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正文卷

疼痛,在黄昏时分抵达。

我捂着肚子,狼狈地从写字楼里出来,马上被一阵呼啸着的飓风淹没。

半天却打不来一辆车,站在马路边摇摇欲坠的我,像极了几米漫画里那个可怜的小人儿。

冷风刺骨袭来,我的疼痛与绝望加剧。我盼着能再出现偶遇,遇上咏健,遇上咏健的车。恍然间,我竟看到了芬妮,她正从咏健的写字楼里走出来。

我像找到救星一样,在寒风中冲她挥手、呼喊。

芬妮终于走近我,给我温暖的搀扶。

“你来找咏健?”

“你怎么了?脸色苍白,又肚子疼了?”

我们俩同时说话,声音急匆匆地迭在一起。

“先打上车再说。”

我终于拦到了一辆空车,拉芬妮坐进去。

“又倒霉了。总是这样。回家就没事了。你是找咏健还是找我啊?”

倚着芬妮,我舒服了许多。

“嗐,是咏健非让我过来。我不是给他翻译了几份合同吗,他们年前要把账结了,今天非让我来拿钱。我说让他先拿着,今天正好刮大风,我有点儿懒得动,他说得要我的签字,我就只好来了。”

“翻译合同?我也给他翻译了几份,他怎么没说给我结钱?”

我看着车窗外浑浊的灰尘,眉头紧蹙。

“那他是不是还没通知你呢?还是他忘了?不应该啊,咏健挺仔细的,他不应该是这种人。”

“……也可能他忘了,没准过两天就会找我了。”

我的疼痛渐渐膨胀,我开始头晕恶心。

“哎,你跟咏健还有什么客气的,你今晚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快给你结钱。年底正等着钱用呢。你给他翻过几份?其实我就给他翻过两份合同,没想到他给我开了两千块钱。我才知道原来翻译合同还挺贵的呢……”

不等芬妮说完,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司机师傅惶恐地转过头来,“怎么搞的?!要吐说一声啊,把我的车都毁了,你往外头吐成不成啊,我昨天刚擦的车……”

接下来,都是些不堪收拾的画面——我不停地吐,芬妮不停地替我道歉,司机不停地谩骂……

又是一个苦难的夜晚。

芬妮直到看着我喝下红糖水才肯离去。

“芬妮,你说咏健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所以他才提前把钱给你开出来?”

“瑞君,你还犯晕吧?怎么可能?都是开玩笑的。”

“有时开玩笑才能说出真心话啊。”

“你别傻了,咏健才不会喜欢我呢,你还不知道?他喜欢的是那个老女人。”

“是吗……”

“你快睡会儿吧。你看你的脸跟白纸似的。”

……

我拉上窗帘,把自己平放在床上。

疼痛徐徐退去,我却仍是无法睡去。

爱,真的已累到奄奄一息了吗?还是迷了路,误入歧途?

我说过,我愿意等啊。我说过,不管在多远的未来我都愿意等待。即使是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惜。

可结果在哪里?

当我变成一棵树,开满了花,最后花儿全部凋落了,都没有一个人给它哪怕是怜悯的抚慰。我是那样慎重地在他面前开花啊!那个人怎么会永远看不见?

难道,遇见——真的只是一场美丽的意外?又或者只是我在错乱的对白中产生的幻觉?

嘴裏红糖水的味道开始变得苦涩,我吃了一粒巧克力。然后,我给咏健发了短信:

你是不是有东西忘给我了?

咏健很快回复:什么东西?

最俗的东西——钱。

我快速按键,眉头紧索。

我干吗要给你钱?

你记性什么时候变差了。翻译费。

什么翻译费?

你怎么搞的?我帮你翻译合同的费用!

我有点不解。

咏健片刻才答覆我:

你的钱明年才能结,今年我们已经入账了。你放心吧,明年一分少也不了你的。

为什么我要等到明年,芬妮却不用?

