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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无今朝

“太子又去找苏念念了。”木意说这个时,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

“小点声,太子妃在午睡,莫要吵着她。”一旁稍微年长的丫鬟轻声提醒道。

她们的话一句不落地传到顾今朝的耳朵里,她静静听着,靠在床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是她嫁给沈牧琛的第三个月,他去找了苏念念三次。

沈牧琛喜欢苏念念,是全城皆知的事情,两人自幼定亲,青梅竹马。

这个太子妃,早已内定是她。

一年前,贵妃苏氏串通宰相苏野意图谋害小皇子,东窗事发。

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但皇帝偏爱苏氏一族,只将苏贵妃贬为答应,打入冷宫,罢免苏野宰相的职务,苏家子孙永世不得入仕途。

太子妃的人选,必须是出身名门的嫡小姐,皇后找了一圈,才选定了正一品大学士的嫡长女,顾今朝。

顾今朝的爷爷生前是帝师,父亲以前又做过太子太傅,顾家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豪门望族。

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沈牧琛去找过皇帝,却被大骂一通,禁足东宫。

他不想娶顾今朝,他想娶的是苏念念。

顾今朝倒是没那么大反应,她自幼便知自己的婚姻不会被自己决定,她一出生就受人追捧着,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地成长起来,自然也要失去点什么。

皇帝禁足沈牧琛,却没不让人去探望,下人们没有为难顾今朝。

她进去时,沈牧琛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暴躁地让她滚。

待看清是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来,皱了皱眉问:“你来做什么?”

顾今朝走了进去,关上门将下人们都堵在外面,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笑着看他。许是没睡好,脸上长了些胡茬,眼睛也有些发红。顾今朝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挑眉道:“竟是凉的。”

“你到底来干吗?”沈牧琛渐渐不耐烦了。

“来救你。”顾今朝看向窗边,带着调侃道,“沈牧琛,你这东宫还真是有不老实的人。”

沈牧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窗边的角上,映着人影。

那人似是听见了,“唰”的一下就没了影。顾今朝转过头,没作理会继续道:“我知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给你。”

“普通人家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你我从出生就该明白,我们的身份,婚丧嫁娶都只能听长辈的。如今苏家倒了,你娶不到苏念念,皇后向陛下请旨,让我做太子妃,我做的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嫁给谁不重要,只要那人是太子便可。”

换言之,无论太子是谁,她都要嫁。

“你想说什么?”沈牧琛冷静下来,眯了眯眼看着她问。

顾今朝说话时温柔平缓,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你质问皇后,顶撞陛下,哪一桩哪一件是一个太子该做的?还是说,你不想要这个太子之位,想成为庶民,这样就可以和苏念念在一起?”

“放肆!”

“你若想救她,还她一个公道,那你必须强大。你要坐上皇位,统治这个国家,要所有人都对你俯首称臣。届时,你说的话就是圣旨,无人敢反驳。”顾今朝没理会他的震怒,带着笑手一指,“我这是在救你,也是在帮我。”

四皇子沈牧璟性情温和,待人宽厚,在大臣和百姓口中赞誉颇高,是沈牧琛最大的竞争对手。

沈牧琛如果被废,太子最有可能是他。

顾今朝在太后寿辰时见过他一眼,一身青绿的衣裳,坐在边上不争不抢,视线相对时礼貌地点了点头,向太后说贺词时也是温温柔柔的,让人如沐春风。

祖父说,这样的人最是可怕,让她一定要避开。她问为何,可祖父并没有说明原因,只让她务必避开。

她一直记在心裏,对四皇子敬而远之。

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顾今朝不想久留,刚开门就看见木心和木意站在门口,前面站着一个丫鬟。心下了然,转头对沈牧琛轻轻柔柔地问:“留着吗?”

那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地,求饶道:“太子饶命,奴婢只是路过,并未偷听。”

“无人说你偷听啊。”顾今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却依旧温和道,“你长得不讨喜,来日我嫁进来,不想看见你。”

顾今朝刚到家就被叫去书房,父亲立在窗边问:“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

“不该去东宫。”顾今朝老老实实答道。

“知道还去?”

