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文卷

秋来又秋去,千千片红叶凝聚成一个秋天的童话。

我跟芬妮徜徉在童话里,不肯走出来。

“怎么样?我的身材恢复得不错吧?”

芬妮笑盈盈地望着我。

“还不错,都快比我瘦了。”

我挽着芬妮的手臂,踩着满地的落叶,传来声声脆响。

“好久没见面了,你这段时间都忙什么?气色都不如原来了。”

“前一段,我爸妈来住了一段,刚走。”

我拾起飘落在芬妮肩头的秋叶,仔细地看。

“男朋友怎么样了?还说跟我们家可儿订娃娃亲呢,你可得抓紧啊。”

“快了,”我笑起来,笑得仓皇无力,“明年应该有了吧,老天不能再这么对我。”

“哎,咏健怎么样了?好久没他消息。”我突然想起咏健,用了另一种情绪。

“咦,他还问起你呢。最近,他可惨了……”

“怎么了?”

“前一段,他以前的女朋友离了婚又来找他了,还带着个孩子。”

“那咏健呢,他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他那么没主见的一个人,当然是照单全收啦。他可惨了,后爸也不好当啊。再说了,当初怎么不找他,离了婚了找他来了,什么人啊……”

“你见过那个女的?”

“没有,听我姐说长得特丑,下巴上还有颗黑痣,可能是咏健最丑的一个女朋友,而且还比咏健大四岁呢!”

“比咏健还大四岁?那不都快四十了?”我吃惊地睨着芬妮。

“说的就是啊,也不知咏健图什么?现在这离婚的倒是都好找,还都能找着未婚的。前一段,我一同事离婚了,跟我一样大,我还劝她半天呢,没想到昨天人家又结婚了,还找了一个年龄比她小三岁的未婚的。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真不可思议!”

“唉,我现在要是个离婚的,多好!没准就有人找我了。我可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找不着了。”我落寞地瞥向前方。

“可能我们都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芬妮淡淡地回应我,“现在比我岁数还小的同事,都在外边有外遇,找有钱的傍着。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根本不相信。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原来是‘男的不坏,女的不爱’,现在是‘女的不坏,男的不爱!’真是可笑!”

“那些女孩儿会把握机会呗,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陪人上床算什么,她们还觉得自己赚了呢。就算怀了孕,做一无痛人流,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的。跟这些女孩儿相比,我们都成上一代人了。可就是这样的女孩儿才有吸引力。自己的女朋友被这么多人追着,最后就他追到手了,那才有价值呢。你看那些明星,谁都知道是妓|女,可那些钻石王老五还拼了命地追着。你觉得可笑,他们还觉得物有所值呢。原来钧雨分手时说我太传统太保守,我还不理解呢,女孩儿传统保守有什么不好?现在我明白了。”

“瑞君,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儿将来一定会幸福的!不要看现在,看以后!”芬妮攥住我的手,热腾腾的。

感谢芬妮的预言。我想,麦子经过阳光和雨水的培育,应该都会有一场丰收吧。

“真看不出来像咏健这样的还有不少女朋友。你说他怎么不挑啊,美丑他都要啊?”我又把话题扯到咏健身上。

“其实,我觉着咏健是那种看起来特老实,实际上挺花的那种,特会哄女孩儿,不然,当初我姐也不可能跟他。不过,像咏健这种人啊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老公。我姐跟他分开也没错。像咏健这样的,就得找个能制住他的。没准那女的能把他制住?”

“咏健花吗?我倒没看出来。他就是挺能说的,挺会逗女孩儿开心的。我总觉得他应该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吧?”

“有贼心就有可能有贼胆,反正听我姐说,他以前也交过不少女朋友。”芬妮说得很笃定,令人无法忽略,“不过我就是奇怪,既然他现在有女朋友了怎么还见介绍的啊?好像谁给他介绍他还都去。”

“是吗?那他会不会对那个女的不满意?毕竟又是离婚又有孩子。”我坚信自己的判断。

“也没准。反正我觉得他们俩也成不了。可能咏健也是心软,不忍心拒绝吧。”芬妮说到了我心坎里。

“哎,你说咏健为什么不适合当老公啊?我看他脾气倒挺好的。”我放慢了语速,等待芬妮的回应。

“他就是脾气太好了,谁都可以当他是倾诉对象,谁的忙他都爱帮,对谁都特热心,尤其是对女孩儿。这要是朋友,你觉得挺好的,可要是你老公,你还不气死……”

我扔掉了手中的落叶,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

“死如秋叶之静美。”

凉意缓缓笼罩天地,我跟芬妮走入一家别致的西餐厅。

我们把披萨切成了八块,准备一人消灭四块。

“哎,芬妮,你姐怎么样了?还跟网友好着吗?”

“别提了,说起这件事我就生气。那个网友根本不是单身,他是已婚的。”

“什么?你姐怎么不了解清楚,那现在怎么办?”

“可我姐说那人会离的,我看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说那男的是依父母之命结的婚,他不喜欢他老婆,说没感情,一直想离婚,可他老婆不同意。我看他就是个骗子。我姐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让个网友给骗了。”

“那你爸妈知道了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还不得疯了。我爸那脾气非跟我姐闹不可。幸好我姐不跟父母住,她的事别人也管不了。”

“你们俩真是太不一样了。你姐可别惹祸上身,最后弄得自己痛苦。”

“这我倒不担心,我姐承受力特强,我看什么事也难不倒她,每次跟男朋友分手,都跟没事似的,这点我倒是真佩服她。只是我担心那人是骗子,把她的钱骗了。”

“那人你见过吗?”

“见过照片,一般人,长得也不怎么样。不过我姐也不挑长相,她老说那人有才,还会写诗,出过两本书。”

“唉,其实像你姐这样也好,至少感情上从来不受伤,想干吗就干吗。你说她怎么会那么坚强?她跟你完全两个性格。”

“她可能像我爸,我像我妈。你说我姐条件那么好,却跟了个已婚网友?劝都没法劝,还告我她一定会成功。我真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真是不敢想……”

秋天裏到底蕴藏多少个童话?

红叶一片追着一片,在天空袅袅起舞,落下一场淡淡的哀愁。

经过了一次不太正式的面试,我去了一家保健品公司。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别人推销保健品,无聊又无趣的一份工作!