最后一句,我刚想发送,咏健又发来一句:

再说也就1000块钱,你急什么呀?

1000块?你记错了吧,我可是帮你翻了三份合同。

我有点诧异了。咏健是在开玩笑吗?

没错啊,你以为多少钱啊?你想钱想疯了吧。我看你眼里只有钱。你要实在缺钱我给你。

咏健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关了手机。无法接受。如果真的当它是玩笑,也有点过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认识的咏健吗?他不会不明白的,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算错账?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辗转反侧到深夜。

狂风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喧嚣。我在床上不知疲倦地暗自忖度:发短信的咏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那晚我才明白,其实对咏健,我从未有过真正剔透的了解。

冷空气不友好地与我的梦境相伴。黎明时分,它仍在绝望地吼叫。

“喂,瑞君,是我,你睡了吗?”

钧雨的电话在另一个深夜打来。

“还没,怎么了?”我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下个周末就到北京,你在吧?”

“我……应该在。”我半坐起来,脑子又清醒了许多。

“那我一到就给你打电话。”

“……好吧。”

“你手机没变吧?”

“没有啊。”

“好,那你睡吧,我们见面再说……”

那晚,我没有再睡。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思念仿佛是一种力量,压迫着我的情感和想象。有关钧雨的记忆片断一股脑地冲出来,漫无时序、循环往复地在我脑中播放。

真的又要再见面了吗?那个我深深爱过又被他深深伤害的男人?

那晚我才体会出:埋藏在心中的记忆,不管是好的、坏的,都不会因时间、距离的改变而改变,它只会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更加完整。

不是吗?一切仿佛是昨天,虽然已回不去那天,记忆依然常新。

我沉醉在旧梦中,深深入戏。

迷迷糊糊地,我在暮色中唤他。他蓦地转身,向我奔来。隔着幽暗的光线,我仍能分辨出他脸上的悸动。我们拥抱了,热腾腾的拥抱……

大晴天,就在二楼的阳台上,我看到了钧雨的爷爷。他正慈爱地看着我,对我说:“想来看我吗?我告诉你怎么走。”

我呆在了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爷爷,身体想往前走,脚步却不能动。浑身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动弹不得。

“快上来啊,快来看看我。”爷爷还在呼唤。

踯躅着,咏健来了。

“瑞君,我带你上去吧。”

“好啊,这是钧雨的爷爷。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我终于在咏健的带领下,走上了那段楼梯。

“快上来啊,快来看看我。快上来啊——”爷爷急切地冲我招手。

“马上就来了,马上……咏健,快点啊……”一转头,身后空无一人了。咏健!咏健!你在哪……

爷爷忽然冲我扑来,狰狞地掐住我的脖子,“啊——”的一声,我从楼梯滚落而下……

我从梦中惊醒了。“啊——”尖叫声又来了一遍。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颤栗起来。心脏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身体。

那声惨叫,像幽灵一样吸走了我身体里的水分。

我干涸着,眼睁睁地看着爱在我面前粉身碎骨。

雨来得不是时候,从办公室走出来,我困在雨中。迷扰的雨丝像一张网把我的身体从头至尾地捆绑住。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雨,北京的冬天怎么会下雨?

雨丝不倦地从上飘到下,不怀好意地纠缠着我。

我不怕它,我干脆冲到雨里,任它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无所谓。

“傻孩子,干吗呢,快上车。”有个声音衝着我来,可我不知。

“张瑞君,回头啊。”

这一次我听到。我看到了车窗后那个圆脸的男人。

我没有上车,也没有跑。突然地,我就饿了,没有一点儿力气。

“哎约,我的姑奶奶,你没事傻站着淋雨玩啊,快上车。”咏健把我拖上车,“我怎么这么倒霉,一出门就碰见你——”

“要么送我回家,要么闭上嘴。”我不看他的脸,只看雨。

“你这什么态度?我好心帮你吧,瞧你那样——得,你下车吧,我还真不想送了。”

