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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卷叁 女儿村

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时。坤卦之月,至阴至静。待入了十一月,一阳复生,虽然大寒将至,白天却渐渐转长。

兰珏却无此感觉。尤其今日阴了一整天,没憋下来一丝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没多久,刚看了两三卷公文,提笔写了四五页纸,一抬头,窗外竟已尽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罢,恐怕晚上下雪。”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气钻进轿内,兰珏挑帘向外望,满街灯火,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摊食棚烟雾升腾,浓浓闹市景象。

湿冷寒风入袖,随从以为兰珏有吩咐,赶忙到轿窗外等候,兰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轿帘,再一刻,复又挑起一角:“称一斤炒栗子。”

轿子行到府门外,兰珏听得从门口匆匆跑来的脚步声,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果然,小厮道,王侍郎来了快两刻钟了。

兰珏未更衣,径直去中院暖厅,兰徽从小桌边起身,乖乖垂手问安,王砚在小桌另一侧握着棋子笑道:“起早贪黑,兰大人真是勤于政务哪。”又吸吸鼻子,看向兰珏身后随从手中的纸包,“这是什么好物?”

兰珏转首向随从道:“快拿给王大人断一断。”

随从赶紧将栗子呈上,王砚朝纸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时常闻着这个味儿。没毒吧,能吃一枚否?”

兰珏道;“尚未亲身相试,不能保证无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随从刚道:“大人,待小的……”王砚已从纸包里捏了一颗,凑到眼前反覆瞧了瞧,掰开壳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小厮赶紧连连请罪,飞速去取水盆香面巾帕。王砚嚼了几下:“嗯,栗子这样吃竟也甚好。”

兰珏笑道:“王大人竟会剥壳,佩服佩服。果然带着壳就不认得它了。”

王砚扬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着偌大的一口子,难道还不知道怎么除壳?再说这东西我小时候应该在街上买着吃过,只是忘记了罢了。”就着小厮捧上的盆净了手,又捏起一颗,“我这裏吃着,你先去把官袍换了吧。”

待兰珏更衣返回,王砚居然还在吃栗子,兰徽趴在他对面跟着嚼,看见兰珏,手里的栗子来不及放下,赶紧先站起身。

兰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王砚又抓起一颗,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剥用,格外有趣。来来,给你留着不少。”

兰珏便亦在桌边坐下,净手后取一枚栗子剥开。王砚眯眼:“兰大人手法利落,丝毫不会连皮挂肉,看来练过。”

兰珏轻描淡写地将壳抛到一旁碟中:“何止练过,自幼经年成就的功夫,这几年略生疏罢了。”

只是小时候吃这样的栗子,对他来说算一种奢侈。连吃饱都不容易,当然更没余钱买这种零嘴儿,头一回吃,还是家住的小巷口卖炒栗子的大娘见他老远远看,塞给了他一把,当时真觉得吃到了仙果龙髓,结果还被爹打了一顿,说他受人施舍,有辱家风。

后来每冬娘会拼命赶活,偷偷藏下几个钱不让爹去买酒,给他买一回炒栗子,连半斤都称不起,只能称二三两,纸包底儿都盖不住。

头一回豪爽地买栗子,是他应考那时候,就是刚从王砚那里赚了一包银子,跟辜清章置气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后,他觉着应该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楼点了几个菜,全是荤的,又要了壶酒,自己吃喝完毕,在路上看见卖栗子的,让称了满满一大包,晕乎乎地甩钱走人。

回去之后,辜清章在房间里等他:“佩之……”

他记着自己是大着舌头说:“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强相交,我其实就是这种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誉,何不就此割席而绝,请回罢。”径自摊书到灯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后桌边坐着,兰珏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就对着书页愣上一时,翻一页,再愣上一时,翻一页。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边,兰珏当没看见,自己再泡一壶。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壶茶略浓,你这壶似乎淡些,我能喝否?”

兰珏当没听见,辜清章拿着杯子端壶倒了,他当没看见。

辜清章端着杯子,又从他案上拿了本书,仍转回他身后方桌边坐:“佩之,你这纸包里是什么?好香。”

兰珏依然不应,片刻后听见呼啦呼啦,应是辜清章扒开了纸包,而后咔,清脆的剥壳声。

兰珏仍将一切做浮云,继续对着双影飘飘的书册参禅。背后咔、咔的剥壳声匀速地响着,间或杂着书页翻动声。

不知耗了多久,兰珏内急,不得不起身如厕,房门乍开,寒气灌入,桌边的辜清章顿时冒出一声:“嗝——”

兰珏眼角余光一扫,方桌上栗壳如山,平铺一张皱巴巴空荡荡的粗纸:“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辜清章道:“不知不觉就……嗝——”赶紧抓起水杯。兰珏忍无可忍,走到桌边将杯子夺下:“塞了一大包栗子还灌凉茶,你找死么?”

辜清章满脸愧疚:“佩之,嗝,对不住。我明,嗝,明天还你一包,嗝——”

兰珏一脚先把门踹上,挡了寒风:“行了,我先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余火,先弄壶热水。”

结果,辜清章喝了热茶后,倒是不打嗝了,但是站不起来了。撑的。

兰珏只好把他拖到床上,按进被窝,这辈子第一回 去药房抓了消食的药,大冬天早上锅里煮的居然是绿豆粥。辜清章喝着药汁,嘴角上一溜儿新发的燎泡,还在追问他栗子是哪家买的。

“街上见了,一直没买过,果然闻着香,吃着更好吃。”

兰珏诧异:“你竟没吃过炒栗子?”

“我村里来的么,乡间没这样的吃食,城里才有。”

“辜少爷你没进过城?”

“从小家里管得严,让佩之见笑了。”

王砚剥着栗子:“我于此物生疏,让佩之见笑了。”瞧了瞧捏着栗子恍神的兰珏,“佩之……”

兰珏微一惊,收回思绪,将手中剥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凉了,炒栗子凉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积食。”

王砚哦了一声,将栗壳丢进盘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左右撤清桌案,兰珏命人带下了兰徽,沏上新茶。

待杂人皆都退去,王砚拨了拨盏中浮叶道:“佩之,你眼带黑晕,面色青白,灯下尤显。单是起早贪黑,尚不至于,倒像彻夜不眠。听闻近日龚大人有致仕之意,确实正在节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损身体。”

兰珏微微笑道:“多谢关怀,龚大人的传言果然连你都知道了。切实与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窃居此位几年,份内事,不敢说能做好,起码算熟了,脸皮也厚了。即便换成其他严厉些的大人主持礼部,也不会愁到夜不能眠。”

龚尚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难再支撑太久,是有几个看不破局面的猜测过兰珏会是继任人选。旁人眼中,他更觊觎此位许久。但这个位置,如今还轮不到他坐,连王砚都未升尚书,他且得慢慢熬。

看来接任的人选已经定下了。王砚方才的话,固然是打趣,亦算提醒。

王砚道:“那佩之是因何无眠?”

兰珏道:“倒不是无眠,只是近来多梦。”

他不喜欢做梦,偏偏有时候常常做梦。阖眼便是前尘事,儿时旧事,年少往事,近日纷纷拥拥。

过去已然去了,当下之人才是本人。

梦乃虚幻,时时回首,徒然沉耽流连。

“我读书的时候学了一招,不想做梦,就先一个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无梦。”

王砚挑眉瞧了瞧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些东西,不知能不能让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难。那日你我下朝时说的事儿,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没什么有用的。真是莹透一颗水晶雕成的蛋,更无一丝缝隙。令岳与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无瑕。说句唐突的话,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兰珏笑吟吟道:“兰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圣光普照,若是纯净琉璃上竟有个黑点儿,那才会吓着。”收起纸卷,“厨下晚饭该好了,王大人可愿赏脸用过再走?”

王砚露齿道:“巴巴等这么久,终于等到饭了。多谢佩之。”

王砚在兰珏府中吃完饭回府,已近二更,刚一下轿,一名小厮便打树影中蹿来:“大人竟走了侧门,小的们接晚了,恕罪。李叔几个在正门那里候了半晚上。”

王砚一听这个称呼,便知有情况:“我爹来了?”

小厮伏地:“老爷在内堂。”

内堂中,臂粗蜡烛火光灼灼,王太师端坐堂上,左右侍从森森罗列,王砚刚到门口,王太师便发声道:“进。”

王砚跨进门槛:“爹。”

左右顿时行礼齐刷刷退下,门扇合拢,除却烛芯噼啪,一丝杂音不闻。

王砚道:“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王太师半眯双目冷冷将他一扫:“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礼,逆子何来的规矩!”

王砚道:“爹曾教导儿子,从急便可暂去俗礼。”嘴裏说着,却是行了礼,又道,“爹大半夜纡尊驾临儿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诲?”

王太师勃然一掌呼出:“混账小子,敢拐弯骂你老子!果然是浑头浑脑才做混账事,老夫早晚被你跟阿宣两个孽畜气死!”

王砚一脸恭敬地低头:“儿子最近循规蹈矩,不知哪里仍出了错漏,请爹指正。”

王太师捋须叹一口气:“罢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你且自省,除却当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余?”

王砚道:“近日安分守己,只办当办的公务,除此之外,仅帮一个朋友查了些细碎末节的小事。”

王太师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砚儿,你与阿宣不同,一向让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乱党谋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极难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变大祸。爷俩间的话再说透些,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邓绪那里,明白了否?”

王砚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儿子从不曾听闻有乱党事。”

王太师微微一笑。

张屏忽然正常了。

县衙诸吏都觉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张县丞便焕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皱了,不再东走西逛,左看右摸,进了卷宗库,竟是一心一意,专注县志。

到底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有那么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里的下人传出来的小闲话说,先是张县丞抱回了一堆艳书,貌似陈公子进了张县丞的房间,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语声后,陈公子冲出了张县丞的房间。然后,张县丞看完了所有的艳书,焕然而成摒尘绝俗的孤寂模样,只埋首公务,不再多问其他。

连李主簿主动拿账簿给他看,张县丞都淡淡说,不用收进县志,无必要看。

然后,一天之内,画好了界图。

再几天,舆地、建置两个大目编成。协助的书吏整校,无一错漏,虽比起前编县志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确更精简切实。

邵知县审阅后欣慰道:“本县就知道,张大人做事,绝对让人放心。”

张屏没再去街上微服,让邵知县暗暗纳闷了一阵。

且那对疯叔侄,侄儿到处请神棍给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称或被称有神通的,来者不拒,已成县中一奇,好像是真疯。再对照张屏的态度,邵知县怀疑自己前日可能多虑了。

陈筹亦很惊诧,他也是感觉睡了一觉,睁眼后,追逐着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视线没了,张屏又变成以前的那个张屏。

陈筹松了一口气,又一时觉得不适应,就好像一颗后槽牙疼了很久,突然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个坑在那里,有点空落。

陈筹向张屏打探案子的进展,也没打听出张屏查到了什么关窍,张屏只说,一些事情待查证,不能判断,而后竟就只管编县志。

而且,虽然张屏不看陈筹了,换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陈筹,但因所有目光都远不及张屏那时的那般热烈,陈筹经过历练,些许的小瞥小瞻全当浮云掠过。既然案子没有进展,陈筹暂时把心放回肚子,协助张屏编县志。

邵知县审完两目,张屏着手进展人物条目。

就在这一日,张屏忽而向陈筹道,有事相求。

陈筹这几天过得舒心,早把前愁置之脑后,立刻道:“张兄,你我之间,哪还用一个求字,什么事只管说。”

张屏道:“孝子篇,须加颂辞,我不擅写此类。”

陈筹拍胸脯道:“小事!其实我也写不太好,但你若放心交付,就包在我身上!”

小吏在一旁凑趣:“陈公子真是张大人的至交,大人事事皆有公子相助。”

张屏目光一闪,眼神忽然又变得幽幽的,陈筹脑中警钟铛地一响,赶紧转开视线,待再回头看,张屏又恢复成了寻常的模样,埋首在纸堆书册中。

天气愈寒,终有一日,宜平县落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雪细如盐,沾地成水,不走人的地面老半天才积下一层薄薄的白。房顶树梢上铺的略厚,好像面果子上的糖霜。

几骑快马卷着雪沫驰进城门,径直入县衙,带来一个消息——知府大人巡视各县,车驾已出州府,先去临近县里,最多五六天内便到宜平。

邵知县忙抖擞起精神,县衙上下跟随他四脚朝天奔波,恭迎知府大人大驾。唯独张屏还是成天憋在卷宗库里,只每天早上应卯时问一声邵知县:“大人可有他事吩咐下官?”

邵知县一般便道:“张大人编县志就甚劳累了,知府大人不喜欢门面工夫,本县也觉得,当让知府大人看到县中如实情形,不必刻意做作。一些零碎事务,让李主簿他们搞搞便可。张大人还是专心编书罢。”

张屏闻之就回卷宗库,也没什么情绪表露。因他整天就那副样子,颇有些事事不形于色的架势。邵知县又思虑,总不让张屏做迎接知府的事务,若张屏因之生出点其他的情绪,也不大好,便把审核几位主簿书吏拟定的各乡查访路线等事交一两件给张屏做。张屏接了就做,审核时看出错来便说,没错点头就过,瞧出来的错改对了即可,不再多有其他。诸吏发现跟他做事挺快,奉承他两句如同对牛弹琴,但有时候言语不恭敬,他也无所谓,倒很利索,看着一张深刻的脸,反而是最好说话的一个,竟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事情做完,张屏上交给邵知县审核完毕,也不多话,转头还扎回卷宗库。还有事找他,他就再出来做,做完再回去。邵知县褒奖两句,看不出他有欢欣之意,但若不褒奖,他也是那副模样。上报的文书薄薄几页纸,简略但条理清楚,一目了然,无其他词句。

邵知县这般试了两三个来回,也很意外,不禁抚案叹道:“小张虽然脾气闷了点,做事却很明白利落嘛。”

几位主簿听邵知县竟对张屏用了个爱称,可见感情已升华,遂纷纷附和。

“正是,张大人看似少言寡语,处一处便觉得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进士出身,到底不同。”

“大人宽厚英明,属下自然尽心做事。”

……

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两天便停了。今年冬暖,雪存不住,等知府大人驾临时,街道的屋瓦上,几乎不见白色。

除市集之外,摆摊做小买卖的商贩暂未出摊,只还留着一两个茶棚。店铺和临街住家窗明几净,街道干净整洁,偶有几片落叶点缀,平添自然。来往路人衣衫齐整,头面无垢,笑语轻言,行坐礼让。高知府徐徐看来,颔首向邵知县道:“富庶和乐,可见汝勤政教化之功。”

邵知县立刻道:“谢大人谬赞,下官日夜兢兢,唯恐枉食俸禄尔。”请高知府前往行馆暂歇,高知府却要先到县衙。

既到了衙门内,诸官吏拜见,邵知县又道:“天已正午,请大人先到行馆用些茶饭。”

高知府道:“刚到县中,本应访看民生,但本府虽不饿,亦不能让汝等陪着饿肚子。也罢,就在衙门中简略用些。”

邵知县早就揣摩着高知府的脾气,在行馆和县衙各有布置,立刻着人安排,又道:“县中几位宿儒闻大人前来,亦想拜见,可要下官传来?”