不知为什么明知无聊又无趣仍要去做,只是那天面试后出门碰到了咏健,他的公司就在对面。那天咏健载我回家。只是这样,我们成了近邻。

换了公司以后,我开始不断地见到咏健,我们经常一起吃饭,其实也不是经常,应该是偶尔吧。

咏健比以前胖了一点,跟他越发熟了,我叫他胖子。

那晚,忘了什么理由,我们在一起吃杭州菜。

我点了老鸭煲,这是钧雨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我还记得他把金黄的汤汁送到我嘴裏的醇醇浓香。

此刻,那滋味在记忆里发酵,变成一种绝望的美好。

“你怎么点这个?多难吃啊,我就不喜欢。”咏健皱起眉头。

“我是杭州人啊,这可是杭州的招牌菜。”我瞪大眼睛看着咏健。

“差点忘了你是杭州人,怎么看你都像个北京女孩儿。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小家碧玉啊?”

“我这是南方人的外表,北方人的性格,多难得啊!”

我微笑莞尔,咏健拿我没办法。

“哎,你怎么到现在还是单身啊?看你长得也不差嘛。”

“遇不到好人啊——”我故意拖长音,像是在叹气。

“前一段你不是还在相亲嘛。怎么,没一个看上的?还是人家没看上你啊?”咏健脸上挤出坏笑。

“条件差的我看不上,条件好的看不上我。你应该也深有体会吧。”

“我哪适合相亲啊,这介绍的,必须外表过硬,我长得又不漂亮,跟你没法比。我还是适合自己认识。哎,我问你,你不会就钧雨一个男朋友吧?”

咏健笑起来眼睛会眯起来。我仔细看他,觉得像崔永元。

“是啊,我就谈了一次恋爱。”我的脑子飞快滑过钧雨和张慨的名字,最后只留下钧雨的名字。

“不会吧,那你也太可怜了。大好的青春都被你浪费了。”

“是啊,我的青春都白过了,那你快给我介绍啊。你身边没什么优秀的人吗?”

“我身边优秀的太多了,我是混得最差的了。我们同学现在好多都做到公司老总了,还个个都是钻石王老五。”咏健的脸上一半羡慕,一半夸张的。

“那太好了!赶紧给我介绍啊!”我也跟着表情夸张起来。

“那不行,他们怎么可能看上你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就那么差吗?”我面露微愠。

“根本不适合,你想都别想。再说了,我一大老爷们儿管这事?我是开不了口。得了,你还是自己认识吧。看你也不是内向的人啊,我就不信你自己认识不了什么人。”

“算了,真没劲。”我的五官侉下来。

“哟,不高兴了,我逗你呢。我哪能不管你啊,那也得找机会啊,等有合适的我一定给你介绍。”咏健拉长音微笑着。

该死的咏健,我在心裏骂他,可面上的僵硬却早已化开了,“你可真够讨厌的!那说说你交过的女朋友吧。到底交过几个?”

“我可太多了,都数不过来了。”咏健仰起得意的脸。

“你别臭美了,就你长那么难看,谁看上你啊?”

“我虽不英俊,可我有魅力啊,女孩儿都愿意跟我在一块儿,有乐趣啊。”

“我才不信呢,没看出你有什么魅力,到底交了几个?”

“我算算啊。”咏健掰起手指头,“大概六个吧。就算六个吧。”

“别骗人了,我才不信呢。”

看着咏健掰手指头的样子,我笑成一团。

“那你交那么多女朋友,怎么都分手了?”

“各种原因都没成呗。”

“那你经过那么多次分手不伤心吗?”

“当然伤心,痛不欲生啊。”

“我怎么没看出来,看你整天乐呵呵的。”

“我那是掩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还会哭吗?男的不是都不哭吗?”

我想到了钧雨,因为他从来不哭。

“我是很少哭。小时候哭太多了,也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动不动就哭,院里小孩儿老欺负我,我那时候最小。长大了就很少哭了,印象中好像只有两回,一回是我奶奶去世,一回是大学毕业那会儿,哭了个唏里哗啦,可毕业后谁跟谁都再也不联系了,现在想起来都不知为什么哭成那样。”

我忍住笑,“你那是从众心理,不算,我说的是男女朋友分手。”

“那肯定不哭,会很伤心。”

“只有女的才会伤心呢,男的最多难受一个星期,女的恨不得要一年。”

脑子里又掠过钧雨的名字。

“谁说的,至少两星期吧。其实女的才无情呢,自古就有典故。”

“什么典故?”

“有一个叫‘扇坟’的典故,听说过吗?”我冲他摇头,咏健得意起来,“连这你都没听说啊,那我得给你讲讲。就是过去有个规定,这女的死了老公以后不能马上再嫁,必须等到死去老公的坟土干了以后才能嫁,所以就看到好多女的每天坐在坟边上扇坟,恨不得这坟马上干。你说这女的多无情啊。”

“哪来的典故?你编的吧?”

“我能现编吗?自古女人就有这传统。”

“那贞节牌坊你不说。”

“那是少数,扇坟的居多。”

“你别乐我了,哎,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啊?”

“没遇到合适的吧……”咏健沉吟了。

我也不再问了,我怕他说出那个带孩子的女友。我喜欢他现在的回答。我只当芬妮的消息是不确定的吧,甚至把芬妮的评价也一并抛到了脑后。

“哎,你上MSN吗?”我转了话题。

“偶尔上吧。”

“那你把我加上。”说着我就把Hotmail信箱写在了餐巾纸上。

咏健接过去,浮出笑意,“哎,你的字写得挺漂亮的,还真没看出来。”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这叫字如其人。”我白了咏健一眼。

“看你的外表还真没想到你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咏健认真地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啊?骂人不带脏字。”我的表情倏然一敛。

“这哪是骂人,我这是夸你字好。”

“听别人说你挺会甜言蜜语的,怎么在我面前净不说好话。”

“哟,生气了?你们女孩儿就小心眼儿。得,算我不会说话,想夸你吧还倒惹你生气了。”咏健似笑非笑地睨着我,“行了,我错了。成了吧?哎,我想起一笑话,讲给你听啊。”

我故意把头扭向窗外,低眉敛首的。

“哎,你听不听啊?”