打开车门,我冲出去,在雨里绷不住地哭了。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啊——”咏健追出去,死命地拽住我。

“我错了,成了吧,瑞君,你哭了?你别哭啊,我真错了,你当我放屁。我抽我自己大嘴巴……瑞君……”

头一次在咏健面前哭,竟把他吓住。他语无伦次。我沉默是金。

被咏健重新拖回车里。他紧张地看我,又紧张地看着路况。

那一刻,我跟咏健之间从未有过的安静。

车时快时缓,如履薄冰。劈劈啪啪的雨点把许久的沉默砸开,我听到咏健微弱的声音:

“……瑞君,其实你也该找个人嫁了。记住,一定要找个你喜欢的。女孩儿还是得找个自己喜欢的才成。也别找岁数太大的,你肯定也不会喜欢,还是找个开朗点儿的,跟你合适……”

我不哭了,也再没有说话。

我把泪擦得很干净。我只看着窗外,雨丝缱绻依恋地滑过车窗,像永不餍足的吻。

曾经的对话像幽灵般飘过来:

“傻乐什么?”

“下雨了,开心啊!”

“下雨有什么好开心的?我可惨了,明天又得洗车了。”

“哎,咏健,你怎么从来不|穿西装啊?”

“干吗非得穿西装啊?多难受啊。再戴条领带,我这一天都甭活了。”

“可男的穿西装精神啊,你再把眼镜摘了,没准就能有艳遇了。”

“我艳遇够多了,我不靠这个。再说,这男的外表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有没有内容。”

“我是说你穿一次我看看什么样。”

“你放心,将来参加你的婚礼我一定穿。”

……

“一个笨蛋十五年后会变成什么?”

“老笨蛋呗。”

“傻瓜,这是脑筋急转弯,你会不会转弯啊?再猜。”

“只能是老笨蛋,难道他又变聪明了?”

我大笑起来,“叫声好听的,我告你答案。”

“快说,你不说是吧,行,那咱就路边停了,你打车回吧。”

……

曾经的雨夜,夜不能寐——因为遇见。

今天的雨夜,夜不能寐——因为失去。

说不清,遇见和失去的是不是爱情,我只知道,爱情的奥妙之处在于,某人在别人眼中虽然是毒药,却可能是你口中唯一的解药。

当一场感情毁坏殆尽时,你只会等待下一场爱情救赎。

不能忘记,无从选择,只能等待。

我死死地等着那个解药,直到它过了期,变成了毒药……

周末的前一天,我意外地碰到了芬妮姐姐。她跟着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来公司洽谈合作,竟然忘记我就在这家保健品公司。

我们一起吃的晚餐。与芬妮姐姐说熟不熟,因着芬妮,我们却也相识了这么多年。这竟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

与芬妮相比,她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风尘仆仆的女强人,但因这强悍与睿智,使她看起来有一份独特的美丽。

“你的身体没事了吧?”一落座我便问。

“没事,早好了,一个小手术。今天正好跟我们新来的经理过来谈事,真没想到你就在这家公司。”

芬妮姐姐向来说话干脆利落的,很喜欢她这份爽气。

“那个女的是你们经理啊,挺漂亮的,好像在哪见过似的,我还以为是个演员呢。可惜我只看了个侧面。”

“我们经理挺厉害的,可是从国外回来的。刚调到我们公司没多久。你别看她那么漂亮,也离婚了。”

“是吗,真看不出来。她看起来有点像女强人。跟你有点像啊。”我仔细地睨着芬妮姐姐,她的眼睛黑黑的,很有神彩。

“我哪比得了她啊。不过我们经理人挺好的,别看外表挺冷的,熟了就觉得挺不错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优秀的女人也离婚了。”我叹息地。

“其实离婚也没什么可怕的,听说离婚还是我们经理先提出来的,她老公有了外遇,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孩儿。”

“是吗?那这男的也太不像话了。”

“我倒觉得那女孩儿也不怎么样,一个巴掌拍不响,也没准是那女孩儿勾引的呢。”

“那倒也没准,现在的年轻女孩儿什么事都敢干。”我附和。

“哎,下回我引荐你认识我们经理,我跟她关系挺好的,她叫阎丽。不是厉害的厉,是美丽的丽。”

“什么?!阎丽?!”我的脑袋像受到了重创。怪不得眼熟,照片中的女人竟然走到了我的面前。这怎么可能!

