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文卷

咏健家门口的雪人跟我告别来了。

他流着泪说:“春天就要来了,我将不再生存。”

我依依不舍地与他拥抱。我们匆忙地交换了礼物,未知下年是否还能再见。

戴着雪人的帽子,我闻到了咏健的气息。

雪人系着我的围巾,应该也能感觉到我的体温吧。

我们彼此抹干了眼泪,挥手惜别。

MSN上,我的名字变成了“雪人”,咏健的名字变成了“Spring”。

“春天就要来了,我将不再生存……”

雪人走了,可我还要生存啊,我还那么年轻,不想就这样融化。

于是,我删除了“Spring”,因为我要活,我还要等到夏天,再次慎重地开满了花……

夜沉沉地来,一如既往。

梦,温暖地裹住我,给我最舒服的允诺。

转过身,我真的看到了钧雨、张慨,还有咏健。

他们冲我挥手,渐渐向我走来。

尘封的记忆,一下子云雾尽散。我清晰地看到了他们脸上执着的微笑。

他们说话了,声音含混着了解、专注与关切:

“忘记一个人很容易,只要你再谈一次恋爱……”

梦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

我在忧伤中遇见惊喜……

周末的午后,漫步在春日的街巷,暖意融融。树叶渗出青翠的绿意了!一切都要新生了!我贪恋地走在树下,带着莫名的期盼。

你不是要到我们家洗澡吗?怎么也没动静了。你们家来水了吧。

风吹来了咏健的短信,也吹来了扰人的思绪。

“如果爱一个人不是全部,那就是没有。”是的,已经没有了,雪人化掉了,围巾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短信来得再不是时候,因为春天就要来了!

没有回复,也不想回复。我像失去记忆般平静。

手机铃声响了三遍,我忡怔着打开。

“喂,瑞君,干吗呢?半天不接电话?给你发短信也不回?我还琢磨着别出什么事了。”咏健的声音一如从前,侃侃而谈。

“……有事吗?”我冷静地,眉心纠结。

“你在哪儿呢?想找你聊聊啊。好久也没你消息了。”

“你有事告诉我吗?”我一字一顿地。

“什么事啊?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你消息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有什么意见就跟我说。”咏健向来喜欢答非所问。

“为什么瞒着我?”

“什么就瞒着你了?你说什么呀?”

“咏健,你还在装傻?”

“……你是说那事……我这不一直没见着你嘛,也没机会跟你说啊。”

“为什么?”我厉声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不都知道了吗?还用我说嘛。”

“喜糖都不送?”

“送啊,我这不问你在哪儿呢,想当面给你啊。我正开车呢,要不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这边还有点事,咱俩也没什么可聊的。”我斩钉截铁地。

“怎么没什么可聊的?听你这话就是对我有意见了。那咱还真得好好聊聊。”

“我真没时间,改天吧。我先挂了啊。”

“哎——”

不管咏健的叫声多大,我果断地合上了手机。

还有什么好说的?!毕咏健,你到底想干吗?!我在心底呐喊。对于这个我始终都无法剔透了解的男人,此刻已彻底失去了再去了解的欲望。我的暗恋,再也与你无关了!

关了手机,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走着,直到夜幕低垂的傍晚时分。

“今晚的月光很适合散步。”

“是啊,今晚的月亮也特别圆。”

曾经的对话倏忽而来,回忆渐渐拾起。

曾经走过的路又一次路过,心境却是如此的不同。

街边的橱窗在霓虹的掩映下格外热闹。我木然地看着,肚子已在咕咕叫苦了。

我按住自己阵阵抽痛的腹部,突然有了要大吃一顿的冲动。

前面就有一家餐馆,我准备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就在那一刻,隔着橱窗玻璃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细长的眼睛,蓝色的眼影,清秀的五官,饱满的嘴唇,皮肤被一头金发映衬得格外白皙。

是她,应该是她。那个曾经给我写过信的陌生女人。我在心裏喊出了庄雨的名字。

她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不会是……

我径直地走进去,我想走向她,心裏有个强烈的念头驱使着我走向她。想跟她聊聊,不管聊什么。

她突然站起来,挥起手臂。

她会认出我吗?我蓦地站住,手足无措。

“张慨——我在这儿。”

