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纸

正文卷

吃完冷饮,在便利店短暂歇脚之后,大小王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说来奇妙,我们一旦更改了对关系的定义,就会根据定义来调整相应的距离,同样,也势必要接受、承担相应的内在曝露——只是过了一个中午,只是在大势至菩萨跟前说了那一番话,原本两个交情甚浅的陌生人,现在也构建起了家人一般的亲切与信任。

走到楼下,王子舟伸出双手:“给我吧!”

曼云竟然有几分不舍,低头看纸箱:“哎。”

王子舟没有说话。

留一点时间给他吧!她想,就像《小游园》作者为厕鬼设定那道永不回答的结界,她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接受这个沉甸甸的纸箱。

纸箱最终递过来。

王子舟郑重其事双手接过。

曼云手插兜,说:“那我走了。”

王子舟站着没动,等他转过身走了,忽然说:“你知道他很偏爱你吧?我是说刺猬!”

曼云顿步,头也不回,半天才道:“你烦死了!”

王子舟大声道:“我们都很喜欢你!拜托你也喜欢喜欢自己吧!”

曼云瘦削的肩膀耷下来。

他似乎长叹了一口气。

“走了!”

王子舟看厕鬼逐渐远离了泥淖,看曼云消失在巷口,这才抱着重得要命的纸箱回到了公寓。她把箱子和靠墙的书摆在了一起——那个女孩啊,真希望你过得顺利,有书读,有挚友,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想着想着,她坐在地板上又哭了一场。

今天的眼泪真是丰沛,像台风登陆一样,河流里蓄满水,空气里充溢着潮气,随随便便就下起暴雨。

哭够了,她就站起来洗脸,坐回电脑前,开启工作文件。

蒋剑照走之前帮她把拆下来的床抬了回去,置物架也挪回了老地方,一切照旧,什么都看似没有变,但明明又觉得哪里不同了。

譬如她现在对着《小游园》的电子原稿和译文文件,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忐忑心情——她很好奇,陈坞怎么看待她作为译员的身份。

大家读译作,除非译者是名家,除非译得太糟糕,一般不会留意到这个中间人。译者就像一个隐形人,多数时候并没有存在感,也几乎不会有人盯着某个译者的译作去看,因为本末倒置嘛。

可陈坞就干了这样的事,不是因为被原作的内容吸引,而是出于那本书是由某位译员翻译的缘故。很难说他最初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一探这位担当译员的实力——毕竟我的书要经由她的手转译为另一种语言,我这么做很合理。可之后呢?他还去寻找了她那本“不曾署名”的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很难说是为了打探实力了。

你几乎看了我所有的译作,又有什么样的结论呢?

王子舟拿过手机,给陈坞发了讯息:“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过了一会,他回:“嗯。”又问:“你想吃什么?”

王子舟想想:“在家吃吧,我下午干会活就去买菜!你晚点从研究室直接过来就行。”

陈坞回她:“你忙工作吧,不必特意出去,我一会顺路买了菜过来。”

九月了,天还是很热,王子舟其实没那么乐意出门,她想了想,快速地回了一个:“好!”

从两点到六点,一条资讯也没有,王子舟久违地进入了一种叫作心流的状态,被智慧手表催促着起来站一站,她才意识到窗外铺满了晚霞。

去厨房倒了杯水,她站在玻璃门前慢慢地喝,手机推进来一条讯息。陈坞问她:“我在超市,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王子舟直接回了一条语音:“都可以!”

陈坞也头一次用语音回她:“那我看着办了。”

王子舟回:“那你看着办吧!”

她放下手机,飞快收拾了一下家里,好在屋子小,平时也不邋遢,整理整理台面,把外面晾晒的衣服收进来就行。

没过多久,可视门铃就响了,王子舟给他开了门禁,预估着上楼的时间又开启了房门——她从没这么做过,但她设想过很多遍。

半敞着门等待的真实心情,原来是这样。

那个身影从电梯里出来,王子舟露出了笑脸。

“你在等我吗?”他走到门口问。

“当然啊。”她笑着应道。

陈坞走进玄关,把买来的菜递给她,弯腰脱鞋,随后卸下背包,从裏面取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扁扁的,尺寸比明信片稍大些。

“给我的吗?”王子舟接过来,“是什么?”