高知府道:“本府亦意欲与众老先生一叙,但已是这个时辰,请来恐怕仓促,待晚些或明日再说。午膳便就本府与诸公简单用些便可。”邵知县又应喏。

高知府又叮嘱:“切不可铺张。”

邵知县道:“下官一向谨遵大人教诲,从不敢浪费铺张。”

菜单食材都早已备好,厨房接令后立刻开办。在衙门后院的一间暖厅里设下桌案,大桌木椅,质朴素雅,无多余雕饰。菜品乃邵知县精心挑择,因高知府爱吃鱼,唯独一大盆白丝鱼烩略显奢华,其余都是精致巧样小菜,还有松仁云腿碎搭配栗子面窝窝头、粉蒸蒿尖等乡野菜色,酒亦是数十年窖藏土酿,高知府果然瞧起来还算满意,只望着那盘鱼烩道:“冬日食此大鱼,略奢靡尔。”

邵知县笑道:“县中渔民冬日皆有贴补,不甚出活,可能偶尔有实在闲不住的,打些到市集上卖。但这尾大鲤非从市集购得,乃县衙后水塘中养的,只恐不及河中鲤鱼鲜美。”

高知府夹了一筷,品后曰:“鲜滑甚美。”邵知县眼角笑出层层皱褶,再率同桌众人向知府大人敬酒。

一巡敬罢,高知府看向邵知县身侧道:“这便是新任的张县丞罢。”

张屏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接知府大人大驾时,按官位顺序,他站在邵知县身后或旁边,但一直没主动说话,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个影子一般,到后来邵知县都忙得差点把他忘了。吃饭的时候,他坐在邵知县旁侧,正好是个犄角,跟着敬完酒,就默不吭声守着面前的菜盘吃。若不是高知府突然出声,可能邵知县又要把他忘了。

高知府道:“张县丞快坐,席间不必拘礼。”张屏便又躬身坐下。高知府含笑道:“本府听闻你乃今科进士,今科主审龚尚书与恩师曾相同出卞仆射老大人门下,算来本府与你亦可称同门。”

张屏道:“下官这科,后来阅卷主审不是龚尚书,是刑部陶尚书。下官的老师是陶大人。”

邵知县终于能断定,张屏并非大智若愚,是真的很愣,同坐其余诸人虽都喜闻乐见,仍不免微微汗之。

张屏又道:“而且下官一开始落榜了,后来第三十名遇害,下官才又被添补了上去,凑足三十之数。”

邵知县轻咳一声。

高知府道:“张县丞的言语着实风趣。”

邵知县打个哈哈:“不过,科考乃礼部主持,这般算来,说张大人出自龚尚书门下,亦无不可。想来张大人亦得过龚尚书许多教诲。”

张屏道:“龚尚书下官未曾见过,礼部的众位大人,下官只认得兰侍郎。”

高知府轻笑一声:“哦,兰珏啊。不曾想你既是陶大人门生,竟又和兰大人熟。本府亦听闻,龚大人身体抱恙,本届科考事务多由兰侍郎代劳。既是如此,怎么你的老师不是兰侍郎,而是陶大人?”

张屏道:“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知府双目微眯:“呵呵,张县丞真是太风趣了。”

同坐皆无言。邵知县的一只脚不禁抬起,刚想伸向旁边,又缩了回来。

高知府的老师,是当今丞相曾尧,曾丞相的老师乃已故的左仆射卞诰,卞仆射又和先柳老太傅系同门。

邵知县等对朝廷中的错杂关系略知些许。张屏先说自己的老师是陶尚书,虽是不领情地呛了知府大人的话头,但因为柳老太傅和卞仆射的关系,还可以补救着与知府大人套套情谊。待提及礼部侍郎兰珏,就真的令邵知县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兰侍郎骗娶柳小姐,被柳老太傅禁入其门的逸事众人皆知,是云太傅王太师一挂,与清流一系势如水火。

且高知府与兰珏及前任知府刘知荟大人系同科。据传未登科前就和兰珏关系不怎么样,当年在吏部,还曾上折弹劾过兰珏。

弹劾书据说最后被云太傅看了,没多久,高知府即外放到地方,待皇上亲政后,方才升做知府,官阶低于兰侍郎,但治理一方州郡,跟在礼部任副职的兰珏到底谁官途更顺,尚不好说。

邵知县赶紧开腔转过话头,张屏又默默埋头吃菜,席间高知府未曾再和他说话,连视线亦都扫到张屏旁边人即止,张屏也一直没吭声。

散席后,高知府继续在县衙内巡视,行至中庭,忽而看了看张屏:“张县丞到任后做何事务?”

邵知县替张屏答道:“张大人一直在编修县志。”

高知府道:“哦?本郡方志,几年前皆由刘御史在本府之位时主持编纂,你既承其珠玉,重新修纂,本府倒想一观。”

张屏躬身道:“尚未成稿。”

高知府道:“本府亦不可能尽看,但把已编成的拿来便可。”

张屏与书吏去卷宗库拿来了已成的书稿,高知府端坐内堂,一页页翻看:“甚是简略。”

张屏垂首应道:“下官不擅繁复。”

高知府垂目再翻一页稿纸:“拟编几册?”

张屏答:“两册。”

高知府道:“哦?竟比刘大人之版精简。”

张屏总算上道说了一句:“下官难及刘大人文采,故而从简。”

高知府微微一笑:“方志便如朝廷之人才,一代胜似一代方能欣荣蓬勃,且刘大人素来谦虚宽厚,亦曾与本府说,编纂方志时,有颇多遗憾。若你觉刘大人之本繁复,尽可精而改之,不必过谦。”

众人在心中默默替张屏烧了两摞纸钱。

高知府再翻了几页纸稿,忽而视线在某两页上反覆流连:“这几段话,与前文似非一人手笔。”

张屏道:“此……”堂下书吏道:“回禀知府大人,有时张大人的成稿,会由小人等重新誊写。”

高知府微微凝眉:“文风修辞,亦大相径庭。”

张屏躬身:“下官不擅长抒情文字,人物篇的颂词皆由友人陈筹代笔。”

高知府抚须轻叩稿纸:“这几段文字,其意感怀,其情深浓,本府看来,竟是已成县志文稿中,最好的几段。”抬眼看向邵知县,“写此文字者,可否唤来堂中,让本府一见?”

邵知县瞥了一眼张屏,应道:“此人应在衙内,下官即刻着人去叫。”

张屏再躬身:“他在卷宗库,下官去……”

高知府抬手:“不必你去,让邵大人着人带来便可。”

陈筹的确在卷宗库内,接待知府大人的重要时刻,他这种闲杂人等当要回避。陈筹在京城见过几个大官,跟大理寺卿邓大人一比,一个知府,实在不算稀罕,本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态度于角落里远远观摩了两眼高知府的真容后,就进卷宗库替张屏帮忙了。小吏来唤时,陈筹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忽然入了知府大人法眼,一头雾水到了内堂,高知府含笑望着他道:“你叫陈筹?这几段文字做得不错,本府很是喜欢。”

陈筹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学生惶恐,谢大人赞赏。”

高知府抚须缓缓道:“文字之道,重于自然。情自然,书自然。多修饰固然繁复,刻意简略更苍白惨淡。许多人以为,如方志传记者,直叙便可,其实不然。太史公之《史记》,文辞精妙,如珠如玑,评断之句,更是点睛之笔。若把文章比作建屋,则叙是梁架,情乃砖瓦。皆是直楞楞的文字,就像几根棍子搭了个框一样,空荡荡,无肉无肤,怎可叫文章?”

陈筹如掉进了棉花堆,一时转不过弯儿,懵懵不解其意,但看周围人脸色及张屏垂头站在一旁的模样,直觉知府大人话风不对,刚考虑着怎么接话,高知府又慈爱地望着他:“你在县衙中,做何差事?”

陈筹道:“回大人,张屏……张县丞是学生的朋友,学生科试落榜,被张县丞带携到此,偶尔帮忙整整文书之类。”

高知府微微颔首:“哦,原来是张县丞带你来帮他做事。”

陈筹听着这话越发觉得不对:“其实也不……”

高知府再淡淡一笑:“这般才学,屈此实在可惜。本府案下,正缺一文吏,你可愿随本府到府衙做事?”

陈筹一愣:“这……”下意识转头看张屏,正与张屏视线相遇,张屏眼中无波无澜,脸上亦无表情。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担忧,府衙自会安排。俸禄,亦应足够你用。”

陈筹晕乎乎道:“但学生……”

高知府再道:“三载之后,尔尽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内有功绩,本府或可为你做荐,无需顾虑前程。”

陈筹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小星星,在一闪一闪:“学生……学生不能……”

邵知县赶紧截住他话头:“陈生,知府大人实在是爱惜你的才华,莫再谦虚推辞,否则连本县和张大人都要一道劝你了。”

陈筹再看向张屏,张屏低头站着,竟不看他,陈筹一时脑中混乱如麻,只能结结巴巴道:“学生、学生多谢大人抬爱。学生得此恩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学生过两天再回复?”

邵知县一脸痛心:“你真是……”

高知府噙着微笑道:“也罢,本府从不爱勉强他人,只是有此一说,你可自行考虑,明日再回复本府。”

陈筹退下后,一溜烟回了小宅,关门在房中乱转。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与县中长者闲话,共用晚膳,无关紧要人等无需奉陪,张屏便回来了。陈筹扎进他房中:“张兄,你说我怎么回绝知府大人,才能既显得不拂他面子,又不连累你?”

张屏目光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你应该答应。”

陈筹急道:“张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里看你不顺眼,藉着抬举我来削你,我要趁此顺竿上,我成什么人了?”

张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个机会。”

陈筹跺脚:“鬼的机会!我陈筹绝不靠踩朋友得机会!三年之后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题名,那才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张屏的眼中又有什么闪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又吞下不语。

陈筹团团转了半晌,看张屏屁也不出一个的模样,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撞出门去。

天将尽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样,陈筹钻进一家酒楼,要了三碟小菜,一壶暖酒,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自饮自吃,两三杯下肚,满腔烦愁愈加愁,夹起一筷肚丝,不禁唏嘘,恍惚走神时,忽然听有人道:“陈公子?凑巧凑巧。”

陈筹茫然转目,却见是县衙户房工房的几名书吏正向他拱手。陈筹忙站起身:“几位大人也来吃酒?不弃就请这桌坐下。”

那几人笑道:“不打扰陈公子罢?”

陈筹道:“怎会,几位大人肯坐,是陈某的荣幸才是。”又再相让客气了一番,几人在陈筹这桌坐下,加上陈筹正好四个,陈筹再喊伙计添菜,几人又道:“使不得,怎么能我们三个蹭吃陈公子一个?”

陈筹道:“先来者做东,一向是这个规矩。几位大人平日对陈某多有照应,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抢过菜单点菜,让再拿好酒温上,几位书吏又再客气了一番。

菜点罢,陈筹又问:“几位大人未在县衙用饭?”

礼房的唐书吏常在卷宗库帮忙,和陈筹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来吃了。”

陈筹一听知府两个字,神情顿黯,幸亏此时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过话头。伙计煨上酒,又端上一个大圆暖锅,内分四格,下方细炭火煨着,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大骨、各类丸子、菇片、笋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现吃。几位书吏都道:“这个好,天冷正当吃。”陈筹又让店家取了四枚生鸡蛋,磕在碗中搅碎,加葱末香菜碎,将炖开的大骨热汤冲进,道:“此名叫sa汤,是我在京时和沿淮的几位朋友学的,那时穷极,没有肉汤冲,加些盐用开水冲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几位书吏试喝两口,的确鲜美,都道:“极妙。”“陈公子真是会吃,心思又细。张县丞有陈公子协助,着实如虎添翼。”

陈筹心裏又是一紧。

几位书吏果然接着话头道:“是了,陈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缘分,合该庆贺!”“知府大人一向爱惜人才,陈公子定然前程似锦。”“明日便就随着知府大人一道启程么,还是先再待上一阵儿?”

陈筹不语。唐书吏道:“想来陈公子是不舍与张大人分离。但有好机缘,亦当要把握。倘若陈公子因此错失,张大人反倒会心存愧疚。”

另外两名书吏亦道:“不错,郡州城离宜平不太远,想去的话骑匹快马,一两天即到。这般的好机缘,不把握可惜。”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说了,陈公子若不应下,亦不免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陈筹心裏自也明白,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张屏,如果真的推拒,张屏更不会好过,他捏着酒杯,苦笑一声:“谢几位大人提点,来来,干上。”

次日清晨,张屏起身,在院中绕了几圈,未见陈筹,推开他房门,只见被褥折叠整齐,桌案上摆着那本《媚媚传》,下方压着两封书信,上面一封写了给张屏。

“张兄:繁杂话略过,我左思右想,留在这裏不大妥当,半夜不好扰你清梦,故不辞而别。借了厩中一匹马,当是买了,留了些钱,不知够不够。若不够,等你上京,我再还你。我想先四处转转,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临近时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还住小耗子巷那里,你能找着,我若暂时不去京城,待安定下来,亦会给你书信。婉拒知府大人的书函,我已编好,就说家中长辈病重,急着赶回去,劳你转交。这段时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陈筹欠你,拿命都还不来了,说多反觉虚情客套。此时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待来日再见……”

几页薄纸,因仓促书写,字略潦草。桌角还放着一个蓝色钱袋,正是陈筹平日所用,内有半袋银钱。

张屏握着信在小厮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出了房门,浓云灰重如铅,片片雪花无声坠落。

高知府闻得陈筹走了,只略点了点头:“家人抱恙便冒雪赶回,此生甚重孝道。”

邵知县道:“可惜大人失一贤才。”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会重用。不是还有三年后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张屏,“陈生既走,县志你当要如何编?”

张屏道:“下官依然继续编。”

邵知县忙道:“下官会再选人协助张县丞,只是才学恐怕不及陈公子。”

高知府微微颔首:“那张县丞便先去做事罢,不必在此站着耽误公务。”张屏便告退。

县衙中邵知县及下属其他官吏,皆陪着高知府冒雪下乡巡视,衙门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衙役瞧着张屏像抹孤魂一样又钻进卷宗库中。

高知府巡查完毕,邵知县随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馆安歇,待回衙门时,已是深夜,邵知县亦不忘记问一声张县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张县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无灯火,张屏一向俭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灯笼亦都要熄掉。看来已经睡了。

雪积了甚厚,三更梆子敲过,高知府在灯下合起文书,正要再取过一册,房门轻响,门外侍从低声道:“大人,你等的贵客来了。”

左右退下,远远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闪进房门,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开遮脸的厚巾:“知府大人真会做事。好端端让你关照个人,结果人被你吓得连夜跑了。”

高知府拱了拱手:“邓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关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当下的年轻人,脾气难以琢磨啊。”

邓绪解开带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来。你在县衙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我只让你照应陈筹,哪个让你拿捏张屏了?你倒好,抬一个,踩一个,不跑还能怎的?”