“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我爱答不理的。

“有一天啊有一对夫妻要请客,他们做了好多菜来招待这位客人,有蒜苗、韭菜等等。客人吃得特高兴,夸这个菜好吃,说这蒜苗炒得有味,这韭菜更好,能壮阳。说着说着发现老婆没了,他们就到院子里找人,结果看见这老婆正把菜地里的蒜苗都拔了种韭菜呢……”

“哈哈……”笑声满满涌出,我刚刚紧绷好的脸一下子化开了,我笑到肚子痛。

跟咏健在一起,竟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用想话题,不用顾吃相,不用做淑女状,这是咏健的魅力吗?

这个总是喜欢目不转睛看我的男人,竟有几分与钧雨初初相识时的真挚目光。

我喜欢跟咏健一起吃饭,喜欢跟他聊天,喜欢坐他的车,喜欢打他的肚子,喜欢捉弄他,喜欢……

是喜欢,不是爱,幸好是这样,我安慰自己。

细雨霏霏,漫天氤氲,因为来得匆匆,所以没有带伞。

打不到出租车,也跑不到公车站,我躲在雨帘后,不知所措。

雨丝一条条把我捆绑住,就在我无法脱身时,那天,竟意外地碰到了咏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常常能够相见,就是一种幸福了。

“咏健,咏健,是我——”

我兴奋得发哽的声音从喉咙里忐忑而出,像个羞涩的小女孩儿。

那辆银灰色的车子像磁石般靠过来了。

我在咏健的车里尽情呼吸幸福泛漫出的气味,嘴边噙着一朵满足的微笑。

“傻乐什么?”咏健不解地看看我。

“下雨了,开心啊!”

我只看着窗外,雨丝缱绻依恋地滑过车窗,像永不餍足的吻。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揣怀喜悦,没有人知道我正怀抱着一份爱恋的秘密。甚至连芬妮我都隐瞒了。

“下雨有什么好开心的?我可惨了,明天又得洗车了。”

“哎,咏健,你手腕上怎么有块刀疤啊?以前怎么没看见。”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好奇。

“早就有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骨折动的手术。”

“为谁打架啊?”

“什么打架,想什么呢?”

“不是为了某人打架,难道还是自杀啊?”我打趣道。

“我那是车祸,你怎么就知道瞎分析。”咏健认真地看着前方,雨丝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像我这样的,也是别人为我打架,为我自杀。”

“嚯,吹牛不上税啊。”

我但笑不语地看着雨刷在我们之间欢快地摇摆。

“哎,咏健,你怎么从来不|穿西装啊?”

我试图想象如果咏健换上钧雨的装束会否是另一番模样?

咏健不解地看了看我,“干吗非得穿西装啊?多难受啊。再戴条领带,我这一天都甭活了。”

“可男的穿西装精神啊,你再把眼镜摘了,没准就能有艳遇了。”

我俏皮地看着咏健。

“我艳遇够多了,我不靠这个。再说,这男的外表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有没有内容。”

“我是说你穿一次我看看什么样。”

“你放心,将来参加你的婚礼我一定穿。”

“我的婚礼才不请你去呢。”我白了咏健一眼,转了话题,“哎,问你个脑筋急转弯吧。”

“说。”

“一个笨蛋十五年后会变成什么?”

“老笨蛋呗。”

“傻瓜,这是脑筋急转弯,你会不会转弯啊?再猜。”

“只能是老笨蛋,难道他又变聪明了?”

我大笑起来,“叫声好听的,我告你答案。”

“快说,你不说是吧,行,那咱就路边停了,你打车回吧。”

说着咏健打起了转向灯。

“别呀!你真够坏的,好吧,告诉你吧,答案是老板。”

“老板?怎么会呢?”

“真是笨死了,你太笨了。再问你一个,最了解猪的动物是什么?”

“最了解猪的动物?能是什么?那肯定是猪它妈啊。”

“真傻,是蜘蛛。笨蛋。”

“蜘蛛?”咏健笑着重复。

“再考你一个,你知道一头猪……”

“你怎么跟猪干上了。”

“讨厌,你听着呀,一头猪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跑,结果撞到一棵树上撞死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速度太快啊。”

“因为他不会脑筋急转弯!”我笑得前仰后合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全国人民都知道了,你竟然还不知道,你真是笨到家了。”

“你骂人啊,行,现在就靠边停。”

“讨厌,你敢,快好好开车。猪先生,警察在前面……”

“你这些题太没水平了,得,我考你一个吧,你要是能答上来……”咏健瞟了我一眼。

“怎么着?请客?”我眉开眼笑的。

“就知道吃,算了,知道你也没别的爱好,成,只要你能答上来,还真请你一顿。”

“快说。”

“一个人花5块钱买了一堆梨,买回家后,没人吃,他就让儿子再把这梨卖出去。结果这儿子把梨分成了三堆,每堆卖2块钱,共卖了6块钱,给他爸了。他爸不高兴了,说卖贵了,不能赚别人的钱,让他把多卖的那1块钱再还给买的那三人。这儿子就拿着1块钱回去还了。路上他看见卖冰棍的就忍不住花4毛钱买了一根冰棍,把剩下那6毛给那三人还回去了,每人还了2毛。这样那三人原来每人花2块钱买的梨,现在就变成1。8了。1。8乘3应该是5块4,再加上买冰棍那4毛,是5块8,可应该是6块啊,问你那2毛哪去了?”

“太复杂了,我都晕了。”我直直地看着咏健。

“傻了吧,答不出了吧?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想,想出来再告我。想不出来,那就没办法了,好不容易请你一回吧,你还不给我机会。”咏健怪腔怪调的。

“讨厌,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想知道吧,叫声好听的……”

“你快说呀……”我朝咏健的大腿捶过去。

“开车呢,别闹……”

雨丝像是感应到我们的欢笑,愈加快活地飞舞过来。

沐浴在黄昏微雨中的我,更像个快乐的孩子。

下车时,我把矇着雾气的车窗画上一个笑脸,送给咏健。

我快乐,因为你快乐!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那晚,我在MSN上看到咏健。我发现他用的名字是“Rain”。

咏健给我的答案是:共6块钱,6毛还给那三人了,剩下5块4。买冰棍的4毛钱并不是从6块里出的,而是从5块4中出的,这4毛是利润,5块4和4毛并不是相加的关系,是价格和利润的关系。

咏健骂我笨蛋,这次我没反驳。他本来就是比我聪明的。

那晚,又失眠了。

第一次为咏健失眠。好奇怪的感觉。

我翻来覆去想着那个隔着潮湿的薄雾我目送过去的蒙胧的背影。背影消失了,我都不肯离去。直到黑夜把我吞噬,再把我的睡眠掠走。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东西在体内蠢蠢欲动。不为别的,只为遇见。

爱,能不能遇见?

