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第五章 宁愿时光那么残忍

妈妈被送进手术室这天,天气很不好。

早上雾蒙蒙一片,不久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细雨绵绵,像化不开的愁。我和沈淮坐在医院安静的长廊椅子上,在左前方,“手术中”几个红色的大字牵动着我们的心。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中途每一次护士进出,我们俩的目光就很有默契地看向同一个方向。又过了十几分钟,有个小护士来跟我们核对家属名单。

“你们和我们院长是亲戚吗?”小护士问完家属资料上的一些问题,有些好奇地看着我和沈淮。

“不是啊,怎么了?”我有点意外她会这么说。

“不是啊,没什么!我们院长给徐璇女士安排了最好的医生和手术室呢,我还以为你们是院长的亲戚。”小护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可能是上次那位先生拜托了我们院长吧!”

“先生?什么样的先生?”我忍不住追问道。

“很年轻,听说姓闾丘,长得挺帅的。”小护士说完,就去忙了。

是方须臾吗?

我第一个想到了他。

闾丘这个姓氏这么特别,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了吧!

沈淮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想到了什么,喃喃地说道:“我说昨天怎么副院长还亲自来问候了我们,原来是有人打了招呼。蔚央,护士说的这位年轻的闾丘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嗯,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点点头,承认了。

沈淮又说了几句“世上还是好人多”“你得谢谢那个朋友”之类的话。

我一笑而过,内心细细麻麻的疼痛又如针孔般涌了出来。

一个小时后,开始有医生慌忙地出来,喊着要什么急救仪器。

“医生,我爱人是不是有危险?”沈淮上前拉住那个喊话的医生,焦急的神色溢于言表。

“不好意思,病人还在抢救,请你们耐心等待。”医生匆匆忙忙地和跑来的护士一起进去,不再理会沈淮。

“医生!医生!我爱人她……”沈淮想跟进去,却被关上的门阻隔在外,然后,又冲出来一个护士差点与沈淮撞上。

我站起来,着急地看着沈淮。沈淮不敢再添乱,乖乖地回到长椅这边。他没心情坐下,慌张地看着手术室大门。

“沈叔叔,没事的,妈妈和宝宝都一定会没事的。”我强装镇定地安慰他,其实内心裏比他还害怕。

等待的时间异常煎熬,异常漫长。

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到现在。

突然,红色的“手术中”几个字暗了下去,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一行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出来。

我看到走在前面的主治医生满手鲜血,额头密布汗珠。

“医生,医生,我妈妈怎么样?”我和沈淮一起迎上去,我先沈淮一步问出口,沈淮眼巴巴地看着医生,如临审判。

医生看向身后,我们看到一个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婴儿经过简单的清洗,被裹在纯白色的布里,似乎是睡着了。

然后,我看到妈妈被推了出来,白色的被单盖住了她的整个身体,包括头部。

“我们尽力了。”

医生说完这句话,没有看我们,就往一边走去。

“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五分二十八秒。另外,婴儿体质很弱,先送去保温室,注意24小时观察。”有医生吩咐道。

护士应了一声,望了一眼我和沈淮,匆匆离去。

“阿璇!阿璇啊!”

沈淮的悲鸣声响彻在医院长廊,我看到他整个人直直地向妈妈的推车扑过去,喊声里的充满绝望和凄楚,让我不忍心去看,我死死地握紧拳头,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剩下的几个护士看到这种场面,也不禁红了眼眶。

“请节哀顺变。”一个医生朝我们鞠了一躬。

我哽咽着,回了一声“谢谢”。

沈淮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和妈妈最后的相聚时间。

负责推推车的医务人员,看到沈淮这样,为难地对视了几秒,还是回避了。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一步步故作坚强地往走廊前面走,身后是沈淮锥心的哭喊声。

我想起了六岁那年夏天。

方崇衍和妈妈在家将东西摔得稀巴烂,我躲在门后很害怕,不敢出去,从门缝中看到他们吵架,他们拉扯,喊着离婚。

方崇衍说了一句“我不回来了”,然后冲出家门,直到晚上,他也没回来。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石像,到天黑她才转动着眼珠子,进去厨房,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面和一小块蛋糕,喊我吃饭。

烛光里,妈妈对着笑着,可是她的脸上流着眼泪。

那一天,是我生日。

我不想妈妈那么难过,我说,我不过生日了。

后来,一到我过生日,妈妈就会流泪。

是的,除去两个人对着点满蜡烛的蛋糕显得凄凉,生日这天还提醒着我们,方崇衍的离去和他们婚姻的破灭。

所以,我再也没过过生日。

直到妈妈认识沈淮,沈淮执意要每年为我庆祝生日,我明确表示拒绝。后来沈淮只好尊重我的意思,不会大肆操办,只是每到那一天,就全家一起出门吃顿大餐。

只是,以后这顿饭恐怕都不会有了。

给七月发了条短信后,我先去看妈妈,看着那一具冰冷的身体,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要完成妈妈没有完成的心愿,可我的眼泪,一直流啊,流啊,似乎永远流不尽……

沈淮因为伤心过度晕过去了,我在病房照顾了他一会儿,然后去保温室,透过玻璃,我看到12号的婴儿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婴儿没有名字,只标了性别,上面的牌子写着妈妈的名字——徐璇。

那个新生的生命,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不知道,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她,同样静静地躺在一张病床上,永远不会睁开眼,再看看这个世界。

爱的延续,是以死亡为代价。

“嘿……你好吗?”我趴在玻璃窗上,朝上面哈着热气,轻声问候裏面那个小生命。

她睡得很安宁,由于早产,她还戴着氧气罩。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在氧气罩内均匀地呼吸着。

“小家伙……我是你姐姐方蔚央,你爸爸叫沈淮,你妈妈叫徐璇,你要记得她,她用生命换来了你……”我像个傻子一样呓语着。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她小小的脚蹬了一下,眼皮微微动了动。

我心裏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当然会记得,她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和姐姐。”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回头看到了七月。她走上前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保温室内的小生命。那种温柔宠爱的目光,让我心底一惊。

七月像曾经我陪伴她一样,陪我和沈淮处理了妈妈的后事。

从清晨到日暮,从奔波到劳碌,这场春雨缠缠绵绵地、不停息地下了一个星期。

我发现,我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此时我才懂得,人悲伤到一定程度,是流不出泪的。

在我的建议下,沈淮将妈妈的骨灰埋在了庄奶奶所在的墓园。我想,这样一来,妈妈和庄奶奶就可以互相有个伴了。

那个新生的小家伙,沈淮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沈念璇。

沈念璇,念璇。

那些死去的亲人,她们永远存于活着的亲人心中,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