高知府抚须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寻不到理由抬举那陈生。”

邓绪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开心,人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

高知府道:“好,下官这就去牵马,学萧何,不把邓大人看上的人追回来绝不罢休。”

邓绪摆摆手:“罢了罢了,追也晚了,先这样吧。当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系重大。”

高知府颔首:“此生在京中曾牵扯进连王太师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内的三司会审大案,下官略有耳闻。”

邓绪挑眉:“看来高大人更没少在张屏身上下工夫。”

高知府笑道:“圣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县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说,怎么陶尚书的爱徒竟会被御旨赐来小县当个县丞,原来是协助邓大人查案的。”

邓绪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却无干系。他的确就是做县丞。”

高知府道:“不当问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只是,那张屏怎么就扯上了兰珏?本府见他时,他一口一个兰侍郎,颇以此为傲一般。陶尚书和兰珏,呵呵,这个路子有点儿飘。”

邓绪道:“你与兰侍郎的爱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高知府咋舌:“邓大人这词用的,下雪天让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当时大家都气盛,相看碍眼,你参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罢了。怨可能是有点儿,其他的不敢沾。”

邓绪在灯影中坐着,笑眯眯道:“是,据说兰侍郎和刘御史更不对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刘御史交情比较好,对吧?”

高知府作势抬袖擦汗:“邓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可沾不起结党二字。刘御史和兰侍郎,下官都不怎么熟,只是刘御史在打照面时会多说两句话,毕竟下官没有上过关于刘御史的折子。当年同届科考时,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来。兰侍郎昔日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刘御史倒一直是那样的性情。众同年与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邓绪摸了摸唇边短髭:“是,我听闻他二人当年都曾同一个姓辜的交情不错。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庄,不当问的下官不问,辜家庄之事,邓大人所知应比下官多。”

陈筹夜半牵马离开小宅,候在城门边,待交卯城门一开,即刻策马而出。

他帮张屏编县志许久,县境及周边概况皆算熟悉,选了方向沿大路纵马前行。行不多时,竟然下雪了。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台子乡地界,正赶上乡里早上的小集。但凡乡间,多有此类市集,一般在同乡几个村子的临界处,不比城里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大都是傍着大路官道和庙观学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栈茶饭棚,外加几个低矮门面日常开着,卖些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小物。清晨上午,附近村落农家不必忙农务的老弱妇孺带些自产的东西如现摘果蔬、黄酱咸菜、米酒鱼肉之类到此或易或售,多为拎个篮子,提一布兜摆在路边,近午时各自散去,名曰小集。赶在秋收后或节期时,另有大集,类似城里庙会,连城中商户、远游商贩都来卖货,还有戏班唱戏。同县各乡,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时热闹胜过城中闹市。

高台子乡挨着县城,较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道边茶饭棚的大锅里现熬着胡辣汤,陈筹喝了一碗,吃了两大块刚出锅的大饼。饼皮抹了葱油,撒着芝麻,黄亮焦脆,就着加了几滴老醋的胡辣汤,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邻座有一老者,携着半筐咸菜,亦在喝汤吃饼,问陈筹:“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里去?”

陈筹随口答了临县的名字道:“泉阳。”

老者道:“泉阳离此还有近百里地,这么大雪天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再往南过了水凹乡,有十几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里快天黑,不好办。”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边,就寻家客栈歇了吧。你一个人,若事儿不急,等雪停再赶路更稳妥。”

老者摇头道:“今年九龙治水,雨水大,雪到明个不一定能停。”

陈筹道:“多谢老丈店家,横竖只是到泉阳,慢慢走着便罢。”吃饱喝足,浑身带劲,结了饭钱,从包袱里取出毡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雪越下越大,陈筹恐怕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天色阴沉,难辨时辰,腹中的胡辣汤大饼渐渐消化,身上越来越冷,肚子响得雷鸣一般时,总算又遥遥看到了人家。陈筹下马,厚着脸皮拍门讨热茶。那家儿子媳妇都在宜平县做工,只有老两口在家,心甚软善,锅里还剩着些菜汤,半张烙馍,通火给陈筹热上,老太太替陈筹扫干净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陈筹取钱答谢,二老死活不收。

陈筹烤了一时火,吃下热饭,又回过气儿,问此地何处,老头儿道,是水凹乡小牛村地界。他家原本开茶棚,所以靠着大路住。要到村里得沿着前面岔路拐进去,走个二三里地。

陈筹看了一眼屋内沙漏,居然才交申时,又问到再往前走个十来里路,水凹乡和豆塘乡的交界地有家客栈,便谢过二老,讨了热水装满水袋,暗暗放了些钱在小板凳下,复又动身。

雪越来越大,乱扑在脸上,几乎看不清路。陈筹牵的这匹是小马,一向养在厩中,不曾劳苦过,后来变成陈筹蹚着雪牵着它走,背上的行李甚轻,马的四条腿仍有些打颤,屡屡踯躅不前。

道上的雪越积越深,揣在怀中的水袋渐渐变冷。陈筹拔开木塞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水,举目四望,但见一片茫茫的白,几乎分不出道路。天渐渐暗,却还是不见有人烟。

陈筹有些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只得走了再走,雪灌进靴子里,化了,冰得两脚疼了一时,渐渐木了。不知道第多少次举目四望时,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小点。

陈筹揉了揉眼,的确不是眼花。看行进的快慢,应该是个人。

那影子渐渐靠近,确实是个人,身披毡袍,头顶斗笠,挑着一担柴。陈筹忙牵马快步迎上问询:“敢问此处何地,前方可有客栈?”

那人一抬斗笠,是个中年汉子,络腮胡鬚,一双豹眼,朗朗笑道:“此处乃水凹乡临界,前头十几里都是荒地,哪来人家?”

陈筹心裏咯噔一声:“一路行来,怎的一直未曾见到人家?听闻水凹乡和豆塘乡交界处有客栈可投宿,离此多远?”

那人道:“公子走错路了,要沿着官道走才走得到,此路是水凹乡出身的善人修的大路,本是为了方便祭祖的,再往前去都是荒地坟岗了。想是雪大,公子看不清路,错走到此道上来了。”

但明明一直沿着一条道走,未曾见过岔路……

陈筹来不及细琢磨,又问:“那如何才能走回去?”

那人道:“走回去,也得十来里。”

岂不是怎么着都一样?陈筹心裏拔凉,再道:“那走过这十几里荒地,前方可有投宿的人家?”

那人笑道:“过了这段路,是赛岗乡芥墩村,接上了官道,路临近就有人家。只是天将黑了,雪天夜路难行,不知公子几时才能走到。如若要投宿,何必走这么远?”

陈筹一喜:“请兄台指教!”

那人摇摇一指:“前方不就可宿?”

陈筹朝他所指方向一望,一片白苍苍旷野中,真有一处凸出,依稀是屋舍模样,不由又惊又喜,连忙谢过那汉子,朝屋舍方向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不对,刚才那人出现得忒古怪了一些。

大雪天,十三不靠的时辰,挑着一担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唉,兴许是和张屏在一起待多了,染上了遇事瞎琢磨的毛病。

陈筹回头一望,乱雪迷眼,道路上空空如也。

刚才的樵夫,居然不见了!

陈筹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雪中的人,能走多快?四周并无可遁形处……

那樵夫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陈筹缩缩脖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屋舍,还在。

说不定,是雪里视线有碍,说不定,樵夫所指,就是他家。

撑着再走十几里路,恐怕困难,总不能夜半冻死在雪地里吧。

陈筹一咬牙,继续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屋舍走去。

待到了屋舍近前,陈筹的手一软,松开缰绳,马轻嘶一声,陈筹牙齿咯咯撞了几撞——

门洞大开,残窗破瓦,蛛网处处张挂。

分明是一座破庙!

陈筹再度心裏默念,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莫要疑心好人好意。破庙可避风雪,总比冻死在路上好。既来之则安之,天已快黑,别处也不可去之……

来回念了几遍,方才坚强地抓起缰绳,牵着小马到了廊下,将马拴在柱子上,猛吸一口气,腿一抬,迈进门槛。

未闻异声,未见异象。

殿内正中高台上,立着一尊神像,应是个土地之类,台前是残破蒲团。陈筹向神像祷祝了一番——

小生陈筹,途经宝地,恰逢风雪,不得已借庙宇一宿,谢尊神庇佑,无香火供奉,唯心意敬之。

祷罢,四下一转,发现此处可能真是樵夫猎户常歇脚的地方,靠内里的地上有火堆灰烬,另有不少树杈木棍,甚至还有口小铁锅,另一些些拔下的野鸡毛等物,几个破蒲团儿没多少灰,像常有人坐,靠着墙角避风处还有个拿门板铺干草做成的草铺。

陈筹松了一口气,复又欢喜起来,拢了剩下的柴生一堆火,将包袱里冻挺了的大饼放火上烤了烤,拿小铁锅化开雪水,自己喝了一些,剩下一些留着饮马。将小马牵进殿内另一头的柱子旁拴好,抓了些干草,也不知道它吃不吃。装着一肚子热食躺到草铺上,抓些草盖在身上,再压上毡斗篷,竟有种连住皇宫也比不得的美满,阖眼入梦。

酣梦中,居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还微微有些热,欲翻身,但觉胸口沉重,竟未翻得,抬手一拨,触手毛茸茸的。

陈筹迷迷瞪瞪睁开眼,两盏幽幽绿光在鼻尖处亮着。

陈筹与之对视片刻,绿光微微闪烁,胸口上沉甸甸地蠕动了一下。

陈筹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他的胸口压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陈筹浑身都麻了,张着嘴,居然发不出声音。那东西站起身,抖了抖毛,黑暗中,只能见其尖尖的双耳,湛绿的眼再一闪,陈筹觉得有热热的气息哈到自己脸上,继而口鼻处有温软湿润之物一扫,应是那东西的舌……

陈筹两眼向上一翻,再度陷入黑暗。

许久许久之后,陈筹的四肢忽而抽了抽,猛地睁开双眼,一骨碌弹起身。

四周明亮。

包袱好端端摆在草铺旁。火堆残灰、蒲团、小锅、神像……小马正甩着尾巴嚼草,一切都无异样。

陈筹怔了半晌,才长吁一口气。

他翻身坐起,忽而僵住。

他身上盖着的,竟不是那件破毡斗篷,而是一件黄褐色的棉氅!

陈筹一哆嗦跌下草铺,牙齿咔咔碰撞。小马喷了一口气,好奇地扭头看他。

陈筹抖了半晌,跌跌撞撞爬起,朝着四面八方一通乱揖:“大仙,大仙,晚生实因风雪逼迫,冒昧闯进宝地,谢大仙不杀之恩!求大仙莫与区区凡人计较!留宿之恩,无以为报,祝大仙早得金身正果,晚生碌碌凡夫,不足记挂!”

身后突然嘎吱一响,陈筹吓得又一跌,哆哆嗦嗦回头,却是风吹动破窗的声响。

陈筹不敢再留,扛起包袱,牵马蹿出破庙。

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一片白皑皑。陈筹也不管什么方向,牵马蹚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往前奔命。小马嫌雪深,又嫌陈筹走太快,屡屡止步摆头,待陈筹将缰绳顿了又顿,方才不耐烦地喷两口气,跟着陈筹前行。

走了一时,见前方有两行树排列蜿蜒,中间所夹应是道路。陈筹松了一口气,牵马蹚过去,果然是路,脚底踩着雪下实地,心中也踏实了一些。抬头看太阳辨了辨东南西北,沿路继续往前。

陈筹跑后,邵知县很是忐忑了一番,毕竟驳了知府大人好意,唯恐高知府心存芥蒂,得空便着力凑趣。下乡巡查,有名望的乡老和乡中学子前来拜见,高知府见有两个学生衣衫单薄,暗暗嘱咐邵知县留意关怀。

邵知县立刻喏喏应是,又道:“大人真是爱惜人才,下官多有不及,无地自容。”

高知府道:“本府见着他们,就想起年少时读书的辛苦。他们乃来日国之梁柱,本府只望他们能多一分专注在学问,少一些烦扰于旁杂。”

邵知县哽咽:“大人苦心,众学子定能体会,奋发向学,不负大人厚望。”

高知府呵呵笑道:“他们不必知本府此时心意,但望来日有功于百姓社稷,报答皇恩。”

邵知县与随行人等皆赞叹唏嘘,邵知县道:“大人恩德,如春风雨露,融泽寒冬。胸襟更仁怀开阔,即便有负大人恩德者,亦不曾计较。”

高知府道:“你所指是那陈生?”左右一望,众人中不见张屏。邵知县忙道:“张县丞在衙门中修书。”张屏除非必要的例行请安,都闷在卷宗库中。高知府亦不曾再提及他,邵知县便未喊他同行。

高知府略一颔首,接着道:“那陈生以孝道为先,且不愿借本府之力谋出身,本府倒极欣赏他的骨气。本府已修书与京中同年,略做一荐,他再上京时,能多得些照应。”

邵知县红了眼眶:“大人的胸怀,真、真足以称得旷古烁今!”

高知府摆手:“呵呵,当不得,当不得,莫给本府戴高帽子。本府只是不愿朝廷错失每一个人才罢了。”

随行众官交口称赞,感叹陈筹三生有幸,知府大人功德无量。

“哈啾!哈啾!哈啾!”陈筹耳根滚热,猛打了个几个喷嚏。

日光映着白雪,晃眼耀目,阳气昭昭,令他心中稍安。

虽然头顶着大太阳,但感觉比昨日更冷些,小风一吹,湿润润的寒气便往骨头里钻。陈筹拿袖口包着手,缩头牵着马走,没有扛风的毡斗篷,两颊耳朵刺刺疼痛,实在扛不住了,就从包袱里翻出几件宽敞袍子,不论薄厚,一律裹在身上。横竖路上没有人影,又拿了一件袍子把头裹住,翻出干粮,找来找去,却只有硬邦邦的大饼,昨天早上买了囤着的几个茶叶蛋不见了。

陈筹又翻了一通,确定包袱里没有茶叶蛋。

奇怪,昨天晚上搁在包袱里都没拿出来,难道跑出破庙的时候从包袱缝隙中滚了?不至于啊,拿几层油纸包得好好的。

一个猜测忽从陈筹脑中掠过。

难道?真的好像……的故事……

不可能……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不多想,不多想……

飞快啃了两口大饼,灌下几口凉水,接着朝前。

树杈上的积雪滑落,陈筹又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后颈寒毛直竖,猛一回头,身后果然空旷旷一片银白。

大白天里,哪会有什么!

日头再偏西时,终于看到了人烟。屋顶!篱笆!烟囱!是个村落!

