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哔哩小说 > 言情小说 > 折幽香 >

第二十三章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玉梨堂和他的卧房离得并不远, 可就短短的一段路,季枝遥却好像走了许久。

裴煦从床榻上下来,站在窗侧, 静默地看着衣着单薄的人一步一步走过来。停在窗下, 抬头有些无助地看向对她来说有点高的窗户。

这个视角,自然将窗口的人也容纳进去。

她站在原地想了会儿, 随后小声说:“窗户太高了, 陛下。”

裴煦低垂眼, 语气平淡中带了似玩味:“堂堂公主,怎能翻窗?”

“那我从门口进——”

“公主深夜不就寝, 推开孤的房门,像什么话。”

“.”他这般便是堵死她所有选择, 一副看戏的样子叫她难堪。

到底是小姑娘, 脸皮薄。被他说的一时有些赌气, 愤愤丢下一句:“我不过是想看看你是死是活, 既然好端端站在这儿, 我就先走了。”

裴煦还没沾到枕头,便听到身旁这人好奇地发问。瞧着她双眼,似藏了星子般明亮,盼着他有事似的。

正垂眼看着她,她恰巧翻身往他这边靠。

“药堂?”那人重复一遍,随后立刻揪着眼线的领口,有些兴奋地反问:“你的意思是里面那狗贼病了?”

“太好了!”士兵远远看了一眼谢府,很是遗憾地落井下石:“裴煦啊裴煦,就算你武功盖世才略过人又如何?遇上瘟疫毒邪,就算有再多的药也治不好你!”

身侧的人从最开始安分的睡姿,逐渐变得松懈。睡时她装模作样都懒得,若不是他在旁边,她恐怕要四仰八叉地占去整张床。

冲这一句话,季枝遥仿佛已经看到数日后裴起惨烈的死状。她瞬间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和质疑如同笑话一般,裴煦这样做事周密的人,岂会打无准备的仗?

裴煦心情似乎还可以,侧身面朝她,耐心地等她把一肚子问题问完。

季枝遥抿了抿唇,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用力后便立刻松了松,生怕他以为自己要谋杀。

他的鼻梁高挺,侧面看像一座难以攀登的山峰。在南山寺时,赵掀云曾说他自幼便无心婚配,对情感之事并不在意。若是顺着时间算,季枝遥甚至有可能是他第一个,可.照他的熟稔,如何都不像是第一次与女子相处。

“你为何觉得孤会输?”

裴煦松开制住她下巴的手,转回身准备歇息。见状,季枝遥只好默默闭嘴,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所以,陛下这几日是故意让你兄长以为你病重,引蛇出洞?”

说完,季枝遥转身要回玉梨堂。只往前走了一步,腰上忽然一股力道将她抱起, 身体一瞬腾空, 再之后,便是窗户阂上和她站再铺着软毯的地面上的声响。

他安心地再骂了他几句,临出城前,特意叮嘱身边的人:“暗中派几个弟兄,务必将潭州的所有药堂封锁。不准任何人买药,一个也别放过!”

“.”

裴煦嘴角勾了抹极淡的笑意,弯下`身将人横抱起,同时语气淡淡回:“愿者上钩。”

他喝了口热茶,随后缓步折回:“夜里做贼也不仔细些,丢三落四,迟早将你的命也丢掉。”

“听说守军节节败退,叛军正迅速向潭州逼来。陛下,此事可是真的?”她虽然不相信,但梨花说得实在逼真,惹得她也逐渐动摇。

想到这些她便有些苦恼,前阵子他还说要陈栢寻一个人,若那人本是他的意中人,季枝遥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繁杂的关系因她中毒开始,却由他威胁延续。她有时也觉得无助,懊悔的觉得若是当时的人不是他,如今便不会这样左右为难了。

后半夜,潭州下起绵绵细雨。空气中潮湿的尘土味慢慢弥散至屋中,尝试入睡的裴煦到底还是睁了眼。入目黑暗,只书桌上点着一盏残灯。

重新睁眼,季枝遥已经挪到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她的手就在自己的手边,只动一下便能触碰到。

他房中陈设简单,却有一股无法忽视的药味。坐在他床上,季枝遥将他之前给自己的沉香木珠圈在腕上,凑近鼻尖轻嗅。

尽管是这样微小的声音,也足够将即将入睡的人惊醒。裴煦一动不动,鼻息却乱了一刻。季枝遥定在原处等待他的反应,许久不见他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卷着被子闭上眼。

随着周边白事治丧的人增多,潭州也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来自上京的士卒。他们并未立刻攻占谢府,而是只派了几人进城秘密探查,确认裴煦此刻到底是何状态。

眼前人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伸手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起头来。

季枝遥低哼了声:“陛下从疫区回来那夜并未和我分开,若是染上疫毒,早都发病了。”

裴煦将人捞进来后, 步履悠哉地走至前边桌上, 站着随意斟了两杯茶。回头, 她还站在窗口不知在做什么, 伸手敲了两下桌,她立刻看过来, 随后有些苦恼地说:“陛下.我有一只鞋掉到外面了。”

他已记不清第一次认真触碰到她手时的感受,只闭目敛了下眉,一直到天亮,都未曾有毫厘睡意。

-

来到潭州的第十日,云烟城的瘟疫得以控制。可因为期间裴起的军队穿行,原本向好的势态再次恶化,疫毒随着几道重要江河一路往东南方播散。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搭上去时,季枝遥像幼猫一般,忽然身子小幅度地颤了颤,手很自然地便搭上了他的。

“陛下可是染上瘟疫了?”