略有分量。

“本来应该早点给你的,不过也不迟。”他说,“一会再拆吧。饿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就饿了。

王子舟点点头,陈坞又说:“袋子里有零食,饿了可以先吃点。”

王子舟翻出袋子里的盐味小仙贝,撕开外包装,仓鼠一样吃起来——嘎嘣嘎嘣,越吃越饿。

他说:“做牛肉炖吧,蔬菜最后放进去一起煮。”

王子舟盲目地点头:“那我要做什么?”

陈坞说:“洗菜吧,我来切。”

有序地忙碌起来,此般情形,王子舟也设想过。然而想象只是模糊的轮廓,与实际发生到底是两码事——气味、温度、声音,总是要撞到一起的手肘,都是想象所不能及的。

她仔细咂摸着真实的滋味,把洗好的菜堆到案板上。

牛肉片在锅里变色,料汁煮开,各色蔬菜依次码进去,咕嘟咕嘟,过道里满是食物的香气。

等它煮好的间隙,一下无事可做,王子舟忽然抱住了刺猬。

什么话也没说,刺猬也回抱了她。

今天啊,今天——情绪涌动、难以平复的一天。有点悲伤、有点失落、有点欣喜,又有点忐忑……我揣着这样的心情飞了一整天、一整天,企图找个落脚的树桩,就是这裏吧?

什么话也没说。

你又度过了怎样的一天呢?

哎,不用说,你的心跳告诉我了。

应该是还不错的一天吧。

王子舟松开了他,打趣说:“哇,你耳朵好红。”然后大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又说:“不要走神,免得扑锅哦!”

陈坞赶忙转回身调小了灶火。

“拿餐具吧,马上可以吃了。”他说。

王子舟拉开抽屉选碗勺,她刚拿出来,陈坞就说:“这是上次那个吧?”

“记性真好,偏不给你,今天我要用这个!”王子舟故意作了调换,她甚至把蓝雀杯据为己用,倒满了冷饮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坐下来等饭吃。

外面天完全黑了,茶几上方亮着低色温的暖灯。

陈坞把锅端过来,她又支使对方:“连一下音箱,随便播点什么吧。”

陈坞去连了她的音箱,就像她昨天在东竹寮连他的音箱一样。

属于另一个人偏好的音乐悄悄潜入这个空间,存在感不是太强,但又确实存在着。

难得在家吃了一顿如此热气腾腾的饭,按说该心满意足,可王子舟就是不知足。收拾桌面,清洗餐具,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完成的事,王子舟非要凑到一起去,她想这就是难以免俗的“腻在一起”。

餐具洗好,全部放到沥水架上,又洗了桃子。

陈坞说“一会再吃”,她也跟着说“一会再吃”。

“那这会干什么呢?”她侧头问他。

他回看她。

“你想提前看《小游园》译文吗?”

“可以看吗?”他小心地问。

王子舟心想,原作者果然禁不起诱惑!

她坐回电脑前,调出文件,拉到第一页,大方地说:“看吧!”

萤幕有点远,字又很小,陈坞凑近了看。

“你是不是有点近视?”她忽然问。

“嗯。”

“带眼镜了吗?”

“带了,在包里。”

他又去拿了眼镜,戴上之后终于可以轻松地阅读小字。他站着看萤幕,王子舟就坐在椅子里仰头看他,留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她可以从那种细微的变化里读出满意还是不满意,除非对方隐藏得特别好。

看了大概十几页,他都没有说话。

王子舟终于忍不住:“怎么样?”

他垂眼看她:“你很在乎我的评价吗?”

