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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青春无悔

正文卷

春天来得很快。

当行骋渐渐脱去厚羽绒服,再换掉薄夹克,慢慢地,穿上一件长袖衞衣,又换了短袖,他偶尔拿起红笔在日历上画一个圆圈,才反应过来,已经四月了。

市里才栽种下的黄花风铃木开了满街。

学习进入倒计时冲刺阶段,行骋每周跑医院的次数没那么勤了,平时周一周五周日去三次,还没进房间,就看到病床上的女人闭着眼在输液,脸挨着枕头,那下面压了一张宁玺的照片。

那照片还是她托行骋要的,行骋没有拒绝。

行骋总是轻轻推开门进去,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头柜,去检查过输液的管子,再叫医生过来问问情况,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病房里后来住了别的病人,都以为行骋是她儿子。

偶尔有人夸赞,行骋垂着眼帮宁玺妈妈调试靠背的高度,明显感觉女人的肩膀一颤,行骋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说麻烦多帮着看一下。

宁玺那边的大姨也不是傻的,看行骋跑得这么勤,问过好几次,旁敲侧击:“小伙,你到底是宁玺的同学还是铁哥们啊?”

行骋不吭声,宁玺妈妈在床上气若游丝,答:“是宁玺的弟弟。”

大姨哑了,也不吭声,古怪的眼神流连在这两人之间,啃了几口行骋送来的果子,扶着腰出去晒太阳了。

行骋偶尔带宁玺妈妈出去晒太阳,宁玺还会打视频电话过来。

行骋等他们母子相顾无言沉默之后,把摄像头对准自己,走到一边说:“哥,阿姨越来越嗜睡了。”

“呃……”

宁玺在那边没说话,一句谢谢都没说。

他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轻。

后来的几周,行骋接连参加了好几个篮球选拔赛,国内最有名的篮球联赛还来选他们队的苗子,一眼就看中了行骋,但由于行骋爸爸不允许儿子走职业,才给推拒了。

家里说了,考不上本科就乖乖待这裏读专科都行,不可能走体育,吃年轻饭,太消耗身体。

至于北京,能考上就去,听天由命,自己成绩,自己得把握好。

行骋天天翻着宁玺留给他的笔记本,成绩有长进,字也越写越好,渐渐有了些许笔锋,考试也知道一撇一捺,不再跟着任眉胡乱画一通,全篇满江红。

他们校队有几个男生坚持不下去,让家长接回家了,这么一算下来没剩几个人,越逼近考试,其实反而越来越冷静,胜负局已定得差不多,不挣扎了。

行骋训练的动作不当,弄伤了肘部,还好体检已经过了,问题也不大,强忍着痛还能继续打。

行骋从小跌打损伤惯了,就没把这伤放在眼里,平时都带个护肘,必须要练的姿势和定点一个都不能少。

除去受伤的事,行骋最近的心情好得很,场边没有女生坐着都要扔个三分耍个帅,队友一边吹口哨一边吼:“骋哥,最近走位风骚啊!”

被喊到的人才管不着那么多,脸上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被教练拿毛巾抽着边跑边吼回去:“怎么着!哥高兴!”

“骚断腿啊,行骋!”打中锋的男生接了控衞抛来的传球,用掌心压紧了,对准行骋的方向,一记快攻抛传!

“接球!”

行骋平地跃起,球衣被风撩起来露出一截腹肌,从空中接了那颗冲击力极大的球,双臂用力托举,再回勾着那球,瞄准了篮筐猛地砸扣进网!

空接灌篮!

“哇!”

“厉害啊骋哥!吊打NBA!”

板凳席又爆发出欢呼声,毛巾矿泉水瓶扔了一地。

行骋看着那几个高二的小学弟满脸兴奋样,不免有些得意,拿着湿巾擦擦脸上的汗,掩不住嘴角勾起的笑。

孩子懂什么!