一听到这句话我便狼狈又迅疾地躲到了屏风后。原来她是招呼张慨的,不是我。

透过屏风的缝隙,我看到了张慨的背影,他正凝神望着庄雨。那目光一定是熟悉的,炽热的。调转了一个角度,我看到了张慨的侧面。那曾经深陷的脸颊饱满起来。两个人在一片煞白的光亮中谈笑。

我久久凝视着,带着心疼,带着不舍,像是在与青春的自己告别。

突然地我心血来潮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摸出手机,按下了那几个不曾记忆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号码。

张慨拿起了手机。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接,他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合上了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我听到了庄雨的发问。

“一个陌生号码,不接了,最近老有莫明其妙的电话打进来。够烦的。”

张慨竟然忘记了我的手机号?怎么可能?!我错愕地看着张慨,抓不住他的神情。

最近好吗?

我不甘心地又把短信发过去。

告诉我你是谁?

张慨给了我回复。我听到他说:“发短信也不留名,这上哪猜去,估计是发错了。”

“最近跟瑞君有联系吗?”没想到庄雨会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倾。

“别提她了,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张慨的声音决然地、饱满地清晰入耳。

“为什么?”几乎我与庄雨同时问出了这一句。

“我这一生犯得最愚蠢的错误就是爱错了一个人。她根本就不值得我爱!庄雨,你知道吗?她竟然在网上装成一个网友骗我!还弄了一张网上的照片约我见面,她还以为我查不出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欺骗,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人……”

张慨的话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隔着屏风,我依然被砸得火冒金星,脑袋轰隆作响。霍地,我挺着重创的身体踉跄地逃了出去。

冲进夜色中的我,瞬间就被黑暗吞噬了。张慨的话就像一记耳光,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我脸上,狠狠的,火辣辣的。

今晚的夜空没有点点的繁星,也没有忧伤的流星,却依然有一段旋律疾疾划过夜空。

心,早被你爱成永夜,我,早已经习惯漆黑。

隔着窗户,霓虹世界好美,蒙胧的月,你绊住谁。

誓约,也许不实现才对,而我是盗梦的贼。

不肯入睡,偷你来和我相会,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多么愚昧……

爱在黑夜,流星一颗颗向心裏坠,

我情愿离别是永生的离别,哭过的泪我无力去追。

我爱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烧成灰,

在爱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

最怕黎明来代你赴约,

我要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苦、我的泪不是白费……

我爱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烧成灰,

在爱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

当这段刻骨的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我落泪了……

与钧雨再次见面的情景在梦中不断上演,成了一出永不落幕的舞台剧。可每次醒来我都记不清结尾。最后呢,我原谅他了吗?他已来忏悔了,为什么还不原谅?应该是原谅了吧,我依稀记得还有拥抱。

这一天真的要来了!钧雨真的要来忏悔了!我慌乱得手足无措,所有的彩排似乎都不复存在了,舞台剧终于要做告别演出了!

镜中的那张脸毫无血色,像是被刚刚漂洗过。

把头发梳理通顺,戴上了一对镶着水钻的珍珠耳环,涂好唇膏、睫毛膏,那张脸依然毫无生机。

我对着镜子说:瑞君,钧雨真的要来忏悔了!原不原谅他,你自己决定吧!

收拾好心情,我终于出门了。

一路都有钧雨的声音跟在后面。那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声音就像我的影子,我看不到,却能感觉到。

“你好,我叫郑钧雨,这是我的名片。”

“瑞君,很少见的名字,很好听。”

“你刚大学毕业吧,看起来还是学生嘛。”

“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这应该是第二次见面吧。”

“你知道吗,你不笑的时候像个忧郁的娃娃。”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要多笑啊。”

“你好像很害羞噢。”

“你很瘦啊,要多吃点啊。”

“你不像北京女孩儿,好像江南女子。”

“没有人说你穿紫色很好看吗?”

“我的车就停在门外,待会儿送你回家好吗?”

