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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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健壮些, 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梁和滟似笑非笑的,把话讲得暧昧又叫人浮想联翩。裴行阙脸色没什么变化,撑着头, 注视着她,微微笑。

她打量了一番崔谌的腰背, 不算太宽广, 人也过于单薄,有些撑不起身上衣服,空荡荡的, 就显得他更瘦小局促, 很不好看。

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想起从前见裴行阙赤着上半身, 弯腰在床边捡衣服的时候, 肩背平阔, 线条分明。

“你说你自己没有什么毛病, 是吧。”

她想了想, 慢条斯理讲:“我食肆的门面还没修缮好, 正缺劳力, 你去试一试,也好练一练。”

裴行阙在一边看着, 听到这个,弯唇笑起来,崔谌脸色却骤然一白, 他猛地一抬头, 辩驳:“县主怎么能叫我做这个?我做不来这个!”

“这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和芳郊、绿芽她们两个都做得来, 你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就讲你力气不够,太瘦弱, 正好多练一练。”

梁和滟愣了愣,意识到她把问题想严重了,摇摇头,咧出个笑,稍纵即收,然后很坦然伸手:“借我个银锞子。”

梁和滟喝茶,语气讲得理所当然:“那些事情好上手,你刚开始也不太用动脑子,帮着搬一搬材料就行,好好的人,个子也不矮,头脑也不笨,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你做不来?”

也的确,长公主府里他除了一点微末的体力活,大多数时候只怕还是一些风雅事,梁韶光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品味总还说得过去,品香品茗赏花赏雨,尽是悠闲自在怡然轻快的事情,做搬砖和泥的活,实在反差有些大了。

“县主何苦这么折辱我?长公主把我如此送来,已叫我恨之欲死,县主却又,却又……”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脸上淡淡笑意淡去,她垂着眼,目光凝在一处发呆,没表情。她五官生得秾丽锋利,人也瘦削,棱角因此极清晰分明,但拐角处柔和清淡,勾过一笔,不叫显出男相,倒更衬出疏朗明艳的美人眉眼,只是也因此显不出太柔和的神情来,平日有表情、常微笑时候还嫌和睦,此刻面无表情,便觉出冷峭来。

这位崔郎君,自矜是长公主府出来的,只怕也自视甚高。

梁和滟看着,读懂他意思——他做不来。

她闲,芳郊和绿芽也没什么活计干,于是大家都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暖,这会子一叫很快就进来,顶着被太阳晒黑了一层的脸,很担忧地问:“怎么了,适才长公主府来的人是说什么了吗?”

崔谌当然说不过他们两个,猛地吸一口气,快步出去,临走眼里亮闪闪,仿佛含着一汪泪。

崔谌脸色一时青白红变化无端,梁和滟早就不耐烦,抬手,催促他快点出去。

只是这样的静谧也难得。

这样的日子难得,下次再并肩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此挨着她的时刻,他都小心翼翼珍惜着,喘熄也克制压抑,怕惊破这静谧。

而且……

“啊?”

崔谌眼神毅然,盯着她,含泪欲死的样子。

梁和滟很快发完呆,她活动了下脖子,转头深深看一眼裴行阙,然后直起身,叫芳郊。

适才讲过的话被重新拈回来,她和裴行阙风轻云淡的语气不一样,讲起话来尖锐又锋利,很不留情面。

裴行阙垂眼,轻轻拨弄一下桌上茶碗,他慢条斯理笑了笑,抬头,看着崔谌,话说得很诚挚:“我适才真的不是在讲你。”

梁和滟不惯他这性子,她抿抿唇,讲出的话有点刻薄,又带笑:“你总不能真是心甘情愿的吧。”

“你适才不是讲,若非出身贫贱,谁甘愿做那些?怎么,这会子又想做那些了?”

裴行阙坐一边,没讲话,没多说,只慢条斯理饮茶。

大过年的,高门大户都要打一大批银锞子用。她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没多少小孩子,主要是给梁和滟和芳郊、绿芽她们三个,没有什么定做的必要,因此要买金银锞子,就等那些高门大户提了他们的银锞子,才去买点剩下的,兜上一小包,就够分发的了。

这样的金银锞子,斤两上不太欠缺,但到底是被挑过的,难免有点瑕疵,花样也杂,混一起,轻重都不一样——不过也因此,价钱会便宜许多,因此梁和滟和芳郊、绿芽都能分到一兜子。

裴行阙原本也有一兜子的,方清槐准备了,但掂量许久,还是没递出去,分成三份,又重新添给她们三个了。

梁和滟捏着芳郊的荷包跟她打商量:“我到时候多还你一个银锞子。”

芳郊想了想,掰手指跟她算:“要如意花样的——我得自己挑。”

梁和滟答应下来,把人打发走,开始挑银锞子。

这一批银锞子做得确实不太好,她从兜里连着捏了两个鲤鱼花样的,都不成,不是缺了尾巴就是少了鳞的,最后只好全倒出来,让裴行阙自己挑。

“还侯爷的——都不太好,侯爷自己挑吧,实在不成,多拿几个。”

“一枚银锞子,县主要跟我算这样清楚吗?”

