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裴行阙懂一点医理, 如他自己所说的,久病成良医罢了。

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受过许多次伤,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他从才来这里、楚音未改的时候,就支着头,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 他第一次来时,两鬓犹黑,胡须不长, 一直到现在, 初有老态。

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

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 身份敏[gǎn], 皇室不喜,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

他从老太监死后,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他晓得这个, 也很感激大夫——他虽然冷淡,但从没坐视不管, 眼看自己病死。

甚至在他提出,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裴行阙恍惚间, 觉出一点温情。

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以为在这里, 时间长了,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

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

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杀手抬了抬脸,手里的匕首抛出,冷刃擦他脸过,刺入那大夫胸口,裴行阙撑着手臂,要站起来的时候,刀锋已经抵上胸口,他抬腿顶住,要把人踹出去,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鲜血流淌,他力气被卸下。

只是刀锋划过,要刺入胸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

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

母亲后来常觉得,是因为怀了他,才会叫父皇被人勾引去,因此并不像疼爱弟弟那样疼爱他。

他猛地后撤身子,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

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活着真累,干脆就被刺死算了。

他抬头,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

直到那匕首又刺入一分,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所谓二殿下是谁。

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此刻步子也虚浮,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躲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朝那杀手砸过去,侧身躲开的时候,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

手指逐渐冰凉,裴行阙疲惫至极,合眼之前,偏头恰看见那大夫侧倒在地上,抽搐过最后一下。

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裴行阙一边躲闪,一边想着究竟是谁,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

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依旧熟悉,在那一刻,却叫人齿冷:“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

也许说疼爱也太勉强,裴行阙不太愿意承认,但他晓得,母亲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对他也不太耐烦——他沉默寡言,并不如那宠妃诞育的二皇子聪慧可人,惹父皇喜爱。

他唯一同母生的弟弟行五,听他讲起二殿下的时候,一阵恍惚。

屋里的打斗声终于引起外面人注意,错乱的脚步声响起,那杀手看他一眼,一跃而去。

没了气息。

他小心翼翼,不想连累谁,只用眼神示意长随,要他躲开。

裴行阙没再收回手。

父皇曾经讲,要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她有孕后不久,身边的宫女就自荐枕席,而父皇也坦然消受,那宫女不久后封嫔封妃,和母亲一样有孕在身,又一前一后生了皇子,自此压制母亲许多年。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再晚几天就好了,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再对上这杀手,至少不会这么狼狈。

他的长随已经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而他一手抓着那匕首的柄,不叫刺入更深处,一边顺手拎起桌上瓷器,朝身前人头上掼去——甚至还有闲心,去回忆完这一点散碎的旧事。

他曾经以为的一点温情又荡然无存,天地白茫干净,于他而言,仿佛只剩一个梁和滟。

“滟滟……”

他侧脸,吐出一口血,唤。

“滟滟……”

梁和滟站在床边,看裴行阙脸色苍白,呓语不断。

他情况勉强稳定,但胸口的匕首到现在也没人敢拔除,太医们面面相觑,都怕止不住血,担上害死裴行阙的罪责,被当成替罪羊处置。

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把她叫来。

“侯爷胸口这匕首,不好再拖,只是我们都…县主沉着冷静,远胜我们,只能请县主协助了。”

梁和滟听着这荒唐的话,看着那些人,下颌绷紧,脸色冷淡,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她慢慢道:“诸位要找替死鬼,话讲明面上就好,都不容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我没把刀刺人血肉里过,也不晓得该用多大力气,诸位谁叫我先试试,不然待会儿用错了劲,就不好了。”

几个太医垂着脸,不敢看她,梁和滟懒得搭理他们,细细问了要怎么拔除那刀,注意什么,然后吸一口气,伸出手去。

伤口周围已经被大略清理施针,说是阻断了血流,但那刀伤处,却还断续有血洇出,梁和滟低头,恰瞧见,这被刺伤处,和当年伤及他肺腑的地方差不过几寸。

他这一生,真是命犯太岁。

梁和滟垂着眼,静默想。

她伸手握住刀柄,抓住,抬手,尽可能平稳地用力,刀刃在皮肉间划过,她看见裴行阙皱起眉,下一刻,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鲜血泼洒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掠过她眉眼,她在遮挡眼前的血雾里睁眼,退后两步,手里还握着那匕首:“诸位救不活定北侯,我就真拿这匕首试一试你们了。”