爱,要转几个弯才来?

夜不能寐。

爱,究竟在多远的未来?

秋雨过后的傍晚,凉意通通透透,叫人浑身舒爽。

看到了咏健的车乖巧地停在那里,就像看到了咏健圆圆的脸。我想拍拍它,再笑一笑。

我靠在街边的长椅上,逡巡着每片叶子缓缓落索的轨迹。就这样,想起了很早写给钧雨的一首诗。

叶子矜持

我是叶子,

在风中矜持,

不要那么快地将我吹落,

让我就这样在你面前飞舞。

我是叶子,

在水中矜持,

不要那么快地把我淹没,

让我就这样躺在你怀中。

思念鲜明如昨,说不清是对钧雨的思念,还是对过往美好情愫的思念。

何时,这种美好能再来?

树叶在风中尽情地摇摆,毫不犹豫;而树下的我,却像一只陀螺,找不到方向。我恍惚地拾起一片落叶,夹在记事本中。

刚发完一个短信,就看见咏健出现在写字楼门口。

“喂,那个胖子,这么晚,迟到五分钟。”我看到咏健,脸就笑开了。

咏健却自顾地朝前方走去,并没有听到。

我只好跑到他身后猛拍他一记,“喂,你往哪儿走啊,车在这边。”

咏健这才回过神来,“你吓死我了,你不会跟我打招呼啊。咦,我怎么记得我的车停这边啊,我一般都是停这边的……”

“你又犯病了,我都等你多长时间了,你迟到了还有理了。”我噘嘴埋怨。

“谁迟到了,是你早到。”咏健拿出车钥匙在我面前一晃,毫无表情地,“走吧。”

“瞧你这不情愿,别人要是有机会送我早就美得乐开花了。”

我迫不及待地坐到咏健身旁。

“我就不想惯你这毛病,你就希望跟公主似的,谁都宠着你。”

“谁跟公主似的,你怎么骂人不带脏字。”

我做出生气的表情。咏健却并不理会,自顾绑好安全带。

就在汽车将要发动,我还在噘嘴的空当儿,一个电话恰好打来了。咏健用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我听得小心翼翼、浑身颤栗。

“呀,是你呀小家伙,今天功课做完了吗?……还没呢,那要快点做啊。唐诗背了吗?昨天叔叔教的那首忘了吗?……没忘啊,那咱们一起背一遍好不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太棒了!背得真好!叔叔一定奖励你!……好,今天不行,叔叔有点事,明天吧,明天叔叔请你吃麦当劳……对,妈妈也去,一起去。……好,叔叔要开车了,快做功课去吧。Bye-Bye!”

我猜出了打电话的人,所以我没问。

咏健也不解释,他沉默着发动了汽车,我沉默着想到了甜甜。我们又一起沉默着把目光投向灰蒙蒙的远方。

音乐开始在车里不安地梭巡,我轻轻摇下车窗,露出一条缝隙,给它放生。

“哎,不是明天送你回家吗?怎么改今天了?”

咏健将音乐稍稍调小。

“少讨厌,当然是今天了,昨天我帮你翻译的合同,说好今天送我回家,你什么记性!”

我不依不饶地睨着咏健,借机把刚才憋在心裏的闷气呼了出来。

“你这人太小气,帮我看个合同还得加条件。”

咏健划着方向盘,就是不看我。

“送我回家还算条件?告诉你,还欠我一顿饭呢,另挑时间。哎,最近我还真发现一个吃日本料理的地儿不错,你得请我吃啊。”

“哎——,我凭什么请你啊,我该你的欠你的?”

从来没看到咏健这么不耐烦的样子。我一时被噎住。

不就是请顿饭吗?用得着配合这样的表情?

这个沉默的空当儿,我在想:即使这么一个渺小的愿望,此刻也变成一种奢侈了。那么,还谈何其他更大的愿望?

太阳黯淡下去,心情也跟着黯淡下去。

咏健瞄了我一眼,继续说:“我说你怎么就知道吃啊?不过我也奇怪,你这么能吃怎么还不胖啊?”

“谁像你喝凉水都长肉。”我咬牙切齿地回道。

我们再一次沉默。

我把车窗彻底摇下,把车里的闷空气通通释放出去。

立刻,一股风冷嗖嗖地往身上钻。

“快关上窗,别感冒了。”咏健捌过头来看我,“哎,到底走哪条路啊?”

“你是司机,当然你带路啦,我们家你知道啊。”

我捌过去头去看窗外。旁边车窗里的男女正在莫名地欢笑。

“那就走长安街吧,没人带你看天安门吧?今儿我带你看看天安门。”

咏健说话有了情绪。

“好啊。”我一半平静,一半渴望。

窗外,风景在快速地移动,一片模糊、斑驳。

没走多远,咏健变了口气,“坏了,不应该走这条路。”

“怎么啦?”

“你没看见前面堵车啊。”

“堵就堵吧,反正晚上也没事。”

“那是你没事,我可一堆事。”

“你都忙些什么事?说我听听。”

“事儿太多了,晚上我们一帮哥们儿经常约着跑步,然后一块儿吃饭,吃完饭回家再干点白天没做完的工作。这就十点多了,我还得玩会儿小强填字,再上上网。洗完澡躺床上我还得看看碟,看到一两点钟才能睡。”

“你还玩小强填字呢?你都多大了?”我笑笑。

“大人也可以玩啊,玩这个特锻炼脑子,我都做完好几本了。回头我把做完的带你一本,你可以擦掉重新做。”

“你别乐我了……”我的脸笑开了。

“哎,别乐了,有什么好笑的。”

咏健越是正经,我越是想笑。

从那次我知道,咏健喜欢看碟。而我是喜欢阅读的。他总试图把内容怪怪的盘片塞给我,我总告诉他最近又有了值得一读的新书。我喜欢在柔和的光线下,嗅闻那一页页随手翻出的几缕书香。最不能接受自己喜欢的人物赤|裸裸地出现在电视画面里。我宁愿想象,不愿失望。

“呀,你车上还有一本新台曆呢,太好了,我拿走了。”

我把台曆把在手中,不肯放。

“哎,不行,这可不能拿走,这是我女朋友送的。”咏健很小声地说。

“那我更得拿了,你就说被一个漂亮女孩儿拿走了。”

“那哪儿行,真不行,她还不得找我拼命,你就饶了我吧。这样吧,除了这本台曆,我车上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拿走。这总行了吧?”