裴行阙笑一笑,捏起一枚银锞子,拿起来打量打量。

梁和滟神情却认真:“是。”

她讲话很少有打弯的时候,更多时候都是直来直去,不太担心太直接会惹恼人——大部分时候是嫌麻烦,小部分时候是纯粹想气人,只对好少的一些人,难得有温热心肠,会耐着性子讲温煦的话——这一些人里不包括裴行阙。

裴行阙跟她一起生活了一年,晓得她这个习惯,此刻看着她样子,却有点分不清,她这种时候是觉得兜圈子跟他讲话麻烦,还是纯粹想气一气他。

梁和滟很平和地继续道:“我和侯爷之间,虽然讲不上多和睦,但也一直没吵过闹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这一年夫妻,做得也算有些情分在,有什么事情,我就直说了。我与侯爷成亲期间都算得清楚明白,和离后自然也要理得干净。同样的,我和侯爷既然和离了,那实在该避些嫌,彼此之间,最好能少见就少见些,话也是,能少讲些就少讲些。”

裴行阙抬头,看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撑不住,他轻轻讲:“我们如今,讲的话难道还算多吗?”

两个人彼此之间都沉默,裴行阙看着梁和滟,而她低头挑吟银锞子。

他们自从和离那一次后,彼此之间的确冷漠疏淡许多,后来时日淡,当时的一些怒气消弭一点后,也才算勉强回复原本水平,维持着表面和睦,只是见面次数还没从前十分之一多,更别提讲话交谈了。

今日因为这一个面首,才讲这么多——裴行阙没想过,他要托这样人的福气,才能和梁和滟多相处片刻。

但也不成。

梁和滟终于从那一堆银锞子里挑出形状最好的一枚,按在指尖,慢慢推过去,划过红木桌面,落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很淡地讲:“我阿娘年纪不小,许多话、许多人,我自己是无所谓的,但她听了、见了,心会烦,会苦恼,我是不太想这样子的。我想她无忧无愁地过,因此要尽力规避这些事情,少和这些事情、这些人沾边。我原本就是市井里开食肆卖饭沽酒的,因为被挑中和侯爷赐婚,才陷入这局面里,此刻我们既然已经和离,我不想再在这个局里待着了,更不想叫我阿娘或是其他人再被牵扯进来了——侯爷明白我意思吗?”

她话讲得比对崔谌还狠,半点情面也不留,裴行阙坐那里,撑着头,看着她。

话落时候,梁和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心虚。

她嘴上这么讲,但心里也清楚,就算没有裴行阙,只要她还是她父亲的女儿一天,那她就一直在这样的局面里,不然她也不会被选中赐婚给裴行阙。

而裴行阙沉默很久,也注视她良久。

梁和滟适才的话讲得很足够伤人,她以为裴行阙虽然可能不会恼怒发火,但大约还是会有一点不豫之色的,但都没有。

裴行阙平和至极地点了点头,简单直接地复述了她话:“县主的意思,是尽量要我与您少见面,以免我连累县主或您母亲。”

话是如此,但实在不太好听。

裴行阙似笑非笑地歪了下头,很认真地确认一遍:“县主适才想了这个事情吗,由那送来的面首想到的吗?”

的确是,梁和滟从那梁韶光忽然送来的面首里意识到这件事情。

梁韶光从来是墙头草,看她就晓得如今皇帝和太子又要起什么幺蛾子,送她面首不过是为了折辱裴行阙,但梁和滟不想被牵扯其中,也不想被当作手段途径。

她仰头,看裴行阙。

他微微低头,也看她。

“好。”

裴行阙微笑,他风轻云淡地点头,答应下来,手指捏过那银锞子,按紧,在拇指上拓印出深深的痕迹,而他神情稀松平淡,没起伏:“我以后不会再连累县主了。”

他话落,站起来,推门走去。

梁和滟盯着他,看他背影逐渐远去。

不晓得怎么,她有一点想叫住他。

但那情绪淡的趋于无,她无波无澜地抬一抬眼,就着一口茶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