五月。

体考就在后天,而这天下午是最后一天训练,行骋和任眉自告奋勇地留下来。

在要告别的时候,行骋忽然发现这个训练场并不大,四周封闭着,快压得他喘不过气。

很难想象,他在这么一方小场子里,挨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曾汗流浃背,也曾血肉模糊。

行骋看着场地边零散在地上的废旧腕带,打坏了蜕皮的篮球,散架的打气筒,饮水机边扔着的几张衞生纸。

他和任眉一起,拖了外面的蓝色大垃圾桶进来,装得满满的,把扫帚靠好在门边,簸箕也放得整整齐齐。

整片训练场,连同校园里的操场,小区里的篮球场,构成了行骋的一整个,放肆奔跑的十八年。

行骋站在训练场的座位上,甚至和任眉一起朝高高的篮球架敬了个礼,再并肩一起出了训练场,掏钥匙锁了铁门,再把钥匙还给保衞处的叔叔。

告别的不仅仅是篮球场,还有他的汗水、勇敢与“莽撞”。

体考的前一天晚上,宁玺推了好几个事情,没跟室友一起去图书馆找资料,把手机摸出来。

电话拨通了,行骋那边过电的声音还是嘈杂,宁玺听得很费劲,两个人便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一遍遍地重复,惹得宁玺笑了:“我说清楚了吗?”

行骋那边喝着水在说:“你让我早点睡觉。”

“明天就考试了,还这么浪。”他听行骋还在外面,忍不住数落了一句。

那会儿的宁玺,还不知道行骋的手机是老年机,非得跑到大街上才有信号。

行骋穿着没脱的球衣,晚上八九点,一步步地走在学校附近的那几条小街,跟宁玺讲他的篮球战绩,讲这段时间参加的比赛,哪个区哪个校的人特别孙子,哪些打街球的一见着他就腿软……

宁玺爱听行骋讲事情,十句有八句不着调,但就是好玩,总会有有趣的点,吸引着宁玺去听。

行骋站在街角,看着五月的风拂过那些刚刚放学,蹬着自行车拼命往家里赶的学弟学妹,抬手碰了碰树梢枝头,落了半手的明黄。

“宁玺。”

行骋拿着电话,嗓音压得低低,明明是青阳般洪亮的少年声线,却有了股难得的深沉。

“今年咱家门口换了黄花风铃木,你会回来看吗?”

第二天体考遇上了好天气,行骋也算是讨了个好彩头。

他的领队来得早,身上装备都带齐了,得先去检录,然后参加考前教育。

行骋往大厅内扫了一眼,所有体育生都被分了五个组,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田径,行骋他们还是第一拨。

丈量过了摸高,篮球项目顺序并不复杂,行骋也练过好多遍,很轻松地就先完成了往返运球投篮、投篮,紧接着就是全场比赛。

全场比赛他是熟的,天天实战,场上也有其他区的人认出了他,个个如临大敌,他反而轻松,手上绑了宁玺送的那只护腕,开了医护证明,进了场内。

一切都连贯顺利,行骋拿下快攻专打小前锋,接连得了不少分,上半场还没完,就已经是场上篮板和得分最高的人。

行骋一边跑动一边回头去看计分的裁判,嘴上咬紧绷带,满头的汗,眼角都给汗糊住了,双眼半阖,他总觉得观众席上一定坐了个宁玺。

行骋一个背后换手运球打出去,火速配合陌生的考试队友协防,篮下卡位干拨,顺利又拿下两分!

裁判哨声响的那一刻,行骋低头亲了一下他手上的护腕。

行骋伤着的是手肘,规定倘若考生轻伤只能带一个护具入场,行骋没犹豫,咬着牙跟教练说,报手腕伤。

行骋心裏很清楚,在这种高强度你死我活的比赛之下,人的身体运动达到一定极限,细小伤病已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什么能够让他坚持打完全场,并赢得这场胜利。

下午是身体素质测试,立定跳远过了就是一百米和八百米,行骋同样的训练做了许多,倒是不怯场。

成都热得早,已有些考生坚持不住,操场上也能看到别人的考试情况,放眼望去,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心理压力,和平时训练的模样大相径庭。

行骋忽然有点庆幸,当年他比宁玺矮很多,还很执拗,天天跟在他哥屁股后面跳着学摸篮筐,宁玺总是无语地看着他,忍不住训他:“行骋!摸不到别使劲跳,脚崴了摔得你哭!”

