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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滚烫

正文卷

次日清晨。

与子微约的时间是月出,但她等不到那时候,也闲不下来,想再去看看。

楚璠打开房门,发现雪好似停了一晚,远没有昨日寒冷,天边有不少流光飞来飞去,她远远望去,看着像是修士的形迹。

子微道长昨日说要把昆仑解禁,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夜,就已经有人闻到了风声。

她走到竹楼时,子微恰好正在见最后一位客人。

是位高瘦老者,身着玄色道袍,袖口纹着炽焰尾羽,鹤发鸡皮,一双眼睛精明有神。

“看到道长渡完生死劫,老朽就放心了,不知毕方那个小家伙,有没有扰到您的休息?”

“谢长老挂念。”子微微微点头,温声道,“毕方虽年幼,但至情至性,不算顽固。他体内的离火凶性,已经散去八分了。”

那老者笑笑,有些试探之意:“不知道长功力恢复几何?近日天魔作乱,蜀山失守,我派了些弟子过去,可惜他们学艺不精,连炽渊的门道都摸不出来。”

这应该是轩辕山黄氏的长老,传闻中毕方鸟的居所和族群。

这些人,说辞都是一个样子,只派些外门弟子过去,都不愿意派精英,当然摸不到天魔的衣角。

楚璠攥紧了手指。

“是谁在那里?”老者一声厉喝,手中玉杖朝她的方向刺去。

“是我!”楚璠连忙出声。

那杖柱虽停,可威压仍在,楚璠有些受不住,喉咙里冒了一丝血腥气。

“我的侍剑者。”子微放下杯盏,衣袖浩然一荡,昆仑剑飞入楚璠怀中,和白泽并靠,蕴着皎然辉光。

轩辕长老收起武器看着她,眉头收紧,眼神带着股审视。

楚璠被盯得浑身难受。

侍剑者?远在上古时期,有些顶尖剑修为了给本命剑蕴养充沛灵气,会找一些少男少女滋养剑气,说是以身侍剑,还不如道是以身饲剑。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剑奴罢了。

要是放在以往,子微怎会做出这等事情,看来传言他妖魄生长、妖气溢出一事,应该是真的。

这岂能让他不喜?轩辕长老露出了一个笑容:“原来如此,甚好。”

子微面色淡淡。

他先是看了一眼楚璠,然后再对老者说:“天魔之事我已有耳闻,此番开启昆仑结界,也有这个缘故。”

轩辕长老看了眼他臂上的白纱,有些讶然:“道长功力已恢复了吗?”

子微只道:“快了。”

老者面上笑意更深:“那我便放心了,道长要注意身体,天魔现世,比上次更为强劲了些。”

他又嘱托了几句,看似不经意地扫了楚璠一眼,这才转身下山。

他刚走,毕方鸟便从黑暗中飞了出来,闷闷道:“先生,这老头是不是又在讲我坏话?”

子微没有理他,对靠在墙角的楚璠说了句:“过来吧。”

楚璠走上前,将怀中的昆仑剑递给他。子微没收,只低声道:“你先拿着,它可以帮你蕴养神魂,不必惧怕旁人的威压。”

怪不得方才昆仑剑一入怀,那股心悸的感觉便消失了。

“可是……剑修的剑不是很重要吗?”

楚璠常和蜀山那群修剑者打交道,按理说也算是阅剑无数了,可从小到大,碰过的剑还真的只有白泽一柄。

子微稍顿了一下,缓声道:“我并不算是剑修。”

楚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抱着两把剑,沉甸甸的,心裏却有些莫名的开心,撸袖子都轻快了不少:“可以开始了吗?”

子微眉头一跳,竟有些无言以对:“你这么急着取血?”

楚璠有些担忧道:“可时间紧急……”

“时间虽紧,焦虑却也无用。”子微略略低头,声音平静温柔,“便是我把你吸干了,天魔不露风声,也救不回你兄长。”

楚璠想说:您可以把我吸干的……

可她大抵知道子微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只能略显拘谨道:“谢谢道长。”

子微无奈地摇摇头,带她和毕方去了二楼。

楼舍不大,只有两层,楚璠随着子微走上阶梯的时候,恰好又绕过那个最深处的闭关室,肉眼无法辨清,只感觉到让人汗毛倒竖的凉意。

她有些好奇,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毕方加快步子走到楚璠面前,轻咳了两声,小声传音警告:“别什么都看。”

楚璠默不作声地把脑袋摆正,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藏书阁内,满壁皆是书架,比楚璠在楼下看到的更多。明明开了天窗,周边明亮,她依旧感受到了一股沉凝古旧的气息。

很厚,也很沉重,夹杂着淡淡的纸墨香。

纸墨和竹简不易存放,修真界已经少有这种书籍存在了,大都是灵纹刻的玉简,可以直接映在识海中。

没想到昆仑山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古籍。

子微让他们坐在蒲团上,去书架上挑了一堆书籍,一本放在毕方桌前,另外的全都递给了楚璠。

楚璠小心接下,顿感手臂一沉,那一摞书放上去,都能把她的头给挡个完全。

她从书后伸出脑袋,有些惊讶:“这……这么多吗?”

她一手抱着两柄剑,一手吃力地抱着书,面颊憋得泛红,昆仑剑柄碰到了她的衣领,动作之间,露出一小块柔软而白皙的皮肤。

子微转移了视线。

他抿唇笑着道:“是给你看,让你放桌上的,不是让你……抱着。”

“哦,哦!”楚璠连忙把书放下去。

毕方小声嘲笑:“你是笨蛋吧。”

楚璠脸红,不好意思道:“习惯了,在蜀山时,我常帮人搬书搬药草什么的……”

毕方品出些不对来:“帮?他们难道没有干坤袋、芥子囊吗,为什么要让你搬?这不是帮,这是使唤吧?”

他喋喋不休:“你那个好兄长呢?就看着你被欺负?”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楚璠不愿意说,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问:“道长是要教我法术吗?其实我在蜀山也和他们一同修习过,但是……没什么用的。”

毕方鼓起腮帮,抢先道:“先生和蜀山的那些老头子能一样吗?”

子微转身,用平静的目光注视毕方。

毕方脖子一梗,瞬间心虚认错:“先生……”

子微心如止水:“你的守壹清心诀今日要念多少遍?”

毕方垂下头,全身都写满了拒绝:“三百遍。”

“再添五十。”

毕方抱着子微刚给的书,一脸菜色地进了隔间。

原本想二人一同教习,现在看来果然不方便,子微又挥手给毕方的房间封了禁制,这才觉得安静许多。

楚璠还乖乖地候在那里,见他转身后,躬身叫道:“道长。”

姑娘家,果真是省心不少。

子微在书案后坐下,然后示意楚璠坐到他面前。

他抚过书脊,长指轻点:“先全都看看。”

蜀山剑法、方诸咒术、昆仑道衍,甚至还有南疆蛊法、阴阳丹道,楚璠仔细翻阅,一字不漏,看得眼睛都累了。

直到日光西斜,她才彻底放弃,合上了书籍。

她一本都看不懂。

那些字体连接的语句,在脑子里根本过不了半点痕迹,旁人说的丹田生热、窥探内视,她完全都感受不到。

本就不应该抱有期待的。

少时楚地国师说她命柱相冲,是极凶极弱的命格,这辈子都要漂泊孤苦、懦弱无依。

她经历亡母和亡国,如今连阿兄都遭遇不测,竟还奢望自己能修得法术,得天道垂怜。

天窗的光一圈圈投下,恰好落在子微身上。

子微闭目坐定,纹丝不动,他一身暗青道袍,长发如绸一般落下,眉目清绝,看不出虚实。

大概这才是被天道偏爱的人。

而她只是被抛弃的蝼蚁罢了。

渺小并不可叹,无能为力才最可悲。

楚璠手指发颤,她小心呼气,怕碰坏了这些脆弱纸张。

废灵根、凡人、弱者,这些词汇在她脑海中不停翻腾,几乎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忽视的程度。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突然,楚璠感觉额头上有一抹清凉。

子微伸出手指,轻柔地抵住她眉心。

他淡笑道:“你也要和毕方一起去念守壹清心诀吗?”

