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正文卷

第六十二章

三四月里, 春和景明的日子,风不凉不燥,又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 最宜踏青。

梁和滟被迎进厢房的时候,卫窈窈正和侍女争论今日唇妆该是半边娇还是小红春, 回头见她, 欢喜地叫道:“滟滟姐姐!”

梁拂玉冷冷一笑:“没良心的小东西,看不见你娘亲吗?”

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斜搭过肩头,挽在手臂, 趁着她面容华贵尊重, 却又和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这青灯古佛供奉着的深山寺庙, 大约也难得有这样蓬荜生辉的时候。如今时兴的披帛幅都宽, 搭在身上遮去半面背, 再加上那富丽堂皇的金缕缝大袖, 愈发把这小小的一个厢房衬得有些狭窄起来。

梁拂玉揽着那宽大的袖子, 神情坦荡豁达, 半点不介意自己的妆容打扮与这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叫人觉得反而是这环境衬不上她。她嗔怪地点了点卫窈窈的额头,看向梁和滟:“我去和你阿娘讲两句话, 她这些天烦我烦得要命,你好歹帮我看一看她,叫她别可着我一个人折腾。”

梁和滟歪着头, 听卫窈窈絮絮叨叨她在这佛寺里的见闻经历, 再抬眼的时候,在适才侍奉的人里看见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前段时间, 寸步不离跟着卫窈窈的那个宫里派来的嬷嬷。

“你们家里缺的侍女,还没补上?”

卫窈窈顺着她目光回头看了眼, 哼哼笑了声:“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现如今满京城里要找几个得用的侍女竟然这样难,只好一直劳烦宫中的几位嬷嬷,跟着我和阿娘贴身侍奉。”

顿一顿,她拉着梁和滟,要和她出去走一走。

梁和滟挑了挑眉。

说着,先跟方清槐问好:“好久不见你,上次倒是见了滟滟,可惜也没多说几句话。”

今日天气好,阿娘许久没出门了,一直闷着不像样子,再加上今年也没有去佛寺求新的平安符,遂踏青、求佛在一起。大相国寺人实在太多,摩肩擦踵又喧闹,于是往城外山上走,沿途风景也足够喜人。还僻静。

顿一顿,她颇认真地问梁和滟:“滟滟姐姐,嫁人快活吗?我看好多来求签的小娘子,都欢天喜地、眉开眼笑的,很少有惴惴不安的。”

那嬷嬷也一路跟着,被几个侍女拦住了:“我家娘子和县主讲些小姑娘家的私密话,您老人家跟着跑什么?又跟不上她们两个,还劳累腿脚。左右我家郡主还在这里呢,您若真闲不下来,不如去侍奉郡主罢。”

猝不及防被这样一问,梁和滟猛地想起裴行阙来。

梁和滟被这话问得讪讪的,跟她一起往外走。

既然都是一样的热闹,那还不如去大相国寺呢,回程还能买两斤炙猪肉,夹在胡麻饼里当晚膳吃。

就这样,梁和滟被拉去陪终日无聊的卫窈窈:“战场上刀剑无眼,阿娘每年春日都得斋戒两三个月的,在边城的时候是在自己家里设了佛龛,在这边的话,阿娘嫌外头太喧闹,显不出诚心,于是带着我来这里——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了,滟滟姐姐都没察觉我不在?”

那嬷嬷也就这么被拦下,卫窈窈一路把梁和滟拉出去,深吸一口气:“终于甩脱她了,真是的,我沐浴、更衣,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么,我还能和沛公一样,从溺池里翻出去求援吗?”

她在这佛寺里碰上卫窈窈,是个巧合。

梁和滟和方清槐一起回头,就看见挽着披帛的梁拂玉快步过来:“窈窈才嫌日子无聊呢,可巧你们来了,倒像是我有意相邀似的。”

原本是打着不遇见熟人,肃静地来,安静地回的念头,结果没想到算盘珠子打得虽然好,到了地儿却落空,这地方居然还挺热闹,半袖裙襦的宫装侍女来来回回,捧着杯子端着碗盘的,人来人往,和预料中的很不一样。

她说着,指一指那大殿里:“我这段时间把这里头的签求了个遍,都不好,阿娘说这里头的不准。”

尼姑庵里的姑娘们多得如云,一路上还有许多个头上缠着五彩缨线①的小娘子挽着披帛,红着脸,捏着枚签子低头才大殿里出来。窈窈回头跟梁和滟咬耳朵:“这一定是求姻缘签求到了上上签的。”

“这倒不好说,若嫁过去,一辈子屈居人下,忍气吞声,伏小做低的,大约没什么快活的。若是嫁的人是自己喜欢的,大约也有几天可以开心吧。”

正想着,就被人叫住:“哦?滟滟!”