咏健求饶似的看我。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做出要大肆掠夺的架势。

“哎——,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这儿还有一本台曆,那,给你。”

“这还差不多。”我接过台曆,不忍再逗他。

“喂,你怎么那么厉害,你这样可把男的都吓跑了。”

“我还厉害?我怎么厉害了?”

我向咏健靠过来。

“哎——,我开车呢,别闹,快看,快看,天安门——”

我马上扭转头,迎着一层淡淡的薄荷色,我看到了浸润在流丽光彩中的天安门,红色的砖墙、汉白玉的桥在夜色的掩映下,散出若隐若现的暧暧光辉。从不曾领略过的一种美从夜色中倾囊而出,我痴痴地贪婪地望着,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新买了许多特别款式的耳环,每天都在更换。

镜中的我,脸上有了一点点妃色。

心中那个蠢蠢欲动的东西每天都在膨胀。我雀跃欲动。仍是为了遇见!

我像一棵树慎重开满了花,等待一个人的手温柔地抚慰。

夜不能寐——不是因为曾经的失去,而是因为即将的拥有。

我仔细聆听,听见风来自碧绿的山谷,山谷里有我深情的歌唱!

从热腾腾的健身房出来,我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

独自走在夜行的路上,我竟觉不出太多的孤单。

——好似真的痊愈了!

我摸着并不疼痛的胸口,有种大病初愈的喜悦。

就在这个接近幸福的状态里,我收到了芬妮的短信:

玩个心理游戏,把日字加一笔变成另外一个字,送给我。记住是送给我的哟,要想清楚喔,只能送一个字,用短信立刻把你想到的第一个字发给我。

我不假思索地回过去一个“田”字。

芬妮马上回应我:

请看答案:田——最可信赖的人;目——最爱的人;由——最可能成老公(老婆)的人;电——最崇拜的人;旧——普通朋友;甲——最爱你的人;申——不可能的人;旦——最喜欢的人;白——最想做|爱的人。

“还挺准的啊!哈哈!”

相信芬妮也在那头会心地笑呢。

紧接着,我就把同样的短信转发给了咏健。一路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再次抚住胸口,它竟然在沉笃笃地跳动!

打开家门的一瞬,我收到了咏健的回复——

一个“旦”字。

迫不及待地重温了一遍答案:

旦——最喜欢的人!

我也像芬妮一样会心地笑了。

一条无厘头的短信、一个妥帖恰好的回复,包裹了一切的落寞、焦虑与孤寂。

那夜,我心满意足地入睡。

夜晚,终成令人期待的事了!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咏健的消息。

今晚,什么都不想,只想失眠不要再来,只想安心地睡一觉。

正要关手机,短信就窜出来,吓我一跳。

一对夫妻去旅行,一人雇了一头驴。妻子的驴要偷懒,妻子指着驴说:“第一次。”没多久,驴又要偷懒,妻子对驴说:“第二次。”驴是不长记性的,当它第三次要偷懒时,妻子直接拿出枪把驴给毙了。有人对丈夫说:“你老婆太残忍了,你怎么能和她过到金婚的?”丈夫说:“我也觉得不合适,就去责备她,她指着我说:第一次。”

我仓促一笑。是同事发来的,竟然不是咏健。

不甘心地,我抓起了电话。

“没睡吧,是我。”

“没呢,正看书呢。”

咏健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像从我的面前传来。

“我以为你在玩小强填字呢。”

“对了,我还说送你一本呢,老忘,下次给你。你也做做,挺锻炼脑子的。”咏健认真地说。

我想笑,没有力气,“没什么事,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你怎么叫我魔鬼啊?”

“我什么时候叫你魔鬼了?我是说你像魔鬼。”

“讨厌!到底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看你对我张牙舞爪的,特像魔鬼。”

“我是女孩儿啊,哪儿有你这么说我的。”

“怎么,你还会生气啊,你不是男孩儿吗?什么时候变成女孩儿了?”

“我真生气了,你必须给我讲个笑话,不然,一个晚上我都诅咒你。”

“你够恶的,我没什么笑话。”

“你是不是男人啊?别人一张口就是笑话,而且满肚子都是笑话。”

“别人坏啊,我善良啊,我怕你学坏,我这儿都是儿童不宜的。”

“那也得说。”

“那好吧,就说一个。从前,有一个人叫喜定。”

“哪有叫这名的?”我乐了。

“你听我说啊。从前有一个人叫喜定。有一天晚上没回家,他老婆特着急。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没回来,他老婆就到处问:‘喜定,喜定,看见喜定没有?’正好喜定他爸在洗脸,她又过去问:‘喜定,喜定……’他爸就急了……”

“哈哈哈……”握着电话线,我笑成了一只蜗牛。

“乐吧。那再给你讲一个。有一天,胡萝卜会见客户,她恭敬地递上名片,客户看了看名片,问:‘你怎么改叫高丽参了?’胡萝卜小腰一挺,说:‘人家哈韩了嘛!’”

笑声滚滚泛漫,从电话线这头传到那头。接着,空气变暖了,我的小屋有了最快乐的温度。

秋天的重庆乱糟糟的,这是我换公司后第一次出差,也是我第一次到重庆。

不喜欢这座城市,却偶然发现这裏有各式各样的茶叶。

咏健喜欢喝茶的呀!

我欣喜地买了奇奇怪怪的一堆:薄荷叶、胖大海、胶股兰、金银花、槐花、菊花、茄花、柠檬片……听销售小姐说它们的功用是减肥、降压、清火、缓解疲劳等等,太好了!全部适合咏健!我用了一晚上时间,将它们重新包装,贴上标签,写上功效。

从重庆一回来我就约咏健吃晚饭,第一次我主动大胆地对咏健邀约!这个狼狈尴尬的第一次,现在想来都有点回首不堪。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尽量把话说得自然。

“今天还真不成,今晚约人了。”

咏健的声音从电话传出来有些陌生。

“约什么人了?女朋友?”我开始面露微愠。

“不是,是我约了人跑步,早约好的。”

“跟什么人跑步啊?男的?女的?”我很烦地一直追问。

“男的,都是男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几个哥们儿约好每星期都要跑步,我都好几次没去了。”

我听出了咏健的严肃,我只好拿自己开玩笑:“有没有帅的,介绍给我呀。”

“都是大胖子,你能看得上吗?”