楚璠颇感抱歉:“道长,我可能真的……真的不太行。”

“我是让你阅读,不是要你思考理解。”他道,“别迈进了死胡同。”

楚璠一时有些无措:“可……我没有看得懂的。”

“不是还剩下一本吗?”子微放下手,指尖还残存一点温热。

楚璠微讶,手捏着纸页一角,略显疑惑:“可那是妖典……是妖修法术。”

“有何不可?”子微广袖拉开,白纱细腻地贴着皮肤,下面流动着暗红色的梵文。

“仙道不容,便要另择其法。”他的嗓音有一丝凝滞,顿了会儿,问道,“还是说……你对妖族,不喜欢?”

人妖两族宿怨已有千年,虽然各大门派已经开始慢慢与妖族融合,但前怨太深,现在依然有摩擦存在。

“没有。”楚璠飞速摇摇头,她觉得毕方还挺可爱的呢。

只是若修炼了妖族法术,不知阿兄会不会生气。

现在……罢了,她若要追随子微一起寻找阿兄,必不能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楚璠咬牙点头:“道长,开始吧。”

天窗的风猛然灌入,二人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子微提臂一点,纸张与手指相触,起落的章节像是种玄妙道印,浮跃起繁复的蓝色咒文。

楚璠觉得自己的手腕好痒,像是被什么在刮挠、刺破。

一籍妖典被传进识海中,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霜寒凉意,经脉里似乎有灵光游走。

楚璠之前读的人族典籍有过记载,这是在开灵窍。妖修与人的修炼方式不同,但大体一致。她额上发汗,看到那股灵气游过死气沉沉的丹田后,凝聚在了手腕上。

有灵根的修士,都是由经脉生灵,然后存于丹田。而楚璠天生凡体,所以只能将鸳花作为引子,让花藤来吸收天地灵气,这种修炼方式,恰好和妖族把灵气寄托在妖丹上相似。

楚璠睁眼时,天窗中已经有星光洒下,明月挂在高空。

子微提了个精致的食盒,刚从毕方的隔间出来,他看向楚璠:“饿了吗?”

楚璠怔怔地点头。

“先吃吧。”他缓步而来,环佩清脆,温声道,“确实要到时间取血了。”

楚璠没什么胃口,但是想想自己要当血包,若是晕在这裏,也不太好,就准备勉强吃一点。

食盒在手上如同一粒尘埃,她第一次感觉到修道者与凡人截然不同的力量。

确实太不一样了。

楚璠下意识用力,一不小心就捏断了手里的筷子。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楚璠惊慌失措地看着筷子,抬头又对上了子微讶异的目光,脸非常迅速地红到了耳根。

“对……对不起!”

漫长而尴尬的沉默过后,楚璠缩着身子,听到了几声略微压抑的朗朗笑声。

子微眼睛微弯,清寒之色减去许多。

“现在连练气都没到呢,若是以后筑基结丹了,还是要注意一点,再这样使力……”他开玩笑似的,“断的可能就不只是筷子了。”

楚璠恨不得把头垂到桌子底下,她硬着头皮整理好桌子,连忙伸出手臂,强装淡定道:“道长取血吧。”

子微长睫一颤,笑容敛去,“嗯”了一声。

他往前倾靠,缁衣薄袍拖曳及地,发出轻柔的响声。

楚璠拉开衣袖,皮肤泛着莹白色,手臂很细,腕骨往外凸了一块,显得瘦弱无力。

鸳花藤一圈圈绕着皮肤,像是在攀枝而生,楚璠总觉得,花的颜色比上山之前亮了许多,并不是鲜艳,而是有一种——

血液涌动,迸发生机,下一刻就要活起来的感觉。

子微用匕首划破了那块皮肤。

即便这次的触碰非常短暂,他也能感受到那块细腻肌肤,扑涌出来的热意,一下子就沾染在指尖上。

子微垂眸,看着那苍白发青的手臂,慢慢渗出鲜艳的红色,黏稠温热。

他隔着衣服握住楚璠的手臂,视线一刻未离。

血液一滴滴落下,在白瓷上绽开深红的花,渐渐覆盖住瓷盏的底层。

子微放下楚璠的手臂,将碗拿到自己面前,又抽了根白纱缚住她的手腕,打成死结,眉头蹙得越来越深。

楚璠想抽出手臂,没抽动。

“道长,”她轻轻唤道,“可以更多一点的。”

楚璠面色诚恳。

子微沉沉闭上眼睛,放开了她的手。他一口饮下血液,有些难受地捏了捏眉骨,看起来十分疲惫。

他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楚璠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染血的唇,红得有些不正常。

楚璠顿了一顿,抱紧怀中的白泽剑,将门轻轻关紧。

子微半伏于案上,长眉紧皱,额上红痕异常鲜艳,外衫半披半落,露出柔软的白色里衣,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楚璠关上房门时,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

她想,这是哪儿来的风呢?

当然没有风。

那些微微鼓动、在地板上游移翘起的,不是衣衫,而是他的尾巴。

雪色长尾在衣袍下伸出,皮毛蓬松地绽开,然后轻柔地攀上桌面,渐渐弯蜷,卷起了楚璠捏断的筷子。

尾尖摇曳,在木质的桌案上缓慢摆动,灵活柔滑,像握拳一般捏紧。

衣衫和长尾上下交叠,他唇色透着异样的红,格外妖异。

他向来纠结对错。

天魔与他纠葛颇深,必有一战,若楚璠没有求上昆仑,他到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卸下仙骨,化为妖身。

偏偏鸳花与他缘分深厚,终是来了。

所以能迟一步是一步,能慢一点是一点。

妖,他暂且还不想当。

可那血液香甜无比。

也不知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楚璠走到半路时,脑袋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往后一看,原来是毕方在她头顶悬飞,翅膀火红缀金,尾羽胡乱扫动,看她獃着,又拿翅膀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先生又去闭关室受罪了。”毕方落在她肩上,闷闷道,“难道你的血没用吗?”

“闭关室?”楚璠想了想,面色愁苦,无奈道,“应该有用吧……可道长不肯多喝。”

才浅浅几滴,实在是太少了,平常蜀山取血,都是拿瓶子计的。

“还有,”楚璠扒拉他,“你快从我身上下去……”

毕方扑棱翅膀,爪子卡在她的肩膀处,疯狂摇头:“我就不,我就不!”

楚璠以诡异的姿势去揪他的翎毛,毕方脖颈一转,伸出尖喙就去啄她的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鸡飞狗跳好一阵,几个来回之后,小鸟胜出。

“哼,弱小的人类。”毕方踩在她的头顶上得意扬扬,“你想打过我,还要再练几年呢。”

“怎么样,你那个好兄长可真的不太行,当我的小弟,以后跟着轩辕族少主吃香喝辣。”

楚璠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我阿兄是剑修,你呢,只会用爪子挠人,拿鸟嘴喷火。”

“你阿兄还不管你,让别人使唤你呢。”毕方对那个剑修耿耿于怀,极尽所能地挑拨他们的关系。

“况且,我偷偷下山查了,你那阿兄声名狼藉,不少名门正派都对他嗤之以鼻,可谓臭名昭着啊。”

楚璠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捏着手中羽毛,悠悠转了个圈。她双目沉静,瞳色如两丸乌润的黑水银。

“这是最后一次了,毕方。”楚璠平静地开口,嗓音清冷,“唯有阿兄,是我的底线。”

毕方愣了一愣,他睁大眼睛,视线往下移,雪末随风撒下,在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层。