“怎么了?瑞君,你认识我们经理?”

“噢,不是,我有一个同学也叫阎丽,挺巧的。”我答得虚伪极了,生怕芬妮姐姐看出什么异样,“……她现在生活得好吗?”

“你说我们经理啊,她挺好的,现在又找了一个,还没结婚。”

“噢,是嘛,那还挺好的。”我掩饰住心裏的恐慌,“那她女儿是判给她了吧?”

“咦,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女儿,你还挺会猜的。”

“噢,我觉着像她这样的应该生女儿。”我尴尬地一笑,脊背一阵发凉。

“一般孩子都判给母亲,除非母亲不要。她女儿我见过一次,长得特可爱,叫甜甜。”

“这个名字挺可爱。”我的脸部线条就要扭曲了。我当然知道那是个可爱的女儿。这场谈话几乎快让我的五脏六肺都移位了。

一阵静默,我趁机埋头吃菜。

“瑞君,你怎么还不结婚啊?”芬妮姐姐终于换了话题。

我沉吟了一下,想出一句,“找不到好人啊。”

“也不能太挑了,按理说你长得比我妹好,该早结婚才对啊。我记得上学那会儿,我们老猜你们两个谁先结婚,结果谁都猜你先结。追你的男生那么多,谁知最后还是我妹抢先了。”

“我哪有芬妮那么幸运,大学就能遇到像大明这么好的人。我那些都是烂桃花。其实现在想想谈恋爱真的跟美丑无关。有句话叫熟悉的地方无风景,再漂亮的女孩儿看长了也不觉得了。所以外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也不知什么样的人适合谈恋爱,我可能属于命不好。”我慢慢调整自己的语气。

“你怎么那么悲观啊。这可不行。你这么年轻,就有这种心态,这可不应该。结婚跟恋爱可不一样,能搭伴过日子就行了,再好的男人也未必适合婚姻啊。挑情人,你好好挑挑;挑老公,真没什么好挑的,闭着眼碰到一个就算。你看我网上找的,完全是赌注,不也挺好的吗?我们婚前婚后也没什么变化,大家各干各的,累了就聚到一起打发时间,生活也挺愉快。”

“说得容易,我可下不了这个狠心。其实,也不是遇不到喜欢的,可人家又不喜欢我,永远都是我看不上的人对我死缠烂打。”

我开始努力投入到这个话题中。

“咳,先身体接触嘛,有了感觉就在一起,没感觉再换另一个。遇到好的就跟他表白嘛。”

“那要是被拒绝,多难堪啊。”

“这有什么?他要不同意,你再跟下一个人表白啊,总有愿意的吧?我就是先跟我老公说的,我们见第一面我就跟他说你做我老公吧。他就答应我啦。以前,跟咏健也是,都是我先表白的。这有什么?”

提到咏健,我的情绪才恢复正常。

我小心地问:“那你跟咏健怎么说的?”

“我就说,哎,你做我男朋友怎么样?”

“他就同意了?”

“没有,他说考虑一下,第二天就答应我了。”

这个咏健!可换成是我跟他开口,他一定会拒绝的,我只有对这件事最有判断力。

“那为什么还是分手了?”

“唉,咏健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孩儿,听话的,对他百依百顺的,我怎么可能做到?……其实主要也是因为他不想结婚,那我也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现在想想我跟咏健结婚也未必合适,我现在的老公可比咏健强。”

“其实你们也不是不相爱分开的,如果以前爱你的人再回来找你,你会同意吗?”

