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文卷

因为喜爱连衣裙,所以对夏天总是心甘情愿地等待。

张慨送来了一条别致的连衣裙,祝福我的夏天。

那是一个奇异的夏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爱着钧雨的瑞君,我爱上了张慨。

只要你在爱里受到了伤害,任何男人的肩膀似乎都变得珍贵起来,你只求不顾一切地抱住它,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可以没有婚姻,但我不能没有爱情;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没有依靠。”

是的,我堂而皇之地把张慨当成了依靠。那份依靠犹如藤缠树。我是藤,他是树。没有树,藤可能瞬间就枯萎了。

在张慨面前,我变成了孩子——任性、撒娇、不懂事的孩子。张慨像溺爱他女儿那样溺爱着我。

那是爱情吗?至今我都不能介定,张慨更不能介定。

我从来不对张慨说爱,应该只是同情、感激、空虚、寂寞的选择。那时就是这样固执地以为。直到张慨爱上别人时,我才知道那个夏天我是爱过一个人的,那是一段爱在黑夜的日子。

我们的爱情从一个故事说起。

有一天,我给张慨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从来不曾对谁提起的故事。

有一个女孩儿,很小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了海边。

因为受了委屈,她蹲在海边哭啊,哭啊,海浪再凶猛都没有把她的眼泪吞噬。她一步步向海水亲近,想象电影里那样,飘在水里,飘上天堂。

浪花一瞬间就将那双小小的鞋子淹没,冰凉砭骨。

小女孩儿害怕了,疾疾地跑回岸边。

哭声更凶了,招来了一个陌生、友善的声音:

“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啊?”

“因为老师说我给他起外号,他叫我写检查,还要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可外号不是我起的。”

小女孩儿看着陌生的叔叔并不害怕,只顾着呜呜地哭。

“所以你就逃课了?跑到海边来了?”

小女孩儿抽噎般地点点头,小脸红红的。

“小朋友,你是不是附近这所小学的学生?几年级了?”

小女孩儿使劲地点头,“我上四年级了。”

“看看,都是大孩子了,叔叔认识你们的老师,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儿坚决地摇头,“我不想回学校,老师还会逼我写检查的,他还要我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读检查,我不回去!”

“不会的,我会去找你们老师的,我会告诉他你没有做错。”

“你会吗?”

“相信叔叔,好了,不哭了。你看大海有这么大的胸怀,我们应该也像大海那样有宽广的胸怀,这样我们才是好孩子。”

小女孩儿看着大海,眼泪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对,不哭了,我们要做坚强的孩子,要像大海那样胸怀宽广。你现在还这么小,还不懂得生活的美好,将来你就会知道,还有许多你无法预料的快乐在等着你呢!以后不开心了多想想大海的宽广,可不能再跑到海里去。你看鞋都湿了,快起来吧,叔叔送你回学校。”

“不用了叔叔,我想自己回学校。”

“真的会自己回去吗?”

“我自己回去,我要跟老师说我没有做错。”

“好孩子,那叔叔看着你走。以后不开心的时候要多想想大海,记住,你是大海的女儿,不能再逃学了。”

“谢谢叔叔!”小女孩儿站起来点点头,“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一朵浪花绚丽地在小女孩儿面前绽放,开出一张璀璨的笑脸。

叔叔笑了,“我叫方继镁。”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写啊?”

“方——继——镁。”沙滩上叔叔留下了名字。

小女孩儿记住了名字,笑盈盈地挥起了手臂,“叔叔,再见!”

后来,小女孩儿长大了,早已忘记了叔叔的模样,可“方继镁”三个字却永远地印在了小女孩儿的心海里……

张慨搂住了我,“瑞君,有空一定带你去海边。”

“好啊!”

我的心跳兴奋起来,仿佛已在那片波光漪潋的海面上跳跃,留下一串不可言喻的欢愉……

张慨喜欢看电影,我们看遍了那个夏天所有的电影。就在电影院里,我们接吻了。那个绵长而热烈的吻,那个细致而专注的吻,那个温柔而缠绵的吻,竟是那样让人印象深刻。多年后,它仍在我的记忆中浮现,那么不真实,仿佛从未发生。

张慨喜欢开车,我们试遍了各种可能的速度,向未知的远方行驶。

“如果能永远开下去多好!”

这是张慨永远实现不了的心愿。我知道。

“那就开到海边,我帮你洗车。”我给他承诺。

“好啊。再把我女儿带上,你们两个一起帮我洗车。等把你娶进来,我就有两个女儿了。”

“……”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我都无从应对。只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张慨喜欢唱歌,在那个依水而生的酒吧,他为我唱了无数遍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

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

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

野百合也有春天……

愈夜愈美丽,愈堕落愈快乐?