爪下抓着的肩膀纤细,甚至可以说是脆弱。

他一爪就可以将她捏死。

毕方落地化人,抬起下颌,冷笑道:“愚昧不堪,我才不要理你。”

楚璠回到房间,把灯放在床头,光芒十分细弱,她试探性地捏了一个法诀,看着火光逐渐明亮。

一丝丝影子倒映在地上,是她怀里白泽剑的流穗。

楚璠又想起了那双被捏断的筷子,还有子微说的“仙道不容,便要另择其法”。

她心裏突然出现了一种热切的期盼,这种感觉她说不清,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抓挠,又痒又热。

她想成为子微那样的修道者。

但她也知道,这样的话,阿兄会不高兴。

楚瑜凭借剑术名扬天下,又因为不近人情、夺人至宝,受修道者反感。

可这都是为了她。

若阿兄十年前没有找来九重鸳花,她早已死在那个寒冷的夜晚。

她被楚瑜所救,被他所养,所有人都有资格指责他阴戾狠辣,但是楚璠没有资格。

那些暗地里指使欺负她的蜀山弟子,皆在一次秘境试炼之后,失了一条手臂。

是楚瑜做的。

阿兄给她取名楚璠,“璠”与“凡”同音。

他说,璠璠是美玉,但是得藏起来,不能露光。

平凡一生才最好,这样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次日,天还没亮,楚璠就早早起来了。

妖族大都是体修,身体强悍,由血脉和自身的特殊体质,选择不同的功法修炼,譬如蛟龙的鳞片长尾,鸾鸟的音波,树叶的枝藤。

她的鸳花应该属于最后一种。

楚璠枯坐了一个早上,终于把妖典里的晦涩文字都背了下来。

她还是想快点筑基,这样就可以飞了。

可寻常修道人,除了她阿兄那种绝世天才,练气筑基怎么说都要十几年,她这短短几个时辰,只能摸到大道的边角。

楚璠叹了一口气,收拾完包裹,提上白泽剑,向退寒居的方向走去。

风声如诉,雪片翻卷。

昆仑山冷得不像话,少见天光,少见星月,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都分不清昼夜。

这山扑面而来的气息,都像是孤独。

楚璠刚觉得冷清,前面就传来一阵爆响。

皱眉细听,上空烈风阵阵,风声夹杂着轰隆巨响,雪地都在隐隐颤抖,还有模糊的长鸣、振翅、呜咽。

她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楚璠飞速朝那边追赶,一路狂奔,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的。

风越来越大,厚重的雪块砸了她一脸,楚璠满目模糊,突然间,撞进了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

楚璠抹了抹眼,看见接住自己的人,微微一愣:“谢……谢谢道长。”

子微看她没有受伤,松了口气:“不必惊慌,今日是十五,应是毕方的离火发作了。”

“离火?”楚璠有些愕然。

子微扶正她,顺势拉她上了昆仑剑,御剑而飞:“你曾在蜀山学习过,可知毕方是什么妖兽?”

雪末扑面,风声滚滚,他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很是深邃。

楚璠细细回想:“毕方,状如鹤,兆火之鸟,见责其邑有讹火。”她极艰难地念完最后一句,“凶性极大,是为不详。”

她摇摇头:“我觉得蜀山的书,说得不对。”

子微笑了笑,低声道:“能这样想很好。”

“那你看到他的时候,控制好表情,不要太惊讶。”子微掩唇轻咳,“要不然,小孩子会伤心的。”

楚璠点了点头。

山峰高耸,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湛蓝弧线,很快把他们带到了轰鸣声处。

高台之上,火红大鸟挥着翅膀,卷起飓风,它双目赤红,口中喷出黑红烈火,发出尖锐的嘶鸣,音浪滚滚。

楚璠抱紧怀中的剑,连忙问:“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她颇感惊愕,想到子微说的话,又极快收回了目光。

“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离火吗?”

“轩辕族世代保存的离火,威力巨大。只是毕方尚还年幼,控制不住,极容易遭反噬。”子微聚阵起印,手中一挥一点,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波纹荡开。

蓝色崆峒印散出道道弧光,从天空顶端没入,化作流光被毕方吸纳进去。

楚璠抬头看向半空,浩荡青云与那辽阔妖气翻卷不休。

子微站在山崖前,霜发飞扬,白得耀眼,广袖被风灌满,手中轮转印诀,暗红咒文显现,覆盖手臂。

他面容平静,一人却可抵万军之势。

妖与魔,以往总会被拿来一起谈论。其实妖并不嗜杀,只是因为拥有野兽本性,难以自控,便被人族轻易当作妖邪。

直到近年来,妖族才宣出条例,那些凶恶之兽,若违背了妖道规范,应视为堕为魔道,不再受妖族庇佑。

人妖两族在慢慢和谐,过程艰难,魔域的堕妖堕仙却越来越多,所以天魔才这么猖狂。

楚璠默默想,幸好还有子微。

是收了妖族为门生的,仙道巨擘?

高处的嘶鸣声已经渐渐弱下去,毕方垂下脑袋,身躯颤了颤,在将要掉落之际,被子微凌空接下。

毕方迷迷糊糊醒来。

他受伤极重,露出了点妖态,眉尾处隐含翎毛,发间夹杂了几缕红丝,圆澄的眸里像是嵌了颗血红的玻璃珠子。

以往妖族在人群之中,总要隐藏身份,露出自己的本相,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

对毕方来说,无异于把自己扒光了放在人群中,更何况还是让楚璠看到。

“喀喀!”他看到楚璠在场,一口气没提上来,欲哭无泪道,“先生!你怎么能把她带过来呢!”

毕方抹掉嘴角的血迹,硬是不去看她,嘴裏还在叫嚷:“我可是凶兽!看到了吗?怕不怕,是不是很吓人?”

楚璠觉得他都快哭了。

毕方愤愤转身,背对着她,低下头去踹脚下的雪,他在想,怎么能在这人面前丢脸呢。

真烦。

可是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极浅的、毫无恶意的、低柔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声。

楚璠说:“小鸟,我头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说过,你的羽毛,真的很好看。”

她捡起地上的红羽,用雪洗掉了上面渗出的鲜血,真诚道:“现在也是。”

子微轻咳了一声。

场面陷入沉默,毕方半躺在地上,直接僵住了。

过了会儿,子微面露难言之色,低声道:“楚姑娘,毕方还小呢……”

楚璠从子微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啊?”

“你……你说谁是小鸟呢!”毕方连忙站起身,把楚璠手里的翎毛抢过来,有些崩溃道,“你们人族修士,难道都这般……这般随心所欲吗?”

楚璠满脸茫然。

毕方面红耳赤,满脸尴尬,大声说:“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步伐歪歪扭扭,甚至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而后又踉跄站直,跑了起来,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楚璠揪着自己的衣角,小心问:“我是又说错了什么吗?”

子微轻笑:“倒也不是。”

“只是鸾鸟一族,夸赞羽毛,向来包含着其他意思。”他语气颇郑重,“楚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开口的好。”

楚璠品出一些意味,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有些发窘。

她挠头,不好意思道:“他还是小孩儿呢,应该也……没什么吧?”