“比你还胖?”

“那是,跟他们比我都算苗条的了。”

“那你们几点跑啊?我能参加吗?”

“七点钟吧,你是女的,我们不招女队员。”

“讨厌!”我仍不放电话,“那这样吧,我现在过去找你一趟。”

“什么事啊?”咏健的声音怪怪的。

“当然有事啦,挂了啊。”

我不等咏健回答就挂了电话。

我这是怎么了?神经病吧!我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犹豫起来。四周环顾了一下,我拿起了纸笔:

谢欣,我有点事,先走一会儿,有什么情况替我盯着点。谢了!

我写了一张便条塞给正在打电话的同事谢欣。她会意地冲我一笑。我便匆匆下了楼。

从我的公司到咏健公司只需穿越一条马路,我却花了二十分钟:十分钟用来对抗自己的犹豫,十分钟用来走路。

提着一大包茶叶走在路上,我只觉得自己和手捧鲜花的马路求爱者一样,FOOL。

忘记了是怎样举步维艰地走到咏健面前。我只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再镇定。

“那,这个给你。”我面无表情地把口袋递过去,故作轻松地。

“什么呀?”咏健并没有接。

“茶叶啊。”我有点尴尬了。

咏健接过去,打开口袋,“这都是什么茶?我只喝铁观音。你快拿回去吧。”

十秒钟不到,袋子又回到了我手上。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啊?”

“我……”一张热切的脸忽地冻结了,我无语凝噎。

“没别的事吧,我这边还一堆事呢。”

咏健心不在焉的表情更令我难受了。

“……那我走了。”

扭过头我就走了。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我怕眼泪不受控制地跑出来。

推开大门,我头重脚轻地走出去,风再大些,就可以将我吹倒了。

我吃力地跑起来,一路都在膨胀自己的坚强。

我越跑越快,就在肚子痛到不能再跑时,我的泪倏然而落,不是为了咏健,只为了自己不堪一击的软弱。

第二天,我把茶叶分给了每一个同事,他们开心地冲我笑,我也笑着回应他们。

“哎,瑞君,还忘了问你重庆好玩吗?”就连跟我比较要好的谢欣也没看出其中的端倪。中午时分,她拿着盒饭跟我挤在一起吃。

“没什么好玩的,再说出差还能玩什么。”我没有一点儿情绪,吃饭像是在受罪。

“也是,在这个公司出差想想也没什么乐趣。”

烫着大|波浪卷发的谢欣比我大五岁,刚来我们公司一个月,因为年纪相仿我们还算聊得来。我知道她对我们公司年轻人少得可怜的现状很是不满。

“喂,瑞君,今儿情绪不高啊。对了,我还一直没问你的个人问题呢。正好今儿中午没人咱们聊聊吧。”谢欣满怀热情地看着我。

“你不是知道我没有朋友嘛,怎么,想给我介绍?”对这个话题我越来越敏感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要给你介绍啊。”谢欣干脆放下盒饭挨着我坐下,“还真让你说中了。其实我早想帮你介绍了,看你条件这么好,哪能让你白白浪费青春啊。可惜一直没合适的,要不太老,要不就太小。结果昨天我老公跟我说了一人,是他同事的一个朋友,我听着条件挺好的。北京人,三十岁,身高一米八,研究生,长得特精神。怎么样,想不想见见?”

“这么好条件,人家能看上我吗?”我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怎么那么没自信啊,先见见再说呗。你现在这岁数正是找的时候,再晚点等二十八九了可不好找了。我是过来人,可得给你提个醒。我是二十九结的,可费死劲了。托了好多人才介绍成。”谢欣表情认真地说着。

“可我对介绍的一点儿没感觉。”

“感觉是靠培养的嘛,刚开始我对我老公也没感觉,但处着处着就好了。你呀,就听我的吧。先见见。”

看着谢欣的一脸热忱,我也下了决心,“好吧,那你来安排。”

“那我就把你手机告诉他了,你们直接联系,先见一面再说。不行,再找呗。”

“嗯……”

说着说着,同事们陆续走了进来,我们的对话就此打住了。

记事本里的叶子已黄得透明了。

打开它,如同打开我的心脏。没有知觉的疼痛。

叶子凋落了。因为我的收藏,我盼着它没有真正地死去。

时间,蒸发掉了它的光泽、莹润和柔软。我却仍能在阳光下看到它美仑美奂又有些零乱不堪的脉络。

生前,它一定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呈现它的完美。

可就在它最完满的那一刻,它却凋落了。

从翠绿到金黄,从柔软到坚强,它的一生完成了最完美的蜕变。

我细致地为它的短暂的美丽忧伤起来。我是了解那份苦难的,因为——我是叶子。

天黑得越来越早,才六点钟已看不到树叶的任何摇摆了。

窗外,月亮正看着我,投过来苍白的微笑。

晚餐没有着落,我靠在办公桌上,懒得回家。

“铃……”电话闪出红色的光。

任何声音在静默中听来都是刺耳。

“喂,瑞君,我在咏健这儿呢,你过来吧,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芬妮的声音明快入耳。

“我……我还要加班呢。”我有些怔忡。

“加什么班呀,快过来吧,我们等你。”

“……那好吧。”

放下电话,我呆坐了五秒钟。五秒钟之后,我就把刚才的犹豫全抛到了脑后。我冲进衞生间,涂了点唇膏,梳理了一下头发,飞速冲出了写字楼。

为了遇见,我从不犹豫。

山谷里的歌声,白天依旧会飘渺传来。

芬妮一身素白地站在我面前,像一朵欢然开放的水仙。我则一身纯黑地从头到脚,像个巫婆。

“哟,怎么又是一身黑啊,你穿衣服怎么老这个风格啊?咱能不能换换?让我看着也舒服点儿。”

咏健一见我就嬉皮笑脸地打花腔,似乎并没有察觉我还在生他的气。

我瞪了他一眼,“哎,你能不能不跟我说话,以后我不主动跟你说话,你也别理我。”

“呵,你当我愿意理你呢。”咏健以牙还牙地。

“瞧你们俩,怎么一见面就掐啊?”芬妮赶快插|进来,“来来,吃点儿葡萄,刚洗的。”

我转向芬妮,抓起一颗填嘴裏,“你怎么跑他这儿来了?”