“如父亲所言,太子品性良善,恭良正直,是益于百姓之人,女儿不想看见这样一个人,走了错路。”顾今朝接过丫鬟手里的茶,递给父亲说,“父亲自己也说过,皇子之中,沈牧琛是最好的选择。”

顾素之位居正一品,多番势力都想拉拢,最佳的办法就是顾今朝。

所以顾今朝从小就明白,这些皇子同她说话,与她逗趣,不是因为她面容姣好,也不是因为她精通琴棋书画,仅仅是因为顾府嫡女这个身份。

母亲同她说,总归是要嫁一个人,不如选一个品性纯良的,相敬如宾过一生。

她这个身份,将来亦不会受了委屈。

顾今朝便一直在挑,观察了好久选中了沈牧琛。

那时先皇后刚离世,皇帝封沈牧琛为太子,命大学士顾素之兼太子太傅。

晚饭时父亲偶尔会提及沈牧琛,说的第一句便是:“太子,是个顶好的孩子,但太过刚直。”

说完,又叹了口气。

顾今朝明白父亲的意思,这样的性格不够柔软,只怕将来宁折不弯,恐是软肋。

但好在沈牧琛不傻,顾今朝从东宫回来的第二天,宫里的聘礼就抬了进来。

她嫁给沈牧琛那天,连下了几天的细雨初停,路上还有泥土的味道。她坐在轿子里,偶尔有风将轿帘吹开,能看见好奇张望的百姓。

她下了轿子,沈牧琛早已在白玉台阶下等她,扶她下来。

千层白玉台阶,她走得很慢,身上的嫁衣让她几乎迈不开腿,但她依然挺直着腰板。

这样的场景让她很熟悉,仿佛曾经经历过。

她与沈牧琛一同跪在帝后二人面前,皇后看向她的目光慈爱柔和,笑着让她起来,说了几句官话。

一天的礼节结束,回到卧房,顾今朝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木心和木意两人在房内。

待他们都离开后,才长舒一口气,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小姐,要不要吃点点心?”木意端着碟子凑近顾今朝,拿了一块放在她嘴边。

“好累啊,”顾今朝边吃,边道,她一直知道成婚很累,但是没想到竟会累到这个程度。她感觉自己现在腰都直不起来了,看了看在站在门口的木心道,“木心你也来坐会儿,都站了一天了。”

“奴婢在这儿给太子妃把着风。”木心摇摇头拒绝道。

她一直都是这样规规矩矩的样子,顾今朝也不管她,和木意对视下笑了笑,继续吃点心。

木心与木意都是陪顾今朝从小长到大的,木心年纪稍大些,行事沉稳,木意与顾今朝年纪相仿,很多小主意都是她帮忙出的。

“小姐,你今天是没看见,小少爷在屋里哭得可惨了。”

顾今朝有个弟弟,小她十岁,名叫今安。

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对顾今朝言听计从,从小就爱跟在她身后,下了学堂,其他公子哥儿都去玩,就他说自己要回家听姐姐弹琴。

到处都说我姐姐美若天仙,我姐姐弹琴可好听了。

顾今朝也不嫌他烦,走哪儿都带着,倒是给顾母省了不少事。

顾今朝眼眶发酸,低头笑了笑,喝下一口茶。

前几日沈牧琛的聘礼到家时,顾今安堵着门不让太监们进去,被家丁拖走了,他又哭又闹地抱着顾母的腿求道:“我们不要这些,我们还回去,我们不拿这些东西换姐姐。”

尚在垂髫的孩子,以为聘礼是用来买他姐姐的。

门口的木心咳嗽两声,木意立马开始收拾东西,片刻就整理好了,把顾今朝扶起来,盖上盖头,乖乖立在旁边。

没过一会儿,沈牧琛就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喜娘。

是来闹洞房的,吃花生,桂圆,喝合卺酒。

两人靠得很近,顾今朝能看见沈牧琛眼睛里映着的自己。

没有笑意,没有爱意。

一杯酒下肚,有点苦。

待其他人都离开,顾今朝坐到梳妆台前卸下头上的发饰。

最后一个发簪取下,如墨的长发瞬间散下,脱了外衣放在一边。顾今朝刚想爬上床,就看见沈牧琛还稳坐在床边,就说:“让让啊。”

沈牧琛挪了挪,顾今朝躺好盖上被子就听他说道:“多谢!”

