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雍朝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二章 雍朝

看着纸上的一个个字, 仿佛万世通还和以前一样,笑嘻嘻的,叽叽喳喳, 絮絮叨叨, 林苏心中想笑,却又有一股悲意。

过去林苏总劝万世通要谨言慎行,可是他没有想到, 最喜欢说话的万世通, 有一天,竟然会再也说不出话来。

甚至沦落到如今穷困潦倒的地步……

林苏突然惊觉, 他是一个修士,有着改变他人的能力,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受尽苦难,而自己却不闻不问,只为修这弃情绝爱的天常道吗?

显然,林苏是做不到的,不然他不会回到潭县陪伴长辈,亦不会一路护送徐覃回京了。化云时高高在上、超然物外的超脱视野和心情,在他进入红尘之后, 便和这滚滚红尘融为一体,再也找不出痕迹了。

入世难,出世难。

林苏化云时, 看多了芸芸众生为爱恨恩怨所困,只觉得无聊无趣, 顶多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感叹, 可当他成为了这芸芸众生的一员时, 便发现这爱恨恩怨如坚不可摧的藩篱, 柔软又坚韧,缠绵又广阔,让人挣不开,脱不了。

甚至让人不想挣脱。

他这时又想起了他下山前修一对他的嘱咐——

“心如止水,则居闹市亦如居无人之境;心无红尘,则闻哭号欢笑亦如无闻。”

他好歹是个有真道行的道士,不会这么废物吧?

修道本就是一件唯心主义的事,林苏能治好万世通的生理疾病,却不能治好他心里的病,想要万世通再次开口说话,恐怕,还要解开他的心结。

万世通还在那里笑着给林苏写信,突然感觉喉咙里传来一股清凉之意,噪子痒痒的,想要说些什么,他忍不住张开了嘴:

还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多舌多言,其实伤害过那么多的人?

万世通不说话,究竟是他不能说话,还是他不想说话?

慈幼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可慈幼院的面积却是固定的,总共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于是许多孩子只能被迫挤在一起,共享一个个狭窄的小屋子。

是靳元良?是万府?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渐渐平复了心情,林苏也松开了万世通的手,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万世通的失语症,并非源于肌体上的缺陷,而是源于心理。

林苏去京城时,也打听到了万世通的事迹,知道了他离开京城的原因。

那么万世通的心结是什么呢?

若是他能说话,定然要和道安把臂同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虽然他们两人都没有出声,但是万世通第一次,感受到了和林苏心意相通。

“啊啊……”

万世通,果然还是那个万世通。

“入世不入心。”

不料万世通一开口,还是一阵“啊啊呀呀”。

林苏心里诧然,不对啊,他明明已经给万世通治疗了,怎么万世通还是说不出话来。

可是入世,怎能不入心?

果然啊,他只是一个俗人而已,游戏外是俗人,游戏里,也是俗人。

“啊啊呀呀……”

“啊啊……”然而一开口,万世通又感到了一阵羞惭,他本不欲让自己如今不能说话的狼狈样子展现在故友面前,做一个安静沉默又稳重的男人,不料却一而再、再而三在林苏面前暴露了短处,一时间不禁有些自卑羞惭,但最终还是与故友相逢的喜悦和激动占了上风,看着握住他手的林苏,万世通终于忍不住,给了林苏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一把拉住万世通的手,用神识仔细观察。

万世通手舞足蹈,狠狠地拍了林苏的背几下,刚才静默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倒是万世通被突然抓住他、眉头紧锁的林苏吓了一跳,心里有些感动,没想到道安也如此想念他,现在,终于忍不住紧紧握着他的手,以抒发心中不能言说的思念和激动之情……

虽然房间又挤又窄,但到底能够遮风挡雨,至少比在外流浪,风吹雨打要好。

在这样的情况下,万世通能有一个小房间,已经是看在他是个难得的文化人、又给诸孤儿当先生的份上。

至于环境想要多好,屋子想要多广阔,却是不能了。

万世通如今口不能言,教孩子识字自然也多有不便,效率低下,好在大家都对识字有种惊人的渴望,万世通一边让孩子们说话,一边写下他们念的字,以此教学,又或者指着某样东西,比划一阵再写给孩子们看,图文并茂……这样磕磕绊绊的,倒也是让孩子们认得了几个字。

林苏既然找到了万世通的下落,自然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他住在破落的小屋子里,好在他的《白公案》积攒下了许多银钱,而《明公案》也正畅销,于是大手一挥,投资了伍姨的慈幼院。