王子舟点点头。

陈坞却说:“别人的评价没那么重要。”

王子舟敞开心胸说道:“这么说吧,我这个人,确实很在意外部的评价,以前我还会去评分网站上特意找那些差评。你知道的,大部分的评论都是给原作者的,给翻译的很少,翻译要么做得特别好、要么特别差才会获得几句评价,我就看见过说我特别不好的,那种难过,天啊,被一锤子砸倒下的感觉……”

她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也有点变调。

陈坞悄悄地在桌面上搜寻纸巾盒。

王子舟迅速调整情绪,接着说道:“当然也有让我受宠若惊的那种夸奖,真的夸到天上,让人飘飘然。这两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我对自己的水平有了大概还算稳定的认识,我没觉得自己多好,当然也没有那么烂,有些评论我一眼就知道是过誉,有些评论一看就知道不用理睬,我已经在努力克服那种依赖外部评价的自我评价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的发言会击垮我。”

她重新看向陈坞:“你是别人,但你也是原作者,而且你书面日语很好,所以——我很好奇这个角度的评价。”

“很奇妙。”他说了这三个字。

王子舟与他对视。

他看向萤幕:“变成另一种语言,对作者来说,这已经是崭新的文字了,它确实经过了重写,我只能说——”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

“你真的很清楚我想表达什么。”

王子舟如释重负,甚至生出一种感激的心情——不是感激你,是感激我自己,竟然真的清楚你想表达什么。

“那再说说其他的,你读过我其他的译作吧?”王子舟紧追不舍。

“那些日译汉的作品吗?”陈坞有些意外,也不那么意外,“我确实读了,原谅我没有提前和你说。”

“读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不用和我说!”王子舟不计较。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回道:“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会觉得这是一名有风格有潜力、对文字很敏锐的译者。”

这已经是赞赏了,王子舟心跳得飞快。

“为什么加那个前提?”她仍然不安。

“但我认识你,且知道你为什么成为翻译——”他稍稍放缓语气,视线重新转向王子舟,“那我会觉得,这是一名,一直在为自己的初心付出实践的、有所追求的、脚踏实地的译者。”

王子舟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你真的很喜欢翻译这个工作吧?”

“是的。”

哽咽着,眼泪涌出来。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大哭。

所有人包括父母都说——

那么多好就业的专业,何必非要挤去那个“价效比低”的专业?

你将来要吃苦头的。

我也确实吃够了这个专业的苦。

很多方面。

做个现实一点的普通人吧,他们说。

你总要吃饭的。

你没有那样的家底。

你得算一算价效比。

你有更优的选项。

可是没有人问过我——

你真的很喜欢吧?

我真的很喜欢。

暴风雨真的来临了。

名为情绪的风暴,一旦登陆,便搅得岛上不得安宁。孤岛以往都是默默忍受这种入侵,直到它自行平息,但今日孤岛开始朝另一座孤岛呼喊:“你看见了吗?暴风雨登陆了!”

暴风雨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呼喊而停止,孤岛所有的承受一点也不会少,但因为另一座孤岛用无线电回它:“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孤岛便觉得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

王子舟放肆地大哭。

最后两个人都坐到了地上,一个接着床,一个蜷腿坐在对面。两座孤岛在暴风雨制造的恐怖气氛里,用无线电零零散散地交换着没什么用的资讯。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子舟开始抽噎,她想今天真是哭得太多了——这简直用光了她半年的额度!

陈坞就坐在对面,他们脚尖碰着脚尖。

“你能不能坐到我旁边?”王子舟哽咽地请求道。

陈坞于是也背靠着床架,在她身边坐下来。

王子舟抓过他的手,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陈坞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王子舟又说:“其实前几天蒋剑照还在的时候,我爸妈打过电话给我,问工作的事,又问到最近在干什么,我说写论文|做图书翻译。他们说,你上班以后还做这个吗?我说当然要抽空做,万一哪天就有能力做全职译员了呢。他们立刻把我臭骂了一顿,质问我是不是不想去上班,说人怎么可以没有单位,天天蹲在家里岂不是无业游民,一点保障也没有——”

说到这裏,王子舟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有逃避上班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叙述一种可能。我也理解,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的体制之中,认为我描述的某种生活是空中楼阁,这很合理。平时我什么都不会说,但那几天我真的有些烦躁,就辩驳了几句,然后我妈妈就问,你为什么发脾气?我说,我只是在讲道理。她非说,你就是在发脾气,我说不过她开始哭。我爸爸就说,你为什么要哭?哭能解决问题吗?就知道哭。然后说我,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激动?你为什么不能学学男孩子,稳重一点,坚强一点?”