那些数不清因兴奋抑或负疚而不安的夜晚,与过往的那么不同,我因这不安与特别,无法入眠。

“瑞君,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特别喜欢人的影子,我觉得它很神秘,总想抓住它,可总也抓不住。你就像那个影子,今天我终于抓住了,真的抓住了。”

“是吗?我会像影子?”

“是啊,一个美丽的影子。”

“那你爱上的会不会只是一个影子,却不是我?”

“不许胡说,我抓住的是影子,爱上的是你……”

也许我从来都是张慨的影子情人,就像我们的爱情,异常深刻,却又如此短暂。正如流星,美丽而又疼痛地坠落——绚丽地划破夜空,却什么都没留下。

“……瑞君,你说这世界上还会有像我这么爱你的人吗?”

“也可能啊,我这么可爱。”

“不会有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以后你再不会遇到了。瑞君,我真的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哪怕是去死……”

“……”

“瑞君,我要是你第一个男朋友该多好,一想到你曾经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心裏就不是滋味……其实好多次我都想强迫你……”

“那你怎么没有?”

“我舍不得。”

“……”

“瑞君,我会等着你爱上我,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我一直记得一句话:‘我不怕死去,只怕死去再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

“……”

我眼睁睁地看着张慨的眼泪直直地流下来,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到我的脸上……

因为钧雨从不会为我流泪,所以我开始感激张慨的眼泪,感激一个男人对我的好。

更感激张慨的,应该是他明知我的不完美,还依然能爱上我。这点同样与钧雨完全不同。

男人不都在追求完美吗?我能理解钧雨,却理解不了张慨。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去爱一个并不完美的女孩儿?还要爱得如此盲目、辛苦?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爱上浪漫的人”?

那个陷落在歧恋中的我,还不曾明白,生命在每一时刻都会遇到埋伏,当你最终停止哭泣与怨恨的那一刻,你才会得到答案,你才会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恍然。

“今晚的月光很适合散步。”

“是啊,今晚的月亮也特别圆。”

我的手被张慨牵着,不能挣脱,任由他把我带到一个未知的方向。

一排排房屋掩映在薄薄的烟霭中。张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幽邈神情。

“瑞君,去我家坐坐好吗?就在前面。”

“……”我不知如何应对,沉默着。

张慨带我走上楼梯。他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那个家。一个舒适整洁安静的家。只是灯光煞白,没有温馨的鹅黄。

张慨将我揽入怀中,告诉我甜甜睡了。

“她这么乖吗?自己就能睡觉。”我小声地俯在张慨耳边。

“我的女儿当然乖了,谁像你这么不听话。”

张慨轻轻把我抱起,我们坐到床边。一抬头我就看到了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她很漂亮,很有古典美。”我定定地看着墙上的婚纱照。

“阎丽是很漂亮,她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啊。当时我们俩结婚的时候,多少人恨着我呢。不过,现在也老了。”张慨同我的目光停在一处。

“就因为她现在老了,所以你才会变心?”我随性地说。

“也不是,其实现在阎丽依然很漂亮。谁让我遇到你了,都是你害的我。”张慨喃喃地亲吻我的脸颊。

“可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说变就变了吗?男人和女人怎么会如此不同。可阎丽真的很完美,你为什么……”

“也许就是她太完美了,让我觉得她完全不需要我。而对你,我总是不放心,总想保护你……可能就是这样。”

“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真的……瑞君,我真的很喜欢你……”

张慨的吻让我无法再发问。

在那张不属于我的床上,我变得微微惊恐不安。阎丽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瞪视着我。我浑身颤栗。

“怎么了?”张慨停下来不安地看着我。

“我该回去了。这么晚了。”

“今晚别走了。”张慨祈求地。

“我真的要走了,我不想让甜甜看见。”我绝决地站起来。

“那我背你好不好?”黑暗中,张慨突然冒出这一句。

那呵护的眼神,那温柔的声音,简直就是钧雨!

我的心连同身体刹那间变得柔软了,不可遏制地伏到张慨肩上,那宽宽的肩膀就是钧雨的,一式一样。

张慨退去了我的衣服,再次把我放在床上。

“真想把你的舌头咬掉……”张慨呢喃着。

我再一次浑身颤栗。

“……我真的要走了,我有点不舒服。真的不行……”

手慢慢滑落了,我看着宽宽的肩膀一点点移开。

张慨没有挽留我,也没有送我。

从漆黑的楼道走出来,心中的酸楚也跟着蔓延开。

爱情什么时候变成了荼毒我心灵的恶魔?