“今天正好到这边买东西,等车的时候就碰见他了,我想就顺便坐他的车回家吧,正好咱们也好久没聚了,再顺便吃个饭吧。谁让你们俩单位离那么近。”

芬妮头发长长了,神采奕奕的。

“可儿呢?”

“我婆婆看着呢。”

我看着芬妮浑圆的胳膊,忍不住抚了抚,“喂,你可长肉了,不过还是很嫩啊。”

“那我也摸一下。”咏健也跟着我抚了抚芬妮的胳膊。

“喂,谁让你摸了,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我迅速打掉咏健的手。芬妮只顾笑。

“芬妮还没说话呢,你着什么急啊?”

“想趁机占便宜啊,那可不成。”我跟芬妮一对视,笑得更厉害。

“你不知道啊,我就是喜欢芬妮。”咏健故意气我的样子。

“可惜你晚了一步,人家芬妮有老公了。”

“那我也不怕,我还能抢回来。”

“你们俩别乐我了。我可笑得肚子疼了。”芬妮这才插话。

“那今晚谁请客啊?”我又瞟向咏健,大口吃着葡萄。

“我请吧,不能老蹭咏健的啊。”芬妮笑吟吟的。

“那我可不去。”我故意拉长脸。

“我请你就去啊?什么意思嘛。好像我该你的。你这孩子真够招人烦的。喂,你给我留点儿,别都吃了,这可是别人专门给我买的。我还没吃呢。”咏健简直把葡萄看成了珍珠。

“你当我稀得吃啊。”我把葡萄皮故意丢到咏健胳膊上,绷不住地笑起来。

“你这孩子忒讨厌了。”说着咏健就要把葡萄皮放到我衣领里。

“好啊,你还敢上手,反了你了。”我抓着咏健的手腕,就快跟他打起来。

“芬妮,你还不管管她,越来越不像话了。”

“你们俩在一块儿我就想乐,咏健你可真是好脾气。”芬妮看着咏健的滑稽样也笑了。

“他也就剩这一个优点了。”我甩开咏健的手,促狭地。

“瑞君,你还就得找个像咏健这么脾气好的,你好天天欺负他。在家我都不敢这么逗大明,他准急了。”

“不会吧,大明脾气挺好的呀。”我对芬妮说。

“他脾气可大了,你是没看出来。”芬妮转向咏健,“走吧,咱们还吃不吃饭了。”

我也转向咏健,但笑不语。

“说吧,想吃什么?”咏健始终笑眯眯的,最受不了他这种脸上从来不生气的表情。

“日本料理吧。”我也学他笑眯眯的。

“怎么又是日本料理啊?又贵又不好吃,咱能不能吃点热闹点儿的。”咏健央求说。

“那不行,就日本料理了。你不请是吧?”我挽起芬妮的手臂,靠向咏健,“你请不请啊?”

“喂,你要干吗?别挨我这么近。”咏健吓得往后躲。

“你看咏健脸都红了。瑞君,你就别欺负他了。”

“那快走吧,我可饿死了,好几天没改善伙食了。哎,咏健,你可得把钱带够啊……”

咏健忽然地冲我扑过来,似抱非抱地用手臂箍住我的双肩,再轻轻捶一拳,“你这家伙真是气死我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就这样当着芬妮的面,咏健似抱非抱地拥住我。那一刻,我呆住了,浑身每根汗毛孔都直竖起来,脸即刻就灼烧开。那次应该是我和咏健之间最亲近的一次接触吧。就像梦里的拥抱,紧密的,温暖的,又那么的短暂。

坐在咏健旁边,我们一路欢笑。

“喂,你能不能坐后边?你坐我旁边我不踏实。芬妮,你快跟她换换。”咏健用他一贯的眼神睨着我。

“凭什么呀,我就喜欢坐前边,我晕车,你是不是想让我吐你一车啊?”我也用一贯的口气回应他。

“得得,你想坐哪就坐哪。我这车可是刚擦的,你千万悠着点儿啊,要吐提前跟我说一声。得,给你找一塑料袋吧。你这姑奶奶太难侍候了。”咏健还真翻腾出了一个袋子,“你说你就不能多学学芬妮。”

“我现在就吐了,你再说?”我的声音高了八度。

“行了你们俩,再不开车可就睹车啦。”芬妮没脾气地看着我们俩。

咏健开车很稳,完全与钧雨不同。

“喂,你坐旁边不能乱动啊。”咏健认真地把着方向盘,“你只能打我的腿,可千万不能碰我的手。”

我笑起来,“谁让你不听话啊。反正只要你不听话,我的手也不听话。”

“芬妮,咱吃完饭,我送你回家,瑞君,就让她打车回去。”

“你敢!”我伸手几乎要箍住咏健的脖子。

“哎——开车呢,别闹……”咏健躲着我,表情认真又有趣,“你说你这么大一姑娘老对我动手动脚的,成什么样儿?芬妮,你还真得管管她,要不然这么下去,我看她是真嫁不出去了。”

“你再说?”我又把手伸过去,“我嫁不出去你操什么心呐?就你能嫁出去是吧?那你赶紧的呀,还见什么介绍的啊?”

“你这家伙真气人,我还真得想个办法好好气气你。芬妮,你也帮我想想,看看用什么方法能把瑞君气死。我还真得列一长远计划,慢慢把你气死。”

“毕咏健,你有毛病吧。”我不依不饶的。

“我真服你们俩了,掐了一路了。”芬妮笑语。

“芬妮,你说咏健这人多阴暗呐,我倒想看看他怎么把我气死。”

“我看他还没把你气死,你倒先把他气死了。”芬妮不愧是我的死党。

“我看也是,就是不知他气死的时候什么样儿,一定特滑稽……”

“张瑞君,你再说我就停车了,不带你玩了……”

清源日本料理,快乐向这裏驶去,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对日本料理的锺爱,应该源自对初恋的美好回忆吧。

第一次约会就在日本料理。

钧雨为我调出芥茉与酱油的最佳比例,从此,我就爱上了生鱼片。

恋爱和着美食,便渐渐升温了。那速度之快,令人惊叹。现在想来,那简直是一种漠不可及的想望了。

一直觉得恋爱与美食密不可分,它们只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两人吃菜的速度愈来愈慢,愈来愈沉默,最终,爱情也会全然放弃了。

饮食男女,调和出不可思议的爱情美味。

钧雨爱吃的,我都会慢慢喜欢上。

而我喜欢吃的,咏健统统不爱吃。

明知这一点,我却不再愿意迁就了。何必为了某种迎合,而委屈自己呢?况且,委屈了自己,就一定能迎合别人吗?