“如果可以,我想会经常送你回家。”

……

时光流转到那一年我们第一次见面。

钧雨说了好多的话,我记住了每一句。那声音就是我的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也跟着跑出来。

走在斑驳的树影下,我在想: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抓不住爱情?就好像这参天大树只会凝视自己美丽的荫影,却永远抓不住它。

忽然一阵花香随风而来,我看到了一大束黄玫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传说爱情是一种香,香气会在天高云淡的日子袭卷整座城市。

咖啡店里生意冷清,我只看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

我径直朝那个人走过去,脚步忽重忽轻,心情也跟着忽上忽下。

我们在同一时间里凝望彼此。那一刹那,我们都用了一种怀旧的心情。

时光真的回到从前,仿佛我们从未离开。

我脱去外套,缓缓落座。

“瑞君,你瘦了。”

钧雨的开场白,在我的意料之中。就连他为我点好的饮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瘦了吗?还是老样子吧。不胖也没瘦。”

我开始礼貌地微笑,这应该是掩饰内心的最佳表情吧。

“你真的瘦了。你自己没觉得吗?目测你的上围,我就知道你瘦了。”

钧雨深沉地睨着我。我隐隐地不安。

“你好像胖了,看来那边生活很滋润。”

我大口喝着微凉的绿茶,从容应对。

“我是一累就胖,你应该了解我。”钧雨喝了一口咖啡,顿了顿,“怎么又是一身黑?上次去上海,也是一身黑。”

“知道你不喜欢黑色以后,我就喜欢黑色了。为了跟你见面,我特意买了好几身黑衣服。”我的表情紧绷,声音也跟着紧绷。

“我没说不喜欢黑色啊。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穿别的颜色的衣服。多一点回忆嘛。”

我能体会出钧雨眼波中的温度。可我不愿听到这句话。

“我不会满足你这个愿望,我决定只要跟你见面就穿黑。”

“瑞君,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个小辣椒。”

钧雨投过来更加专注的目光。

“今天特别渴,小姐,再来一杯水。”

我慌乱地躲开钧雨的注视,转向服务生。

“你不是渴,你是紧张。”

钧雨笃定地看着我,眼光快速地刺穿我的心。

“我有什么紧张,你又不是三头六臂。”

我认真严肃地说着,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慌意乱。一抬头,刚好迎住他久违了的温柔微笑。

“瑞君,我最喜欢你这个样子……”

我不能抑制地陷落到过往的回忆中。两年后,钧雨真的又重现在我面前了。看着钧雨,我似乎快要忘记曾经有过的疼痛。

有时,爱恨会成为一瞬间的事。我开始等待,等待钧雨的忏悔。

“怎么还是一个人?”钧雨接着说。

“你呢,怎么还不结婚?”

“现在不挺好的,干吗非得结婚?”

“你说你的生活有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我毫不迟疑地说出心中的困惑。

“噢,我换了工作,不在原来那个公司了。”

“就是这个变化?”我追问。

“是啊,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公司。”

“你女朋友呢?”我的眉头开始紧锁。

“我们还是老样子,她盯我盯得很紧,我都快失去人身自由了。”

钧雨用一种熟悉的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忽然觉得陌生了。

天哪!你来只为了跟我说这些?!我的微笑僵在了唇边,我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

钧雨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继续说:“我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刚成立,一堆事。我都快累死了。”

“是吗,你挺能干。”我收敛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回应。

重新垂下头,我看着茶叶慢慢跌落杯底,周围跟着静下来。

连服务生都屏息了,专注地投入到倾听中。

“……瑞君,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正想离开,屋里的空气快令人窒息了。

外面的阳光倒是灿亮,折射到钧雨脸上发出奕奕的光。

我们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这是我们分手后第一次像散步那样并肩走在一起,不能牵手的手一时不知该摆放在哪里。最后,我环抱着自己,钧雨把手插在裤兜里。

他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个距离,我却在努力维系这个距离。既然一切的美好都已然成为过去,那就应该留个距离让人回味。