顾今朝用鼻音嗯了一声,闭着眼睛答:“各取所需罢了。”

“你与念念可曾相识?”沈牧琛问。

“都是世家的女儿,自会有碰面的时候。”

“我想把她接过来。”

顾今朝睁开眼,与他对视道:“然后呢?让她做妾?”

“以她的脾性定不愿……”

“所以,我做妾吗?”顾今朝睁开眼,与他对视,声音冷了下来。

两人婚后第一次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顾今朝就被叫起来梳洗,她要同沈牧琛一同进宫请安。

停了一天的雨,今日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木心看了看天,让木意拿着披风,怕晚一会儿雨下得大。

皇后失了一个小皇子,一年多了气色也没好起来,皇帝让顾今朝同她说说话,自己则将沈牧琛叫进了书房。

“雨天风凉,将窗户关上吧。”

“这雨看看也好,好几年没下这么久的雨了。”皇后望着门外说,“不像是个好征兆。”

“无论下多久,总会有晴天的。”顾今朝微微一笑,为皇后倒了一盏茶,轻声道。

皇后看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本宫记得你擅抚琴,可愿为本宫弹一曲?”

“都是女儿家的玩意儿,许久未弹手生了不少,母后不嫌弃就好。”

顾今朝自幼学琴,母亲说世家的女儿,琴棋书画须得样样精通,也好在她天资聪颖,学得并不费力。

从小便是官家小姐里的佼佼者,还记得有一次荷花池合奏,引得无数人侧目。

回家后奶母说:“我们大小姐啊,生来就是富贵的命。”

但那次母亲把她领到祠堂,让她跪在祖先面前反省。

她不知自己哪里错了,明明是给家族长脸的事,母亲又为何会动怒。

她很少被责罚,只是被训斥几句,但这次在祠堂却足足跪了半个时辰,越想越委屈,眼泪就掉了下来。

母亲唤她起来,把她抱在怀里,满脸的心疼,她说:“朝朝,慧极必伤,你还小,母亲不愿你如此出风头。”

那时的顾今朝虽不明其中道理,但好在听话,从此所有的聚会她都本本分分的,不露头角。

一曲终了,还没待皇后说话,门口就有宫女请安的声音:“奴婢参见四皇子!”

“老四来了,怎么不进来?”皇后往外看了看问。

顾今朝亦抬头看去,就看见一身青衣的沈牧璟逆着光走来。许是雨有些大,眉骨带着水滴,带着笑朝皇后俯身,声音清润道:“不想打断如此好听的琴声,便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瞧瞧,下着雨还乱跑,身上都湿了。”皇后露出笑容,让他赶紧坐下,又叫宫女拿来披风为他披上。

“儿子身强力壮的,不碍事。”沈牧璟乖乖披好披风,看向顾今朝,眼中蕴着些让人看不懂的意味,“早就听闻皇嫂琴艺了得,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靖安王谬赞了。”顾今朝微微一笑,再无他言。

待到天渐黑雨才停,沈牧琛来向皇后请安,顺便接顾今朝离开。

刚走到宫门口,顾今朝突然回头,看着身后的红墙绿瓦眼睛裏带着茫然地问:“这木鱼声何意?”

木心木意脸色一变,沈牧琛也转回头,皱了皱眉问:“哪有木鱼声?”

木心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扶住顾今朝说:“太子妃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奴婢现学了套手法,回去给太子妃按一按。”

顾今朝点点头,跟着沈牧琛上了马车。

行至中街,顾今朝掀开车帘柔声道:“木意,路过金善堂去买一份糕饼回来。”

“小姐今日又不吃晚饭了?”木意点点头,笑着问道。

“突然嘴馋。”

转过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沈牧琛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会自己回去。”

“怎么可能?”沈牧琛往后靠了靠说,“今日在皇后寝宫说了什么?”

顾今朝嘴角漾出笑容问:“为何告诉你?”

说完,也没看他的反应就下了马车,对着马夫说道:“把太子送去城北郊外最近的村庄。”

目送着沈牧琛的马车离开,木意瘪了瘪嘴说:“小姐还主动把太子送到苏念念那里,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想的。”

顾今朝没理她,提裙进府,路过跪在地上的花匠时停了一下,好奇地看着地上的花盆问:“这是要养什么花?”