靠路边的一户人家门前,有两个半大少年手持铲子钢叉正在拍草垛上的积雪,回头看见踉踉跄跄牵马而来的陈筹,顿时抡起了手中的铲和叉。

“什么人!来干啥的!”

陈筹抖抖袖口,抱拳一揖:“二位小哥,小生打从宜平县来,途经此地,敢问这裏是何处地界,能否讨碗热茶?”

两个少年凌厉地盯着陈筹,屋里一个声音问:“外头咋了?”

一个少年回头应道:“有个人,跟个偷山芋的一样,讲话听不大懂!”

屋门中随即走出农家打扮的一对中年男女,女子一惊:“我的娘啊,这是个啥人哪!”男人暴喝一声:“咄,你是谁?来这边干啥!”

陈筹赶紧赔笑躬身:“小生……”一笑间,腮边感到摩擦,方才想起脑袋上还裹着衣裳,赶紧扒下,再整整衣衫拱手一笑,“小生打从宜平县过来,欲去泉阳。昨日恰逢风雪,迷失道路,茫然行到此处。惊扰几位,惶恐惶恐。敢问这裏是何方地界?”

两个少年加那一对男女都一脸戒备。

陈筹再补充:“小生真不是歹人,只是路上寒冷,多穿了些衣服御寒……”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去泉阳?咋不走大路?”

陈筹赔笑:“大雪难辨道路,走错了。正要找大路,能否请阁下指个方向?”

男子抬手一指:“哦,大路往那儿走。”摆手示意两个少年回屋。

陈筹赶紧再道:“敢问可否讨些热……”

那一家四口退进屋内,砰,关上了门。

陈筹一管感伤的清水鼻涕几欲滴落,吸了吸,抬袖拭之,牵着马朝所指方向走,沿途人家皆探头探脑向他观望,待陈筹满怀希望走近,立刻进屋关门。

陈筹只得寂寞地牵着小马蹒跚前行,夕阳渐沉,幸而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岔路口,看两侧树木荒草,路比正走的这条宽阔,且路上有人畜脚印和车轮痕迹,看来是大路了。

陈筹一阵惊喜,沿大路又走了片刻,拐过一道弯,沉沉暮色中,竟看到了一挂旗帘,陈筹涕泪纵横,忽觉遍体生热,两腿蓄力,扯着小马直扎向那方。

灯火!桌椅!热茶!

陈筹坐在客栈大堂中,幸福的清水鼻涕不可遏止,伴泪而下。也不算计兜里盘缠,直接拍桌要了酒菜,狼一般连吞带塞。

酒足饭饱后,陈筹钻进客房,未等洗漱,便一头扎到床上,坠入黑甜。

酣梦中,似被什么推了推,陈筹随手一拨,翻了个身儿,有吃吃笑声,在耳边忽近忽远。

“怎么这就睡了?”

“陈郎……陈郎……”

香气馥郁,杏花如云,袅娜身影绰约立在薄雾中,他待要走过去,长草裹足,腿脚难抬。吃力地一步步前行,薄雾忽浓,他扶住大树,欲挥去雾气,前方突然亮起两点幽幽绿光。

陈筹啊的一声,从床上直坐起身。

猛喘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佛祖在上,玉帝保佑……梦而已,梦而已……

推开被褥,他又僵住。

身着内袍,被褥掖压成筒,外衣整齐叠放在椅上,靴子干干净净,摆在床前。

陈筹弹身下床,撞出门喊小二。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小二一脸茫然:“昨晚小的们来送洗漱热水,客官已经睡了,便就未曾打扰。”

陈筹直着眼睛:“不是你们扶我上了床,脱了我的衣裳,帮我盖了被子刷了鞋?!”

小二瑟缩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绝不会打扰。昨夜真不曾进去。”

陈筹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进我房中?”

小二颤抖道:“客官,随身行李,须自己看管,楼下大堂里牌子写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赔偿……”

陈筹再将他揪近一些:“我没短东西!真没人进我屋?真没人?!!!”

小二牙齿咯咯打架,掌柜带着两三个壮汉赶来,左右扯开陈筹:“客官,放开小店伙计,有话好说。”

陈筹踉跄回屋,砸上房门,抱头在屋中来回乱走。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冷静!冷静!

张屏素来说得对,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是了,张屏。

陈筹顿住脚步,如果张屏在此,他会怎么看?

他拿了个枕头,竖在椅子上,假装是张屏,自己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学张屏平日的声音:“陈兄,鬼怪事,不可信。定有其因。”

再走到椅子对面,盯着枕头:“那、那会是何因?这也忒离奇了。”

又站回椅子旁边,皱眉:“你当先想一想……”

你当先想一想,之前种种,有哪些点值得推敲。

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樵夫?破庙?绿……绿眼珠……

陈筹打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想。

还有……毛……

小二趴在门边,只听陈筹一个人的声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咋舌回头道:“掌柜的,这人看来真有病。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绿绿的就觉得不对头,没想到真是个疯子,咋弄?”

掌柜的道:“不咋弄,疯不疯,能付房钱就是客。没钱再说没钱的事。顶多弄死。”

绿眼珠,毛……也可能是做梦。

但是那件棉氅,还有包袱里的茶叶蛋……

陈筹从叠放整齐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声大叫扎入小二贴在门上的耳中。

小二惊得一跌,脚下一滑,竟撞开了房门。

只见陈筹站在椅子旁,面无人色。

手里捧着一件黄褐色棉氅,脚旁地上还有两只崭新的厚袜。

陈筹脑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鬼!有鬼……有鬼……鬼……”

其他房的客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掌柜的赶紧道:“客官,小店乃正经店铺,当初选址的时候请法师看过,绝不可能有鬼,从来也没闹过鬼。如果有鬼,应该是客官自己带来的鬼。”

陈筹直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许,手一抖,烫到一般将棉氅丢在地上,乱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全县衙的人都觉得,张屏憔悴了。

打从陈筹走后,张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成天不见笑,除了进卷宗库,就是回小宅,插门独自在房中时,常听到裏面有脚步声在走来走去。眼也凹了,脸上的骨头更嶙峋了,还时常有些沧桑的青黑胡茬。扒饭的时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见,无缘伴驾,更平添悲凉。人人见到其穿梭在回廊下的幽灵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叹,知府大人作孽哪……

县衙上下为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辈子出娘胎的力气。雪后放晴,高知府继续巡查,深入远村。各个村落都出动壮丁,打扫道路。邵知县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扰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过于干净。乡吏愚钝,难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边留些残雪,随意装点。晌午太阳一晒,有雪融化,到晚间,路面结冰难行,不及回辕。幸而邵知县机警,早早知会各个乡里预备下榻之处,当夜便就宿在一处文庙。乡中文庙不大,正殿明伦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尘不染,蒲团显有叩痕,铜鼎累积香屑。高知府遂赞曰:“方寸庙堂,扬德化高远。”所宿厢房是小小一间,木床古旧,被褥粗棉素里。乡长惭愧曰,厢房原是给家贫或考前苦读的学子留宿之用,竟让知府大人纡尊宿于此,实在惶恐。

高知府道:“本府亦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裏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野鸭蛋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乡长立刻再一揖:“小小伎俩,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众人更抚案大笑。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下午返回县城,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侍衞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屋上护衞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众护衞纵身踏瓦,奔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不多时,众侍衞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邵知府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难承厚意,寰宇之中,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爱!

世上本无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但这也忒怪了!

为什么总是我摊上这种事?

陈筹迎风涕零,哽咽之时,吞进凉气,连连打嗝。

不知是昨晚吃太饱还是反覆思虑分散了精神,一路没歇几口气,居然日头已偏西,肚裏也没觉着饿,忽见听到一阵歌声。

“茫茫雾霭,沧沧流霞,道兮高远,道兮足下……”

陈筹精神一凛,只见斜阳下,一道服长髯老者骑着一头瘦驴,踏歌而来。周遭白皑皑旷野,不见人家,怎么又钻出个道人?陈筹不由得停住脚步,牵马谨慎站在道旁。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驴:“施主,贫道有礼了。”

陈筹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见过道长。雪地荒凉,道长何行此处?”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觉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处?”

陈筹道:“欲去泉阳。”

老道颔首:“前方再有几里就是泉阳地界,两县交界处,乡集颇为热闹。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陈筹道:“多谢,但道长所行方向,得过十几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难行,如何留宿?”

老道含笑:“但凭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时自有缘法。便如施主,无需心存疑虑,缘法到时,一切自解。”

陈筹不断和自己说,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嘴:“道长此言何解?”

老道但笑不语。不知为何,陈筹望着眼前之人,内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赖与亲切,不似方才那般无着无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瞒道长。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

老道笑曰:“既为不可思议,便不必多思,不必多虑。施主乃福泽深厚之人,无需疑惧邪祟,顺其自然即可。”

陈筹听此言竟暗应这两天的怪事,便如乌云之中,窥见一丝阳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鲁钝,难以看破,求道长开示!”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礼,贫道方才只是随口乱语尔,施主今后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罢,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便与施主占一签。”取出一个竹筒,陈筹忙捧上钱,老道摆手,“此乃施主缘分,贫道不需卦资。”

陈筹拈了一签,签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陈筹怔怔,老道捋须:“此签贫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声别,又骑驴而去。

陈筹晕晕乎乎,继续前行,走了不多时,果然到了那乡镇上,两三条小街,官家驿馆、客栈、酒肆、店铺一应俱全。已是掌灯时分,一片灯火绚烂,出乎意料地热闹。

陈筹正要往客栈中进,忽而听得一阵鞭炮吹打声,不由得问:“谁家这时候办喜事?”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庙中做庙会。我方土地,极其灵验,年年此时做庙会,这是上晚供。”

陈筹思量,这两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庙里上个香,说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处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庙宇,香烟冲天,人头攒拥,男女老少捧着红绸香烛推来挤去。陈筹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庙中,便也买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摆着签筒卦图,陈筹心中一动,走到案旁:“道长,可能卜卦?”

老道竖起两根手指:“一签十文。”

陈筹付钱,擎着签筒,瞅准空隙,抢跪到神像前蒲团上,默祷摇筒,一根竹签啪嗒落下,陈筹捡起,交与道人。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气,此上上大吉签。”将签文纸条递给陈筹。

陈筹展开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红纸上写着四行签诗:“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陈筹心湖但起激荡,不由抬头,头顶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阵恍惚。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缕长须,眉目慈和,竟然像极了傍晚时他遇到的老道!

鼓响三声,知府大人升堂。

邵知县侍立于侧,县衙众官吏,以张屏为首,站在案下旁观。

众侍衞押着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内。

邓绪脸上红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黄本色,齐腹美髯半边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大胆贼人,本府尚未问话,竟敢出言相诘!”

邓绪一声暴喝:“大胆鼠辈,敢称汉寿亭侯为贼?关某定要斩下尔的狗头!”

柳桐倚温声道:“将军,此乃东吴大殿,将军自然熟悉,既已单刀赴会,何妨泰然处之,看他们有何花样。”

邓绪微微皱眉,似在沉思,忽而双目一眯:“关某单刀赴会,季常,你怎会在此?你的眉毛怎么黑了?”

柳桐倚道:“军师命属下暗暗跟随。唯恐雪天撞色,将军看不清属下的脸,故而染了。”

邓绪再眯了眯眼:“喔。但关某记得,单刀赴会,应不是下雪的时节。”

柳桐倚道:“将军壮举,感天动地,纷降瑞雪。”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县道:“大人?”

高知府一击桌案:“谁来告诉本府,堂下到底是什么人?!”

邵知县颤声回道:“是一对疯叔侄,下官曾抓过这二人。”

邓绪道:“季常,你听见了么?他们怎么称呼你我?青龙偃月刀何在?”

柳桐倚道:“将军镇定,莫要中了东吴激将之计。”

高知府再按住额头,大袖遮面,似在顺气,邵知县忙又低声道:“这对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疯,侄儿还好。”

高知府摆摆手:“那便先把叔叔牵下去,只留侄儿待本府审问。”

众侍衞将哇呀呀嘶吼的邓绪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礼道:“学生参见知府大人。”

高知府咳了一声:“看来没了叔叔,侄儿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报上名来。尔既如斯自称,竟还是个读书人,身份文牒何在?”

柳桐倚道:“学生曲临县生员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栈房中行囊内,大人只管验看。”

高知府道:“曲临县,乃京兆府治下,尔到我沐天郡何干?”

柳桐倚道:“家叔有疾,来此求医。”

高知府挑眉:“何等名医在京中求不到,非得舍近求远,来这小小宜平?”

柳桐倚道:“家人曾带叔父到京城医治过,不见起色,到宜平求治亦算是病急乱投医。”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好个病急乱投医!那你叔父到底是什么病症?都投了哪个医?本府即刻命人将县中大夫都带来,与你一一对质。”

柳桐倚低头,一时未答,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速速回话!”

柳桐倚迟疑了一下,道:“家叔的病,乃是失心疯……发病的情形症状,方才大人也都看到了……”

高知府又一拍惊堂木,震断他话头:“失心疯?好个失心疯!以为在堂上装疯卖傻,便能瞒过本府?预先算得本府归程,埋伏于途,意图行刺,如此心智谋划,真疯出了慧根!这般的失心疯,本府也想得一得。”

柳桐倚连忙跪伏在地:“大人明鉴!家叔真的不是想行刺大人!他手里那把刀,是纸糊的,大人可让诸位差爷呈堂验看。冲撞大人行驾,罪当重罚,但家叔与学生绝对不是刺客!大人请只管搜查客栈与家叔和学生身上,绝无利器!大人英明,恳请明察!”

堂下侍衞呈上那把大刀,在捕拿时侍衞与邓绪厮打,刀已断成几段,七零八落,拼接不全,的确是纸糊的,连棍子都是硬纸卷成,涂抹了颜色,亦验了空心内,没有藏毒。

高知府问:“房里都仔细搜过了?”

侍衞答曰,都搜遍了,连屋瓦地砖都掀开了,的确没有其他凶器。

柳桐倚又道:“大人,此足证叔父与学生的清白!”

高知府微微眯起双目:“既然物证如此,本府不能妄断你叔侄之罪,便权且信你所言。你叔父疯成这样,怎么就让你一个侄儿带其前来?”

柳桐倚道:“叔父未有子嗣,家里经商,因宜平不甚远,所以着学生与一个下仆陪伴,盘资用尽,下仆回去取钱未归,只剩下学生一人,一时没有按住叔父,冲撞了大人的行驾。叔父发病不甚知事,罪在学生,请大人问责。”

高知府微微颔首:“答得好啊,既能圆上说辞,又凸显孝心。只是,本府方才问你,前来宜平,是寻哪位名医看诊,为何含糊不答?”转首向旁侧,“邵知县,县中哪个大夫,擅医失心疯之症?临郡县民都慕名前来看诊,想你应知。”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汗:“这……大人恕罪,下官从未听闻!”