这话讲得倒有点像卫窈窈和梁拂玉阴阳怪气人时的语气,果然是一脉相承,同样调/教出来的。

尤其她们来的是个尼姑庵,风景秀美,还没什么男人,更安静,更秀美。

她活灵活现跟她举例:“你读过贬谪诗没有?和喜欢的人成亲,约莫就跟中举一样,千辛万苦得了功名,但其实只有金榜题名的那一会儿是快活的,之后仕途进取,案牍劳形,诸多烦忧,一个不小心,还要被贬千万里,长作岭南人,也快活不到哪里去。”

窈窈被她这比喻惊着了,半天讲不出话,最后问:“呃…那姐姐与定北侯成亲,快活吗?”

“我这不是辞官致仕了吗?”

梁和滟摊了摊手,没直接答话。

窈窈托着腮,想了想:“但我觉得裴侯爷挺快活的,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比我兄长还喜欢。”

“喜欢我?”

梁和滟托着腮,想了想自己对裴行阙的种种行事迹,啊一声:“他不恨死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恨不恨、喜不喜欢的,也没什么要紧了,梁和滟自动忽略了窈窈后半句话,胡乱跟她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窈窈捧着脸,很忧愁,很没有什么兴致地悠悠哉叹着气:“姐姐,我跟你讲个事,你不要跟人家讲——你觉得太子怎么样?我私心里觉得,他人好像不怎么样。但我阿娘说,宫里的几个娘娘们,准备让我嫁到东宫,去做太子妃。我本来想着招赘个人来我家里的,可是太子是不是不能被招赘来?”

梁和滟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关于梁行谨的好话的,卫窈窈的话,她也不好很直接地接,于是只有无声点头附和,瞥一眼她干干净净的发髻,伸手摸了摸:“你不想嫁,你阿娘和爹爹也是知道的,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你不要想太多。”

她这么安慰着卫窈窈,又忍不住想她适才讲裴行阙说的话。

喜欢她吗?

裴行阙的确对她很好,他脾气温和,除了她太过火的几次,其余任何时刻都是忍让随和的状态,除此外,他对她似乎也蛮照顾,但这就能叫喜欢?

这大约只能佐证他算是个情绪平和稳定的正常人。

而她做的那几件事儿,无一不是得罪他得罪的死死的,叫他颜面丢尽,受人耻笑,来日若再相见,只怕连彼此间顾念旧情也做不到。梁和滟心里有点歉疚,不过想起李臻绯说的,他在他母国的骑射竞技里出了很大的风头,大约过得也还好?

梁和滟如此猜着,稍觉安慰,但裴行阙此时此刻,一点都不好。

剪刀剪碎因染血而黏着的衣裳,他的肩膀暴露出来,露出几道狰狞的几乎见骨的伤口。御医来的路上已经见过那旷地上扔着的猛虎,眼眶里极深地射入一支羽箭,几乎贯入脑髓,而它仰倒在地上,自胸口到肚皮,被豁开极大的口子,五脏横流。

至于这伤口,大约就是被虎爪所伤。

“好在殿下卸去了那猛虎爪上的几分力气,不然真被一爪拍下来,只怕这半边臂膀就……”

御医深吸一口气,只单看那伤口就觉得不寒而栗,而裴行阙正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擦脸,血污被擦去大半,露出冷冷清清的眉眼,他仿佛没觉得疼,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神色,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有劳您替我清理伤口。”

御医自然喏喏应是,他一边准备着纱布,一边叫人去拿热水烫了毛巾,绞干了先擦在那伤处四周,要把那大片的血污擦去。

白净结实的脊背上的血痕除去,大片的疤痕就显露出来,多的是陈年旧疤,这几痕爪印横亘其间,是最新鲜的一道。

“这…这是……”

“哦,周地的那位太子,脾气不太好。”

裴行阙平静地开口,话里是无数个漏着凄切寒风的日夜,他讲来,却只是平铺直叙的寡淡。

仿佛那些伤痕没在他身上。

他讲完这个,就不再说话,因为失血过多,又耗费心力,他此刻极度虚弱,裴行阙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自赶路来的这一段时间,他又一直都没有好好歇息过,那些亏空没来得及补足,就随着夙兴夜寐地修习而更多地流失了。

更别说又遭今日这一场折磨。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回想帝王和他母后的态度。

若陛下在,似乎不太会同意他的谋算,但杀了他,好像又有点麻烦。裴行阙想了想,觉得也未必要杀了他,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却又还死不了就好了。

思及此,他觉得有点讽刺。

他盼望了无数次要回来,在无数个日月里思念他的父母,但在真正回来后,他想的是如何除去他父亲,好让他可以再去到那个地方,去接来他的滟滟。

他沉闷想着,愈发倦怠。

外头人忽然步履匆匆,少顷,他长随进来,低语道:“殿下…听闻诚王殿下被皇后娘娘下旨拿下了。”

裴行阙抬眼,苍白的脸上显出平淡以外的神色,他回头,看向因为听到消息,下意识用力按上他伤口的御医,慢条斯理开口:“下手轻一点——还有,诚王是谁,我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