弹跳一直是行骋的强项,每次比赛前跳球也总是搏得头筹,风光无限,从空中一抓到球,他就下意识扭头去看慢悠悠去卡位防守的宁玺。

那会儿行骋每次看着宁玺来防他,神情漠然,他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冲进去。

狠狠地,无所顾忌地冲进去。

五月份的最后一天,石中给高三放了小半天假。

行骋手肘的伤渐渐好了,体考表现太突出,差点儿影响到他握笔写字,急得他妈妈快哭了,他心裏又懊悔又满足,至少他的体考真的考得非常好。

行骋哄完了眼泪跟喷泉似的妈,还去卧室里拿了笔出来勾勾画画,强调他能写字,现在文化分也还行,正常发挥没大问题,让他妈妈别哭了!

但好像哄不好似的,妈妈还在哭,行骋忍不住搂了搂她,才听妈妈断断续续地说,是舍不得他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在外面多苦啊。

行骋的喉咙堵得难受,只得继续哄,说也不是一个啊,还有宁玺陪他。

没想到当妈的一听“宁玺”的名字,眼泪更多了,说宁玺这孩子命太苦了。

行骋心头一“咯噔”,他哥已经把他的位都给占了。

行骋从家里换了一身常服出门,还是去年那件经常在学校穿的黑色短袖,白日焰火,花纹顺着衣摆烧得漂亮,篮球裤边印一个NBA雷霆队的LOGO,怎么看怎么帅。

今晚校队里在学校天台小聚,他赶到的时候,全在操场互相给对方的校服签上名字,行骋那狗刨的字练得好看了不少,敢给别人写了,签过七八件,手腕都在疼。

“老大,你怎么没把你的校服拿过来?”任眉撞他肩膀一下。

行骋一笑:“我的校服?在宁玺放枕头边压着呢。”

“得,当我没问。”

任眉抱怨完毕,笑着把笔递给行骋:“签个好看的,同桌。”

行骋拿过笔来,捏着任眉的背把人翻了个面,龙飞凤舞地在背后写下“行骋”两个字。

他这裏刚写完,学校里广播站又开始放歌了。

今年的喊楼被取消了,都是所有高二高一的在教室里撕心裂肺地喊,他们高三留校还没回家的不能再往下扔纸,倒是听得开心,乱七八糟地往回喊话,教务处主任冲出来,一个二个全拦不住。

行骋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带了一群兄弟,站在走廊上,为宁玺加油打气。

宁玺穿一身如天空般湛蓝的校服,站在漫天纷飞的纸屑之中,抬头仰望着自己,眼底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又像要穿过他,去望到更远的地方。

学校广播站这天跟要搞事情一样,一上来就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的,行骋听过好多次,旋律一起来,原本热闹的操场安静不少,他一偏头,就看到任眉忽然不再说话了。

平时风里来雨里去的哥们正经起来,行骋还有些不习惯,他试着去安慰任眉:“你一个平时听摇滚的,听这歌还哭。”

结果行骋这“哭”字不提还好,一提,任眉眼里含着的泪倒真的流出来了,惊得他连忙扯了纸去擦,他想劝,却发现好像自己也哽咽了,说不出话。

入了夜,他们翻墙抱了几箱啤酒进校园里,在球场上围成一圈。

整个校队喝得烂醉如泥,行骋的酒量算好的,扶着额都有些站不起身,意识还是清晰的。

他们飞奔上天台,手里拿了啤酒,从高处俯视那一处处篮球场,要不是行骋还拉着,怕都得往下跳。

行骋握了一瓶黑啤,坐在天台边,看他们相拥而泣,喊比赛的口号,又把手都重叠在一起,往下压,说“毕业快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行骋没有像这天这样,这么不愿意脱下他身上的校服,好像这一抹蓝色是他的保护色,将他的年轻与朝气都守了起来,要是哪一年将它从柜子里翻出,还带着股操场上玉兰花的馨香味。

毕业这种事,对于一部人来说是仪式,对一部分人来说就是挥手,告别的是高中生活还是青春年华,各有不同。

行骋说不清,也道不尽,这些年对学校,对宁玺的依赖。

好像他这一走,便与那些岁月作了永恒的别。

几个兄弟侃天侃地插科打诨,有一个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伸胳膊去碰了碰行骋:“骋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在玉林路打架那次,你说你有心上人,这会儿怎么样了?”