当爱情与情人都遗忘了,幸好还有味觉可以存留记忆。

我终于明白:美食与恋爱,终是可以分开的。

前天丢了围巾。戴在脖子上,就失踪了。会不会是咏健拿走了,故意逗我?

昨天又把钱包丢了。裏面还有一张咏健的名片,会有人捡到交给他吗?

今天,放在家门口的那辆最破旧的自行车也丢了。那么长时间被我遗弃的东西,竟有人还会当成宝贝偷走。咏健一直说要帮我卖掉的,这下不用他费心了。

这段时间好背啊!

合上日记,再把那片透明的叶子放好,我开始暗自反省:何时我变得如此马虎大意?我讨厌那个心不在焉、失去魂魄的自己。

是啊,自己都变得难以取悦,又谈何取悦别人?

一阵风吹来,灯影摇摇,我仔细聆听,一片死寂。山谷里的歌声不再来了。

爱已转了无数个弯,此刻它已遍体鳞伤了吧?

——遇见,是意外。

——等待,是醒来。

谢欣安排的相亲终于在一个周末顺利完成,只可惜不顺利的是对方并没有看上我。谢欣告诉我,对方认为我太厉害,太傲了,不喜欢我这类型的。

我已料到这个结局,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太热情的人,尤其是对陌生人。倒是没有料到结局的谢欣沮丧了好几天……

秋来又秋去,千千片红叶把那条充盈着笑声的小巷填满。

秋意最浓的时候,我又一次跑到了清源日本料理。

在等咏健的时候,我自顾地笑起来。我想了那次和芬妮跑到咏健家,让他给我们买苹果吃,咏健不去,我们就翻他的抽屉。确切地说是我在翻抽屉,芬妮倚着我笑。咏健嘴上说:“你怎么爱翻人东西啊?这孩子没治了。”却任由我淘出许多我感兴趣的东西:什么小时候的一寸照、手枪式的打火机、公园的门票、铜钱大的放大镜、书本大的汽油罐、心型的便签簿、变魔术用的小铁盒……我一一让咏健讲它们的来历,咏健一一照做。我都想把它们占为己有,咏健冲我瞪眼睛。马上就要翻出日记,咏健就来阻止了。最后我拿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可恶,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块钱。”

咏健握着我的手笑了半天。“行了,这一块钱给你,拿去玩儿吧。”那是咏健第一次握着我的手,我瞟了一眼他的手,一股暖流就像过电一样,从头到脚,我只顾小鹿乱撞,却忘了笑。

后来咏健就拿那枚硬币给我们变了魔术,说这个魔术是测智商的,只有智商在八十以上的人才会做。“别蒙我们了,什么测智商。”芬妮拆穿了咏健的小把戏,开心地笑……后来我就把这枚硬币放在我的抽屉里,直到它自己在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地遗失……

咏健悠悠地走过来,带来了一段熟悉的歌曲旋律,我仔细聆听,却仍叫不出名字。

秋叶一片片依恋地攀爬在窗玻璃上,然后,它们齐齐地在我面前缓缓滑落。不一会儿,它们又调皮地跑出来了。

我把微笑送到唇边,咏健却不看我,所以我问:

“咏健,你喜欢秋天吗?”

“喜欢啊。”

咏健也冲我微笑,只是目光琢磨不定。

“为什么?”

“觉得秋天特别美。北京的秋天特别有味道。”

“我也喜欢秋天……咏健,你说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挑起眉,想挑出心中的疑问:心理测试真的不准吗?

话到嘴边,我竟然说不出那个“我”字。

“什么?”咏健也挑起眉。

“……我是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差?”

“没有啊,我对你还差啊。”

咏健夸张地看着我,把眼睛撑大了许多。

“你好像从来都没夸过我。”

“谁说的,我这不经常夸你嘛。”

“我怎么印象中就没有一句你夸我的话。”

“你什么记性啊?我不是老夸你漂亮嘛。”

“那你还老夸芬妮漂亮呢,还夸她姐漂亮呢,你眼中就没丑人。”

“谁说的,我丑啊,我就没见过比我丑的人。”

“那倒是,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欲笑又止。

“我就奇怪,你怎么老说我对你差啊,我对你挺好的。”

“……为什么不要我的茶叶?”

我的笑容消退了,脸上的线条绷起来。

“没为什么,你那些哪是茶,我只喝——”

“——铁观音。”我替咏健把话说完。

看着他的脸色倏然暗淡下去,我自顾地说:“咏健,你说是不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没有人会珍惜?编派不是买卖。白得的都不是好东西。谁都会这么想吧。东西都不值钱了,感情就更不值钱了。你说是吧?”

我的话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没有人回应我。

咏健只是把窘迫丢给我,接着又丢来沉默。

“……”

“……”

我们在各自的角落里沉默着,似乎也并不期盼由谁先来打破僵局,就这样沉默着,僵持着。

我开始后悔这唐突的一问,我总是这样,愿赌却不服输。

咏健燃起了一根香烟,不一会儿,呛人的烟气便蛮横地霸占了整个空间。

第一次看到咏健抽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抽烟了。我想问,但现在不打算问,以后也不打算再问了。一直不喜欢抽烟的男人,唯独对咏健,我变得不那么较真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穿透窗玻璃,掠过团团烟尘,直直地打在咏健脸上,红红的。

“……今天你怎么说话怪怪的,我都有点整不明白了……咱以后能不能不吃日本料理了,我喜欢吃热闹点儿的……”

还是咏健打破了沉默,缓缓丢过来这句话。镜片后,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缝儿。那种似笑非笑的无辜表情,像极了那个电视节目主持人。

我知道他没有懂,就像一个从不晕车的人无法了解晕车的苦难一样。

秋叶零乱地挤到窗前,我的悲伤就像这一叶枯黄,定格在了时间的甬道里。

餐厅热络起来,音乐声、议论声、欢笑声、杯盘交错声满满地挤到我面前,令人有些无措。

服务生解围似的过来为我们续水。

茶杯里白色的轻烟袅袅漫过咏健的鼻尖,旋即,我们又清晰地看到了彼此。

又是凉的秋,愁无尽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