高知府又看向旁听的众吏:“尔等可知是谁?”

张屏在一旁低头不吭声,高知府偏偏点名道:“张县丞?”

张屏出列施礼道:“下官初到宜平,所知寥寥,言不足证。”

高知府似笑非笑:“编纂县志,必有人物一项,诸业良秀,皆要录之述其所长,不曾察考?”

张屏道:“不曾,未修到伎艺目。”

高知府轻笑一声:“尔修书倒如屎壳郎推球,现料现攒。”视线再扫向其余人,“罢了,尔等之中,居宜平十载以上者,答本府此问。”

张屏身侧其余人皆上前喏喏请罪,李主簿道:“大人恕罪,卑职无能,三代居于此县,不曾听闻县里有擅医失心疯的名医。”

唐书吏亦道:“卑职家四代居于宜平,亦不曾听闻。县里唯独大鼓巷的扁鹊堂,跌打伤药算得一绝。”

高知府看向堂下柳桐倚:“世代居于本县者都未听闻的名医,你倒是从哪里听来,到底名医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哪道巷子?”

柳桐倚眼神有些闪烁:“学生……学生……”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速速招来!”

柳桐倚道:“学生带家叔看过不少大夫,一时不能道尽……”

高知府冷笑:“好个不能道尽,宜平多大点的地方,把所有懂医术的传来,堂上恐怕也站不满。含糊迟疑,莫非有鬼?是不能道尽,还是根本没有?最近所看的那位大夫姓甚名谁总记得罢,快快从实招出,免得本府用刑!”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垂首:“最近为家叔看治的,姓……黄。”

邵知县皱眉道:“本县记得,县里南关只有善仁医馆有位黄大夫,下针极好,去年春上仙逝了。”

高知府再砸惊堂木:“难道鬼给你叔父看的病?”

柳桐倚忙道:“回大人,给学生叔父诊治的这位,住在东关小磨桥头,姓黄,本名似乎叫翠翠。”

邵知县和李主簿等人都是一惊。

高知府道:“嗯?是个女子?宜平县真人才济济,竟还出了位女神医?”

邵知县道:“禀、禀大人,这个黄婆子,下官倒是知道。据说接生不错,胎位不正、早产晚产,凡找了她,多能保母子平安。”

高知府又一砸惊堂木:“好个信口雌黄!失心疯找产婆何干?难道来看治的,不是你叔父,而是你婶娘?来人,上夹棍!”

柳桐倚再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学生不敢撒谎。找那黄婆,是因她有……有驱邪除祟之法……”

高知府一拍桌案,陡然起身:“竟是巫蛊之术?!本府平生最恨此邪说!有病不治,整治些歪门邪道,真是岂有此理!”

柳桐倚一脸苦涩:“大人,这亦是病急乱投医,叔父总不见好,各种药都吃尽了。的确是因为端了家里那窝黄鼠狼之后,家叔方才发了失心疯……”

高知府大怒:“混账!人生于世间,头顶青天,脚下实地,呼吸吐纳,荡荡清气,何来鬼神?你乃读书之人,竟也信这些东西,如何对得起圣人教训?!!”

柳桐倚默默无言。

邵知县忙劝高知府息怒,高知府仰天一叹:“本府承蒙圣恩,窃踞此位,自知无能,日夜兢兢。不想治下县城,竟以巫蛊邪术遐迩所闻,本府何颜见圣?何颜以对百姓?!”

邵知县哆哆嗦嗦与县衙众吏一同伏地请罪,张屏也跟着跪了。

高知府再一拂袖,唤人取来纸笔,掷到柳桐倚面前:“将所会装神弄鬼者统统写下,本府自会提审客栈及近旁之人与你对质,若少写一个名字,本府绝不轻饶!”

陈筹回到客栈,不能入眠。

一则思绪纷乱,二来这两天猎奇之事太多,不敢合眼。

他挺在床上,双眼直直,看着无尽浓夜,忽然,似乎听到一丝轻轻的脚步声。

娘啊……

香气,甜甜的脂粉香气,如浸泡在蜜糖中的鲜花,缭绕入鼻。

陈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一道比浓夜更浓的影子飘到了他床边,馨香吁在他脸颊耳畔:“陈郎,你是在睡,还是醒着?”

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滑进了他的衣襟,抚上他心口的肌肤,陈筹激灵了一下,猛地睁开眼,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面前有张女人的脸,满屋子幽幽绿光,烈焰红唇近在咫尺。

陈筹对上女人的视线,嗷一声爬起身,搂着被子缩到床角,双手抱住连连作揖。

“仙子饶命!仙子,晚生只是粗鄙不堪一介凡夫,靠近便有污仙子的仙气!求仙子莫要再纡尊降贵……”

女子嘟起嘴:“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陈郎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娘!!!

陈筹搂紧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点:“那是……仙子见过的男人太少了……世间风流倜傥的男子多得是,真的!”

女子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去看其他男子,与我有缘的就是你啊。陈郎,你干吗总在往后躲?怕我吗?难道奴长得不美,样貌很吓人?”

怕死了——

陈筹抱着被子,打了个哆嗦:“不、不,仙子美艳绝伦!”

凭良心说,这女子长得的确很美,但是,煞白皮肤映着绿油油的光,真的……

玉帝!佛祖!观音大士!山神土地!谁来救救我!!!!!

女子嫣然一笑:“陈郎,奴与你宿世有缘,因此夤夜前来,以身相许。良宵短暂,莫要辜负……”说着竟就要解衣,陈筹才发现,大冬天,这女子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衫,下面是银红色的肚……肚兜!

陈筹用力贴紧墙壁:“仙子,天寒地冻,且把衣服穿好,免得伤风受凉……”

女子掩口哧哧笑道:“陈郎真是有趣,难道嫌弃奴?”

陈筹结结巴巴:“晚生怎敢嫌弃仙子,但,真的、真的……恕难从命!”

女子挑起眉,忽而又扑哧一笑,拢上衣襟:“陈郎果然是正人君子,乃姊姊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闪离床畔。

陈筹晕晕乎乎,愣愣怔怔挟紧被子。

女子看看他,又朝一旁看了看:“哎呀,这可怎么好?一个呢,在床旮旯里,一个呢,在屋犄角里,都不想出来,难道要耗到天亮。唉……看得发急。”

?????

忽而,门窗四闭的屋中,似扬起了一阵微风。

那风带着融融暖意,浅浅的异常熟悉的花香,冲散了刚才那女子身上的甜浓香味,一个秀美的身影缓缓走入陈筹视线。

陈筹的呼吸一窒。

“离……离绾?”

怎么可能?!!!

她怎会在这裏!!!!!!

她……

陈筹完全不能再思考,那熟悉的身影远远站在床边,定定望着他,陈筹踉跄冲下床:“离……”

脚下一绊。

好像是,踩到了被子——

陈筹一头扎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离绾!

离绾!!

离绾!!!

砰砰——

陈筹弹起身,没有,没有离绾。

怎么会在床上?

好像天亮了?

怎么……

门砰砰响着,陈筹在屋内团团乱转。没有!哪里都没有!怎么会没有!

明明就……

房门响得像打雷。

“客官,客官——”

陈筹一把拉开门,小二一脸如释重负:“客官,恕小的冒昧。昨夜客官入住时,气色疲倦。小的见已经午时,客官还未起身,唯恐客官雪天着凉,这才唐突打扰,望请恕……”

陈筹猛地掐住他:“我房里的人哪儿去了?”

小二两眼瞪大:“客、客官,一直不就你一个人?”

陈筹眼珠血红,狠狠摇晃小二:“真没其他人?昨夜我房中有什么动静?”

小二伸着舌头喘气,左右上来几个小伙计拉住陈筹,小二方咳嗽几声道:“客官,真没有,昨夜就是小的当值。夜里安静得很。”

陈筹踉跄后退,觉得脚下踩的地在摇晃。

陈筹回到屋里,把行李翻了一遍,又将屋子掀了个底朝天,连桌底床下都爬进去查了,没有任何物品。

他从床下爬出,嗅嗅床边褥子,也没有其他味道,比如,甜甜的香气。

客栈小二小心翼翼探头到陈筹身侧:“客官,是要再住一宿,还是退房?”

陈筹摇晃站起身:“退房。”

牵着小马浑浑噩噩走在道上,正行到那间土地庙前,满地爆竹纸屑不曾打扫,门口大树上挂满许愿红绸。

陈筹又掏出怀中的签纸看了看。

“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苍天,苍天,你到底是耍我,还是赏我?究竟什么是天意?

几个小童追逐嬉戏,误把陈筹一撞,签文纸飘落在地,陈筹弯腰去捡,有快马拉着马车迅速驰来。

陈筹连忙起身闪避,那马车经过眼前,车帘飘飞,窗内女子侧颜秀丽如杏花。

陈筹心裏咯噔一下,拔腿就追,手臂一扯,想起明明牵着一匹马,赶紧要上马,脚下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小马咴一声转头钻进人群,陈筹跌跌撞撞爬起追上,再一回头,那马车早不见踪影。

陈筹翻身上马,催马疾奔,前方是个岔路口,陈筹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道:“公子所见,应是搭客的驿车,往渡头去的。”指向左侧道路。

陈筹道谢,再纵马狂奔,前方果见河道,渡头停着的正是那辆马车。

车内是空的。

一艘大船刚离岸行出一段。

渡头船工拦住要甩衣下河的陈筹:“公子,大船看似行得慢,实则甚快。追不上的。”

陈筹翻包袱找钱,欲要租船,船工皆摇头:“江水有冰,小船行不太快,多少钱也不敢追。一个时辰后还有一趟船,公子可搭。”

陈筹又一把揪住船工:“是和这艘去一个地方么?去哪里?!”

船工连连点头:“是,是。这裏的大船都只到郡府。”

高知府一堂审完,甩出一叠名单,命随行的州府侍衞擒拿。

不单是曾给那对疯叔侄看过病的,连客栈掌柜伙计、茶棚老板、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也俱被捕获。

一时间宜平县风声鹤唳。

跳个大神竟也是罪,且罪坐十族以上。知府大人就差把嗅过那对疯叔侄裤脚的狗也抓回衙门了。凶残得不可思议。

连邵知县都斗胆进言,拐弯抹角曰这样是否会令百姓惶惶,落小人话柄。高知府搁出一句“本府自有道理”,邵知县只能喏喏退下。

抓回的人,高知府一一亲自审讯,经过亦十分神妙。

侍衞将人带到案前,高知府大略询问姓名籍贯,有一些根本问也不问,直接一点头,或放出,或继续回去蹲。

被放的和继续扣押的对了对供词,很多答得都差不多,似乎扣或放,就是看知府大人顺不顺眼。

县衙的灯火彻夜通明,被抓者的亲属聚集在大门前等待消息或号哭鸣冤。附近的鸡颇受惊吓,报晓乱了时辰。

高知府审了一个通宵,到天亮仍不回行馆休息,曰“治下愚昧邪风一日不清,本府一日不得安寝”。李主簿与礼房唐书吏、刑房刘书吏、吏房赵书吏等袖手缩着脖子在廊下探望,州府随从侍衞来来去去,恍然有种县衙变成了州府衙门的错觉。

从抓捕到审讯,高知府支使的,都是随行带来的人,除却几个县衙衙役给州府侍衞们带了带路之外,其余人都只能陪着知府大人干熬。李主簿等干坐了一夜,知府大人未进膳,他们也不敢吃夜宵,到了这个时辰,亦不敢挑头去吃早点,只觉得浑身发虚,后心冰凉,都到外面小步来回挪动,活络血脉,忽而见张屏远远从院子那头来,李主簿招招手,小声道:“张大人,张大人。”

张屏掀起眼皮朝这裏看看,走了过来。李主簿笼着手道:“张大人熬了一夜,看来精神还甚足,果然少壮体格好哪!”

张屏道:“张某刚过来。”再看了看李主簿等人,“几位大人衙门里待了一宿?”

李主簿等人都哽了一下,张屏嘴角油汪汪的,牙上还缀着一片韭菜叶,看来刚吃完早饭。刘书吏抬手往嘴边比划了一下,示意张屏留意门牙,小心翼翼问:“张大人回去睡了?”

张屏嘬嘬牙花,将那片韭菜叶嘬下:“昨日酉时离衙,不是和平常一样么?”

李主簿几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愣还是该叹,不想张屏竟就这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李主簿婉转道:“知府大人彻夜审案,我等岂能擅离职守。”

张屏道:“哦,张某以为,既无需我等协助,留也没用,便照旧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李主簿几人只得呵呵赔笑,张屏再看看他们:“几位难道还未吃饭?”

几人都说没吃,李主簿道:“张大人吃过了?”

张屏道:“刚在路口吃过。忽然想吃油角,便未让厨房备饭。”

唐书吏道:“张大人真爱体察民生。路口老姚家铺子,油角极好,豆腐脑的浇汤真是老母鸡高汤熬的,蛋皮薄韧如绸,香菇碎绝不用菇梗。只是人多。”

张屏道:“正是在他家吃的,油角焦脆,韭馅甚鲜,不禁吃了四个。油糕亦甚好,还有茶叶蛋十分入味。”

几人被他说得肚裏一阵抓挠,刘书吏道:“张大人胃口真好。”

张屏竟笑了一下:“今日铺子里人倒不甚多,几位既来不及用饭,张某就再去买一些回来。”

几人赶紧道谢,连称不用。

“哪能让张大人替卑职等带饭,使不得!”

“不可,万万不可,这饭卑职哪里敢吃。”

张屏道:“诸位休要客气,张某较闲,随手之事,不费力气。”

一句话中,淡淡沧桑,浅浅寂寥,几人都感受到了,再坚持推辞。刘书吏扯开话题:“是了,张大人,卑职正要请教,这次案子,卑职等无用,不能协力,亦看不甚懂。为何知府大人竟如此重视。大人的老师陶老尚书执掌刑部,张大人可曾听闻有什么前例?本朝刑律之中,对跳大神之类的事,从未有……”

李主簿打断道:“刘掌房,此话僭越了,知府大人看重此事,必有重大干系。或是朝廷欲出新令,但张大人到本县已久,朝中新近之事,恐怕他也不知道。张大人忙于编修县志,县中刑讼事都不曾过问,何用此事烦他?”

刘书吏连连揖道:“张大人,是卑职一时糊涂,乱说了话,张大人莫怪罪。”

张屏道:“刘掌房说得对,何须道歉?此事内中另有关窍。”

李主簿几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他几人饿得狠了,胃空脑钝,未能细细雕琢言语,恭维激将之辞粗粗罗就,搭配僵拙,没想到张屏一口吞下了这枚直鈎。

刘书吏恳切道:“卑职实在愚钝,望张大人详尽指点。”

张屏道:“朝廷最近好似在查乱党。”

几人吃了一惊,刘书吏颤声道:“乱、乱党?”

李主簿左右看看,小声道:“张大人,这事可不能乱说啊。当下熙熙盛世,怎会有人作乱?”