旁边的人都来了兴趣,跟着起哄:“谁啊?骋哥!”

“是北京那个吗?女大三抱金砖那个!”

行骋把剩下的黑啤全部仰头灌了,摇摇头没说话。

大概是酒喝多了,行骋望着手里的酒,有了一种眩晕的幸福感,但他头脑清醒得很,很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行骋想起这学期开学时,宁玺要走的那天晚上,他也带了酒去宁玺的卧室。

他说:“哥,我们今晚多喝点,明天谁先醒谁先走。”

宁玺伸手把啤酒罐攥紧了,摇头,说想清醒一点。

不过行骋这下确定了,那种因眩晕而幸福的感觉不是假的,是真的。

“高考填试卷的时候,把名字写好看点。”

宁玺拿着电话,一遍一遍地强调他:“考号别写错,填机读卡的笔记得带好,你晚上早点睡觉,提前一小时出门,这几天很堵。”

行骋被说得都有些紧张了,缓了缓气,认真道:“你放心。”

行骋晚上不敢吃太多,灌了几肚子温水下去,这天是最后一天,他爸倒是把手机还给他了,信号通畅,连宁玺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行骋舍不得挂电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宁玺胡扯。

宁玺皱着眉道:“明天早上语文,你不打算看会儿书?”

行骋故意刺|激他:“都背了,你得陪我讲会儿话,不然我明早没动力,考个不及格怎么办?”

“你别乱诅咒自己,”宁玺想穿过手机屏幕暴打他了,“聊半小时,你洗漱了去睡觉。”

“哥,那会儿你考试是不是也特紧张?”行骋都觉得自己有点紧张得不正常。

“不紧张。”

宁玺老实交代,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北京的夏风吹得他很舒服。

他在阳台上换了个姿势,沉声道:“我毕竟是已经经历过一次高考的人了,所以心态还挺好。但是那天我从考场出来,看到你站在一群家长中间等着我……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很紧张。”

宁玺说话的速度很慢。

“我怕考不好,怕你难过。”

“我希望,我一直是你心中的第一名。”

行骋一直没吭声,宁玺很难得一口气憋这么长一段话,跟行骋在一起之后,他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方式也变得多了。

“但是那天,我冲过去看见你,我又不紧张了,就感觉什么都不重要。”

行骋低低地“嗯”了一声,笑着重复了一遍宁玺的话:“看见我。”

其实拆信的那天,在北上的列车内,宁玺靠着窗,只用了一只手来阅读行骋写的信。

因为他总觉得行骋正牵着他另外一只手。

通篇书信,洋洋洒洒几百字,宁玺看了整整三四个小时,翻来覆去,又辗转反侧。

楼下这个追着他长大的弟弟,是天赐的礼物,他又何尝不是对生活心存感激。

行骋身上的冷杉松木味,宁玺闻了半个寒假,到现在都离开成都了,身上还全是他的味道。

一直到后来的很多年里,每次只要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暂时分开的时间稍微长些,宁玺都习惯带一瓶行骋常用的香水,装成小样,点在手腕上,任它萦绕鼻尖,在心头做个念想。

高考考场就设在石中本部,教室他们熟悉得很,因为学校是全市最好的文科高中,校门口情况一如往年,堵了不少电视台的媒体记者,再随着新媒体的发展,还有不少网络上的媒体抱着手机来采访。