子微笑了笑,解释道:“他年岁不大,顽劣得很,若之前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已经罚过他了。”

楚璠摆摆手:“没事,其实有些话……他说得挺对的。我这么弱,对谁都是一种拖累。”

“要是能再强一点,阿兄也不用那么累了。”她皱着眉,叹了口气。

子微发现,她说话喜欢低着头,看着畏畏缩缩的,总是自责,明明已经做得够好了,脸上却看不到自信。

她幼时成长环境应该不太好,只在提起兄长的时候,才显露出一种别致的鲜活。

她活得太压抑了,实在是非常像从前的自己。

子微将右臂的白纱缠好,袖底幻出湛色剑影,一柄长剑现出。

“妖族向来遵奉强者。”子微摸上昆仑,指尖感受不到温度,“因为弱者都会死掉。”

楚璠的步伐停了一瞬。

其实人也一样,她曾在逃亡路上窥见过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在乱世中,人与兽,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很快,这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就被打破了。

子微转身,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轻柔,长袖拂过她的发丝。

他把剑递了过去,而后道:“轩辕山管教严格,这些年来,神兽血脉越来越少,他少时跟着族老吃了不少苦,若修为有一日不精进,就是上苦刑也是有的。”

楚璠老老实实地抱着两把剑,她手上摸着鞘身的缠花枝,指尖泛出点点凉意。

子微走在前面,他挡住风雪,长发如云一般垂在腰间:“他生来带有离火煞气,旁人皆惧,常常退避三舍,所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话,表达善意。”

“谢谢道长的安慰。”楚璠问,“您对妖族的事情,好像十分清楚?”

他突然停下步子。

楚璠垂首抱剑,跟得紧,一下子就撞上了。

“下次走路要抬头。”子微弯腰,把她散在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他指节修长白皙,带着种玉石一样的质感,绕过面颊,似是无意触到了她薄软微红的耳垂。

楚璠一颤。

冰凉的发丝滑落在她的手背上。

楚璠双臂微拢,长袖顺势堆叠,露出手腕上的白纱,内里含着一丝血迹。

那种微妙的味道,血腥而香甜,混着她脖颈的清香,一缕缕窜进子微的鼻尖。

源源不断,一直滞留在他的脑中。

子微喉口微滚,眸色愈深,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灰白的雾气,清凌凌的,不断蔓延开,生出一股冷感。

这让楚璠有种被野生动物盯上的错觉。

她额头发热,心头发怵,不自觉就胡思乱想起来。道长向来衣冠端正,也不知环佩被她撞散没有。

她睫毛微颤,欲要开口:“对不……”

“不用。”子微打断了她。

他静静站了半刻,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顿滞很久,目光又垂落在楚璠的手上。

楚璠蜷起指节,将手腕抬起来,横在二人中间,询问道:“子微道长?”

她直白到像是在直接开口问他——你是要喝血吗?

子微怔了怔,终于在她的目光中,笑了一下,似是无奈:“你怎么,总是……如此不按章法来。”

他把楚璠的手臂按下去,声音缓缓低沉,气息微滞。

“应该是我先向你道歉。”

子微站直转身,重新向前走,这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退寒居里,灯火微掩,楚璠周身的风雪潮气,似乎都在进门的那一刻消失了。

寒意被阻挡在纱窗外,屋内只能听到呼吸声。

毕方从二楼下来时,恰好瞥见子微在给楚璠解袖子。

少女被他的身形遮掩,看不太清。

毕方视线往下移,看到楚璠下摆破碎的白色衣袍,和子微的道袍堆叠在一起,碧色环佩隐在其中。

没有风,灯火却摇摇晃晃,投落出纤长的影子。

他手里抱着的书不小心落在地上。

“当”的一声。

少女好像被吓到了,身子颤了颤,发出一声闷在喉中的惊呼。

子微把白纱放在桌侧,闻声后,轻拍了她肩膀两下,算是安抚。

“毕方下来了。”她小声开口示意。

看着桌上的瓷盏和匕首,楚璠突然有一种做了坏事被抓的感觉,手臂往内一收,赶在毕方下楼之前整理好衣袖。

毕方装作没看到,捡起书籍,默默走过。

子微看着她的动作,虽然觉得不必,但也没有阻止,只是将毕方叫住,柔声道:“这些天多有不便,你日后还是去别处研习功课吧,若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就好。”

毕方微微一愣,迟疑道:“可先生,您晚上……要是不方便的话……”

他当着楚璠的面,不好开口,吞吞吐吐地说:“您……您一个人可以吗?”

子微拿过一块白布,把匕首擦干净,听闻他说的话后,像是在笑:“以往是怕你回去之后乱想,还不如让你看着,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受不住吗?”

这倒也是,每次他都是穷关心。

毕方皱着眉,长长地“哦”了一声,刚欲抬脚,突然又停住,扭身对楚璠说了一句:“照顾好先生。”

语气极为严肃,好似交付了一个重大的责任。

楚璠捂着自己的手腕,看着他这么正经的模样,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好的!”

子微指尖微顿:“毕方,出去。”

毕方听闻后,停留很久,终究还是出去了。

先生定有权衡,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东西。

他走后,屋内又陷入寂静。子微话不多,楚璠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二人目光交错一瞬,有些尴尬。

子微拿起匕首,看着她的手臂:“姑娘可以……”

“哦……哦。”楚璠伸出手臂,有点谨慎地解释,“毕方还小,我怕他看到不太好。”

德高望重的师长去吸食一个女子的血液,知道还好,但真正撞见,看在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没什么,他从小便什么都见过。”子微低笑,“不会害怕。”

楚璠讪讪道:“道长不是也说过,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少女声音清越,她将宽松的道袍稍微一捞,白袍微扯,露出手腕里的白皙肌肤,还有一线细疤,传来血腥气。

手腕被袖摆的阴影笼着,只露出柔若无骨的一抹白,带着一丝软和透骨生香的甜。

她瘦小单薄,弱不胜衣,但是眼眸漆黑清亮,睫梢乌浓,向下弯,轻盈得像是羽毛。

子微垂下眸子,笑容却不减,轻声道:“你也是个小孩子。”

他放下匕首,用指甲触碰她的肌肤,慢慢戳破那个没有愈合的伤口。

第一次是拿匕首划,第二次是拿指破,每一次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那股热意更加明显,鲜血溢在指尖上,温热的,然后流入掌中。子微怔了一下,低头含住自己的指根,伸舌舔了一下。

像某种动物一样,舌尖绕过指节,红唇白指,柔软鲜红,看着好生奇特。

楚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然一咳,把头扎下去了。

子微顿了顿,看着少女沉下去的脑袋:“抱歉。”

喉头轻滚发出声音,嗓音发黏,带着磁,有些沙哑,自楚璠的耳畔掠过:“我想要,再喝一点。”

楚璠默默递出了自己的手臂。

子微垂头咬住了她,吸吮的感觉很美妙,他控制着尖牙的滑擦,尽量不再弄伤血肉,然后慢慢地舔,一滴一滴地尝。

他的手掌覆在桌上,指尖泛白,似乎压抑着什么巨大的力量,手臂上有青筋浮现。

黏湿的水声,还有喷在手腕上的呼吸。

楚璠只觉得后脖子有根筋,一直麻到腰下面。

她强忍着不抬头,闭上眼睛,所以什么都没看到。

错过了子微泛着蓝的竖瞳,还有桌椅下面,悄悄现形,绕着后面裙纱轻蹭的,雪白的狐狸尾巴。

过了很久,楚璠觉得胳膊都有些僵了,这才结束。

血没失多少,倒像是被舔了很久。

她之前一直默认帮子微破障,和在蜀山当血奴没什么两样,顶多就是流的血多一些,她觉得很划算。

没想到……要这般磨人。

过了会儿,子微帮她重新把手臂包扎好。楚璠知道这是结束了,慢慢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沿着桌角溜走,转瞬便不见了。

她歪了歪头,又眨眨眼:“道长养了猫吗?”

子微不知道怎么说,耳根有些红,只能否认道:“不是猫。”

楚璠歉然道:“那……应该是我看错了。”

道长确实不像是会养小动物的样子。

子微衣冠端正,很多时候,神情甚至称得上肃穆。一副清冷皮相,冰肌玉骨的,总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楚璠觉得,道长真的蛮好说话的。

她摆摆手,腕上的白纱随着动作晃晃悠悠:“子微道长,那……我明天再来?”