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滚下来。

陈坞递了纸巾给她。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

“我真的很不喜欢那样的说法。”王子舟说,“男生难道就不哭吗?曼云就会哭!”她说着忽然扭头看陈坞:“你会哭吗?”

陈坞没忍住笑了,他点点头:“会。”

“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

“可你不是.控制情绪控制得很好吗?”

“也不是时时刻刻。”陈坞说,“再说,哭也不是什么坏事,哭不能等同于情绪不稳定,不能等同于脆弱。哭泣是一种能力啊,我们生下来就会哭。”

“是喔。”王子舟擦掉了眼泪,“可我爸妈不许我哭,我和他们有分歧,一旦开始掉眼泪,他们就要指责我软弱。”

“他们对你有预期吧,哭不在那预期之中。”

陈坞停顿了一会,“也许没有几个家长喜欢子代的哭声,婴幼儿时期还可以用食物、玩具哄骗着应付过去,成年子女的哭声,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僵硬地沿用那些你幼年时就听过的指令式话语,制止你继续表露情绪。”

王子舟仔细一想,和父母的情绪交流,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停止了。

“成年子女的情绪,他们可能也很害怕,因为没法掌控,也很难去理解——孩子的哭总体比较好懂,成年人哭泣的理由真的五花八门。之所以那么粗暴地进行制止,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有限的经验里,实在不明白如何细腻地去处理这些问题。毕竟他们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大概也没有被贴心地关照过。人除非后天主动去学习这些,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经历过的,原样倒给下一代。”他说。

王子舟很少这么去想,她尝试过去理解父母,但每次都说服不了自己——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去满足你们的期待,温柔一点对我、多爱我一点为什么不可以?

我要求得很多吗?

也许不是多少的问题,是付出与求索的不对等。

世代之所以有划分的必要,也许就是因为每一代人都不同。旧时候,家族长辈还能以丰富的人生经验指导晚辈的生活,毕竟背景、底色相近;而在成长环境相去甚远的两代人之间,这种指导反而变成了干扰、变成了噪音。

因为意识到它们是噪音,我关闭了讯号接受台,传送资讯的那一端觉察到了我的“忘恩负义”,只能用狂怒与指责来表达不满——

我为养育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敢关闭讯号台?

因为我要的是爱,你们只需要爱我就好了。

爱很难吗?爱很难,爱最难了。

“你妄图过父母无条件的爱吗?”王子舟忽然问。

“有吧。”陈坞说,“但意识到不可能之后,也就无所谓了。”

王子舟想到蒋剑照描述的,他的父母。

她冒进地继续问道:“蒋剑照跟我提过,你在家里也叫她赵老师。”

陈坞不是很意外,他应道:“对。”

王子舟不理解:“为什么?”

陈坞说:“因为她不喜欢那个身份,潜意识里也不希望自己的后代是个男孩。”

王子舟吃了一惊。

“赵老师是长女。”他无波无澜地说起家里的事,“外公外婆有三个孩子——赵老师,姨妈,还有舅舅。外公外婆当然只偏心舅舅,但是舅舅身体不好。赵老师大学毕业那年,舅舅生了大病,赵老师就选择回了老家,因为外公外婆承受不了那种打击。姨妈性格比较软弱,没有什么存在感,赵老师很强势,也一直妄图证明自己。那个年代,如果她不是功课特别出众,她是不可能去读大学的。她一直想向外公外婆证明:我才是这个家里最优秀的孩子,我支撑起了这个家,我付出了一切,可为什么你们最不爱的就是我?你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想到我,利用我,要求我牺牲。”

他转头看她。

“赵老师如果是儿子的话,也许,”王子舟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就不需要通过这些方式来证明自己了吧?”

“对,因为是女儿。”他说,“她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很病态,所以她认为自己也处理不好亲子关系——我出生后没多久,刚好爷爷奶奶退休了,就和他们一起在乡下生活,小学三年级才回到赵老师身边。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学生了,所以她可以用对待学生的方式来对待我,那一套她很熟练。”

“那你是让她得意的学生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算是辜负了赵老师的期待吧?”陈坞试图解释,“她预想中我应该要更珍惜自己已得的东西——类似生产资料的那些东西?她认为我吃够了独生子女和性别的双重红利,有过良好的教育,物质上也不匮乏,应该有更好的产出。但问题就出在‘更好’,更好就是永远不满足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其实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但我不是这样的人。说这种话难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的性别不需要像她一样来证明自己。我理解她吗?也许吧。但没有经历过她承受的那种家庭内部长期的不公正对待,也许很难真的理解。”

“你爱她吗?”