孤独地走在夜路中,一幕幕的夜景在眼前不停地递转,心中对爱的绝望也一点点地淤积起来。

还能再爱一次吗?心连同身体一起再爱一次?

真的要爱在黑夜吗?不想,不想,真的不想!

夏天开始变得炙热起来。

慢慢地,张慨不再与我提他的妻子、女儿,而是另一个人——庄雨,一个爱他爱得异常强烈的女人。那种强烈甚至超越了张慨对我。

有一天张慨对我说:“她都要为我自杀了,我却还跑出来见你。”

“是吗?庄雨?”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怪怪的,“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挺好的,对我特别好,特别温柔。”张慨说得淡淡的,眼睫安静地垂着。

“她好看吗?”我好奇地。

“还可以吧,她身材特别好,但没你好看。不然,我怎么会抛下她来见你。”

张慨凝神望着我,露出笑意。

我却笑不出来,心裏隐隐地在勾勒她的样子。

“她多大?”

“比你稍大一点儿吧。”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跟你差不多吧。”

“她没结婚吗?”

“没有,她有个男朋友,但她不爱他。”

“那他们为什么还在一起?”

“我不让她分手。我又不能娶她。再说她那个男朋友挺不错的,我见过照片,对她也不错。”

“她有男朋友,还这么爱你?”

“她一直想跟我结婚,可我不能答应她。以前不能答应,现在更不能答应了。”张慨攥住了我的手,紧紧的,“谁让我现在这么爱你呢。”

我不置可否地恍惚一笑,从张慨的大手中挣脱出来。

“你怎么又躲我?”张慨更紧地攥住我,喃喃地,“不许再躲我了。这辈子,你再找不到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因为我爱你啊,傻瓜。”

“那没有我呢?”

“那也可能我会爱她。”

……

谁也没有料到,那晚她真的会自杀。咖啡还没有喝完,张慨就撇下我去了医院。

我忽然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夏天的离去而逐渐强烈。

第二天,在写字楼里碰到张慨。

“她没事吧?”

我知道她是割腕自杀。

“没事,幸好伤口不是很深。”

“看来你得多陪陪她。”

“你要能像她那样对我多好!”

“……”我睨着张慨,不再作声。

第三天,碰到张慨,我没有跟他说话。

第四天,仍没有说话。

第五天,张慨没有跟我说话。

第六天,张慨打过来一个匆忙的电话。

我正在等车,张慨的声音急慌慌地从手机传来:

“瑞君,这两天你没接到什么电话吧?”

“电话?谁的电话?”我没有弄懂张慨的意思。

“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啊……噢,好像有一个电话,我拿起来对方没说话。我就挂了。”

“是嘛。”张慨喃喃地,“可能是庄雨打的,她从我手机里查到了你的电话。”

“是嘛。”我也跟着重复了一句,再想不出别的话。

“……没什么事,我就告你一声。”正要收线,张慨又加了一句,“你干吗呢?”

“等车呢。”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车来了。”

“好,那你快回去吧,不多说了啊。”

握着手机,我奋力挤进公车里。

我的脸在拥挤中变得晦暗。

三十分钟后,我才找到座位。临座的男人正把玩着手机,似乎在等待什么讯息。

不一会儿手机真的响了,他旁若无人地大叫:“喂,谁啊?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有病啊!”

合上手机,他仍意犹未尽地,“王八蛋,不说话!傻X!又浪费我一块钱!”

我迅速把攥在手里的手机放进包里。胃开始不舒服地搅动。

我晕车了。

第七天,没有任何电话。

第八天,我接到了张慨的短信:

中午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有话跟你说。

我去了,从六层走到十六层。

一进去,张慨就把我揽在怀里,“瑞君,我又输了,我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你又赢了,你永远是赢家,我该怎么办?瑞君,你帮帮我。”

“张慨,你怎么了?你冷静点,这是办公室。”我在张慨怀里挣扎。

“我不管,我只要你。”

张慨把脸贴过来,试图亲吻我。我大力挣脱出来。

“张慨,你先坐下,我们坐下谈。”我把张慨按到沙发上,自己坐到对面,“怎么了?你和妻子吵架了吗?还是和庄雨?”