子微应了一声,他闭着眼,听见窸窣的脚步声,还有门被带上的声音。

他原地打坐,运转灵气的时候,口齿间似乎还有血腥味儿,在嘴裏经久不散,一直洇进肺腑。

妖魄似乎餍足,安慰地蜷在心脏处。但是子微知道,其实这远远不够。

子微将右臂白纱褪下,又解了一层封印,暗红的咒文以缓慢的速度褪色,胸腔中的妖魄慢慢躁动起来。

每到夜间,便更难熬一些。

他走进闭关室,以玉镜为器,喉间渗出漫漫血液,瞬间淹没了属于鸳花的甜香,简直痛彻骨髓,让人求死不能。

等到这些痛楚散去,外面已经全黑了。

他散发走到窗前,夜色深而浓郁。冷风涌入,雪末顺着睫毛化在眼窝,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子微叹了口气,正准备关上纱窗时,突然在门外墙边的角落,看见了一团橘黄色的灯光。

朦蒙胧胧的,映着人影,在摇晃。

他难得皱起眉,低声问:“楚姑娘,你在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人影乍然一惊,站起来时,身上的雪簌簌抖落,抓拢灯笼的手指已经冻到僵硬发青。

子微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进来吧。”

楚璠进楼之后,总算缓过来些,她气息不稳,因此声音极小:“子微道长。”

子微叹了口气,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雪末被暖意一浸,瞬间就开始融化。她浑身湿漉漉的,连指尖都在滴水。楚璠怕水沾湿灯笼,连忙把它放在桌上。

子微去屋内拿了巾帕,递给她:“干净的。”

“还有,”子微敛眉,稍显严肃,“为何在外面等着?”

听到他的质问,楚璠手一顿。

“我走到半路,想起毕方说的话,晚上要记得看顾您。”她放下巾帕,揣摩着子微的神色,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原本是想看一眼就走,没想到我敲了门,没有人应。”楚璠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他,“我还听到了……听到了点不太好的声音。”

她隐隐听到,应该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呼吸声,总归是,挺让人担心的。

楚璠抬头望着他:“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没有擦干,脸上还有晶莹的水珠,随着黑发流下来,微微遮住侧脸,皮肤白而细腻,耳垂没有孔。

干净,柔和。

水珠一滴一滴地敲在地板上,也像敲在心裏。

“毕方真是……”子微喉头微滚,“你们是在胡闹吗?”

楚璠蜷起手指,稍显迟疑:“我倒是,没有觉得毕方胡闹。”

她摸上腰侧的白泽剑,指尖贴着鞘身纹理,轻声问:“毕方昨日问我,为什么您喝了血之后,还要每夜闭关。所以我其实挺害怕,这血液对您无用。”

“但是应该是有用的,所以……”楚璠的声音很低,“是不够吗,您太克制了,那些血是不够的对吗?”

血液可以当引子,取得少了,就只能是药引。可楚璠在外面听到那些声响时,又隐隐觉得,肯定不止于此。

子微朝她看去,四目相对,呼吸都渐低。

血液是可以止痛的,只是子微觉得没有必要。

她瞳孔很深,乌银一般的颜色,偏偏清澈见底,也通透到底。

子微笑了一下,无奈道:“坐着吧,先把自己擦干。”

楚璠披上毛毯,掌心裏握住暖茶,橘黄色的灯笼摆在面前,光芒照耀着小小一角,她看到了书桌上的一局残棋。

“道长也喜欢下棋吗?”楚璠嘬饮一口茶水,叹道,“我阿兄在皇宫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下棋了。”

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时间太过长久,难以消磨。

子微果然道:“不算喜欢。”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银发微湿,衣领稍敞,露出小半流畅的锁骨线条,轮廓清晰,发冠也没有白日完整,因此显得有些平易近人。

不如往常清冷。

子微看到桌上的灯盏,这是他前些日子送的纱灯,没想到她一直带在身旁。灯上画着金鲤渔火,红黄交错,笔触细腻,暗含风骨。

是他少时的东西。

子微掩唇清咳,决定还是先聊正事:“你的血并非不够,血液如同药引,只有疏通之效,不是按剂量来算。”

“这件事急不得。”子微把棋子收回盒中,语气很淡,“你有空在外面蹲着,还不如多看看典籍,修灵筑基。”

楚璠哽了一下,以为子微嫌她不够勤奋,挠挠头,辩解道:“其实我有在努力的……”

她把桌子上的小灯笼抱在怀里,手上捻诀,灯笼里的火芯随着动作,一明一暗,忽闪忽现,谱出独特的节奏。

她才入道两天,天赋不高,能控制焰烛,对常人来说,私下里应该算是勤奋了。

楚璠抱紧灯笼,小声道:“我在外面蹲着,也没有耽误修炼的。”

她倒是真心诚意,子微居然在这话里品出了一丝自豪来。

她低垂着睫,发丝自脸侧流淌,在灯光下泛出莹润光泽。子微无端神思飘忽,想到她刚刚缩在墙角的画面。

满目大雪,还有蹲在角落的少女,斗篷逶迤垂地,冻到手指发青,原以为是在受罪,她自个儿竟然还有些自得其乐。

真倔啊。

子微笑了,道:“你居然还有这份心思。”

楚璠瞄他两眼,抿唇笑道:“道长没生气了吧?”

子微抬了抬眉,稍显诧异:“你是认为我在夸赞你吗?”

“啊?”楚璠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啊……”

“当然不是……”子微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想了想道,“腕上伤口莫要沾水,把纱布换下来吧。”

其实可以直接耗费灵力帮她愈合的,可是愈了终究要再划,修复好后隔天就要破开,反反覆复地疼,那还不如不帮。

楚璠酝酿了一会儿,点点头,把湿掉的白纱褪下去,露出沾着红丝的伤口。

她的动作不够缓,甚至有些粗暴,还未愈的伤口裂开,迅速流下一股血液,腥香散了满屋。

子微觉得她是故意的。

楚璠确实是故意的。她观察着子微的神色,果然看到他睫毛颤了颤,长眉一压,闭上了眼睛。

道长脊背挺拔如松柏,霜发扑了满身,无一丝凌乱,无一毫尘埃。

只是他的眉头在皱。

这血是有用的,或者说,伤害她是有用的。即便他多次转移渴血的目光,在吸血时压抑自己的呼吸。

他总是在控制自己,而楚璠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

她心裏藏着别的念头,若道长解封破障好过一些,她的罪恶欲也可以少一点。

子微忍着食血的念头,想着等她收拾完毕,快点把她赶回去。

可是她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空旷的房间里,楚璠的声音低柔,却又清晰:

“我幼时在楚国,见过不少人情冷暖。除了阿兄,我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不瞒您说,一开始在路上听闻您仁德名声在外,我是不太相信的。”

子微觉得那鲜血味儿更加浓了些。

楚璠的声音未停:“现在是真真实实地相信了,并且钦佩。只是我阿兄曾告诉我,人这一辈子,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有些可以放手,有些不能。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是可以自私的。”

子微睁开眼睛。

腕上的口子被她拉得更开,鲜血流了一臂,楚璠脸上没有一丝异色。

她看着子微的反应,慢慢把手臂送到他的嘴角。

他眼眸湛然清透,目下一片空明。

楚璠又说了一遍,认认真真:“子微道长,您是可以自私的。”

可以自私。

子微在心中慢慢把这四个字拆解拼凑,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端放在眼前的血肉,腥香无比,像是带着某种罪恶的泉,却偏偏脉脉的,和那言语一起,一点一滴地浸进肺腑。

血液从楚璠的腕上流出,因着二人靠近的动作,滴落在子微的手指上。

温热的。

子微忽地一笑,不是那种往常般温和低柔、如春风和煦的笑。他淡淡扬唇,眉心红痕灼灼,颜色惑人心智,看起来很虚幻。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指尖与红唇相触,含上那一滴落下去的血。

喉咙滚动,吞咽声明显。

子微道:“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说过,昆仑子微可以自私。”

半妖之体,本就比寻常妖族多了一分不可自控。即便他久居昆仑,不理人世,正道也对他多一分忌惮。

他不能出一丝差错,更不可以抱有私心。

“自私”一词,于他而言,是最不可能出现,甚至不能提起的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楚璠不喜欢这种说法,皱着眉,“凭什么不可以?”