路人疾疾行走,不停地超越我们。

我们没有目的地走着,更加放慢了速度,连呼吸都渐渐沉默。

就在沉默的空当儿,钧雨来了电话,他拿着手机背过身去。

他很小声地说话,脚步在同一地点来回移动。我没有刻意去听,只是在最后听到他吞吞吐吐地说在开会。

收好手机,他跟我说是她打来的。

为什么要说开会?我开始有些不解,也开始暗自替那个女孩儿担心。

“瑞君,去你那儿坐坐吧?挺怀念那间小屋的。”

钧雨向我靠过来,他碰到了我的肩膀。

“不太方便吧。”

我调整了脚步,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一个肩膀的距离。

“那陪我看场电影好吗?”

钧雨看着我,我看着即入眼帘的电影院。

没有吭声,我径直走进了陌生的电影院。钧雨快速跟上我。我们一前一后地融入黑漆漆的光影中。

宽银幕里熟悉甜美的笑容,令我想起那部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那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看电影,看完他笑着骂我野蛮,我却哭着要他背我。也是在冬天,我跑了好远,他也在风里跟着我跑了好远……

好久没进电影院了,这次又是一部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师姐》。

电影看到一半,我跑了出去,不想再看了,视线一再模糊,根本无法看下去。

钧雨追着跑出来,隔着黢黑的暮色,他唤着我的名字:“瑞君——”

我不理会,只是跑,没有方向地跑。

他一把把我揽入怀里,温柔地吻去我的眼泪,吻得我神魂俱痛,无法喘息。

我加速了心跳,却停止了呼吸。

片刻,我才能推开他;片刻,我才能凝聚全身的力气,远远地逃离他。

“瑞君,瑞君——”

他在背后不停地呼唤,我无心聆听。

我跑进了出租车里,跑回了家。

那夜,我又戴上了冰凉的玉镯子,直到天亮都没能将它渥暖。

一夜都是碎梦,记不起来,却有隐隐的痛。

我从镜中看到自己突然苍老的面容,吓了一跳。

青春,真的会在一夜之间稍纵即逝吗?

我的眼睛干干的,根本流不出眼泪。

黑眼圈是泪水洗不掉的。我知道。

我捧住了自己的脸颊,真的没有以前饱满了。我知道也没有光泽了。我努力地笑笑,又笑出了鱼尾纹。一条若隐若现的鱼尾纹。

我从冰箱里拿出了面膜,迅捷地敷在脸上。

站在青春的门口,我举步维艰。

第二天,空气依然冷冽,钧雨再次出现。

我知道他一定会出现,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只是没想到他说出的话竟如同利刃般穿透我的身体。那个尖锐的深邃的伤口,至今都在隐隐作痛。

见面地点就在楼下的茶馆。打开那扇厚重的门,就如同打开冰箱,一股寒气马上扑鼻而至。我不寒而栗。

“为什么说你来北京开会?”

我不再用微笑掩饰,直接板起面孔。

“她那个人太敏感,跟她说别的,她会起疑心。”

钧雨也没有了昨天的温柔。我们变得直来直去。

“你竟然会怕她?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哎,别提了。她太聪明了。”

“多大啊?”

“比你小一点儿吧。”

“小几岁?”

“……小三岁吧。”

“那就是比你小九岁,那她挺小的,还是学生吧。这么年轻,还这么聪明,你可真会找啊。”

“噢,她工作了。刚工作。”

“听说长得很漂亮,像刘嘉玲。”我依然记得咏健描述。

“……噢,对,是挺像的。”

“男的好像都喜欢刘嘉玲。可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喜欢张曼玉吗?什么时候审美观变了?不过,我要是男的也会喜欢刘嘉玲,丰|满啊。”

钧雨大口喝着咖啡,脸上似笑非笑。

我继续说:“哎,对了,她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到底是哪个啊?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噢……就是那个主持人。”

“主持人?是南京的那个主持人?我记得她应该比我大啊,怎么会刚工作呢?”