“太子说养些蔷薇,让府里鲜活一些。”那花匠恭敬回道。

“可否劳烦帮我种棵栀子?”

“太子妃此言可折煞奴才了,”那花匠连忙说道,“栀子喜湿热,与京城气候不相宜,奴才会尽心尽力种好的。”

顾今朝喜欢栀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依稀记得自己闻过栀子的花香,很浓烈,让人难以淡忘。

在顾府时曾缠着府里的花匠给她种,但都没能种活。

母亲说她净会难为人,这喜欢温热潮湿的花,在他们这边哪能活得了?顾今朝自打出生就没出过京城,必不可能闻过栀子香。

顾今朝坚定地觉得自己必是见过的,她记得栀子花开时是白色的花瓣,还记得满园的花香。

木心净了手,扶着顾今朝靠在软榻上,为她按摩头部。木意在一旁点了炷安神的香,站在一旁轻轻扇着。

顾今朝自三年前开始,总说自己能听见木鱼声,说那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顾夫人找来大夫看了看,都说她身体无恙,不知其因。

好在只是能听见木鱼声,并无其他的反应,顾夫人让木心看着点,莫让人传出不好的话。

“木心的手艺越发精进了。”顾今朝闭着眼夸奖道。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木意见自家小姐睡着了,去里屋取了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和木心一同悄悄退了出去,吩咐其他人不许打搅太子妃睡觉。

顾今朝听见一声一声的木鱼声,她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很轻,却有些急。

很熟悉,但听不出来是谁,那人一遍一遍地叫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顾今朝睁开眼,屋里点了灯烛,她坐起身唤了几声,木心走进来看见她脸色一变,焦急道:“太子妃脸色怎么如此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今朝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走到铜镜前照了照,镜中的人苍白着一张脸,仿佛病了许久。

“木意,去把太医请来。”

“等等,”顾今朝拉住木意说,“我没感觉有何不妥之处,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

“可您的脸色……”木心有些犹豫地说。

“无事,”顾今朝打断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皱眉道,“又下雨了?”

这一年如皇后所言,天气异常,连下了五天的雨。江南的水位上升,已经淹没了周边地势较低的村庄,皇帝派了三个官员南下治理水患,但收效甚微。

长此以往下去,会有大量流民北上入京,若治理不好,恐有大乱。

许是因为大雨,顾今朝早上起床刚洗漱好吃饭时,才看见沈牧琛从外面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没说话,顾今朝该吃吃。

“去拿副碗筷。”正喝下一口粥时,沈牧琛突然在她身边说话,吓得她顺了好几口气才转头看向他问道:“你在苏念念那里饭都没捞着吃?”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木心又上了一副碗筷,沈牧琛没理她埋头吃起来。

顾今朝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问道:“明日回门你去吗?”

随后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拒绝。”

沈牧琛看她一眼问:“不想我去?”

“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你去了岂不是扫了兴致?”顾今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就要离开。

沈牧琛懒得同她计较,静了一会儿问:“你怎会知道念念的住处?”

“若是这个都查不到,我这个太子妃岂不是白做了?”顾今朝头也未回地离开了。

她与沈牧琛互不喜欢,两人达成了协议,她不去干扰沈牧琛喜欢苏念念这件事,必要时还会主动帮他,沈牧琛也要时刻维护顾家。

若是有朝一日沈牧琛掌权,她顾今朝必须是皇后。

回门那天,顾素之带着一家人早早就到府门迎接,沈牧琛先下的车,伸手将顾今朝扶下来。

“微臣参见太子、太子妃!”

“岳父大人请起!”沈牧琛弯腰扶起顾素之,顾今朝也上前挽住顾母的胳膊。

“母亲身体可好?大夫开的药可有按时吃?”顾今朝拉着顾母的手关切道。

顾母轻拍她的手,慈爱地笑了笑说:“无妨,都是老毛病了。”

“今安吵着闹着今日不上学堂,说要留在家里等姐姐,但老先生今日小考,不可缺席。”

顾今朝点点头说:“都在京城,日后总会相见。”

话虽如此,但何时相见却不好说。

“太子待你可好?”屏退了下人,顾母拉着顾今朝坐下,不似方才的轻松,换上了一脸愁容。

顾今朝看着母亲的模样笑了一下,伸手搂着她的脖子亲昵道:“太子待我很好,母亲不用担心的。”