“我妻子不同意离婚,她说要离也可以,让我把孩子、房子、车子、存折全给她。她怎么是这种人?我真没想到。”

“她还是不想跟你离婚,所以才提出这么多的条件。她应该不是这种人。”

我想起在张慨家看到的那张结婚照,新婚是那么漂亮有气质,竟让人只看一眼便过目不忘;还有她贴在各个角落的便条,细心周到地告诉别人常用东西的摆放、每只抽屉的用途、少吃盐、早晚一杯牛奶、睡觉关窗关灯、六点接孩子……如此优质的女人应该不是这种人。

“瑞君,你坐过来,我想抱着你说话。”

“不要了,晚上通电话吧,我该上班了。”

我站起来,避开张慨的目光。

“瑞君,”张慨重新把我揽入怀中,不容分辩地用力一吻,散出淡淡的烟草气息,“好吧,你下去吧,晚上我们通电话。”

“你又抽烟了?”我灼灼地盯着他质问。

张慨投过来抑郁的眼神,他沉默地看着我,并不打算作答。

晚上,张慨的电话并没有打来。

也许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庄雨搬进了张慨的家?

有段时间,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我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一直无法安定。

五天后,张慨的电话才打来。

“那天怎么没打电话?”我急急发问。

“噢,我女儿病了,我带她去医院了。你也知道她妈去英国了。我一个人带孩子快累死了。”

“甜甜没事了吧?什么病啊?”

“发烧了,没什么大事。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叫你瑞君啊。”

“不是,你把我叫成庄雨了!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叫错我的名字?”

“瑞君,你听错了吧,我就是叫你的名字啊。”

“怎么了张慨,你竟然把我叫成庄雨了?”

“没有,绝不可能。”

“你是不是爱上庄雨了?”

“怎么可能,我不爱她,我爱的是你啊。”

“张慨,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正爱的人是庄雨。你已经爱上庄雨了!”

“绝不可能,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对我是很好,没有哪个女孩儿像她那样对我,从来没有,可是我……”

“你们是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发|生|关|系了?”

“……没有啊,她是想,可我没答应。我想要你,我爱的人是你。”

“真的没有吗?!可你是男人,你老婆又不在家。”

“怎么了?瑞君,你那么激动?你吃醋了?”

“没有!”

“你有,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瑞君——”

“我困了,想睡了,改天再说吧。”

“……那好吧。”

挂上电话,思绪混乱。

“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

房间里到处充斥着张慨的声音,它一遍遍地来。我打开窗户,大口吸气,胸口仍觉得窒息。

“你吃醋了?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瑞君——”

没有,没有,没有!

我狡辩着,差一点惊到邻居,赶紧关上窗户。

张瑞君,你冷静点!冷静点!我暗暗告诫自己,仿佛我的灵魂出了窍,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状况了。

包裹在被褥中,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

等了许久,倦意都没有来,我的身体陷入辗转焦灼中……

窗外的微雨下了两天都不停歇。

第三天,天空刚刚放晴之际,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一封陌生来信。

一直想跟你谈一谈,写信可能是最好的方式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见过你。

有一次在街上,你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

而我身边的男人看到这一幕,竟然哭了!为你哭了!这可能是我最接受不了的事实!

我爱身边的这个男人,可你不爱,我知道!

那么,请你离开,把他还给我,好吗?

我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一切事情,甚至可以为他去死,而你根本做不到!

既然你们之间不是爱情,那么请成全我。

冒昧打搅你,请你体谅,也请你慎重考虑!

应该是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那陌生的字体看起来很匆忙,连语气都很匆忙,可我却并不觉得陌生。

我知道她。我能读懂她的心情。我看到了字里行间潜伏的不安与焦虑。我也能体会出那份扎实可靠的爱恋。

我该怎么帮她?

我知道一个人假若对美食的念恋太过强烈,她根本走不出欲望的迷宫。更何况是对爱情的迷恋。

我知道女人不能有太多的欲望,欲|火只会焚身。女人应该学会放弃。男人往往是加法,女人就应该是减法。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做不到。

又有几个女人能做得到呢?

恍然间,庄雨从信纸中走出来。那个身材姣好、面容模糊的女子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她发出了一声冷笑,就转身消失了。

那消瘦的背影看起来,更像是我自己。

很久的以后,我才知道真正需要拯救的原来就是我自己。

没有跟张慨提这封信。这个秘密我不想与人分享。

夜晚,小雨又淅沥沥地下起来。

我仍没有想到该如何帮她。我多想她能问我或被人问起:“你幸福吗?没有爱情你幸福吗?”