我喝了一口水,看到钧雨脸上的尴尬。

“噢,她看上去比你大,实际年龄比你小。过去在学校时是兼职做主持。现在调到上海电视台来了。”

“是吗?那她现在在上海电视台主持什么节目?我应该能看到吧。”我干脆刨根问底。

“噢……她现在做幕后了。”钧雨语气一转,岔了话题,“……瑞君,我知道你心裏还怪我,可我一直到现在都是喜欢你的。”

“喜欢我?你到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的脸上浮起白霜。

“瑞君,我真的一直是喜欢你的。你们两个在我心中都是无可替代的,只是她更适合我。”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经过昨晚彻底发泄的哭泣,今天我显得很平静。

“瑞君,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你真的不能把我看作朋友吗?”

钧雨像是在哀求。

“可以啊,你做得到,我应该也能做得到。”

我双手捧住滚烫的玻璃杯,取暖一般。

“瑞君,有时我经常会看我们的照片。你别说,跟你在一起我们还真去了不少地方,还照了那么多照片。”

“你还留着那些照片?”

“当然,我一张都没扔,这是我们之间的纪念。”

“你不怕你老婆看到?”

“我放在办公室里,她不会看到的。”

“是吗?你还挺念旧的,我的都烧了。”

“……”钧雨沉吟了一下,扬手招来了服务生,“小姐,你这裏有烟吗?”

很快,钧雨燃起了香烟。

很快,灰蒙蒙的烟雾掩饰住钧雨脸上的尴尬。

“哟,又开始抽烟了?”我笑笑。

“没你在,没人盯着我戒烟。”钧雨垂下眼睫,动作娴熟地弹掉烟灰。

“你不是说你老婆整天盯着你吗?”

“她不管我这个,有时候她自己也抽。我是因为压力太大,抽烟还能放松放松。”钧雨重新酝酿出饱满的情绪,凝神看着我,“瑞君,有空我们再一起去旅行吧。”

“旅行?现在?”我不置信地睨着钧雨,“你跟我?”

“是啊,就我们俩。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经常回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国外也可以啊,我们……”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打断了钧雨,“想让我做你的情人?!”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钧雨捻灭了香烟。呛人的空气却始终散不去。

“你还是踏踏实实地陪你老婆吧。那些照片我劝你也赶快烧掉吧。留着那些东西也没什么意义,只会给你添麻烦。”

我松开了玻璃杯,却始终松不开紧绷的神经。

“瑞君,你还爱我对不对?你看着我——”

钧雨又把他的温柔专注围过来,我却并不觉得温暖。

“……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

刚要起身,又被钧雨拽住。

“瑞君,其实我这次来北京我是有事找你的。你也知道我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资金运转上有些紧张,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你能不能……借我三万块钱?我过一段就还你,春节肯定能还你。如果要写字据,也可以……”

三万块?借钱?原来是为了借钱?!他竟能不远万里找到被抛弃的我,就是为了借钱!我的脑袋一阵发懵,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想三万块钱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你也工作几年了,也不怎么花钱,三万块你还是有的吧?”

钧雨的脸像是抽筋了,所有的线条都完全扭曲变形了,恐怖得像个魔鬼。

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郑钧雨吗?那个曾经让我爱到近乎疯狂的英俊男人?

“为什么跟我借?你老婆呢?”我冷冷地看着前方。

“她刚毕业,所以也没什么钱。我想,我们毕竟是朋友嘛,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瑞君,我把银行账号告诉你,你直接汇给我好了。我正等着急用,下星期你看能不能汇过来?如果……现在你能给我现金当然最好了,刚才路上我看到这附近正好有个银行……”

“还有别的事吗?”我怔怔地看着钧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瑞君……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你相信我好了,我一定会还你的。明天我就回上海了,你还是汇给我好了……瑞君,你是个好女孩儿,我知道。”钧雨望着我,终于露出忏悔的目光,“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并没有跟以前的女朋友复合。这个女朋友是我新认识的女孩儿,我一到上海就认识她了……她也不是什么主持人,现在我们俩一起做公司……我当初那么说,是想让你好受些,你很纯,我是怕你接受不了。我也只有那么说,你可能才会对我死心……”

什么?!一直堵在我胸口尖锐的痛苦忽然间崩溃了。钧雨终于坦白了自己的谎言,直到前几分钟,他居然还在撒谎!即使不是恋人,即便是朋友之间的欺骗都不可原谅!