“那你们……”

“母亲,知足才能常乐。”顾今朝知道母亲想问苏念念的事,轻声打断她,像小时候一样靠在顾母身上。

沈牧琛喜欢苏念念是十多年的情意,苏家未倒之前,苏念念就是默认的太子妃,只待她及笄。

顾今朝一直都是个审时度势之人,她与沈牧琛相敬如宾三个月,不去过问他的事情,做好一个太子妃的本分。

他去找过苏念念,通常会去住一晚再回来。江南水患严重,他是太子,政务繁忙,这三个月来见着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所以,木意同木心抱怨沈牧琛又去找苏念念时,她没有太多的情绪。中午睡不着,顾今朝下床将窗户开了个缝,刚入秋的风有些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刚披上外衣,木心就走进来,见她醒着又快走了几步服侍她更衣:“怎的,这么快就醒了?”

“昨夜睡多了吧。”顾今朝笑笑说。

“太子回来了,叫您过去。”木心理了理顾今朝的衣裙悄声道,“是从宫里回来的。”

顾今朝垂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皇帝派沈牧琛去江南治理水患,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这本没有顾今朝什么事,但沈牧琛同她说,想把苏念念接进府里。

“你与念念也算相识,她的脾性是极好的,你温良贤淑,放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

顾今朝低头冷笑一声,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通知她一声。见她没说话,沈牧琛继续道:“念念现在处境困难,你就当是帮帮我。”

沈牧琛走的那天是个上午,顾今朝没去送他,她慢慢悠悠地起床,木心给她更衣,想了一下说:“木意,去拿那件金黄的云烟衫。”

是顾今朝成婚时,皇后送的衣裳。

顾今朝笑了笑,没说话。

天气尚好,京城这边雨停了三天。

顾今朝到时,村口停了辆马车,车身刻着兰花的模样。

“看来有人比我们早了一步。”顾今朝微微歪着头说道。

抬步走去,走进一个农家,外面很是普通,裏面却装饰得像个大户人家小姐的屋子。

这沈牧琛待苏念念真是好。

“靖安王,好久不见。”顾今朝笑着走进去,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屋内的情况说。

沈牧璟和苏念念两人对坐在屋内,见她来了,苏念念先起身行了个礼:“太子妃。”

顾今朝轻轻抬手示意她坐下。

沈牧璟噙着笑,端起茶杯道:“皇嫂怎么来了?”

“我与念念交情尚好,想请她去府里坐坐。”

“罪臣之女,怎配与太子妃为友?”沈牧璟云淡风轻地说道。

“沈牧璟!”苏念念重重地拍着桌子,站起身怒瞪着他。

“一介平民,直呼本王名讳,按律当罚。”沈牧璟摸了摸手里的茶杯说,“来人……”

“靖安王,”顾今朝抬高了音量,冷目一扫想要上前的人,那人顿了一下没敢再动,“与女子动手,实非君子所为。”

“君子?”沈牧璟往后一靠说,“本王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

“但……太子妃想保的人,本王自不会动。”沈牧璟起身,拿着折扇随手转了几下说,“先走了。”

入秋了还拿着扇子,装什么大尾巴狼。

等他离开了,顾今朝才和苏念念道:“苏姑娘,请和我回太子府吧。”

两人同坐一辆马车,都没有说话,之前沈牧琛问她可认识苏念念时,她说了谎。

见过,但不相识。

顾今朝是顾夫人的亲生女儿,顾家嫡长女。

苏念念的生母是个丫鬟,生她时难产死了,苏相就把苏念念挂在苏夫人的名下。名义上是个嫡女,但在家里的地位,还不如嫡小姐的贴身丫鬟。

这些事都在官家小姐中间传开了,苏家嫡小姐苏思思嚣张跋扈,顾今朝不喜欢她,连带着也不太爱与苏府的人交往,所以她与苏念念未曾说过话。

本来苏念念这样的身份,将来随便找个官员嫁了,但不知怎么却入了太子的眼,每每世家聚会,沈牧琛总会格外照顾苏念念。

顾今朝本不在意,耐不住听的次数多了就观察过几次。苏念念不受世家小姐的喜欢,加之太子看重,格外显眼,苏思思也会带头欺负她。

顾今朝在心裏默默觉得,苏思思很可能是嫉妒苏念念,她无论是从样貌还是心智上都赶不上她。

深宅的斗争顾今朝看过几回就乏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拿不上台面。

顾素之与妻妾成群的苏野不同,他把顾母当成个宝贝宠着,今安小的时候顽皮得很,没少给家里闯祸。顾素之都只是责骂几句,只有一次,今安说错了话,冲撞了顾母,被顾素之一脚踹出去一米远。

吓得顾今朝赶紧跑过去把弟弟扶起来。

“不尊长辈,辱骂生母,这就是你在学堂学到的?”