那么,我会告诉她:“能深深地爱上一个人,就是最幸福的状态了。”

自此,我没有再收到庄雨的任何讯息。张慨也从此不在我面前提她了。

好久以后,在我的追问下,张慨终于承认他和庄雨发|生|关|系了,而且他是庄雨的第一次。

那只热锅里的蚂蚁,终于可以安定了。

清晨来得越来越早。我开始习惯晚睡早起。

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来看我们家可儿了。

——芬妮发来了短信。

深夜我才记起回复:

最近忙死了,忙着相亲和工作。

清晨,我又补发了一句:

我争取带着她干爹去看可儿。

竟然忙到连我的宝贝可儿都忽略了,真是罪该万死!可接下来的日子我仍是抽不出时间;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抽不出心力。

不能与芬妮分享的眼泪,只有自己咽进肚子里。

“可以住你家一晚吗?”

张慨在电梯里对我说。他的话说得铿锵有力,令人无法忽视。

“为什么?”我无措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喜欢她,我喜欢的是你,满脑子都是你。没有你,我快活不下去了。你知道吗,有一次我看见你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我哭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哭了。瑞君,我的心裏只有你!”

从来没见过张慨如此崩溃的眼神。

电梯门开了,我对他说:“好吧。”

那晚,张慨住我家的那一晚,或许是我们之间最不愉快的记忆吧。

不知为什么我会抗拒张慨的身体,拥抱、接吻都可以,可为什么不能接受最后的那一步呢?整晚,我们徘徊在爱的边缘,张慨哭了,我也是。我们都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没有见面。

“我不把身体交给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自尊。”

张慨不能接受这句话,他开始与庄雨同居。

后来,他开始上网,交网友,与网友上床。

我一直以为他会和庄雨结婚,后来我才知道庄雨与别人结了婚。就在庄雨结婚后,张慨离了婚。

离婚后的张慨应该不是那个送我连衣裙的张慨了。我记得他说过,他只会为我离婚。既然不是为了我,那个人还是张慨吗?

夏天就要过去,我把那条连衣裙妥帖地收好。正因为太妥帖了,竟然再也没有找到。忽然想起,我送张慨的那个心型石雕还在吗?它会不会也随着爱情的遗失而遗失?

“张慨,是我。”

“……你是谁啊?”

“我是瑞君,你怎么都听不出我的声音?!”

“噢,我在上网,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改天再说吧。”

“你还在上网?张慨,你怎么变成这样?你不能再这样下去!网上都是些什么女人?网络就是妓院!”

一个雨夜,我在电话里对张慨破口大骂。

“你凭什么来管我?我上网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

“张慨,我是为你好!”

“我不用你同情!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张慨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张慨,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吗?你还要我怎么做?你别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

“是,我是有家室的人,就算我离了婚你也不会跟我的,不是吗?!”

“你离婚了吗?你根本也没离。离了,你也不该娶我,你要娶的人是庄雨!”

“你放心,我是要娶她,我娶她也不会娶你!”

……

那次不知为什么要吵到如此地步。我气得浑身发抖,喉咙喑哑。

看着张慨一点点沉沦下去,我无能为力。

爱,就在夏天结束后消失了。

夜愈来愈凉,秋愈来愈深。

我在秋天不断地流泪。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张慨突然来找我。他开车带我去了他的新家。那时我仍然不知道他已经离婚了。他没有说,我更想不到。他只是说,妻子不在这裏住,叫我放心。

我看着他的脸颊深陷下去,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

我问他庄雨好吗?他说庄雨结婚了。

我们默默地对面坐着,再想不出别的话。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顺从地坐进张慨的车。

依旧是那部宽敞的车子,依旧只有我们两个人,此刻我却觉得拥挤。打开车窗,我把记忆一股脑地丢到车轮底下压扁再撵碎。

张慨试遍了各种可能的速度,汽车以接近死亡的速度前行。

我把手臂举起,勾住扶手,身体就像坐公共汽车那样没有方向地摇摆。

就在快到我家楼下时,车锐叫着戛然而止。

“那我走了。”

打开车门,我没有看他。

“等等,”张慨猛得拉住我,窒息般地一吻,“生日快乐!”

重新握住方向盘,他恢复了平静,“……你走吧。”

张慨不带感情地说了最后这一句,我们的对话就此终止了。

我木然地下了车,带着那个僵在唇边的冰凉的吻。

车的背影嗖地一下遁逃于闹市中。我恍惚地看着它从地平线上消失……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张慨见面。

那之后,我换了工作,搬出了那座写字楼。

夏天结束了,我的灵魂又奇异地回到了瑞君的身体里。

“我可以没有婚姻,但我不能没有爱情;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没有依靠;我可以没有依靠,但我不能没有一颗属于自己的灵魂。”

繁星点点的夜晚,一颗流星带着忧伤的旋律疾疾划过夜空。

爱在黑夜,流星一颗颗向心裏坠,

我情愿离别是永生的离别,哭过的泪我无力去追。

我爱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

我燃烧成灰,在爱情的夏夜,

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