行骋没让他爸妈送,晚上九点睡觉,早上六点就爬起来了,走路过去根本不远,背了个包穿一件蓝色短袖,倒像个路过的学生。

行骋看着镇定,其实内心紧张得不行,一遍遍拉开书包确认文具与证件都带齐全没有,再到校门口找到同班考试的同学。

任眉虽然是个学渣,但这会儿还是拿出了考985211的气势,说成绩差了,但是气势上不能输。

门口拉着的红线被负责监管考场的工作人员一解开,人潮涌动起来,行骋跟着进去了。

中午十二点半,行骋背着包,又慢慢地跟着人群走出来,顺手在校门口的小卖部弄了瓶可乐,边走边喝。

冰爽入喉,激得他头脑都清醒不少。

放松得就像某一日下午训练完补了课,顶着一头烈日往家里赶。

按照行骋原本的性子,考完试肯定是考完一门扔一门的书,结果他爸妈倒是惊奇地发现这孩子,语文考完了回来把书全装在盒子里封起来放好,一本都舍不得扔。

行骋知道他爸妈在想什么,默默地拿胶带把盒子捆了,这裏面有不少他跟宁玺一起背书时候写的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哪能让他爸妈看到吗?

行骋出门考试没带手机,一回家把手机拿过来就看到宁玺的短信一条条往外蹦,说什么的都有,倒是比他自己还紧张。

下午的科目依旧难熬,天气温度上来了难免昏昏欲睡,行骋一口气把卷子写完,再合上笔盖,利剑归鞘,信心满满。

一直到六月八日下午,行骋考完试出来,望着校门口人群黑压压一片,总算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没有考生的欢呼,没有成群结队的庆祝,没有谁哭,一切显得过分平静,好像这只是个普通的下午。

“行骋!”

在考场外找他好久的任眉叫住行骋,比较懂事地没有嘴贱互相问考得如何:“晚上有安排吗?”

行骋高度紧张了两天,松懈下来便又累又困,挑眉道:“我得先回家,休息几天再约?”

“成,还有毕业典礼,哥几个到时候等你啊!”

行骋一乐:“你们就惦记着灌我吧?”

“不灌你灌谁?以后去北京了,找不到人喝酒!”任眉留了一句欠揍的话,抹鞋底开溜,看样子心态很不错。

以后工作了,那酒就不像学校裏面跟兄弟喝得那么纯粹了,行骋重情义,对这方面的局一般都不推。

只是喝醉了总想他哥,难免情绪波动。

行骋看了看马路边没有停着家里的车,便闷头往家里走。

成都的日头依旧热烈,穿过树梢金光灿灿,投下剪影几块,夏风过了,倒像极了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相隔千里……又好像近在咫尺的影子。

在行骋高考完的那天下午,最熟悉的校门口,最熟悉的街道上,站了他最熟悉的人。

那人一米八左右,肤色白净,薄窄双眼皮,鼻尖一颗小痣,神情依旧酷得过分。他朝这边看来了,才多几波浅淡秋水。

那天宁玺穿了件白短袖,手里拿了两瓶红石榴汽水,站在考场的街对面。眼看着行骋步步稳健,走过马路,迎着光……

很多年以后,宁玺再回想起来那一个下午,仍然好似就在昨天。

那天回家的路上,行骋低着头叫他,嗓子哑得厉害:“宁玺。”

宁玺“嗯”了一声,又听行骋问:“坐飞机坐了多久?”

宁玺说:“两个半小时。”

行骋沉默,没有问哪里来的钱,只是伸手去握宁玺的手。

他又问:“你以前说飞机都要飞两个半小时,是得有多远,现在还觉得远吗?”

宁玺站定了脚,转身说:“不远了。”

其实一直不远。

后来在这个漫长的暑假,他们一起在市里拍了好多照片,骑车去了好多次的滨江东路,校门口的汽水买了一瓶又一瓶,不断地上篮入网,奔跑呐喊,渴望留下这三年。

可是很多事情,只能停留在那一段时间。

以至于七月中旬北体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行骋和宁玺要提前买票,并没有拿爸妈给坐飞机的钱,反而是去买了铁路票,说想慢慢地去。

再慢慢地看这一路走来的风景。

两个学校不在一个区,行骋被宁玺掐着脸乐,这还是隔那么远!