这是顾今朝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生气,他把顾今安关在祠堂,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出来,让他反省自己的过错。

办法虽偏激,但确实好用,后来今安去学堂,连夫子都夸他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

顾今朝把苏念念安排在太子府的客房,又找了几个沈牧琛房里的下人去伺候着,吩咐府里的人好生照看。

“我有些乏了,苏姑娘自便。”顾今朝抬手遮着嘴打了个哈欠便离开了。

“小姐为何要安排太子屋里的人伺候苏念念?”木心跟上前,走远了才问道。

“我可不做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到时苏念念若真闹出个什么事,也只能怪沈牧琛自己的人照顾不周。”

木心拉着她的手摇了摇,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们小姐就是聪明。”

顾今朝回到屋内躺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是真的累了,这几日晚上一直能梦到自己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地方,总能听见耳边有人在叫她,连着好几天没睡好了。

“朝朝,朝朝回来。”

是谁在叫她?

顾今朝在一片白茫茫里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看见一个人影在前面,走近一看是木意。

只见木意看见她似是很激动,拉着她的手道:“太子妃,你快去看看吧。”

太子妃?

顾今朝皱了皱眉,木意向来是叫自己小姐,她说过在她心裏自己永远是她的小姐,所以在大家都叫她太子妃时,只有她唤她小姐。

跟着木意一直走,转了好几个弯才走到,这是沈牧琛住的院子。自成婚之后,两人就分房睡,各自在各自的院子待着,偶尔一同吃个饭。顾今朝环顾了一下四周,陈设变了许多。

“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听见这句话,顾今朝猛地抬头,就看见沈牧璟一袭红衣地坐在软榻上,床上的苏念念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光滑的肩膀露在外面。

“将苏奉仪送回北苑。”

奉仪,是太子妾室的封位。

沈牧璟起身,理了理衣服,看向顾今朝的方向问:“太子妃怎么来了?”

还没等她说话,身后就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沈牧璟,你是太子,做这种事不怕人耻笑吗?”

顾今朝转头,自己身后立着的,是她自己。

这才发觉屋内的人好似都看不见她,她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钻出来。她疼得倒在地上,脑海里闪过一幕幕自己没见过的画面。

她看见自己大婚,嫁的人却是沈牧璟,她还看见自己坐在太子府的榕树下荡秋千,沈牧璟在旁边笑着看着她。

她好像很开心。

她为何会嫁给沈牧璟,不对,为何太子是沈牧璟?

她想探寻究竟,可突然有一阵力量迫使她睁开眼,四周还是熟悉的景象。

“木心木意,”顾今朝起身唤了几句,没过一会儿两人就进来了,“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木意回道,“小姐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我做了个梦,”顾今朝躺回去揉了揉太阳穴,“是个离谱的梦。”

“小姐梦见什么了?”

顾今朝闭着眼声音有些疲惫地说:“梦到我还是太子妃,但太子却成了四皇子。”

二人都没看见,立在后面的木心变了脸色。

苏念念在太子府的半月,顾今朝从未去看过,只这一日,她正准备去花房看看花匠是否帮她种出了栀子,还没出门就遇上了苏念念。

她气势汹汹地把她堵在了屋里。

“太子遇刺了?”苏念念蹙着眉,似是真的心急,把礼数都抛在脑后地质问她。

“五天前遇刺的。”回答的虽是苏念念,但顾今朝却看着她身后的丫鬟。

苏念念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受伤的是你夫君,你为何一点也不担忧?”

顾今朝笑了笑说:“玉默,送苏姑娘回房。”

“太子妃!”