胸口开始灼烧似的疼痛,我想拿起水杯,直接泼到他脸上。酝酿了几秒钟,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冲动。按奈住自己的情绪,我变成了古代武侠片里的隐居者,不想出招。

我颓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咖啡厅。恍然间,以为刚刚只是一场梦。

“瑞君——”钧雨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我。

我推开他,大力地推开他,再推开周围异样的眼光,径直走了出去。

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支撑着,让我走得如此坚决、如此冷静、如此迅速。

我边走边回头,一刻不敢停。

在确定他没有追上来之后,我的脚步突然间停滞了,再也走不动了,身体无法控制地倒塌下去。

我的眼眶瞬间潮|红,一直红到鼻尖。泪却不再来了。胸口堵得发慌、发闷、发酸、发疼,泪仍没有来。我开始笑,肆意地笑,凄厉地笑,苦苦地笑。泪真的不再来了!

我只觉得委屈:彩排中明明没有这一段,为什么非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临场发挥呢?我根本不会表演,我只会无可救药地逃走,再狼狈地摔倒。

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不是吗?因为飞过,才会摔得如此惨痛。

我艰难地爬起来,忍着每一步如履刀锋的疼痛,走向那个未知的远方……

春天的脚步还没站稳,夏天就遥迢而来了。

不再喜欢连衣裙,所以对夏天再没有了期待。连同对爱情的期待也一并消失了。

这个夏日,特意穿了一条红裙来与谢欣告别,为了她找到的新工作,为了我们这段萍水相逢的友谊。

从餐厅出来,重新把自己投入到那片火海里,看着谢欣远去的背影,我再也提不起精神。

手机在包里不安地振动,我放它出来。

“喂,是我,干吗呢?真不理我了?”

一听到咏健的声音,更觉得浑身燥热,“有事吗?”

“想找你聊聊啊,咱俩也好久没见了,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要不找个地儿,咱好好聊聊?”

“该聊的不都聊完了吗?”我蹙着眉,浇他的冷水。

“又想挂我电话?咱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干吗对我这样?你要对我有意见,咱怎么就不能当面聊开了?”咏健超大声的。

“改天找机会吧,我现在在外头谈事,回头我找你吧。”

我爽快地合上手机,躲到树阴下。

明明就快忘记,你却偏又来了!再不想要这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了!

正思忖着,咏健就把车停在了我面前。

“张瑞君,还真是你啊,看着就像你,上车吧。”

一看到咏健,霍地,我像躲避瘟疫似的疾飞而去。

“张瑞君,你跑什么?”咏健跳下车,几步就把我大力擒住,“走吧,找个地儿聊聊,咱们得好好谈谈。”

我被带到一个光线暗淡的水吧。

“你把我胳膊都拧疼了。”我侧身坐着,极不情愿地睨着眼前这个微微发福、头发零乱的男人。黑边眼镜换成了金丝镜,咏健却比以前显得苍老了。

“谁让你跑的,至于吗?还不想见我?”

“有什么好见的?你不是有老婆了吗。”我故意把目光瞥向远处。咏健的眼神让我不自在。

“有老婆咱俩就不能见面了?”咏健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一口,“谈谈吧,最近为什么不理我?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就说。”

“还是先谈谈你的婚姻生活吧。一星期吵几次啊?”我繃着脸,嘴试图在笑。

“一星期吵八回。满意了吧。”

“为什么突然想结婚了?你不是不婚主义者嘛。不会是她怀孕了吧?”我故作轻松地。

“什么呀,怎么都这么说,真无聊。非得怀孕才结婚啊。想结就结呗。什么时候我成不婚主义者了?”

“总有原因吧,怎么,不想说?那你找我聊什么?”我陷到椅背里,躲开烟气。

“真没什么原因,就觉得感情到这份儿了,就结了呗。”

“你们的感情怎么保持的?这么多年还这么恩爱?”我促狭地。

“怎么就这么多年了?我们是认识好多年,但一直是朋友。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咏健快速弹掉烟灰,语速也在加快,“别说我了,说你吧。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我对你能有什么意见?没意见!”