“人都是可以自私的。”她道,“只要不越轨,不超出底线,在能控制的范畴之内,私心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东西。”

她有点心虚,声音渐弱:“我求见您,想要救出阿兄,是有私心的。”

她如此主动奉血,当中掺杂着许多东西,也不乏愧疚。

可是她突然又劝服了自己:“所以道长也不需要压抑痛苦,无须强忍欲望。”

“这是正常的。”楚璠又重复了一遍,“偶尔放纵,这是很正常的。”

子微沉默了很久。

其实他也曾迟疑过,为何自己的鸳花之主是个柔弱无依的女子,但是现在,他心裏仿佛有了答案。

天狐一族知天命,却不能算自己。

一潭死水的生活要成为过去了。

伴生鸳花总是会指引他们,去寻找自己缺失的一部分。

“千年前,有个人曾说过,我是天生的恶者,是异物,注定疯魔堕落。”子微看着她,眼神平静。

“可是千年已经过去,而您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子微先生。”楚璠很快反驳道,“那个人显然错了。”

她目光垂落:“有很多人,总会拿自己的判断,用一句话替人斩断后路。”

楚璠看着桌上的橘色小灯:“我遇到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判定和预言虚伪至极,却又毫不负责地决定了别人的一生。”

子微道:“可说出那些话的,是我的母亲。”

楚璠愣了一瞬,有些怔忡。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话,必会有些惊讶,更何况楚璠这样的人,不像是会伪装的性子。

可她避开了这个话题,避开了母亲,没有讶异,肩膀塌下去,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张皇。

“是……是吗?”楚璠喃喃道,“其实母亲也一样。”

她显然不想谈论这些,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她的手臂还抬着,被晾了这么久,有些酸涩。楚璠神色落寞,刚刚想放下,就被子微拉住了。

他声音低沉柔和:“闭上眼。”

子微指节修长白皙,扣住她的腕子,然后慢慢垂首,咬住溢血的伤口。

咬吮触感明显,牙齿探进血肉的摩擦感,也非常鲜明。

楚璠合住双眼,感受子微一点点贴近,粗糙、尖利、冰凉,说不出来的感觉,逐渐裹住楚璠的脊背。血液在流失,疼痛感并不明显,仿佛被麻痹了。

楚璠徐徐放松身体,等待着结束。

因为两人靠得太近了,她能闻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气味,很轻很淡,像是松竹叶尖的一捧雪,始终弥漫在周遭。

所有味道融合在一起,让楚璠有点昏昏欲睡,恍惚间,手心似乎蹭到什么东西,滑而软,带着毛茸茸的触感,一触即消。

时间被拉得很长,这次更是久久未停,说不出来过了多少时辰,待牙尖松开时,楚璠已经有些迷蒙了。

未等她张开眼皮,子微率先捂住她的眼睛,音色沙哑:“先别睁开。”

楚璠感受着眼皮上的冰冷指尖,微微点头。

“我想略显唐突地问问你。”子微拿起桌上的软裘,单手轻抖,然后盖在她肩上,“楚姑娘,真的一点都不讨厌妖吗?”

其实仙妖两族关系已经渐渐缓和,不像百年前那般截然对立,壁垒分明。年轻一代的修士,大多都不在乎这个。

楚璠甚至有些诧异他为什么问这个,她在黑暗中摇摇头:“从没有过。”

“那没事了。”

楚璠感受到柔软的裘衣,绕着她的肩背铺开。子微放下手,轻声道:“姑娘明日再来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不太愿意讲。”子微把她散着的长发撩到耳后,“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还有,下次……”子微低垂眸子,微微一笑,“我会在合理的范围之内,自私一点的。”

手掌缓缓移开,楚璠随着动作一点点看清了他弧度流畅的下颌,银发披在一侧,耳旁的玲珑玉幽光皎皎。

子微退了一步。

等到两个人的距离拉远,楚璠才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还……疼吗?”子微看到她的动作,略一顿身。

“没有,不是疼。”楚璠垂下头,小声说,“没什么感觉。”

她暗暗想,子微道长的牙齿有点尖,凉丝丝的,一咬下去,她整只手就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点痒痒的。

“我明日会再来的。”楚璠抱起灯盏,略显窘迫地问,“要不要重新约个时间,白天夜里,各一次?”

子微递给她一段白纱,看楚璠双手不便,就低头替她系上:“日间午时,夜里子时,这两个时辰,是最有效的。”

皆是金乌与月色最满的时间段,只是略微有点不方便。楚璠在心裏好好排了排日程,点点头:“那我每日读完课程便来。”

子微颔首,动作未停。

他绑白纱时很细致,指节弓起,掌心微压,虚盖在楚璠腕上,白纱在长指上很柔顺,被挽成一个双结。

蝴蝶结样式的,显得活泼。

楚璠松了口气,甩甩袖子:“上次您打了死结,我回去沐浴,好久都未解开呢。”

他第一次尝血的时候,食血念头太强,没有忍住,虽然取血甚少,但是氛围阴沉,动作其实有些粗暴。

子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楚璠眨了眨眼。

“被当作血奴一般予取予求,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饮血破咒是必须实现的一个步骤,而子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想成为完完全全喝血克欲的奴隶。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小姑娘。

他多尝饮几滴,不仅觉得是在放纵,甚至会有一丝负罪感。

肩背上的裘衣轻柔,暖烘烘的,楚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也是有所贪图的。”她说得磕磕巴巴。

“这不算什么的。”楚璠声音略低,由衷道,“我上山之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遇到您,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更何况,我来这裏也带有目的。若以后救出阿兄,道长别说要我的血了,您是我的恩人,做什么都无所谓的。”

子微笑道:“你很喜欢提你兄长。”

“阿兄对我很重要。”楚璠垂着脑袋叹气。

子微视线扫过她的手背,抱着灯笼,捏得紧紧的,指尖还有些泛红,有点像是被冻伤。

她缩了缩脖子,小心问:“那……那我可以走了?”

“先等等。”

楚璠步子刚抬,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停了下来。

子微示意她把灯笼端起来:“这样就好。”

楚璠愣了一下,伸直手臂,往前递过去。

昆仑日照很短,黑夜总是又长又寂。楚璠这几日大多时间都是靠灯笼照明的。

子微抬起手臂,单指结印,只在上面浅浅一划,灯笼的光渐渐澄明,越来越亮,直到盈满整个屋子。

那盏灯笼在楚璠手心发热发烫,火苗深红艳丽,犹如暖炉,散起镏金色的光辉,通明灿烂。

楚璠小小“哇”了一声,很轻,眉梢漾着喜悦。她现在还只能抖出小火苗呢。

子微慢慢把手放下去:“回去吧,路上小心。”

楚璠把“小暖炉”抱在怀里,一张脸在灯笼的映照下,十分柔和。

“谢谢道长。”