“当然。”陈坞说,“但我不会因为爱她无条件服从她,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在最小的冲突范围里解决那些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她看起来很强势,其实很脆弱,我曾经告诉她我看到她的脆弱了,她突然就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可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后来我来日本,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没有任何和爱、喜欢相关的字眼,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没有能明确表达出来的那些感情——”

“她是不是感谢了你的拆穿?”

“是。”

“那就是她认可那种东西被分担了。”

陈坞看她。

“被看到,被拆穿,被分担,就算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也无法填补以前制造出来的那些空洞,但会带来莫大的慰藉——忽然就平和了。”王子舟侧过头回看他,“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陈坞难得地叹息。

“你爸爸呢?”她又问。

“嗯?他啊——”陈坞笑了笑,“他是聪明人。”

“怎么说?”

“他知道赵老师比我可靠,知道赵老师才是他的第一顺位,一旦确认了我能自己处理那些问题,一旦确认了我还算安全,他就撒手不管了——这个孩子不用我救,他自己就能救活自己,如果我强行介入,赵老师反而会对我不满,那就偷个懒吧,大概是这种心态?”

“很难批评他的不作为吧?”

“但他确实不作为。”

“其实我爸爸也差不多。”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的不协调——”王子舟忽然说,“其实是满足他人期待、还是随心所欲做自己的这种矛盾造成的吧?”

“他人的期待,也可能会转变为你对自己的期待。父母希望你出人头地,你在证明自己的过程中,也会把这种期待内化,认为自己就应该与众不同,但现实和人群又时刻提醒你,你没有那么与众不同。”

“是啊,我没那么与众不同。”王子舟低头咕囔,“我真是普通。”

我真的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了吗?

每次我说自己是普通人,都有迷路一样的心情,像是把自己弄丢了。

我弄丢了那个引以为傲的自己。

可它其实什么也不是,没什么特别。

王子舟深吸一口气,眼眶鼻腔潮气泛滥。

暴风雨的尾声,还是要响一两声闷雷,下几滴小雨。

“你要现在拆礼物吗?”陈坞忽然问。

“嗯。”带着浓重的鼻音,王子舟应了一声。

陈坞把那个包好的、明信片大小的礼物拿来。

用一层白纸包着,连蝴蝶结和丝带也没有。

王子舟接过它,小心翼翼拆开包装纸——一个白壳抽拉式纸盒。抽出来一看,她惊道:“这是你发在朋友圈那一叠白纸吧?!”

“对。”他说。

100张白纸。

对光摊开,是裁切成明信片大小的一—100张产地不同、质地不同、制作工艺都不相同的白纸。

贸一看都是白纸,但它们却是不同的白纸。

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样的两张白纸。

哪怕从同一个袋子里抽出来的。

放大了看那些纤维,看那些纹理,它们就是不同。

只是它们都叫做白纸,普普通通的白纸。

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我们被压缩在这个小小的纸盒子里,放眼一看差不多,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我们。

王子舟忽然想明白了。

陈坞没有跟她说这些,他只是说:“上次来你家,看你喜欢在卡片上画那些图形,之后我路过卖纸的商店,看到了这个,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而且100这个数字,这个数字……”

“你想说最开始那个100日元吗?”

“嗯。”

“你早就知道我的生日比你早一天。”

“对。”

“为什么那天没有呢?”

“因为我胆怯。”

“你也会胆怯吗?”

“会的。”他的眼睛很亮,“所以我很感激那天你来了。”

“我说想摸你的头发,你当时.”

“我很害怕。”他难得深吸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剧烈地摇晃,感觉要漾出来。”

“可是我跑了。”

“你跑了。”

“我不跑了。”王子舟说,“我想要摸你的头发,不是那样的——”

她伸出双手,拿掉了他的眼镜。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