张屏神色平常道:“非匪祸兵乱,只是有人造谣,借鬼神之说。”

唐书吏恍然:“怪不得知府大人突然此时巡查各县,此事不可说大,又不能小待。”眼一直,“难道……祸根在沐天郡?”

张屏道:“各地都有,不能详断。知府大人或只是例行。”

刘书吏道:“我们宜平真没有这种兴风作浪的逆贼啊!依卑职看,倒是那对疯叔侄,从外地前来,到宜平求什么医,十分可疑。”

赵书吏道:“但看着又像真疯。这叔侄俩在街上蹦跶许多天了,还曾被抓进县衙过,当真有什么,敢如斯招摇么?”

李主簿因此事亦捏着一把汗,基于前事,不便多言,勉强笑了笑道:“都不好说。张大人怎么看?”

张屏道:“只堂上见过,不好判断。”

李主簿等人默默解析了一下这句话与张屏的神情,似依稀嗅到一丝不甘与向往。

刘书吏笑道:“张大人,休怪卑职多事。大人京中断案的事迹,属下等都曾耳闻,唯钦佩赞叹而已。大人对朝廷欲查之事可有见解?”

张屏沉默片刻,道:“不能详查,故无见解。”

几人咂着这句话,只觉得不甘之意比前言更甚,都呵呵笑着,再岔开话题,张屏寥寥应对了几句,袖着手走开。

几人望其背影,刘书吏道:“久闻张大人嗜查案,看来并非妄传。”

李主簿道:“刘掌房,你也是的,张大人如今专心编修县志,何必在他面前提这些有的没的。”

刘书吏道:“李大人,你是不知,卑职前几天听老田说,张大人外出舆地时,曾去那邪门的辜家庄地界看过,又找过朱老大人问话,只是修县志,哪用得着做这些。当时我就纳闷,刚才听了张大人的话,方才恍然明白。”其余几人皆一脸领悟。

李主簿道:“唉,我等廊下家雀,既不知凌云之志,亦不便多言。散了罢。”便踱回屋中,另外几人便也各自散了。

谁知过了一时,李主簿在房中坐,忽然嗅到一阵油香,一个小厮拎着几个提盒,在门外道:“大人,小的在此伺候。”

李主簿唤其入,小厮将一个提盒捧到案上:“张大人命小人送来。”

李主簿打开提盒,裏面是油角、油糕、茶叶蛋等物,还有一碗豆腐脑。小厮道:“大人请趁热吃,天寒易凉,油角就不酥脆了。”又行礼道,“小的先请告退。”

李主簿点头,待其出门,不禁尾随,探头观望,看那小厮又到吏房门口,须臾闪入,另还有一个小厮刚从刑房闪出,手里也拎着食盒。

过得一时,刚才廊下一同站着的刘书吏、赵书吏、唐书吏等都纷纷于门口探望,李主簿率先走到廊下,刘书吏左右看看,挪过来悄声道:“李大人,你也有?”

李主簿点点头。

刘书吏一脸复杂,唐书吏也凑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了?卑职竟有些惶恐。”

李主簿道:“看来我等一向都误解了张大人,他虽看似冷峻,实则内心炙热。既然张大人如此关怀我等,便感激领受。”

炸货充饥,吃了这顿早饭,到了晌午,李主簿都丝毫不觉得饿,打个嗝,还是韭菜味儿,看看桌上沙漏,遂踱去看看邵知县那边有什么示下,正走在廊下,眼角视线瞟见花窗外两个熟悉身影。李主簿放轻脚步,走到回廊月门边,一张望,居然是张屏和刘书吏站在靠墙的灌木旁。瞧见李主簿,刘书吏的表情有点慌乱,张屏仍是面无表情。

待从邵知县那边回来,李主簿遥遥见刘书吏的身影在刑房门口闪了一下,再往前行,刘书吏好似不经意一样自门内走出,还惊喜地笑了一下:“主簿大人。”

李主簿笑道:“刘掌房有事?”

刘书吏道:“没事,都晌午了,坐得腿麻,出来走走,晒个暖。”

上午一起说话的唐书吏、赵书吏也都踱出来,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刘书吏终于憋不住一样小声道:“告诉诸公一件事,千万别外传,方才,张大人来找我,让我办件事,真是愁死我了。”

唐书吏道:“莫不是中午还要请吃饭?这回单请刘掌房一个,没我等的份儿?”

刘书吏苦着脸:“唐老弟,别取笑我了。”再左右一望,又压低些声音,“张大人居然是要我带他去……”手往大牢方向一比。

诸人失色。

赵书吏道:“那你怎么回的?”

刘书吏道:“我哪敢答应,就说我没钥匙,因知府大人要审案,都上交了。”特意看了李主簿一眼,李主簿只做旁听,但笑不语。

唐书吏悄悄道:“刘兄啊,这个事,你确实不好做。知府大人不能得罪,张大人也不像会屈此许久的人,谁知道他掺合这些事是否真的只是自作主张?听说,朝中护着他的,可不止陶尚书一个。”

赵书吏道:“确实,张大人还年轻,人之运势高低,谁能判断?唉唉……”

刘书吏被这么一说,脸色更艰辛了。

到了傍晚,张屏正要回小宅,前方墙角忽而闪出一人:“张大人。”

张屏抬眼看清是刘书吏,停下脚步。刘书吏左右看看,一抬衣袖,露出一把钥匙,悄声道:“大人,知府大人回行馆了,但大人不能多看,否则卑职真的这辈子都完了。”

张屏点点头:“张某明白。”拱拱手,“多谢刘掌房。”

刘书吏苦着脸:“卑职不敢承大人谢,只望大人莫久留。”引着张屏,匆匆走向大牢。

牢房外把守森严,除开原本守衞,还有几个州府侍衞,侍衞率先喝道:“来此何干?”

刘书吏掏出刑房的令牌和一本册子:“奉命盘查一个案子的犯人。”

侍衞狐疑地上下将他二人一扫:“为何不堂审?”

刘书吏道:“堂审恐怕打草惊蛇,再则……”

侍衞夺过令牌册子,翻看了一遍,竟就让开:“速速进去,速速出来,不得意图其他!”

刘书吏擦擦汗,拱拱手:“多谢各位,多谢各位。”和张屏匆匆进了大门,牢差见州府的人都放了,自也不多阻拦。

进得牢内,扑面一股骚臭烘烘的暖气,牢头很识趣地没有跟随,刘书吏挥了挥袖子,说话都不敢张嘴:“大人,牢中腌臜,且忍着些。”

张屏面无表情,他第一次来县衙大牢,与之相比,刑部牢房简直就是京城鸿运楼的天字一号房。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栏杆空隙处手臂舞动,黑压压的影子蠕动匍匐,每走一步,鞋底似都被地面黏了一下,转角牢房内,骂声刺耳。

刘书吏走过去,作势喝道:“肃静!县丞大人在此,不得喧哗!”

一个人伸着脖子道:“就是知府在,老子也得骂,他奶奶的为了俩疯子把老子抓来蹲冤狱,耳根还不得清静,唱屁,老子揍他祖宗三十六辈!”

一侧耳,果然听得一阵嗷嗷唱戏声,貌似是邓绪,张屏仍面无表情地站着,刘书吏跺脚:“真不像话!牢里竟还唱戏,被知府大人知道还了得!”便向那里走去,张屏跟上。

但见角落一间牢房,只蹲了两个人,正是邓绪和柳桐倚。邓绪正在角落舞着稻草唱:“……天啊天,你不开眼……竟设难关将员陷……过不去,难合眼……难……合……眼……”

刘书吏咳嗽了一声,柳桐倚起身施礼,邓绪一蹿而起,扑到栏杆边:“东皋公,可是天亮了?!”猛挠自己的头,“这裏!看这裏!白了没?!白不白?!”

刘书吏喝道:“张县丞在此,胡言乱语个甚……”张屏抬手示意,刘书吏便住口。

邓绪直着眼睛道:“张县丞是谁?东皋公何在?东皋公何在?”面皮涨红,颈暴青筋。张屏上前两步,邓绪抓住栏杆:“东皋公?”却是望着年纪较大的刘书吏,“东皋公,我的头白了没?”忽而揪住一把头发,失声道,“没有,怎么还是有黑的!怎么还不白!”喉咙喝喝两声,一把扑住柳桐倚,“小主,伍员有罪!天都亮了,头还不白!过不了昭关了……”

柳桐倚抱住他道:“莫急,窗外透入的,是月光,天还没亮,慢慢来,一定会白的。”

邓绪哽咽:“真的?”

柳桐倚道:“真的,伍大人请先去角落静候,若盘膝运气,白得更快。”

邓绪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真的就到角落里盘膝打坐。柳桐倚方才又拱手,悄声道:“惭愧,惭愧。”

刘书吏向张屏道:“张大人,卑职看这叔侄二人是有些蹊跷,堂上时还是关云长,这会儿变成伍子胥了。”

张屏不说话,柳桐倚拱手道:“二位大人,实在是冤枉。家叔的病情就是如此。初发病的时候,曾经袒身露体,仅胯部围一草席,话也不说,整日乱叫,碗筷都不会使,只用手抓生瓜果与烤的大块肉吃。后来看了无数大夫,各种法子用一遍,总算变成了太上老君和姜子牙。来到贵县后,再治了一时,竟变成了关云长,从商周春秋到汉末,学生以为,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进展到本朝。谁料,一进大牢,又变成伍子胥,回到春秋……”

话到这裏,邓绪捶着膝盖又开始唱:“天啊天,你不开眼……”

张屏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向外走去,柳桐倚疾声道:“大人莫走,学生叔侄真的冤枉哪!!”

出了牢房门,刘书吏看了看依然没什么表情的张屏,小声道:“大人怎么看?”

张屏沉默不言。

次日,天刚寅时,县衙忽起喧闹,大牢火光陡亮,鸡惊啼,狗乱吠,张屏小宅的院门忽被撞开,一队手执火把的侍衞一拥而入,一丛雪亮枪尖指向睡眼惺忪一脸呆滞的值夜小厮:“张屏何在?”

小厮两股战战,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朝一个方向一比画,众侍衞哗啦啦杀过去,踹开房门,张屏正站在床边,身上挂着刚穿进一只袖子的夹袄,侍衞头目一摆手:“拿下!”

侍衞们一拥而上,将张屏五花大绑,拖到县衙,推进大堂。

堂内灯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衞陈列森严,堂下瑟瑟跪着蓬头赤足衣衫不整的刘书吏。

张屏被推到刘书吏身旁,按倒在地,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兀那张屏,你可知罪?!”

张屏抬头:“下官不知。下官虽只有从七品,亦是朝廷任命,知府大人这般将下官拿到此,不合律制。”

高大人冷冷道:“本府治沐天郡数载,比你知道什么是律制。你昨日混入大牢,有什么图谋,从实招来!”

张屏道:“下官是宜平县丞,进出县中大牢,不用担混入二字。”

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本府三令五申,此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干涉,你当本府之言是耳旁风?”

张屏道:“大牢之内,并非只有此案犯人。再则,即便大人有令,按本朝律法……”

高知府喝道:“莫和本府扯什么律法!”

张屏道:“大人,律,国之纲,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要遵从。”

高知府一击桌案,噌地起身:“闭嘴!你昨日擅入天牢,牢中疑犯便死了几个,你来告诉本府,这是怎么回事?!!!”

张屏仍未低头:“敢问大人,死的疑犯是哪几个?”

高知府脸都青了,案旁的邵知县忙道:“张屏,你就老实回答大人问话吧,唉,死的几人,还有个几岁大的稚童,何其无辜,凶手何其残忍!”

张屏脸上闪过一丝悲悯,依旧看着高知府:“大人,可有人证物证,能指认下官曾接触过死的几人?”

高知府脸色铁青,缓缓坐下。

张屏继续道:“下官乃大人属下,但若要问罪或免职,按本朝律令,须上报三司吏部,大人不可自判。”

高知府缓缓点头:“好,好个不能自判。但……”神色陡然一厉,又一砸惊堂木,“本府虽不能将你就地摘下乌纱定罪,却能将你责问收押!”唤来侍从,命将张屏和刘书吏拖下收押。

邵知县拭汗道:“大人,不再多审一审?”

高知府脸上厉色一收,忽而微微一笑:“本府抓这么多人进牢,本就是敲山震虎,他果然嗅饵而出,慢慢再看有何伎俩!”

邵知县一愣:“竟是……大人预料之中?大人高明!真当世神断!”

高知府笑意淡去,又一叹:“可惜那被害的几人,亡者可还有家人?”

邵知县道:“是卖烧饼的一家,前几年搬来,无甚亲戚在本县了。”

高知府叹道:“那就县里安排厚葬吧。”邵知县领命而去,高知府又唤过侍衞头领:“那对疯叔侄,干系重大,本府觉得,留在本县不甚妥当,你等速将这二人押送州府。”

侍衞亦应喏离去,高知府退堂。

东方天空,墨蓝透白,渐染绯色,晨晓已至。

赵书吏走到墙边,撒出一把小米,几只鸽子扑棱棱飞下,啄食小米,赵书吏俯身缓缓抚摸鸽子,众鸽食尽小米,扑棱棱飞走。

赵书吏掸掸衣袖,转过身,身形一僵。一群州府侍衞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为首侍衞道:“在作甚?”

赵书吏施礼道:“早起喂……喂喂鸟……”

侍衞道:“是,大冬天里,掌房起得早,鸟也起得早。”掏出镣铐,“知府大人亦等着和掌房早些聊一聊。”

清早,邓绪和柳桐倚被州府侍衞推向囚车。

一个侍衞捧着那把折断的纸刀从车边过,萎靡蹒跚的邓绪忽而双眼一亮,挺起胸脯:“青龙偃月刀!关某的青龙偃月刀怎的成了这副模样?!!!哇呀呀——”

柳桐倚道:“将军,此刀乃打斗之时误折,可见将军内功精进,竟连青龙偃月刀都能震断!”

邓绪皱眉:“真是关某做的?怎的无印象?”

柳桐倚道:“真的,军师已命人选天玄金石为将军锻造新刀,名曰忠肝义胆刀。”

邓绪点头:“嗯,此名足可匹配关某!”

侍衞不耐烦喝了两声,推搡他二人,邓绪待要咆哮,柳桐倚又道:“将军,这是送你我还蜀,东吴多有不甘,莫与他计较。”

邓绪哈哈一声:“关某之刀,岂斩鼠类?”昂首阔步登车,柳桐倚遂入,一队侍衞纵马环护,往州府方向去。

侍从遂报高知府,高知府正在审赵书吏,闻之略颔首。

赵书吏跪地痛哭,说不明白为什么被抓,他每天都出来喂鸽子。他家娘子素厌禽鸟,不准他养,他就常在袖中装些小米,遇到鸽子便逗弄。听闻县衙有事,清早赶来,见围墙上停着几只鸽子,不知是谁家的,放出笼甚早,不禁取米逗之。

高知府道:“一番言语,漏洞百出,本府都懒得一一驳斥。”命将赵书吏单独收押。左右劝高知府小憩片刻,高知府道:“也罢,你们也都累了,各去眯一会儿。”

邵知县命人取来早膳,高知府略用了些许,暂去休息。

邵知县自个也眼皮乱打架,李主簿劝他道:“大人先去歇一歇,我等昨晚回去睡了一时,早上听说张大人犯事了才过来的。大人一直同知府大人办案,都连熬两夜了。”

邵知县跺脚:“本县如何睡得着!四房书吏被抓了两个,更有个张县丞!怎么会有这般事情!”