“小姐,来两瓶果汁,都给她。”咏健指着我,“你喝点水,润润喉,咱慢慢说。”

“不喝,谁要你的嗟来之食。”我侧目以对。

“喂,咱俩没什么仇吧。不就是结婚没告诉你嘛。那你后来也知道了啊。”咏健无辜地看着我。

“对了,翻译费什么时候结?”我正色道。

“就为这事啊?要不我现在先把钱垫给你?”咏健做出掏钱包的样子。

“我干吗要你的钱?算了,这钱我不要了。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走了。”我挺直脊背。

“还没说呢,走什么走啊。”咏健也探起身,好随时堵住我的去路。

“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为这钱生气了?你这笔钱我确实忘了开了,光给芬妮开了。我真是忘了。已经给你补开了,这不我觉得太少又给你加了五百,下星期就给你取出来。”

我站了起来,“行了,我走了,这钱你就留着用吧。”

“水还没喝呢,快坐下。”咏健拽着我的胳膊一晃,我跌坐到椅子上,“刚才这钱我跟你解释过了,还有什么意见接着说。”

“没意见,我都说了没意见。我真得走了,不然待会儿要堵车了。”

“再说十分钟。”

“行,那你说吧。”

“听你说啊。”

“你们俩现在住一块儿了?”我索性拿起果汁大口喝起来。

“是啊,住一块儿啊。”咏健捻灭了烟蒂,又重新燃起一根。

“那还让我去你们家洗澡吗?”

“来啊,可以挑她不在的时候啊。”

“那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又不干什么。咱不还是朋友吗?该打电话还可以接着打啊。”

“那她接的呢?”

“接就接吧,这有什么。”咏健大口吐出烟圈,一派轻松自在的。

“……行了,十分钟到了,我该走了。”

“你干吗呀?咱就不能好好谈谈吗?”咏健的眉心紧紧一皱。

“待会儿就堵车了,那回家你送我啊?”

咏健不吭声了。手机音乐在这个空当儿插|进了我们的对话。

“喂?噢……我待会儿去接你,你先等我一会儿……”咏健说着,我就站起来。他马上又抓住我,另一只手抓着手机。

这个滑稽的场面令服务员笑了。我,又气又笑。

“……行,今儿不做饭,那你想到哪吃你定……好,我待会儿去接你,现在真走不开,还有点事……”

我知道这电话来自何方,我故意抬高了音量,“你放手啊,我得走了!”

“……没事,我一会儿就走,你先找个地儿坐会儿,这边太吵,我听不清……好,到了给你打电话。”咏健合上了电话,衝着我,“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拧啊。再说五分钟成吗?”

我们又重新坐下。

“你还不走,不是接老婆吗?我也不耽误你时间了,咱们改天再聊吧。”

“不行,改天就见不着你了。接着说。”咏健的样子认真又狼狈。

“你跟你老婆一开始不是朋友吗?怎么发展到情人的?”我接着发问。

“怎么又来了?你真想问我这些事,哪天你请我吃饭,咱们好好聊,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诉你。”

“谁请你吃饭?想什么呢。”我脸色一整,“哎,你知道吗,好多人都不喜欢你老婆,为什么你喜欢?就因为她对你好?”

“是好多人不喜欢她,因为她的外表不是特招人喜欢。但你跟她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她其实人挺好的,特热情,特爱帮助别人。”

“就爱帮你吧。”

我想起了谢欣说的王老太太死在家里几天才被人发现。

“也帮别人啊,但确实你得跟她熟了。”

“你相信物以类聚吗?”

“相信。”

“那你们俩共同的地方在哪儿?”

“几乎没有。我们俩对事物的看法好多都不一致。”咏健口气淡淡地。

“不会吧,那你们还会有共同语言?”

“这对我们的感情不影响啊。夫妻只是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干吗就非得什么看法想法都得一致啊?”

咏健越说我越不明白了。今天的这场突如其来的谈话我们似乎一直找不到交集。

“孩子判给她了?”喝完了一杯水,我开始喝第二杯。

“是啊。”咏健燃起了第三根烟。

“认你吗?”