我的思维终于正常了,我想到了钧雨,我把问题丢给她。

“我还真没碰到这种事,看感觉吧,如果还有感觉那就在一起,不行,就算了。”

一直压在我心头令我不堪重负的问题,竟被她说得如此简单。

“其实我很想主动追一个人,你说我该怎么追?”

“看来有目标了?说说什么背景?”

“最大的问题,是他有女朋友,而且在一起很长时间了。”

“那怕什么,以你的条件抢过来太容易了。而且,他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还不结婚,一定有问题。你约他出来,就当他女朋友不存在,让他觉得他跟你在一起更快乐,这不就行了吗?多简单的事,叫我三天就能搞定。”

“其实他女朋友是离婚的,长得不好看,比他大几岁,还有个孩子呢。”

“是吗?这样啊?那你没戏了。”

“为什么?”

“你们相差太远了。如果她跟你一样条件,你可以跟她竞争,可她又离婚,又有孩子,你怎么是她的对手?越是这种条件就越不容易分了。怪不得他们一直不结婚,肯定是男的对她不满意,但又无法抛下她。算了,你还是换个目标吧。这个难度太大了。”

“是吗……”

我彻底泄了气,泄气的同时我好像一下子也明白了咏健。或许他对我并不是那么决绝,只是不得已;也或许他根本没有顾到我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可男的不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吗?”我仍想再找出更令我信服的理由。

“那也未必,有的男的还就愿意找岁数大的。从小缺母爱的,找个岁数大的,会照顾人啊,对他肯定百依百顺的。再说,这岁数大的女的性经验丰富,床上功夫肯定一流。好多男的还就觉得小女孩儿没意思呢。有时两个人分不开,不光是感情,性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这跟年龄、美貌无关。现在特愿意找年轻漂亮的更多的是那些老头儿。人都是缺什么想什么。”

“……”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桌前的饭菜变得像垃圾,让人恶心。刚刚受到重创的脑子又变得恍恍然了。

一直无法释怀的人和事,是否都该统统放弃呢?陷在自己的思索里,我变得目光呆滞。

“喂,瑞君,发什么呆呀?我看你是得抓紧结婚了。身边人差不多都结了,可就剩你了。”

我落寞地瞥向窗外,暮色渐渐聚拢,渐渐暗淡。

忽然,我一激灵,定定地看着芬妮姐姐,喃喃地:“就剩我了?身边人都结婚了?”

“是啊,你看芬妮结了,我也结了,咏健也结了……可不就剩你了。”

芬妮姐姐的一句话,如一盆冰水兜头倾下,竟令我的呼吸、心跳一并停滞。一顿饭的时间我竟然连连受到重创。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咏健结婚了?”我失控般地发问,一遍遍地重复,“不可能吧,他都没说啊,不可能的!前两天下雨那天我还碰到他了,他没说啊!”

一定不可能的,上星期我才刚收到他的“温柔法则”,我们约好要魔鬼大变身的,十七天还没到啊,咏健,你不等我了吗?我在改啊,我已经改了很多了,下次见面,我一定是温柔的,相信我啊,咏健!下周你还让我去你家洗澡的,你亲口说的呀?每次打电话,你都是一个人啊,你们不住在一起啊,咏健,你们根本不住在一起啊!怎么会?怎么会?!

“真的,我也是才听说的,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连芬妮还都没说呢……”

“他……跟谁啊?”我的脑袋一阵阵发蒙。

“就是他以前那个离婚的女朋友。”

“是下巴上有黑痣的那个?”

“就是她。我也以为咏健只是跟她玩玩呢,没想到还真成了。前一段我还听咏健说想要孩子呢,没准那女的是有了。”

“那女的不是有个孩子吗?还能生吗?”

