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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前尘往事

第十章 曲终人 未散

初见南宫曜那一年,我十五岁,那是我随父亲从军的第二个年头。我随父亲去南疆平乱,哥哥霍庭东则留守在边关。

南疆王在南疆起兵,中原的士兵最不能适应南疆变化莫测的天气和雨林地区作战,父亲三次出兵三次败北,数千将士折在黑羽林。

我那时年轻气盛,背着父亲点兵一千偷偷进入黑羽林查探地形。

我还记得那是怎样的天气,太阳很大,空气却是潮湿的,甲胄裏面的里衣在进入黑羽林的时候已经被湿气浸透,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有部分士兵已经出现严重脱水的迹象,吸血的蚂蟥从甲胄的缝隙钻进里衣,死死地钉在关节处。

我听见后面有人哀号,等过去察看的时候才发现有十几个人出现了呕吐的症状,脸色黑得发紫,仔细询问才知道是被一种巨大的毒蚊咬了。

一千人旋即迷失在巨大的丛林里,我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以至于当时六神无主,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下令把队伍拆散,分头探查黑羽林。

天色渐晚的时候,我带队的一百人只剩下不到三十人,有的是被毒物毒死,有的是被隐藏在林子里的苗人暗中害死了。

夜晚的雨林是可怕的,我已经筋疲力尽,二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用为数不多的干柴点燃了篝火,吃着食袋里装着的干粮。

月光穿透茂密的枝丫打在脸上,影影绰绰的火光中,我看到坐在我身侧的少年,姑且说是少年吧,因为他看起来着实不超过二十岁。他穿着暗黄色的甲胄,面色有些苍白,身材不似其他人那般健壮,却非常挺拔。他端坐在篝火旁,手里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篝火,忽然抬头,墨黑的眸中映出我的影子。

他腼腆地笑了,低低喊了声:“将军。”

我好似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烈地跳动了几下,脸有些微微发热。

十五岁的年纪正是春花正好的年纪,我却浸淫在军营,与杀戮为伍。我定定地望着他,竟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羡慕、哀伤和源源不断的渴望。

那是一双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眸子,它带着太多的隐忍。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朝的皇子,只是并不受皇帝喜爱,去军营历练是他规避夺嫡之争的手段。没有权势,没有雄厚的背景,在这个纷争杀戮的时代,只有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又隐隐看到他眼中的野心,那是一种掩饰不了的本能。

一时间,仿佛就被那双眸子深深地吸引了,以至于很多年后我才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并最终把彼此推到绝境。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只是那次莽撞的出兵结下了我与他的情缘,进而纠缠半生。

雨林的月夜是可怕的,我们一行人被困在林子里三天,到最后身边能正常行动的不过六七人。

我的身体条件较之男子终归是不如的,到后来六七个人轮流背着我在雨林里穿行。到了第四日的夜里,食物已经全部吃光,只能用林子里的果子充饥。

我拿着一名士兵寻来的果子刚准备食用,一只黝黑的手突然将我拦住。我有些不悦,扭过头才看到是脸色有些苍白的南宫曜,心裏说不出什么感觉,竟然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你好好的皇子不当,怎么跑来军营历练?来军营历练也就罢了,完全可以要我爹爹给你安排个文职啊?”

他轻挑着眉,不说话,手里紧紧地捏着果子,目光越过篝火死死地盯着对面几个正狼吞虎咽吃果子的士兵。

我忽而想到皇室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听说皇上吃什么东西都是要让人试吃的,心中突然一阵鄙夷,冷哼了一声,拿起果子便往嘴裏送,哪知还没碰到嘴唇,他回手就把果子打落了,一双锐利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对面。

“你疯了,你是皇子命尊贵,我可……”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对面确实发生了奇异的事,几个士兵像突然疯了似的互相厮打起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血肉横飞,两个存活下来的竟然开始啃同伴的尸体。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两个发狂的士兵已经朝我们扑了过来,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弥漫在整片林子里。

我是不愿就此丢下自己的兵的,可这时候却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做,这种诡异的境地让我突然有种无措之感。

“跑!”南宫曜突然拉住我的手往林子里跑,纵横交错的枝丫刮得我脸颊生疼,也不知是血还是泪。

月色的下少年身形单薄,墨色的长发在身后飞扬,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无从窥视他的表情,只是心底却无端涌上一股暖意,便如那寒夜的暖风,或是绝望中的浮木。

他的手掌有些干燥,却是温暖的,五指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抑或是抓住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密林深处突然豁然开朗,一棵双人合抱的巨大榕树上搭建着一座树屋。

绿色的藤蔓从树上垂下来,一位少女端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明亮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远方。

“是谁?”她轻轻地开口,随着一声金属般的哨声响起,一条巨蟒从树冠上游下来,虎视眈眈地看着闯入者。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凉,连逃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微微侧目,南宫曜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好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少女眨了眨眼,似乎略微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们不是他。”她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他。”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竟是盲的。

“你在等人?”我出声问道,目光落在榕树下纠缠的树根上,一根根苍白的骨骸就挂在其中,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少女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我在等人。他说他会带我离开这裏。”少女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

“你一定很爱她。”我淡淡地说。那巨大的蟒蛇已经一点点朝我们靠近,我甚至可以看见它吐出的血红色的信子。

我猜那些尸骨都是出自这蟒蛇之手,浑身骨骼几乎都不正常地扭曲着,应是活生生被勒死的。

“是啊,我很爱他。”她似在缅怀什么。

那蟒蛇已经游移到近前,一旁的南宫曜一把将我推开,抽出腰间的佩剑冲了上去。

“走!”他厉声大喊,与那巨蟒缠斗在一起。

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若是当时他丢下我独自离开,或许我不会爱上他,可这世上总有什么是超乎常理之外的。