语气冷冰,眉眼带血,她信手擦过,眼神比语气还要凉上三分,锋芒毕露,像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锋。

裴行阙没听见过这段对话,他只觉得冷,像是要被冻僵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初来这里那一年,寒风吹彻的隆冬。

他冷得很。

就这么睡过去吧,不要再继续走下去了。

宫里,皇帝脸色阴沉,手里的东西抬起来就砸向京兆尹:“裴行阙遇刺?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一个侯爷,在侯府里遇刺?!”

梁行谨站在一旁,手里佛珠数过,低语:“我叫太医过去了,父皇别为这气坏了自己。咱们这边,没缘由要去杀那么个人,若真有人动手,只怕也是和楚国那边有牵连,或干脆就是那边派来的。只要把人查出来,到时候,咱们正好撇得干干净净,还能再借此问罪楚国。”

他伸手,递过一本密折、一封书信,声音更轻:“如今楚后所出嫡子,便只剩他一个。楚国皇子颇多,不乏家世出众的,争斗又狠,只怕此刻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还有一事,父皇,咱们得筹谋起来了。”

他指那书信:“这信几乎是紧随着这密折来,是楚后母家人所写,来问候定北侯的,言语殷切,热络非常,和几个月前来访使臣的态度大相径庭。其中意思,可谓明确,如今楚国穷兵黩武,楚后母家又把持兵权…若来日,胁迫咱们放定北侯归国,那么,咱们就算留不住他,也绝不能叫他与他母亲一脉全然齐心,有夺嫡登位的可能。”

皇帝手指轻扣桌上:“你说得容易,血浓于水啊!”

梁行谨冷冷一笑:“父皇忘了楚后为定北侯配的那一桩婚事了?再血浓于水,只怕也忍不下这事情。不仅要把这事情说给定北侯听,也得叫楚国那边晓得,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情,这样,双方之间彼此猜忌,各自心怀芥蒂,都不会再全权信任对方,咱们也无后顾之忧。”

皇帝抬眼,瞥他一眼:“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拿捏得倒准。”

梁行谨一愣,自知失言,低头不再多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

用力到指节发白。

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好好去查——告诉太医们,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但不能死在京城里!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

这一口信兜兜转转,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终于添上最后一笔。

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直到又一个午夜,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

梁和滟疲惫至极,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须臾之后,紧皱的眉头展开:“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好好调养,当下命是保住了的。”

他讲话周全,当下命保住了,以后呢?

梁和滟搓了搓指节,也晓得不能强求,抬抬手:“诸位辛苦。”

她撩着帘子,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裴行阙脸色惨白,眼皮轻颤,睁开的时候,眼神迷茫,黯淡无光,没一分光彩,只在看见她的时候,轻轻动了动,仿佛不太明确,试探性地开口。

“县主?”

他嗓音沙哑,仿佛犹带一点血气。

梁和滟深叹一口气:“裴侯爷,总算是抢回你一条命来。”

裴行阙这一伤,断断续续,养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些,等梁和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夏近秋,将近九月,李臻绯也已出海,她这次又是没来得及去送他。

那杀手没再回来,五城兵马司满城搜了一月,也没人再找见他,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侯府里,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梁行谨捏着个折子进来,缠绕佛珠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一珠珠数过,他似笑非笑,神情阴鸷,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定北侯倒是命大——”

裴行阙脸色苍白,还有着深深的疲倦神态,他唇上没血色,此刻半仰着头,缓出一口气息,慢慢问:“劳太子亲自来看我了,恕我不能起身拜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被人刺杀还能侥幸活着,我总要来看看你。”那折子敲在他掌心,指间的佛珠也轻撞有声,仿佛佛前低语,来人脸色却匿在暗光里,像阎罗恶鬼,他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低低的,“况且如今,你的福气是真的要来了——有件事情,旁人讲了,怕掌握不好分寸,刺激到你,只好本宫来说给你听。”

