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正文卷

圣诞节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一场地区联考,整个高中部均有参加,一时间,天音学院到处都能看到晨起背单词的、走路看书的、甚至连上厕所都在讨论数学题的学生。学生社团的活动都停了,学生会也取消了一周一次的例会。所以,自圣诞节之后,直到联考结束,我都没再能见凌寒枫一面。

联考结束后就是元旦假期,放假前一天,凌寒枫给我发过一次短信,大意是问我假期怎么安排,我的回复是——“回家”。

不过,发完这条短信后,我就把已经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拆开,把裏面的东西放回宿舍的原位,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因为,在凌寒枫发来短信前,在我拖着行李即将要出门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自我妈妈的电话。

“珺珺,元旦期间,你别回来了。”

电话那边劈头第一句话就让我愣住了。我家离学院是很远的,平时周末都难得回去一趟,本以为元旦三天能回去好好陪陪妈妈,却不料遭此变量。

“妈妈,怎么了?”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我连忙追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回应我的只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心急地又催促了几次,才再度听到那边的声音,虚弱又无力,还带着几分哽咽。

“珺珺,那伙人又找过来了。”

胸口仿佛被重拳击中,我一口气没上来,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母亲说的“那伙人”,是逼债人。在父亲被诬陷入狱前,曾替人做过担保,他入狱不久后,那位借债人就跑了,讨债人很快就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我家,逼母亲替跑路的借债人还钱。我们本就家徒四壁,哪有余钱去偿还高额债务?只能东躲西藏,多次搬家,那段惊惧躲藏的日子,永远都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几经折腾,好不容易才勉强安定下来,没想到平静的生活这么快又起了波澜。

我说过,生活远比你能想象到的最苦情的戏剧还要悲惨。没想到,我告诉陆宇翔的故事,都是真的。

“他们堵在家门口好多天了,我现在躲在你姨妈家,正在想办法筹钱。珺珺,你也别太担心,妈妈会想办法让他们离开的,但在风波平息前,为了安全,你千万不要回来!”

挂掉妈妈的电话后,我立刻进入了作战状态。先是去银行把自己目前为止的积蓄都打给了妈妈,然后对着号码簿给曾经兼职过的老板全都打了一遍电话,可惜并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兼职。

无奈之下,我只能联系了陆宇翔——他的门路比较广,思路也比较活,之前做纸玫瑰的主意就是他最先向我提的。打听之后,陆宇翔果然给我介绍了一个好生意——倒卖饰品。

“我有个比较熟的叔叔近期在做饰品加工,你可以从他那边用成本价买进饰品,再找下家倒卖出去,中间的差价还是比较可观的,就是比较辛苦和麻烦。”陆宇翔说,“不过你买进的量不能太少,否则那边是不肯出货的,你如果要做这个生意,必须要准备一笔初始资金,至少要……一万左右吧。”

我倒抽了口冷气:“这么多?”

“是啊,你想找来钱快和多的,目前只有这个了……”陆宇翔顿了顿,“池珺珺,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从没见你赚钱这么急迫的。”

“……哦,没事。”我敷衍道,“谢谢你啊,陆宇翔。”

那边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已先一步挂掉了电话。

一万块的初始资金啊……

我到底要到哪里弄这一万块呢?

冥思苦想了一整夜,当第一缕晨光破晓之时,我终于想到了办法。

——一个我很不情愿实施,但事到如今,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办法。

靠着这个办法,我很快拿到了一万块的初始资金,成功联系到了供货商。

元旦三天,我是在街头巷尾寻找销售下家中度过的。虽然过程不算顺利,但我并不气馁,只要坚持下去,我相信总会见到成效的。

元旦假期结束,同学们陆续返校,各项社团活动重开,学生会的工作也恢复如常。

但例会那天,我没有去学生会办公室,而是发短信向凌寒枫请了两个礼拜的假,理由是近期学习成绩有所下滑,放学后我要去校外找补习班补课。

本以为对方会刨根问底,但那边只“哦”了一句就算准假了。

反应还真冷淡啊,哼,还说想和我交往呢。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这点淡淡的失落,很快就被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的念头给吞噬了。

什么恋恋相思,什么儿女情长,在现在的我眼中,都已是过眼浮云,不值一文。

——起码在学院里再一次见到凌寒枫之前,我真是这样认为的。

那是我发完短信的第二天。

上午课间操的时候,我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往操场走,突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路边草坪旁的凌寒枫。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直盯着这边,我本想扭头装作没看到,但他已对我挥了挥手。

早有很多人注意到凌寒枫的出现,他如此目的明确地招呼我,立刻,周围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我。

无法再装傻,我只能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出来,走到他面前。

“好久不见。”他对我点点头,微微一笑。

我躲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也没那么久吧,也就十天左右而已。”

气氛有点冷,我不知道凌寒枫是什么表情,但他再度开口时,语气的确有点疑惑。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飞快地摇头:“没有。”

“真的?”

“嗯。”

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可能有点反常,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谢谢学长关心,但我真的没事,只是昨晚没休息好,有点累而已。”

凌寒枫没说话,他盯了我一会儿,缓缓地问:“……你是不是在介意圣诞节那天我说的话?”