李主簿道:“大人,事已经有了,急也无用。知府大人英明,这些应不会连累大人。大人缓一缓精神,才好协助知府大人查案。”

邵知县叹了一口气,困倦交加,整个人都木了,应答迟钝,这样下去的确更容易出纰漏,便拍拍李主簿肩头:“这裏先劳累你盯着一时,但有动静,立刻知会本县。”

从县衙回宅子不过几步路,但邵知县不回去,命人抬了张木床在离高知府小憩处不远的角落小屋,弄了床旧铺盖,和衣暂眠。

陈筹上了另一艘大船,恨不得船上木桨都化成翅膀,凌云追上之前的那艘。隔一时就到甲板上转一圈儿。他临时上船,没订到单间,只在下舱大通铺有个床位,舱中湿冷,腌臜无比,男女吵扰,小儿啼哭声不绝于耳。陈筹在铺上坐了一时,忽觉腿痒,从神游中惊醒,隐有小物在肌肤上奔跑,应是虱子从铺上爬入衣缝。陈筹赶紧抖衣,发现旁边的老汉正在探手入怀,搔而扪之,扪得一个,送到口边一嗑。

陈筹一阵恶心,又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寻堆缆绳暂且坐下,一个面目平常行商打扮的男子踱过来坐在他身旁:“在码头就见公子来来去去,又打听上一班船,想有急事?”

陈筹黯然点头。

那人袖着手,眯眼道:“公子别怪在下多事,公子这般风流形容,难道是为了一个女子?”

陈筹讶然抬头。那人呵呵笑道:“看来说中了。”

陈筹喃喃道:“唉,只是匆匆一瞥,也不知是不是她。下船之后,她早走了,万一不在州府停留,又该到何处寻?”

那人道:“原来公子要找的人就在上一班船中。在下之前亦要搭那艘船,因州府有个大户,采买了几个年轻女子,要送到京城,舱位满了,方才改乘了这艘,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否也在其内。”

这番话让陈筹越发心焦难耐,夜中难眠,直挺挺睁着眼夹在老汉和一条壮汉之间,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嗅着脚臭与童子尿的气息,任虱子在衣内奔波,无心抓挠。

船行了一天半,终于到了郡府码头,陈筹蹿上岸,在人潮中找寻,逮着码头的船工摊贩便问。有个卖茶水的摊主道:“上艘船是有几个年轻女子,被人一车拉走,往城西去了,似是哪家采买的。”

陈筹往城西一路找寻,州府丹化城甚大,街道上车马行人攘攘如流水,陈筹像一条蹿入大江的蝌蚪,左右乱顾,空茫然难进退,更不知所向。

忽而,他又嗅到一丝淡淡的馨香,回头一望,忽而拔足便奔。

前方,一抹倩影匆匆低头而行。

陈筹奋力跑,似乎踩到了不少脚,撞了不少人,耳朵里此起彼伏的骂声,陈筹将它们统统抛到身后,随着那倩影奔进一条小巷。

乍进巷口,只见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陈筹再向前奔了一段儿,前方有两个岔口,陈筹正犹豫,忽似有所感,猛一回头,但见那抹倩影正从一棵老树后绕出,要往巷口去,陈筹猛跑几步,大喊一声:“离绾!”

那倩影一僵,低着头又疾步向前。

陈筹一把捉住她的肩:“离绾!”

她浑身僵硬,终于缓缓地侧身,抬起头。

陈筹脑中嗡一声,千种滋味,百般思念,化成热流,一时竟哽咽。

你为什么在这裏?

你到底是谁?

一切都不重要。

“离绾……”

州府侍衞押着马车一路不曾停歇,天将晌午时,正行到荒野,忽而一阵风起,沙尘扑面。

众侍衞放慢马速,一个侍衞挥挥手,啐道:“这风甚邪,路上尤有积雪,哪来这些沙土?”

前方打头的统领勒马转头喝道:“须多小心,快速前行!”

话音刚落,胯|下骏马忽而一声嘶鸣,猛地一跃。

侍衞们还来不及上前相助,所有马匹俱惊,统领抓缰绳驭马,突身形一僵,从马上直直坠下!

侍衞们奋力稳住身形,拔出兵刃,又一阵风沙扑面袭来,侍衞们扑通扑通,全如下锅的饺子一般落下马。

道旁积雪的长草中,陡然跃出数条白色身影,无数寒光如雨点般扎向马车,剑锋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刺目银光,刺入马车!

“咳咳。”高知府小憩起身,一阵轻咳。

随从道:“大人连日劳累,损耗过大,再多睡会儿吧。”

高知府摆手:“此事必有重大隐情,不……咳咳……不彻查明白,本府如何能高枕安寝?”话毕,又一阵咳嗽。

随从惶惶。

高知府道:“想是喉咙里,咳咳……呛了唾沫,无妨。”喝了两口茶,整好衣冠,又向随从道,“传本府令,明日本府先回府衙,巡查暂停。本案一应犯人,今日未审完的,一律押回州府再审。”

随从即刻前去传令。

县衙中正因张屏、刘书吏、赵书吏被关押的事情人心惶惶,李主簿更冷汗出了好几身,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不停,听闻此令,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暗烧高香,请知府大人快快移驾。

唯独邵知县仰天长叹:“罢了,一月后,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李主簿安慰邵知县:“这事真与大人无干,休要担忧。”

邵知县再叹息一声,自到门前去迎刚请来的大夫给高知府看诊。

县中几位名医轮流诊脉,都曰可能是劳累所致,无大事,食补加多休息为宜,开了几味温养的补药。

到了傍晚,高知府确实不怎么咳了。邵知县又来劝高知府进膳,又请高知府早些到行馆休息。

高知府道,今夜要再看看卷宗供词,就还歇在县衙。

邵知县只得再去准备。

县衙诸吏都在廊下等候差遣,李主簿向邵知县道:“大人还要安排知府大人的饮食药膳,其余杂事便让卑职等分担罢。”

邵知县道:“也罢。”分出一些杂务交待众人,又拉着李主簿的手道,“怀达,你素稳妥,便由你统一替本县照看。”

李主簿施礼道:“卑职一定尽力办好。”

众人各去忙碌,李主簿来回各处察看。高知府的房间上午已用过,安排起来说容易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打扫要整洁,被褥用过一遍,已不暄软,重新换过,又要一模一样,让知府大人看不出来。还有茶杯茶壶把手对应的方位,等等种种。

李主簿一一查过,忽而瞥到案上:“知府大人便是晚上休息,也可能用到笔墨,怎么还没备好?”

下属道:“恐怕天冷,墨锭不易化开,纸也不托墨,唐书吏亲自去库房取好墨与新纸了。”

李主簿哦了一声,又有人来回别的事,便暂先出房。

过了一时,唐书吏捧着纸墨过来,门口老仆跌足道:“就等唐掌房了。”

唐书吏道:“多劳多劳。”

进了房中,把墨盒摆好,又将纸抖开折叠。

打扫的仆役都甚好奇:“为何这般麻烦?”

唐书吏道:“你等有所不知,高知府常用京中连升阁的君子宣,县衙里没有这等好纸,只好找相近的代替。然连升阁的纸,折式与别家亦不同,不像咱们常使的一摞摞,而是有整张,有单折做公文折式样,还有书信折式,须照样分开弄好,免得知府大人要用时不方便。”

老仆叹道:“还不知道知府大人用不用,就这么费心,只恨小人等蠢笨,还非得唐掌房这般懂行的弄。”

唐书吏道:“我这儿还得一时,你等要有旁的事,可先过去。”

县衙人手分到行馆一部分,本就不够用,知府大人审案办公处更等着帮忙,老仆便笑道:“那唐掌房弄好了,把门拢上便可。”带着几个仆役出去。

唐书吏道:“也先帮我拢上门,莫让风吹了纸。”

房门合拢,唐书吏专心致志折纸,折了一阵儿,抬头揉了揉肩,慢慢踱出桌案后,踱到屋中。

屋内寂静,廊下也寂静,站在窗下,听不到一丝声音。

唐书吏又揉肩活着手臂,来回走了几步,踱到窗下案边,似随手一般,掀起了香炉盖,拿起炉中盘香,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盖上香炉盖,回过身。

不由僵住。

房中,平白多出一个人,就站在纸还没理好的书案边,两眼幽幽地望着他。

竟是应该在牢里的张屏。

刀剑刺入马车,起手时,车壁崩裂,殷红飞溅,沿刃滑落。

雪地中奔出一条巨汉,手执一把大槌,朝马车重重锤下,车壁轰然崩开,冒出一股烟。

众白衣人再挥手,银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红滋出。

烟雾淡去,残破木板的正中央竖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着红水,哪有什么人影。

白衣人心中刚一惊,腿上便一凉,尚未察觉到疼痛,已纷纷摔倒在地。

这次溅出的,是真的血。

巨汉双腿已断,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声,手中大槌抡得像风车一般,昏倒在地侍衞们纵身跃起,兵刃白光交错成网。

一个侍衞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折子点燃,一声尖利的唿哨直蹿入云霄。

砰,天边炸出一点红光。

路人闻声,纷纷抬头观望。

“哪家大白天的放烟火?”

邓绪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开面碗,喊过小二结账,走出草棚。

到了旷野中,柳桐倚解下随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邓绪道:“看仔细些,拿漆绿条的,叫他们留活口。”

柳桐倚取出带着一抹绿的竹筒,邓绪看过,一点头,柳桐倚点燃捻信,忽一点嗖地钻上青天。

邓绪慢悠悠捻了捻短须,柳桐倚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一带动手?”

邓绪嘿一声道:“这就是经验了,你得慢慢学。”

话刚落音,远处天边忽又一响,隐约是红光一闪。

邓绪神色一肃:“果然,都死了。”

唐书吏一怔之后,脸上顿现惊喜:“张大人?怎么……”么字刚吐出一半,床下柜中扑出两个黑衣男子,扣住唐书吏。唐书吏还未来得及挣扎,便不知被撞上了什么穴道,哑不能言。两个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盘香,与香炉中的一模一样,再撬开他牙关,拿探鈎挑出一颗金牙,一拨,牙中滚出一颗黑丸。

张屏拿出香炉中的那盘香,翻来覆去看了看。唐书吏竟还是脸色不变,只从容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养神。张屏将盘香凑到鼻子边,黑衣男子之一往唐书吏嘴裏塞了一团布,笑道:“张大人,这可使不得。”

张屏取出一个小盒,把盘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将唐书吏塞进一个麻袋,扛出房间。

“离绾……”

陈筹的千言万语化成惊涛骇浪澎湃在心中,口里却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女子仍垂着头,仓皇地颤抖:“这位公子,为何无故拦住奴家……”后退一步,欲挣脱陈筹的掌握。

陈筹双手一紧,死死扣住她:“离绾,别这样,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陈筹、我陈筹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个世上,唯独你我绝对不会认错!”

女子的肩颤抖得更厉害了:“公子真的……”

陈筹一咬牙,狠狠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你要挣扎你就挣你要喊非礼你就喊你要报官也可以报!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不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多说……”

离绾离绾离绾,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看得着你,摸得到你!

“离绾,我……我……不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女子挣扎了两下,瑟瑟如风中枯叶,忽然伏在陈筹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陈筹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过了千千万万年般长久,她才又轻轻挣开陈筹的怀抱,后退两步。陈筹怀中一空,冷风袭入,望着面前仍垂着头的她,忽而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不争气地不敢再抱上去了,纠结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吃过了么?饿不饿?”

话出口,陈筹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时极其应景地,咕——

陈筹脸蓦地有点烫,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又没问你!”

离绾扑哧一声,抬起了带着泪痕的脸,笑容如盈着露珠的杏花:“若饿了,就去吃些东西吧。”

邵知县站在公堂门口,觉得自己肯定没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镜高悬大匾下端坐的,怎么会是那个横贯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止一次大神的疯子。

知府大人还跟个小学童一样,毕恭毕敬站在他身边。

疯子的那个疯侄儿也在,旁边还立着应该蹲在小黑牢里的张屏,高知府居然含着微笑凝望着张屏,眼中盈满关爱:“本府此前种种,乃不得已,并非有意为难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邓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邓大人。”

那疯子道:“若道啊,你真会推诿,本寺几时让你这么拿捏他了?”亦笑着看向张屏,“回头一定跟高知府要张表功折,你应得的。”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这个不劳大人提醒,亦不需他开口。”

疯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回京后,时刻关注着。”

高知府叹道:“邓大人这句话压下,本府不睡觉也得把折子写出来。”

那疯侄儿就在一旁笑,张屏仍是不吭声站着。

呵呵,这梦太神奇了。邵知县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李主簿在身后偷扯他袖子,悄声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见过寺卿大人!”

寺……卿?邵知府一时迷蒙。

李主簿再顿顿扯扯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面那个是大理寺卿邓大人!”

大理寺卿……邓大人……

邓——邓绪!

大理寺卿邓绪大人!!!!

邵知县陡然一激灵,恍被天雷劈中天灵盖,刹那回神,双膝一颤一软,忘记脚边就是门槛,一个苍鹰扑兔势扎倒在地,挣扎匍匐进了门槛。

“下、下官……宜平知县邵志通参见邓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

邓绪一挥手:“罢了罢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应是本寺向你赔不是才对。两进县衙,倒给本寺办案增了不少方便,算来是你有功,何来请罪之说?快起身。”

一股暖流从心窝涌进了邵知县的眼眶。

邓大人!传说中的邓大人!果然就和传说一样英明、宽厚、睿智!

邓大人!!!!

“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

邓绪又费了一番口舌,方才安抚了涕泪横流的邵知县,再看向高知府:“汝审,还是本寺审?”

高知府道:“大人在这裏坐着,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审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大人请。”

邓绪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这样说的么?大理寺的做法,恐与地方公堂不大一样。”

高知府忙称是,邓绪将笑一敛:“不必行其他繁文缛节,将案犯押上。”

几个身着玄衣劲装,头戴小纱冠,腰佩长刀,脚踏皂色官靴的男子押着一个矇着黑布袋的人进了公堂,掀开布袋,露出唐书吏的脸。

邵知县心裏一紧,脚心发汗,又给逮起一个,这是一个都跑不掉的征兆么?