她披上软裘,毛茸茸的帽檐沾在颈侧,又道了声谢才离开。

一步一个脚印,簌簌飞扬的雪花,还有靴子落地的“咯吱”声,她抱着灯移动,像一个暖融融的小橘子。

楚璠走之后,子微推开门,外面细雪绵绵,末散下来,随风沾衣,不一会儿就落了满身。

昆仑寒雪,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与毕方不惧冷热,这么多年也算习惯。

而今,他居然猛地觉察,确实太冷了。

楚璠回到房间之后,给亮澄澄的灯笼遮了一层纱,这样灯光就暗下来,满屋淡淡的橘光,让人感觉很安心。

窗外沙沙细雪,屋里蒙胧细火,混沌的长纱影子,晃来晃去,衬得此处安静极了。

楚璠手脚冰凉,尽力把脸挨近泛暖的灯,仿佛有幽幽的木质香,丝丝缕缕地窜进鼻尖。

梦里没有这般暖的灯笼,只有鹅毛般的大雪,化作冰凉的利刃,一下下淹进脖颈里,冰冷彻骨。

楚国皇宫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极安静的。

她与阿兄其实没过上多少好日子,她更是甚少有欢快的时候。

楚璠的亲母是掖庭的洗脚婢——那种旁人眼里最看不起,趁着皇帝醉酒,求主子一|夜|欢愉,以身换位,妄想一步登天当凤凰的女子。

老皇帝昏庸无能,皇嗣凋零,只有一位皇子,怀的时候不足月,生来带有弱疾,御医说他活不过十五岁。

人人都想给老皇帝再生个儿子,可惜全都是女儿。

楚璠的亲母也怀了身孕,皇帝大喜,封为淑贵人。可惜她粗鄙愚蠢,目中无人,那段时间里趾高气扬,得罪了不少人。楚璠觉得她那些日子应该很快活,所以之后才那么恨自己。

她没有脑子,觉得自己孕期嗜酸,生下来的定然是儿子。

可她欢欢喜喜整整九个月,却生出个女儿。

老皇帝荒淫无道,暴戾恣睢,转头就忘记了这个洗脚婢,投入下一个舞姬的怀抱。她一个没有身世地位的女子,旁人眼里鄙贱的下人,自然是众矢之的。

没过几个月,她就因行事过激被打入冷宫。其他宫妃笑话她,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端不上台面的婢子,能让她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楚璠心裏真的觉得很对,给吃喝,冬天甚至还能有些炭火,日子这么过着,不好吗?

可她母亲不肯啊。

楚璠觉得,她是不能被称作母亲的。

别的女孩儿想到幼时,应该是脚上的鸡毛毽子,别在发髻上的小珠花,或者是某个大人给的甜蜜饯儿。

而她,是鞭子。

裹着牛筋的软鞭,打一下就能把瘀血凿进骨头里似的,抽在上臂和小腹,大腿和后腰,伤筋动骨般地疼,一个小孩儿哪忍得住。

冷宫里是没有仆人的,她从小没人说话,沉默木讷得很,有老嬷嬷瞧着心酸,总会悄悄塞给她点东西。

有时是馒头,有时是些火烧芋头,只有很幸运的时候,才能尝到别人不要的糕点。楚璠还小,正是依赖母亲的年纪,看见她醉醺醺地卧倒在床上,很怕,但还是想亲近她,就用自己的小手握着掉渣的金缕糕,轻轻喂进她的嘴裏。

楚璠说话都不利索,细声细气地开口:“阿娘,起来吃点东西,今日有甜的。”

床上的女人还在梦中,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挥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小畜生,滚开……听着你说话就烦。”

梦里也在嫌弃她。

楚璠呆呆愣着,手里的金缕糕碎成渣,她舔了一口,又道:“阿……阿娘,今日的糕点甜。”

她想说,您别再叫我小畜生了,可她不敢。

旁人都有名字,她没有,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是姓楚的,老皇帝嫌她是个姑娘,连名字都没有赐。

冷宫,又称别宫,屋门由外倒锁着,只有一扇窗户是活的,和外面犹如隔了一道天堑,楚璠从小就知道,她们是被放逐的。

是被人放弃的。

有些心术不正的宫女,嫌冷宫偏僻,冷粥冷菜也没有油水可捞,每日来了,跟唤狗儿似的,阴阳怪气地叫她一声“九公主”,然后就用手遮住唇咯咯笑。

楚璠心裏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

但是她想,母亲,是生她育她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楚璠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扯了扯娘亲身上的被子,她想找人说话,像在外面看到的小宫女一样,有嬷嬷疼,有花毽踢。

被子一拉,冷风直灌而入。

淑贵人,哦不,应该称呼她原本的名字——春柳,她做着荣华富贵的梦,忽然惊醒,她才不管楚璠在做什么,她只是想找个宣泄的出口。

她气急,快速拿起了床边的鞭子:“畜生!喊我干什么!别叫我娘!”

楚璠翻滚在地上,蜷起身子:“阿……阿娘。”

春柳身子一抖,像是要摆脱掉什么脏东西,声音尖厉:“谁是你娘!不许喊,听到了吗?不许喊!”

“畜生,垃圾,你怎么就是个女的,没用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个女的!”她一边尖叫,一边挥臂,一下比一下重。

嗅着母亲身上传来的酒味儿,在激烈的骂声和鞭打中,楚璠护着肚子缩成一团,把碎成渣的金缕糕捏在掌心。

她不该是个女孩子吗?

她还那么小,却已经明白了“悲凉可笑”四个字的含义——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打死,是不是这世上的独一份?

这么浑浑噩噩长到六岁,她没先死,施暴者却死了。她母亲在一个雨夜猝病而亡,但即使死了也得不到皇上的怜惜,被人用草席裹着扔了出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楚璠没有很难过,只在发髻上别了朵白花,旁人骂她没有孝心,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勤勤恳恳地活着,某日清晨熬粥时,突然被老嬷嬷拽住,说小皇子在选近身玩伴,宫里适龄的女孩全去了,嬷嬷看她可怜,花了点儿银子,送她去试试。

她这一辈子都像是被推着走的。

楚璠跟那些公主一齐跪在地上,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被选到。她营养不良,瘦得像棵豆芽菜,面黄肌瘦的,完全不似旁人粉雕玉琢。

那些人都很干净,这个房子也很干净。

熏香烧得浓重,盖着一层厚厚的药味儿,内殿的摆设非常精致,有一堵墙般的落地大屏风,绘着青鸟白梅,清幽寂静。

她和这裏格格不入。

每年分发的布匹,母亲不是去换了酒就是去赌,她垂眼,看见自己裙摆上的暗黄污渍、能抻到小臂的袖子,只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在一个世上。

特别是那位正中位置上的小皇子。

如珠如玉的一位小皇子,她只悄悄瞥了一下。没见着脸,看到他抱着镏金暖炉的一双手,修长如竹,有着病弱的苍白。

她那时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一双手,天生就是用来使剑的。

她也怎么都想不到,为什么那双手,浴着暮色的光,金灿灿的,伸直,缓缓指向了她。

清晨,楚璠是被外面的锉门声吵醒的。

昨日做了噩梦,身子都跟着酸,背上臂上好似还在痛,楚璠揉揉眼,带着点惺忪的睡意,外面的声响还在震荡不休。

她的手颤了颤,心口咚咚地跳,等了几息后才缓过来。

她披上衣服,开门探出一个头,虚弱得很:“什么人……”

然后看到一只鸟扑棱着翅膀在外墙啄来啄去,尖喙长而硬,一捅一个准,墙内已经开始簌簌掉灰,泥皮落了一地。

“毕方……”楚璠倒吸一口凉气,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干吗啊?”

毕方看她已经起床,就更加不端着了,长喙裹挟灵力,一下把墙面凿出个大洞来。

“昆仑的客房是百年前立起来的,大多都是闭关居所,黑而无光。”毕方懒洋洋道,“先生说给你破个窗。”

“我寻思你也不会那么笨吧,难道半夜还会摔跤吗?”毕方拉长嘴角,一脸闷闷不乐。

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楚璠原想让他停下,可毕方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把洞刨好了。

她只能回答:“我摔不了。”

过了会儿,楚璠又有点好奇:“为什么昆仑到处都是闭关居所?”

她上山时确实发现,子微道长居在峰顶,沿小路而起的阁楼偏僻寂静,鲜有人来。于高处俯瞰,这些阁楼更像星盘,按照二十八星宿环列布开,像是阵法。

这几日读了昆仑的旧书,东方七宿的第五宿,恰巧就对应着子微的竹楼,是心宿,心月狐。

这种东西,都是镇压什么凶恶之物的异术。

“你问那么多干吗……为什么要建那么多闭关室,当然是因为先生需要啊。”毕方化为人形,给那个洞安上纱窗,别扭道,“你懂什么!”