如今凡间金银,对林苏而言已是无用之物,但对在底层苦苦挣扎、尚未能达到温饱的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良药。

林苏和万世通在屋里叙旧,一个人说,一个人写,一直到夜色降临,林苏突然想起徐覃还在县衙里办公,定然尚未吃饭,便道:

“世通,明昭也在此,不如我们一起……”

林苏话还没说完,就见万世通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地淡了下去,他自知失言,不免懊恼。

他怎么忘了,当初扳倒万相国的人,正是明昭…… 甚至亲自下令,处决万府众人的人,也是明昭。

一时之间,林苏讷讷无言,如坐针毡,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第一次觉得,纵然他成为了修士,有移山倒海之能,却也无法,让万事万物都顺他心意。

看着坐立不安的林苏,万世通反而笑了一下,释然地写了一张纸给他。

万府虽然不认可他,不承认他是万家的人,甚至看不起他,但到底抚养他长大,他们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能安稳生活那么多年,靠得也是万府的威势。更何况他自幼的梦想,便是得到祖父的承认,被万府诸人接纳,拥有真正的亲情……

然而当初在京城,他看到了祖父玩弄权术 ,肆意操纵科举排名,以致寒窗苦读者名落孙山,黯然离去,阿谀奉承者名列前茅,趾高气扬……排除异己,不问公平。

哪怕他是这特权的受益者,却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从他人那里掠夺而来的名利。

而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他看到了平民百姓对万府的厌恶,在祖父倒台的时候,他举目四望,居然人人拍手叫好,而无一人为其哀鸣。

万世通便知道,他的祖父,早就失去了民心。

徐覃杀死万府诸人,他不恨徐覃,就像他不恨行刑的刽子手一样,这是他们的职责,按照雍朝律法,他的祖父,早就罪无可恕。

可是若要让他和徐覃一起,同餐同食,同进同出,他却也做不到了。

看出了万世通的拒绝之意,林苏没有强求,甚至对自己出言不慎而感到懊恼,最后反而是万世通宽慰他的。

万世通的确已经对万府之事释然,却也不愿再见徐覃。他与徐覃本就无话可说,见了,也不过相对无言,徒惹尴尬罢了。

林苏拜别万世通,到了县衙,果然见到徐覃还在那里办公,于是让人给他带了饭之后,便默默离去,不再打扰他。

万世通的喉咙治不了,他的病在心里,可徐覃的喉咙,却可以治。

林苏带给徐覃的果汁本就有改善身体的功效,徐覃在果汁的作用下,喉咙过去的损伤渐渐得到了弥补,逐渐好转,又因为见到了万世通的样子,林苏害怕徐覃也会像万世通一样,得了心病,患上失语症,又给他下了一剂猛药,全力治疗。

等第二天徐覃从睡梦中醒来,走出屋门准备去工作时,便见林苏一早就在门口等他。

见他出来,便对他挥手道:

“明昭,早啊!”

徐覃对他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空气中陷入了沉默。

昨日林苏拉着徐覃对他的喉咙捣鼓了许久,见徐覃有了困意,便放他回去睡觉了。

如今徐覃不说话,他怎么知道昨天的治疗有没有效果?

“明昭,你今天想吃什么?”

“明昭,你要去县衙吗?”

“明昭,啊——”

“明昭……”

林苏千方百计引徐覃说话,但徐覃总是不肯说话,闷不作声的。

“看,明昭!”

最后林苏想到了一个馊主意,想要吓他一吓,不料徐覃没有被吓到,反倒是他自己,被阴恻恻回头、用乌黑渗人的眼珠一直盯着他瞧的徐覃吓了个正着。

林苏只好讪讪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直到林苏和徐覃来到县衙门口,徐覃依旧没有开口。

林苏有些失望,看了看天色,万世通已经在等他了,便不抱希望道:“明昭,我走了。”

正要转头离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嗯。”

声音低沉,如朝钟暮鼓,萦绕耳侧,虽然只有一个字,却也久久回响在空气中,像是山间古庙里百年未现世的暮钟终于被人敲响,沉郁低回,苍凉肃穆。

唯一遗憾的是,这声音依旧嘶哑。

徐覃的喉咙伤了那么多年,就算被林苏治好了,一时半会儿,却也改变不了他的发音习惯。

“明昭!”林苏惊喜地转过身,却见徐覃似乎有些不适应自己现在的声音,很快就转过了头,朝县衙走去。

林苏却也不失望,徐覃的嗓子治好了,也了了他一桩心事,便高兴地去找万世通了。

而林苏走后,徐覃回过身,看着毫不留恋就离开的林苏,默然一阵,才走进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