“不认。”

“那你岂不是很痛苦?”

“痛苦什么呀,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再生啊。我要我自己的孩子。”

“就因为你——他们离的婚?”

“谁说的,他们自己有问题,跟我没什么关系。哎,别光说我行吗?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啊?男朋友怎么样了?”

“挺好的啊,怎么,还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啊?你放心,今年之内我肯定结婚。”我瞪视着咏健,目光冷冷地弥散开。

“哟,终于要嫁人啦,什么人有这个福气中头彩啊。”咏健的眼睛又眯起来。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第二杯水被我一口气喝完,我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哎,对了,还真想起一事。估计你比较有兴趣。你听说钧雨的事了吗?”

“……他的事,我早不关心了!”我的表情快要结冰了。

“你知道吗?他跟我们公司一同事好了,听说马上要结婚了。”

我冷笑了一声,“同事?不可能吧,你这消息哪来的?”我依然记得钧雨的忏悔,他没有跟女朋友复合,那是他新认识的女孩儿,他一到上海就认识她了,现在他们正一起做公司……钧雨说的每一个字,都烙印在我的身体里。那场不堪回首的重逢,那个尖锐的深邃的伤口,令我至今都隐隐作痛。

“前一段,我去上海出差了,跟我们同事吃饭聊起来才知道的。那女孩儿叫陶晶,安徽人,是上海分公司去年刚招来的毕业生,我都不认识,这次才见。小姑娘长得是不错,大眼睛、大嘴的,有点像赵薇,算那边最漂亮的吧。特能捣持,一身名牌,长得又高,人堆里特扎眼。不过这女孩儿我可不太喜欢,听说上学的时候就傍了一个深圳大款,进我们公司跟钧雨好了之后,还两头吊着,还跟我们同事说不知该选谁,嫌钧雨钱少,又嫌那个大款在深圳。她仗着有钧雨这个主管罩着,在公司什么事都不干,每天就是来玩。我觉得这女孩儿太虚荣、太物质,而且比钧雨整整小了一轮,太不靠谱了。可钧雨不听劝呐,非跟她好,听说追了大半年才把这女孩儿追上。我们同事还都打赌说他们俩好不长,没想到人家还真要结了……”

我错乱地看着咏健,他好像不是在说笑,他仍在认真地说着:

“我还以为陶晶会跟着他一块办公司呢,没想到还留在我们公司,可能想图一头有保障吧。不过没钧雨在,估计她也干不长,那边的同事好像都不太喜欢她。听说钧雨开公司也是为了她,想多挣点钱在她面前挣点面子,让她高兴……这个钧雨也是,其实他上次找的那个长得像刘嘉玲的上海女孩儿挺好的,愣是把人家甩了,估计也是挑花眼了。不过他自己说现在这个女孩儿对他不错,他倒想得开,说大不了结了再离。我看他倒未必能离得成,这个郑夫人啊,呵,可是太厉害了,她可不是一般人……哎,瑞君,你还别说,钧雨这几个女朋友啊,你还真是里边最难看的……”

正说着,电话又一次插|进来。

“快了,你再等等,我一会儿就到,堵车呢……”

推开咏健的手,这一次,我彻底跑了,平静地跑了,不再狂乱。

“别走啊,瑞君,还没说完呢,哎——”

终于摆脱了咏健的声音,伫立在街头的我突然之间就懵了:这是在哪?什么地方?我要去哪?

街景模糊了。我像患了失意症,我甚至都不能确定今年究竟是哪一年?

天旋地转!这戏剧性的遭遇竟让人如此不堪一击。

初夏的阳光射在脸上竟也是火辣辣的。

我像极了回转台上的寿司,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机械、没有生命地旋转……即使筵席已散,人也散去,亦不会再相逢,我依旧绝望地站在那里,永无止境地旋转再旋转……我多希望能有人快速挑中我,把我吃掉,让一切美丽的假象、谎言在另一个世界窒息、破碎、瓦解、消溶、灰飞湮灭、永不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