他语气嫌弃,甚至夹杂着不耐烦,但是手上安窗的动作利落干净,也认真细致,倒是一直没有停。

昨日离火失控的样子被她看到,现在单独相处,毕方浑身都不舒服,连忙把子微布置的任务弄好,转身就要走人。

楚璠叫住他,声音迟疑:“道长要经常闭关吗?”

毕方停住步子,怪声怪气地“呵”了一下:“你上昆仑,破掉封山禁制之前,就没想过他身体不适,要经常闭关吗?”

楚璠握着白泽剑的手一顿,轻声开口:“旁人议论说,子微道长已经半步登仙,我原以为……”

毕方重重“哼”了一声,把她的话给打断:“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他提起这事儿,必要生气,面色难看得很,说话也捻着股尖锐的讽刺似的:“你们不过都是利用他罢了。”

他又愤愤道:“利用完之后,偏还要怕他。”

还好他这次刚挨完罚,痛犹在身,没起一时之气把楚璠给扔下山。

毕方凉凉瞥了楚璠一眼:“你知为何先生半步登仙,却依旧要避守昆仑?你知为何正道一派视他为杀器,却从不肯承认他统御天下之能?”

他一步步前进,楚璠一步步往后退。

“百年都过去了,若苍生依旧太平,你们还能想到昆仑有个避世的子微吗?你们人族,本就虚伪狡诈,极其善变。”

楚璠仰头,透过雪末,看着毕方冷嘲的眼神,竟无言以对。

山风忽起,卷了一阵风来,二人的发丝飞飞扬扬。楚璠面目苍白,唇也干燥,睫毛颤了又颤,像是想开口,又放弃了。

毕方突然回想起,她这几日是一直被取血的。

这人被骂了不会还嘴,被讽刺也不吭声,柿子一样又软又烂,偏偏一张脸仰着,像是把这带着偏颇的话听了进去,不解释,也不怨怼。

好像他说的这些气话都是对的。

毕方突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无趣。

他忽然开口:“楚姑娘,你昨日看我显露妖形,前日遭我袭击,说来算去,其实按着我们妖的规矩,若要分个对错,我应该和你打一架的。”

“胜者,可以拨乱反正。”

毕方又摇了摇头:“可你修道不过数日,一身凡体,我怕给你撞碎了。”

楚璠抿了抿嘴角,不语。

“至于你私闯山门……”他下巴一仰,反身走了,“算了,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不是你,就是别人。就修道界现在苟延残喘的废物劲儿,还不是要让先生出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前路风雪盛,毕方踱着步子,慢悠悠向前移步。

“轩辕族,毕方鸟。”

毕方一顿,身子停下,扭头。

楚璠脊背挺直,目光清亮,从始至终都毫无怒意,只是这么看着他,非常平静,神色坦荡。

她音色柔和:“我今拒战,是因为还需献血,若上不得峰,怕是会耽误事情。”

“如果可以,待此事完毕。”

她轻轻一笑,而后道:“就按你们妖族的规矩,打一架吧。”

楚璠敲了退寒居的门,没过一会儿,裏面传来了低柔的声音。

“进来。”

天光随着竹门开合的缝隙落入,子微背脊挺拔,白皙修长的手执着一册书,薄薄的光映了半张侧脸。

他先向楚璠颔首,而后视线又落在纸张上,似不经意道:“你今日来得很早。”

楚璠坐在往常的位置上,点点头:“醒的时辰早了些。”

“是毕方又任性了吧。”子微皱眉,指尖掠过书页,“确实该要好好敲打一番,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恣意妄为。”

“和他没什么关系的。”楚璠想了想早上的情形,忍俊不禁道,“毕方清晨便来给客房开窗,还挺努力的。”

子微摇头,肯定道:“他定不止说了这些。”

楚璠把白泽剑放在桌侧,笑了笑:“我只是有些不懂,他们一族,妖身被旁人看到了,是要打一架的吗?”

“打一架?”子微微讶,“他来昆仑这么多年,没什么长进,还好意思和你比试?”

楚璠默默垂头:“呃……”

只是很快,子微又稍显歉意道:“倒也不是说此举不对,只是他修法时间和你比起来,实在是胜之不武。”

其实这话的意思楚璠也晓得,不过就是她入道太晚,至今还没好好修什么法术,和旁人切磋,一眼看去就没什么赢的可能性。

子微如此替她着想,楚璠还有些受宠若惊。

她便解释道:“其实比试最终的目的,不是输赢。”

妖族更趋向弱肉强食,自由竞争,凡事若起了矛盾争执,各执己见,不用那么多弯弯绕绕,打一架便可分胜负,谁拳头硬就听谁的。

她边撸袖子边说:“我知道自己会输,但阿兄从前说过,若只知难而退,畏缩不前,任谁都会看不起你的。”

又是她那个阿兄。

在楚璠口中,阿兄意志坚定,完美无瑕,可若当真如此,她怎会当了十年血奴,至今没有修得一丝法术?

真是怪异。

子微把书放下,揉揉眉心:“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只是看到楚璠乖乖把手臂放桌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亮晶晶地看着他,子微又有些想笑了。

“莫要急切。”子微清咳两声,在桌上挑了本书递给她,“你今日来得早,先看看别的东西。”

楚璠翻开书籍,上面写的大都是观星勘阵之术,她翻了几下,果然看到了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图。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肾堂。秋兰得相佩,闲视必凶藏。”她轻声念道。

又是二十八星宿,昆仑山的走势布阵,便是按照这个斗宿三星而成。而退寒居此处,正处于东方苍龙心宿中的第二段,名大火,连缀而成便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镇压极凶极恶之魂。

而子微道长要经常闭关。

总觉得道长意有所指,楚璠悄悄往上瞥了一眼,从他翻书的手指慢慢移到面上,如白玉温润的肤质,眉心红纹灼而亮眼。

楚璠觉得他耳上玉坠仿佛闪了一下,发出荧荧蓝光。

又像是错觉。

“道长……”楚璠决定还是问他。

“昆仑的闭关居所,连绕山脉,缀成一段星宿,阵眼便是您的退寒居。”楚璠迟疑道,“您是要……让我知道什么吗?”

子微移开书册,将脸露了出来,微微侧首,就这么看着她。

“唉……”他低下头,长发顺着滑落在一侧,“你终于发现了啊。”

声音像是带笑:“天下人道昆仑子微清正高华,至仁至善,所以你就被骗了过来,甚至连问都没有问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

楚璠半晌没有回过神,不知道此话何意:“您在说什么?”

“您是在……吓唬我吗?”她语无伦次,“可您实在不像是……”

如果道长心思不善,她在第一天大雪封山之时,就已经葬身于此了。

“嘘。”子微两指并在唇角,“你先过来。”

楚璠有些犹豫,身子颤了颤,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又慢慢凑近。

子微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上山之时,我没有告诉你,但仔细想想,确实应该要让你知道了。”

他开启五感后,银发的尾梢染了一抹蓝,眉心红痕越发妖艳,双瞳泛着幽蓝异色,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这次会有些不同。”

他靠了过去,握住她的手腕,喉咙滚了滚:“你会怕吗?”

他俯身,外层纱衣垂落及膝,缚着的白纱已经散了,露出了胳膊上的暗红梵文,浮动着流光,似乎深深扎在了苍白有力的肌肉里。

子微靠得很近,比尝血的时候还要近,与她对视,睫毛浓密得似乎要扑出来,眼梢向上勾着,动人心魄。

楚璠一下子就愣住了,看着他瞳孔里的一抹幽火,道出自己的猜测,轻轻开口。

“您……您不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