我愣了一下。

“我本来以为……”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脸上出现了类似懊丧的神情,那一瞬我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

“……是我太突兀了,让你困扰了。我没那么玻璃心,如果你拒绝我,我是能坦然接受的,所以你没必要这样躲着我。”

我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哦,没有。”我说,声音干巴巴的,“我没躲着你,真的。”我迅速转头看了一眼操场的方向,对他挥挥手,“我们班要集合了,先走一步,回头再聊。”

那真的可以称之为“落荒而逃”。

就算钻入人流中许久,我也能感到那人的目光锁在我身上。

他一定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我没有力气再去掩饰。

本以为自己足够洒脱,却在见面后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心虚和懦弱,在他面前。

并不想躲着你。但现在的我,真的不敢面对你。

——因为,我害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第一次如此虔诚地祈祷,向着从未相信过的神明。

希望那件事不要东窗事发。

——千万不要。

一晃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期间又和妈妈联系过几次。

妈妈一直不让我担心钱的问题,我却根本不能放心。

好在倒卖饰品的生意终于有了点起色,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能让我获得些许安慰的事了。

这一天,放学后我回宿舍放好书包,准备去校外联系销售商家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池珺珺。”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凌寒枫从宿舍楼旁的梧桐树后走出来,和上次见面一样,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明明是很平静地对视,我却突然有种胆寒的感觉。

“好……好久不见。”我支吾道。

“你要去哪儿?”他突然问。

我搬出之前请假的理由:“……去校外补课。”

凌寒枫打量了我一下,眯了眯眼睛:“空着手?”

我心中一惊,但反应很快:“……嗯,那边会提供教材和资料。说起来……”我迅速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儿?找我有事?”

“你缺席了学生会的例会。”

“我之前已经请过假了,你也批准了的。”

“我会批准,是因为近期外联部没有重要活动,缺席也无所谓。但今天的例会,身为外联部部长的你,应该出席。”

我心中一沉,表面依旧维持着镇定。

“哦?”我故作轻松地笑了,“是近期有什么新活动吗?需要我配合?”

凌寒枫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从未如此尖锐过,让我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和战栗。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

“外联部的账目出现了一些问题。”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传到我耳中却犹如惊雷炸响,一个声音在心底冰冷地响起。

——瞧,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我知道已经没有狡辩的必要了。

凌寒枫会来找我,肯定是已经把事情完全摸清。

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更何况这件事的性质还很严重。

我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暂时借用,这笔钱我很快就能还上。”

“这笔钱”就是我用来当成初始资金的一万块。

外联部募集到的资金是会统一打入一个公共账户的,我是外联部的部长,这个账户当初是由我开的,账号密码我都熟记于心。

本来圣诞活动结束后,这个账户的银行卡就已经被学生会的会计收走,但或许是因为赶上联考,又恰逢元旦,会计并没有来得及修改密码,更不知道在开户时我已一并开通了网银,所以在我筹钱无路时,就想到了通过网络转账,从卡里偷偷转走一万块,等资金回本之后再悄悄把这笔钱还回去。

“暂时借用?”凌寒枫怒极反笑,“这能成为你私自动用公共账户的理由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恶劣?好吧,就算我相信你,但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能彻底洗清自己‘私吞公款’的嫌疑吗?一旦被学校知道了,你知道后果会多严重吗?你想被开除学籍吗?”

凌寒枫说到后来,已经是怒吼了,可见他是多么生气。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账户出现问题的,但听他的口气,目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是私吞……”半晌,我艰难地开口,“我会把钱还上,过几天就能还上。”

“这不是钱的问题!”凌寒枫打断了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凌寒枫突然放柔了声音,似乎是意识到他之前的表现太激烈。

“因为缺钱吗?”他问。

我机械地,缓缓地点点头。

“缺多少?”

我缄默不语。说了又能怎么样?那根本不是一个学生能承担的数字。

“别想太多,如果真的有困难,你大可以跟我开口,我会尽力帮你的。”

他的声音很恳切,但我听着却格外刺耳。

如果想获得施舍,以弱者的身份来乞求可怜和帮助,我就不会在入学时隐瞒自己的家境,更不会想方设法赚外快补贴家用了!

所以,就算心裏明白对方是好意,极强的自尊心到底还是占了上风,让我硬邦邦地甩出了一句话。

“不用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凌寒枫明显愣了一下。

“不想欠我人情?”他盯着我,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所以……你宁可铤而走险挪用公款,也不肯让我帮你?”

我无言,算是默认。

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冷冷的风徘徊在我们两人之间,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噤了声。

“呵。”

打破了沉默的,是一个轻轻的笑音,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凌寒枫肩膀微微抖动起来,他无声地笑着,黄昏的日光从树梢后静静地流淌下来,逆光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他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只是自言自语,“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已经忘了那个傍晚,我们是如何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交涉的。

我只记得,当那个人扭头离开,我好像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清脆,就像让人梦醒的铃声。

没有多么悲伤,更没有夸张的撕心裂肺,我只是站在宿舍楼下,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就像融化进了一个陨落的梦。

然后,我也转身,一边想着今晚要走访多少销售商,一边向校外走去。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让我就是这样的人呢。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顾的……淘金小姐。

如果真要说有点感触,大概就是有点遗憾,一点点的……遗憾。

——遗憾得,不由自主湿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