“当然,只要两个人中有一方没生育,再婚都可以生啊。”

我忽然明白了咏健对两个孩子的期望。

“他什么时候结的?为什么不说呢?”我微微仰起脖颈,将快要溢出的泪狠狠吸了回去。

“结了可能有一个月了吧?这个咏健也是,这么大的喜事有什么好瞒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现在连喜糖也没给。不过我想他可能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吧。听说那女的是为他离的婚。她和咏健在一起的时候被她老公撞见了,当场就打起来了,没想到像咏健这样的还挺能打,听说把那男的腿都打断了,最后离婚还闹上了法院,赔了那男的10万块钱。没准都是咏健掏的……这离了才几个月啊居然又结了。没想到咏健还真有钱,马上又买了一复式……咏健他们家也不同意,可拿他也没办法。两家闹了好一阵呢,他妈到现在都不认这个媳妇。听说到现在两家人都不说话。前一段,那女的她妈死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死的。听说婚礼没大办,也是因为她妈死了……这个咏健,平时看着挺蔫的,没想到还挺能耐的,我还真没看出来……当初咏健跟我在一块的时候好像也不是这样……”

“是吗?真不可思议……都一个月了?不可能吧……”

我还在把芬妮姐姐的话当成玩笑。我甚至在期待她说出,“嗨,逗你呢,你还当真了。”

这怎么可能是咏健的所作所为?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绝不可能!

“怎么?是不是觉得特失落?所以你得抓紧啊,可不能再拖了……记得有一次,我还跟他特认真地聊过一回,鼓动他追你,我说你连瑞君都搞不定啊?结果他吓得直摇头,说谁找了你谁就中头彩。他这是什么话啊?其实像你这么单纯的女孩儿多好啊,可他说你特幼稚。幼稚有什么不好?女孩儿要那么精明世故干吗?你不比他那个老婆强百倍啊,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不过我想,像你这样的也看不上咏健,咏健确实也有点配不上你……”

我完全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看到两片嘴唇不停地上下阖动。

“……真的一个月了……”我喃喃地低语,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咏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真的是你的所做所为吗?!

咏健!你说话呀!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吗?你真的对我如此不屑吗?咏健!你说话!

我昏乱无措地陷到椅背里,我想大声喊出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以为我找到了出口,其实根本没有退路。

怎么办?咏健,我该怎么办??

究竟用什么方法才能忘记一个人?

咏健,你告诉我啊!

难道是我又一次看错?!明明看到爱情就在对岸,我以为找到一条小舟就可以摆渡,没想到又是一场海市蜃楼!只有再次溺在水中奄奄一息,才知道又遭遇一场噩梦……

我一再地转头,不能迎接任何人的眼神,甚至不能显露任何悲伤的情绪。

周遭倏地宁静了,我,逃跑了。

我不知道身体是怎样离开的,我不记得周围是怎样的表情,我飘忽地跑出去,踩不到地面,踩着雪,随时准备摔倒。

储蓄已久的泪水,崩不住地流泻下来。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在内心辗转。

穿梭在车水马龙中,我渴望出事,渴望一瞬间的神奇,能让我再也不必去面对如此难堪的结局。

泪汹涌不绝,咸咸的湿就快要把咏健家门口的雪人融化掉了。

寒意砭骨。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她们粉身碎骨、绝望而美好地坠落。

我知道天亮以后她们就会死去,可她们依然在歌唱。

我听到了雪落下的声音。

第二天,谢欣告诉我她的邻居王老太太死了。两个星期前死的。

一个人死在家里,几天后才被人发现。

原来人也有雪花的命运,默默死去,悄无声息。

我又跟着伤感起来,突然,这种伤感被另一种情绪代替了。

“谢欣,老太太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好像叫王——春月。”

我仓促地笑了。

终于听完了谢欣身边的这个真实得像小说的故事,没想到这个故事竟也是发生在我身边的。只是同一个故事一直被理解成两个版本。

“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

我想起了芬妮的这句话。用在此处多么贴切!

又是一个无眠夜。

我吞噬着自己的眼泪——内心辗转,难以释怀。

整个冬天,我都活在这种情绪里,无法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