环顾四周,每人的表情都映入秦祈眼帘,有伤心的,有难过的,有平淡的,也有满含关怀的,唯独没有意外的。

自嘲一笑,他轻语,“原来,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秦祈……”

桐雨要说什么,却被秦祈打断了,“瞒我?可以呀,只要她能好好在我面前,永远不倒下,那骗我一万次也好,可她倒下了,我还是要面对,一切都没改变,你们真的好残忍!”

“别这样……”

“别管我,让我冷静一下吧。”

就这样,秦祈坐到了医院长椅上,很久很久,因为他要等她出来。

晨曦交替黑夜,次日到来,幻美的光洒在秦祈无神的脸上。

他没吃过饭,水也仅喝两口,目光更是从未离开过抢救室,对此,所有人都沉默了,没人阻止他。

因为他们知道,阻止,只会让秦祈更伤心。

直至一个人的到来,情况,才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