裴行阙神情淡淡,眼垂着,波澜不起:“殿下请讲。”

被梁行谨握了半晌的折子被递过去,裴行阙身边长随抬手下意识要替他接过,却被躲过,梁行谨径直把那折子塞进裴行阙手里:“定北侯的胞弟叫行琛?琛者,宝也,真是好名字,看得出,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裴行阙垂眼,看那奏折。

是一份讣闻。

大约这一位小郡王实在死得太年轻,于是功绩寥寥,几字就写完一生,最后落脚,讲“以病终,年十六”。

“可惜,天不假年,这么备受疼爱的孩子,居然才活了这么大,倒是定北侯,虽然体虚病弱,但却可以大难不死,活到现在。”

握着奏折的手指无意识用力,一直到指节发白,裴行阙有点恍惚,梁行谨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又远得叫人听不清,只寥寥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里飘忽,那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在他被刺伤后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和裴行琛的感情其实不过尔尔,他甚至不记得他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更像父皇多一点,生得白净圆润的一张脸,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哭得脸皱起来。

他记得的,是母后很喜欢他,而他也有些顽劣,当面背后,从没叫过他一声兄长。

他想,母后只他和裴行琛两个孩子,她又那样喜欢裴行琛,不晓得此时该如何伤心。

良久,裴行阙抬了抬眼,嗓音淡淡:“我去国离家,幼弟病逝,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宽慰父母,还要劳太子来告诉我这事情,真是罪过。”

梁行谨露出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过是提一句的事情,你休养不好,我也忧心得很——听人讲,你母亲哭得很伤心,如今大病一场,神智也不很清晰,喃喃多妄语。不过,她也许未必想定北侯在她膝下陪伴宽慰,你晓得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哭什么?”

他略弯了腰,视线和躺床上的裴行阙平齐,眼里暗沉沉的,带着点笑:“听闻她哀毁失态,哭喊说,‘老天不仁,何夺我此子,而不以旁子代之?’”

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声线冷淡。

裴行阙的脸色没变,只是垂着眼,静静盯着那奏折看,仿佛还能看出点新的东西来。

他原本就苍白,此刻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冷沉沉的,仿佛一渥霜雪,良久,他嗓音如常地开口,只是伴着几声破碎的咳嗽:“我不如弟弟一直在母亲身边尽孝,她伤心时候,讲这些话,也是应该。”

她没有第三个儿子,所以所谓“旁子”讲得就只有裴行阙。

裴行阙流血殆尽,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母亲正抱着她最爱的儿子哭嚎,希望他能代替他死去。

梁行谨盯着他愈发苍白惨淡的侧脸,露出个笑,可他话却还没讲完。

他直起腰来,手扶着床,慢声低语:“说来,定北侯的这个弟弟,已经病了许久了,外头人说,他是冬日里意外落水,以至于寒气侵袭如入体,从此一病不起。不过,我倒是听了个别的说法。”

他似笑非笑的:“我倒是听闻,侯爷的弟弟欺辱一姑娘,惹得那姑娘投水自尽,你弟弟后来也跟着疯疯癫癫的,总说撞见鬼,那一夜里,迷迷糊糊就跌落水中了。”

“宫闱里的事情,牵扯到鬼神之说,总不可信。”

裴行阙唇色苍白,语气淡淡,仿佛对适才他讲过的话半点不为所动,梁行谨笑起来:“本宫也觉得不可信,只是你母亲似乎对这事情颇为笃信,请人在楚国皇宫里做了许多场法事不说,还找人和那姑娘配了阴亲——说是找个血脉相连的人,替你弟弟与那姑娘成亲,这样,那姑娘就被骗过,魂魄只会纠缠和她成阴亲的人,叫那人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放过你弟弟了。”

他支着头:“定北侯来此间的时候,年岁不小,该晓得点事情了吧,你们楚国旧俗,活人与死人之间配阴亲,都要用到什么东西来着?符纸,画像,衣服,还有——”

“头发。”

裴行阙眼垂下,语气淡漠至极,仿佛讲一桩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梁和滟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剩下半截话,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楚国使臣接过裴行阙头发的时候,那破旧香囊里的半截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