话说回来,高考结束的那一晚,行骋倒是没有觉得累了,跑下楼来牵着宁玺跑过几条街,冲到府南河边,有一种开心到要跳河的架势。

那些个路灯明明暗暗,好像将焦点又聚集在他们身上。

宁玺听见行骋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在一直追着你跑,想把三岁的差距抹掉,现在,我已经追上一些了。”

宁玺看两个人的身影映在路灯下,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轻松感:“那我一回头,你不是就撞死了吗?”

行骋提高了音量:“那也行,我乐意。”

两个人闲逛吹风闹到凌晨,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风景还是那些,身边的人依旧没变。

好像时光只是偷走了摞成小山的试卷,而不是偷走了两个璀璨如星辰的少年。

行骋忽然想起那一年宁玺删掉的备忘录。

宁玺却像一时间心有灵犀般,掏出手机给他看。

他低声开口:“其实,去年我走了之后,也记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记得很清楚。”

哪怕他自己是一个连晚饭都会忘记去吃的人。

“留不住的太多了,我很念旧,行骋。”

宁玺继续说:“但只我会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迫不及待。”

夏夜晚风过,落了一片叶在行骋的肩头。

他低着头看宁玺的手机。

现在宁玺的备忘录上,全是新的。

关于行骋:

我不爱讲话,但喜欢和他讲话。(废话也讲)

他会收敛脾气了,表扬。

下雨了,他又不带伞,来蹭我的。

每天一杯奶,强壮中国人!(他好傻)

二十一岁生日礼物,是一个自己会走路的快递。

最后几句裏面,对行骋的代词,也由“他”变成了“你”。

球进了,你也望进了我。

你不可以为别人打架。

五月的夏风,它自北南下了,抱过我,又拥住你。

你总说想要成熟,其实,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善良又勇敢的大男孩。

和你,跌跌撞撞地长大,还要,磨磨蹭蹭地变老。

行骋看到最后一条,小声地念了出来:“和你,跌跌撞撞地长大,还要,磨磨蹭蹭地变老。”

“已阅。”

说完,行骋凑近了些,张开双臂,似乎想忍着眼眶里的什么。

在单元楼楼道里,在他们留下过十余年回忆的阶梯上,行骋重复了一遍:“已阅。”

只要他们前路一致,那么他们的努力从来都与距离无关。

只想无忧无虑,只想“无法无天”。

小时候,天天拉着玩具飞机玩具枪在小区里窜来窜去的小屁孩弟弟,同经常在窗前趴着写题的他,往往成为鲜明对比,宁玺长大了一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明明就看着像两个世界的人,不知道怎么偏偏走在了一起。

十多年好漫长也好短暂。

年复一年,院里楼上花开花谢,春去秋来,小孩们换了一批又一批,石中的校服也又换了颜色和标志,然而,对于宁玺和行骋来说,世间变化再多,只要花还开,人还在,生活总有盼头和希望。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青春能再来一回,天天去给高三搬水的,翻墙的,为了球赛打架动粗的,还是行骋,而那个写着备忘录的,补课赚钱的,也还是宁玺。

他们的纸币爱心,一片一片,珍藏叠好,被藏在了岁月的衣兜之中。

有些事情,这辈子就那么一回,也只能在学校里做。

往后数年,行骋再想起当年在石中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数场战役,喊楼训练,以及每一块摔过的水泥地,每一张打过瞌睡的课桌,宁玺每一个被他观察过的侧脸……

总想说一句,青春万岁,三年无悔。

他和宁玺,此生也无悔。

其实寒假那一趟回北京之后,宁玺也给行骋回了一封信,直接寄的快递,放了一件自己的短袖,就是后来行骋穿去高考的那一件。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行骋:

你知道爱屋及乌是什么意思吗?

是因为你。

所以,我才看见了自己。

虽寥寥数语,但足以表达他的所有。

正如行骋书信里写的那般,时间数字也僵硬,唯有生命长短可衡量。

所谓的“重要”是什么感觉,从前的宁玺描述不清楚,只是觉得,行骋在篮球场上打球的时候,好像天气都要晴朗许多。

现在他能说清楚了。

时间太长,难以形容,一切只用两个人的名字概括就好。

高二三班,行骋,高三四班,宁玺。

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