顾今朝垂眸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语气冷了下来:“苏姑娘,且不说太子是我的夫君,轮不到你担忧。就说江南离京城几千里远,你今日来拦我作甚?遇刺之后再无消息已是最好的消息,随行太医,持刀侍衞都在太子身边,你要我如何?抛下太子府上百人,去江南吗?”

还真叫她说中了,第二天就有人来禀报苏念念离开了,她偷了马厩里的一匹马,孤身前往江南去找沈牧琛了。

顾今朝听完那人的禀报,气得笑出了声:“愚昧!”

让人把玉默带上来,玉默一进屋就跪在地上。顾今朝端坐在主位,悠闲地喝着茶。

无人说话,平生几分压力。

一盏茶喝完,顾今朝才悠悠开口道:“玉默来府里多久了?”

“回太子妃,云德三十九年进府,到现在七年整了。”

“东宫之时就跟着太子了吧?”顾今朝点点头,微微笑道,“这么说来,也算是府上的老人了。”

“没有什么老人新人之分,都是奴婢该做的。”

“我听管家说上一批进府的丫鬟是你带的?”顾今朝将茶杯推远了些,手臂搭在桌子上杵着头看着她,“恪守本分,知谨守礼,该说则说,知无不言,这些可是你交给她们的?如今想想,自己可曾做到?”

“奴婢入府以来谨遵教诲,不敢有片刻怠慢。”玉默偷偷抬头,对上顾今朝看她的眼神,虽是笑着但笑意未达眼底,只看了一眼又立马低下了头,只觉得彻骨的寒意。

“你若谨遵教诲,苏姑娘是如何得知太子遇刺一事的?”她说得轻轻柔柔的,玉默听得却胆战心惊,“江南的消息刚传来两日,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奴婢……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城南裁缝铺的掌柜,还是每月十号来送油的宋大勇?”顾今朝看着她惊慌的反应叹了口气。沈牧琛走之前提醒过她,府里有宫里头的眼线,不止一个,但能确定的就是玉默,让她寻个错处发落了。

她问沈牧琛,要留活口吗?

沈牧琛似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虽然只有一瞬间,顾今朝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不可思议。他说:“罪不至死。”

后来可能又考虑到什么,改口道:“随你处置吧。”

优柔寡断,是沈牧琛最大的缺点,可她不会。

顾今朝低头笑了笑说:“那你可知,太子并未遇刺。这些消息是我故意透露给你的,太子亦知晓,他说饶你一命……”

玉默惊喜地抬头,笑容还未出现,就听顾今朝继续道:“但我不想。”

“拖出去乱棍打死。”

“太子妃,求您放了奴婢,奴婢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奴婢求您了。”玉默跪着爬向顾今朝,没爬几步就被拉住了,她拼命挣扎着,还是被拉出了屋。

府里的下人都聚在这裏,或惊恐或惋惜或漠不关心,玉默的哀号渐渐弱了,衣裙染血。

顾今朝立在门口,美目横扫着院里的下人说:“看清楚了吗?这府里有异心的人不只她一个,我劝你们最好安分守己,否则下场不会比她好!”

顾今朝入府之后一直都是谦和宽容的样子,下人偶尔犯错也只是笑着教训几句,不曾有过任何责罚,如今却将玉默当场杖毙。

玉默还是在府里伺候了七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勾结府外之人,连太子都说留她一命,可顾今朝不由分说地直接打死,此中之意无人敢揣测,更没人敢上前帮玉默说话。

玉默死后的几天,顾今朝能明显感觉到,府里的下人在她面前伺候时没了往日的轻松,一个个提着气,生怕做错了事就被打死。

“啪”的一声,一个丫鬟打扫时没注意将一个花瓶打落,碎成了两半。

上好的瓷白釉……顾今朝的心都在滴血。

那小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顾今朝叹了口气说:“去集市买个好看的花瓶回来,若讨我的意便不罚你了。”

木意将钱袋递给她,那小丫鬟颤颤巍巍地接过钱袋,又听她说道:“路过金善堂时带份糕饼回来。”

木心将花瓶碎碴收拾好后,屋内就剩了她们三人无奈地笑道:“无论平日待人多温和,只要责罚一次,就让人如此惶恐。”

顾今朝得到的消息都是从宫里传来的,皇帝挑了些能告诉她的找常公公来传话,进宫拜见皇后时说起苏念念南下寻太子之事,皇后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