唐书吏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从容,缓缓睁开本是闭着的双眼。

邓绪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诉本寺,你到底是谁?”

唐书吏道:“阁下又是哪位?本来曾与我一样,是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连是谁都不知道,就扣押问罪,岂不荒唐?”

邓绪点头:“好口才,不愧造谣谋逆的骨干。”

邵知县头壳嗡的一声,谋……谋逆!!!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县:“大人,镇静。”

邵知县双腿冰凉,几无知觉,漫天飞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书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静从容。

邓绪瞥向那几个玄衣男子:“逆贼的同伙都拿住了么?”

玄衣男子之一行礼道:“回大人的话,逆贼合宅未曾漏网,但属下不够快,自尽了两个,请大人责罚。其余全部扣押。”

邓绪抬了抬手,让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书吏,眼中却有怜悯:“从祖到孙,累积四代,居于此县,只为了谋逆,连你尚不足十岁的幼子亦牵扯在内,何必。稚童无辜,此时回头,你罪虽不可免,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后指使,是什么邪党,什么教派,快快从实招来!”

唐书吏仍是一脸平静:“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这样的人物要给小人这般的草芥定罪,随便罗织个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费口舌?”

邓绪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谁么?这时倒称大人了。”

唐书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这般气派,这般指鹿为马的作风,小人虽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但必定是位大人,当今朝廷贯产的好大人。”

邓绪道:“语气如斯怨愤,便将你对当今朝廷的见解说一说?”

唐书吏悠悠道:“大人听错了罢,小人哪里说对朝廷有见解了?捕风捉影,欲加之罪,实令小人惶恐不已。”

邓绪哂然一笑,却是看向邵知县等人:“都瞧见了罢?与你等算是朝夕相处,有想过他其实是这样么?”再将笑一收,又将目光扫回唐书吏身上,“本寺不与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没什么绕弯的地方,只是抓到你费些事罢了。”

邵知县撑着直抽筋的腿,听邓大人讲述所谓“再简单不过”的案情原委。

有一伙人,一直潜伏在宜平县内作祟,行谋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编些造谣的歌谣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编,小儿唱,但逢天灾人祸,就再做得频繁些,蛊惑人心。

散布谣言之人,以唐书吏为首,还有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混迹在民间,多是生意买卖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头巷尾,方便与百姓接触,散布谣言,且不露痕迹。

“本寺装疯作傻,总算引得一两个露出马脚,但都是边角虾蟹。上峰之人,隐在幕后,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惊蛇之计,方才引尔出洞。”

邵知县在飘飘忽忽之际,仍挣扎出一丝清明,几乎与高知府齐声道:“大人高明!”

邓绪接着道:“关于此案,本府有一叹两惑,一叹者,孩童无辜,虎尚不食子,亲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贼。两惑者,其一,数辈延续,阖家沦落,行谋逆事,到底为什么?”

唐书吏还是一脸平静,竟从容闭上了双目。

邓绪轻叩案几:“其二,煞费苦心,如尔,一家四辈,几十年,几十口子,就只造了造谣,在县衙供职期间,也没做出其他的事,为什么?怎么不搞大一些?”

唐书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邓绪眯眼:“难道是已经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觉?”

唐书吏仍平静地闭着双眼,挂着笑意,不答。

邓绪缓缓道:“你能不能告诉本寺,你们这伙人,和辜家庄有何关联?”

唐书吏的表情有须臾间的一滞,继而嘴角又扬回刚才的弧度,忽漏出一缕猩红,玄衣人出手如电,点了唐书吏几处穴道,掰开他的嘴。

“大人,案犯咬舌了!”

邓绪一脸意料之中地摆摆手:“带下去,尽力救一救,救不过来就和涉案的其他尸首一起,仔细验尸。”

玄衣人之一道:“禀大人,涉案尸首已验看过,有几具尸首身上隐蔽处,纹有一个图案,卑职愚钝,尚未查得出处。”取出一卷纸,呈给邓绪。

邓绪展开,纸上绘着一根长着四片树叶的树枝,叶中结着一枚果实,像是杏果。

浓云沉盖,碎雪又零碎飘落,陈筹牵着离绾进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馆,要了两三道小菜,两碗羊汤面,面端上来,陈筹方才想起:“呃,不知道这面你能不能吃……”

离绾在汤面氤氲的白雾后微微低着头,唇角却是翘着的:“面很香。”拿起筷子,把碗中的羊肉一片片挑进陈筹的面碗里。

陈筹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吃肉,不敢推辞,看着碗中堆起的肉,心窝处像揣了个暖炉一般,热烘烘的。

小饭馆是夫妻店,老板炒好了菜,老板娘端上来,瞧着陈筹和离绾直笑:“客官和小娘子真是般配。”

陈筹尴尬一顿,想辩解,又觉得也不太好,含糊了一声,偷眼看离绾,离绾把脸埋在烟雾中。

吃罢了饭,雪下得大了,出了小饭馆,陈筹鼓起吃饭时在心裏酝酿了许久的勇气,再抓住离绾的手臂,直奔街边一家客栈,拍下碎银:“一间上房!”

掌柜的笑眯眯道:“客官来得真是巧,也就只剩一间上房了。”

跟随小伙计上楼,陈筹亦一直牵着离绾,但不敢回头看。小伙计瞧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异样,打开房门,哈腰道:“客官请,但有什么吩咐,门口喊一声便是。”

陈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进房关上房门,方松开了离绾的手臂,才敢看向她:“那什么……你、你莫要误会……我带你来,并非有什么歹意。”

离绾仍低着头,陈筹的脸十分烫,咳嗽了一声,无措道:“你、你先坐……你渴么?”

离绾微微摇了摇头。

陈筹再顿了一时,又道:“我……我要么还是叫壶茶来。”

离绾依旧未作声。

陈筹再鼓了鼓勇气,又一把扣住她双肩:“离绾,从今之后,和我在一起,好么?”

他努力让声音不要打颤,一口气往下说:“我、我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吃苦。我用功读书,三年后争取挣得功名。即便没有功名,我、我也会找些别的事做。总之、总之就是,就算只有一口饭,我不吃,也会让你吃!”

离绾的双肩微微颤:“只怕……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公子。”

陈筹赶紧道:“是我配不上你!我无钱无名,跟着我你享不了荣华富贵……”

离绾轻轻摇头:“什么是荣华,什么是富贵?衣可蔽体,饭能果腹,便是心稳身安。”

陈筹的眼眶顿时潮湿,离绾缓缓抬头,双目盈盈:“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裏?你难道不怀疑,我到底是……”

想得要命!

但是,不能这么说,一说,眼前的人可能就要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

陈筹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想说的事,我绝不问!”

离绾定定地看着他:“公子真的能做到?你不怕我是……”

陈筹截断她后面的话:“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离绾再定定定定地望着他,陈筹亦直直直直地与她深深凝视,两眼发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就要撑不住的时候,离绾忽然微微地,点了点头。

陈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晕,猛地揉揉眼:“你、你答应了?”

离绾咬唇,微微垂首,又轻轻点了点头。

邓绪审完那堂之后,未有再审,只着县衙诸人不得声张,押上唐书吏,直接回京。高知府也同时结束巡查,折返州府。

邵知县跪送两尊大神各离县衙,起身后许久还没回过神来:“这就,完事了?”

李主簿叹道:“唉,大人,看来暂时没我等什么事儿了。”与邵知县一道偷眼瞄向杵在旁边的张屏。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的汗,真挚地含笑看着张屏:“张大人哪,本县实在是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邓大人微服查访,牵扯谋逆,已将嫌疑人等抓获。”

李主簿道:“张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邓大人?怎的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这不是让宜平县落不是么?”

张屏道:“邓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着眼皮的死样子让邵知县和李主簿牙根一阵痒痒。

李主簿一脸无奈:“张大人,凡事有变通,大家一个县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样。事情没办好,我们谁都落不到好,对不对?”

邵知县截住其话头道:“不可这么说,张大人按规矩办事,极其值得赞赏。幸亏如此,邓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

张屏躬身道:“谢大人体谅,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邵知县慈爱地道:“去罢,去罢,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个时辰回去。”

张屏施礼退下,其余人一道目送他离开,李主簿叹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与我等不同啊。是了,与邓大人同行的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先柳老太傅的亲孙子、今科状元柳桐倚,张大人与他同科,看来交情不错。”

在场其余人都未接话,这次的案子明摆着大家都在鼓里坐着,好处全被张屏一个人占了。尤其曾把邓绪押来拖去的衙役们,暗暗忧心之余,再想到张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唯有刘书吏和赵书吏叹道:“能留条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问,但求平安。”

众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么唐书吏居然跟谋反有关,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被高知府抓进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还有一些早在邓绪微服查访时被盯上,由高知府暂时押送到州府。邓绪与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谋逆相关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被放出来的只庆幸捡了一条命,县中百姓都暗暗议论此事,不敢声张。

谁在谋反?为什么会在宜平县谋反?朝廷怎么查到的?被抓起来的那些人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怎么就是反贼了?

人人都想知道,说法各有不同。

各种猜测与小道消息纷纭流窜,甚至连“辜家庄的狐狸精作祟”这种谣传都出来了。

邓绪亦成了宜平百姓茶余饭后最常提及的名字。

邓绪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称传奇。市井出身,少年时是街头混混,偷抢扒赌几乎都做过,但是个孝子,为了给寡母治病,卖身顶替富户家的少爷到边关从军,从小卒混成百夫长。都统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敌国城池,故意不给外援,邓绪竟出奇谋刺杀了城主,带着多半随行的弟兄全身而退,还顺手救回了几个被掳的妇孺,被当时正在边疆手握兵马大权的先怀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运,没两年先怀王薨了,帅帐易主,新帅与先怀王政见不合,又忌惮邓绪之功,便将其调回京中,名曰升迁,在兵部做一闲职。

邓绪肚裏没多少墨水,新职务偏与文书有关,屡屡出错,官阶一降再降,幸而当时的兵部侍郎程柏与他同是先怀王麾下,交情甚好,总算护住他没有被罚到丢官。后有一回又犯错,程柏护他,亦被人参了,邓绪便自请罪曰无颜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狱丞,就调了过去,看大牢时,竟发现其中一个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贤臣,当今怀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但未怪罪邓绪越级上报,还根据他的进言重新追查,果然发现此案的疏漏之处,寻到真凶。李岄欣赏邓绪之才,将他从狱丞升做评事。邓绪不负李岄赏识,屡屡发现案情疑点,助大理寺破了许多奇案。未几年升做大理寺断丞。后李岄调任中书令,离开大理寺前,保举邓绪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弹劾邓绪胸无点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羡是李岄的老师,常听李岄夸赞邓绪,便亲自当面考核,结果邓绪竟应答如流,颇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狱丞后,便得空就读书,弥补短处。柳羡称赞邓绪“机敏多智,上劲务实”。大理寺卿之位几易其主,但邓绪因这八个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大理寺屡破大案,亦得先帝赞赏,邓绪名声日响,最终众望所归,升做大理寺卿。如今与京兆尹冯邰、刑部侍郎王砚并称本朝三大神断。

冯邰擅长堂审取证。王砚身为太师大公子,腰杆硬,底气足,敢审旁人不敢审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为三神断之一。邓绪擅长察人观迹,从些许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关键,撰《循迹录》等书,记录断案经验,为许多官员的必读书本,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教导提携他人从不藏私,乃三神断之首。

宜平虽然离京城近,但只慕邓大人之名,从未近身瞻仰其光辉,而今,邓大人居然在宜平破获了大案,还用了微服查访这么传奇的方法,怎不令人兴奋!

邓绪住过的客栈房间、坐过的茶馆饭庄里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来。连从牢里放出来的人都说,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为没救了,幸而有邓大人,才没被冤枉。

城中的几个文人,已准备将邓大人这段事迹写成传奇。城里的戏班亦拟请人将此事写成一出戏排演,甚至有书坊主人、戏班老板来找张屏。

“张大人文采不凡,听闻曾写过戏本,亦曾协助邓大人破获此案,斗胆恳请成稿后,大人能赐撰一序,亦可让百姓多知邓大人之英明!”

张屏默默翻开书坊主人带来的一摞稿纸。

压封白纸后的第一页——

“天地既成,便有阴阳二气,日月轮转,清浊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缕妖风竟躲过天眼,潜入凡尘,化作邪畜,黄毛四爪,摄阴噬阳,滋出一窝小孽畜,可变幻成人形,吐息为村落,以辜为姓,作祟人间。噫!却不知苍天早已降下克星,此星是谁?乃北斗第五星廉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邓氏宅邸,呱呱坠地,异香满室,白鹤栖梁,四节鲜花皆感应而开……”

张屏将白纸重新压回书稿上:“朝廷官员,不得参与经营买卖,故不能露拙忝列为序,望谅解。”待书坊主人和戏班老板离去,继续翻卷宗,编县志。

县衙中人,都暗暗观察他,张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样子,早晨来,黄昏去,只埋首书卷。

陈筹与离绾在客栈住了两日,囊中见拙。

他留钱给张屏,身上的盘缠不算多,住上房开销甚大,他盘算着要不暂时赁个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寻来寻去,找不到合适的。

陈筹有些焦急,又在路上听说,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办了大案,据说还惊动了大理寺,陈筹不由心中跳了几跳,隐隐为张屏担忧。

不知为什么,张屏总会卷进这些事里,希望眼下没什么麻烦。

回客栈后,他仍不由自主地想。离绾轻声道:“陈郎,你面有忧色,是为何事烦心?”

陈筹连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的好友张屏,在宜平县做县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应,跟他一起住。他这个人的事儿,从头讲能讲三天三夜,总之是个极讲义气的好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招事,我也有点招事,我俩在一起时,就更招事。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时候,我可能有给他招了点麻烦,怕他因此有什么妨碍。”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离绾一说,再由此说了一些张屏的事迹。

离绾微微一笑:“陈郎说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听陈郎这么说,这位张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陈筹嘿嘿一笑:“正是。”

这夜陈筹却没有睡好,总觉得身上很冷,仿佛有冷风一直往被窝里灌,想要醒来,怎么也睁不开双眼,挣扎到筋疲力尽,终于睁开双眼,猛地坐起。

温软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离绾轻声问:“陈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陈筹叹了口气:“没什么。”怎么就做起噩梦了。

离绾握紧他的手,忽而道:“陈郎,你忧心,并非只为了张公子罢?”

陈筹一怔。

离绾道:“陈郎,我不是真傻到什么世事都不懂。你一介书生,能有多少银钱。我们住这间上房,房钱不便宜,你给我买的东西,平日吃穿,亦都费了不少钱,你有多少积蓄,够这样使呢?”

陈筹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总有办法。”

离绾摇了摇头:“陈郎,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既要长长远远地过日子,从今日起,就得踏实地活。”

长长远远,过日子。

陈筹一窒,热浪在心中翻涌。

“离绾,离绾,我陈筹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

离绾脸颊绯红,埋首在陈筹怀中:“陈郎,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