作为一个皇子,我从没想到他会在危难时刻选择独自迎战。

心在刹那间动摇了,眼中莫名地含着泪。

“你怎么不跑?”少女挑眉望过来,似乎颇为不解。

“我为什么要跑?”我抬头问道。

“你不跑我会杀了你,就像那些人一样。”她突然说道。

我看着吃力地与巨蟒厮杀的南宫曜,心情却异常平静,若是此番不能活着出去,那么我亦不会独活。

“我不会丢下他!”我坚定地说,用尽余力抽出腰间的剑,脚下却突然一滑,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抛向半空。

落地的瞬间,一条湿滑的蛇尾将我卷住,却是另一条巨蟒。

巨蟒的血盆大口就在眼前,一股腐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也这么说过,可我等了他二百多个日夜,他都没有回来。”少女幽幽地说,双手支着下巴看着远方。

我已没有力气挣扎,却知道能否活下去只在于对面的少女。

我一把丢了手里的剑,凝眉看着少女:“你怎知他并没有来找过你?”

她微微一愣:“你是说他来找过我?不,他没来,他没来。”她突然哭出声音,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他没来,他说只要他逃出去了,他就会回来救我的。”她一边说一边笑,“他说,只要他逃出去了,他就会带人来把我带走的。他没回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南宫曜,他的脸色已经不正常地发白,手臂被巨蟒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黑血从袖口溢出。

巨蟒有毒。

从少女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她是爱上了误入林子的男人,那男人离开后却没有再回来找过她。

也许,也许她知道出林子的路。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希望,我扭头去看南宫曜,他亦回我一个清浅的笑。

这种生命攸关的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有些懊恼,刚想发作,便听他突然道:“他回来了。”

“什么?”那少女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骗我,他回来我又怎会不知道呢?他的声音我记得真真切切,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我不知少女因何出现在这裏,南宫曜却已经出声道:“他来了,只是……”

他没有继续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面坐着一具骸骨,他却并非是被蟒蛇勒死的,他的脖颈显然是被利刃生生砍断的,白骨上还包裹着一套长袍,只是袍子已看不出颜色,只是腰间的一只苗人刺绣的荷包还依稀辨别得出是何模样。

“只是什么?”少女突然大喝了一声,吹响了手里的金哨子,两条巨蟒仿佛得了指令一般,同时将我们摔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厚实的草坪上。

“南宫曜?”我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想要将他扶起来。

“别过来。”他突然断喝。

我诧异地看着他,才发现他墨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在蠕动,皮肤开始发黑,整个人像是快要疯狂的样子。

他这个样子让我害怕,我想起那几个吃了果子的士兵,难道跟这蟒蛇的毒是一样的?

“走,快走!”

他单手撑地,猛地抬头望着我,眼里闪着泪花和隐忍。

心脏仿佛被猛烈地撞击了,我疯了一样地冲到那具骸骨身边一把扯下他腰间的荷包,声嘶力竭地朝少女喊道:“你要等的人是不是腰间戴着一个绣着双鱼的荷包,荷包上还用银线绣了一个朵字?”

少女的身体突然一晃,险些从树上落下来,她疯了一样地朝我嘶吼:“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我扭头看了眼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南宫曜:“救他,他中毒了。”

少女忽而一愣,极其不情愿地冷哼一声,却还是扬手抛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这是苗疆的百毒丸,可解百毒。但是我要你们的命,并不一定要用毒的。”

我抿唇接住那药丸,冲过去一把抱住南宫曜瑟瑟发抖的身体,想要把药喂入他口中,他却死死地咬着牙关。

无奈,我只得把药放入口中,俯身吻住他薄薄的唇,用舌尖强硬地顶开他的唇齿,将药送入他的嘴裏。

“好了吗?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少女已经从树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边不远的地方。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女子,亦有些不忍。

“为什么不说?”

“他死了。”我长叹一声,伸手拉住她的手,把荷包放入她手中。在她接过荷包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

她痴痴地等,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人。

她哭得格外惨烈,我将她送到那尸骨的身边,她便一头扑在他怀里。

风有些冷,我恍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心裏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可那时我却未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做出比她还有过而无不及的事。

便如书中说的,这世间最揣摩不透的便是情之一事。

疲惫的身体已经再也支撑不住,我向后倒下去的瞬间却被一双手臂接住。

“南宫曜?”

他默然不语,弯身将我打横抱起,在转身离开的瞬间说道:“他若是能早一点得到解药,或许也不会被同伴杀死。”

我看着他的侧脸,感觉他的手臂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的安心,我安心地昏睡过去。

当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军中大营,南宫曜却因皇上病重而急急回京。

我不知我们是如何离开雨林的,但从父亲口中隐隐得知,是被两条巨蟒送出来的。

我想起那个苗疆少女,想起那些死在林子里的士兵,忍不住号啕大哭。

之后的苗疆之战似乎变得很顺利,我问父亲原由,父亲说,南疆的圣女突然死了,南疆王为了安抚南疆民众,不得不撤兵。

我想到那少女,又想到南宫曜,却不知一粒情深的种子已经悄然植入心裏,直到某一日,悄然长成了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