之前在玉梨堂时,分明住处很宽敞舒适,床榻也柔软,可她夜里总是会醒来,有时还会梦魇。为了防止今夜打扰到他,季枝遥将他送的那串安神珠子挂回脖子上。

眼线面露惊恐,仿佛很惧怕他的模样连连点头:“前几日谢府只进不出,应当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可后来他身边的侍卫就经常外出走动,几乎每一次回来手中都会提几大包药。”

裴煦有些无语,季枝遥自己也无语。谁能想到这人不是给自己搭把手,而是直接将人捞上去了!这是不可控的啊……

“陈栢是裴煦身边最亲近的近侍,我一早就看到他带着一个女子上街,似乎是往药堂去的。”

裴煦在一瞬闭上眼,却在做完这个动作后在心中暗嘲。他是皇帝,想看谁想做什么都应当光明正大、无惧无畏,所以刚才那一刻的心虚从何而来?

这并非裴煦的习惯,是有人无意说过,担心夜里有刺客歹人,留灯安心些他才破了例。

待他处理完书桌上的公务,褪了外袍准备睡下时,她才开始一点点“打探”他近日的生活。

眼前便是他平静的睡颜。裴煦只在休息时看上去没那么有攻击性,平日里几乎无人敢与他对视,季枝遥也只敢在这时候仔细打量他的面容。

“若孤说是,你便也死期将近。”

思及此,她无意识地轻叹了一口气。

她微蹙了下眉,腹诽道:“不像你,敞开窗户似是钓鱼般。”

“可是大人.眼下潭州病人很多,若是封锁药堂让他们无药可医,是否会得不偿失啊——”

“愚钝!”他毫不犹豫地瞪了那人一眼,“眼下没有任何事比杀死裴煦更重要。只要他能彻底从世上消失,让整个潭州陪葬又何妨!?”

下属一下没了声,不知当如何回驳。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

“蠢。”

书房内,传信的人刚说完前几句,裴煦便留下这句,让他不必再说。一旁的茶杯空了许久,他坐直身子,一手挽袖一手拿茶壶,往她盏中倒了些。

季枝遥:“陛下,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无知之人吗?”

她只觉得离谱。能成事者,竟真有这样毫无头脑之人?

“裴起再如何说也是南月皇子,陛下学识渊博,他岂会差到这般.”

裴煦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皇子也非个个天赋异禀,偶尔出一两个草包也不稀奇。”

天下能这样评价自己兄长的人,裴煦应当是独一个。

“可我听说当年父亲入侵南月时,陛下也费了很大劲才勉强苟且。若他真如你说的那样愚蠢,又是如何躲过万人追捕的?”

裴煦将折子往桌上一扔,发出“啪”一声轻响。

季枝遥以为他生气了,立刻放下茶杯准备跪下,被他一把拉住。以为这人又要说些什么刺耳的话,等了片刻却只听到他颇为贴切的解释。

“倘若有狗洞,狗能迅速逃离,而人却要另寻他法。孤活下来的方法与他不同,没有可比性。”

她听后也只有选择相信,害怕裴煦轻敌,却又确实不知道裴起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既有把握,听他的便是。

这天外出买药的陈栢确实无功而返,被收买了的眼线尽管有些于心不忍,但为了不露出马脚,依然按照那人的指令将医馆药堂全部封锁。原本打算顺水推舟,只待裴起的人攻进城中再发动反攻,不想瘟疫成了其中的最大变数。

药堂关闭的次日,街上聚集了许多百姓,全部围在官府门口哀嚎反抗。这里的地方官早已被裴起的人控制,纵然知道裴煦就在城中谢府,却依然忽视他的存在,将立场摆在明面上。

“眼下城中大乱,若是再没有药,恐怕百姓们会强闯。”

裴煦站于窗前,看着院里花已落尽的梨树,淡声问:“城外的人有何动作?“

“按兵不动。”

他轻扬了下眉,低笑了声:“如此有耐心,倒是有有点意思。”

”若现在再放任裴起的人在城中作乱,恐怕会牵涉到无辜百姓。“

陈栢有些着急,他是最了解城中情况的人。日日在外游荡吸引视线,留意到许多平日里忽视的细节。潭州虽商业繁荣,却只是商贾旅居之地,并不会在此处久留。而原本居住在此地的百姓生活并不富饶,甚至有些拮据。

眼下城中毒邪四溢,富贵之人早已逃离。唯一能救命的药草没了供应,街巷中随处可见□□病弱的老者小儿,场面很是凄凉。

季枝遥在旁听,光是听着便觉得于心不忍。可抬头看向裴煦,他并未动容,眸光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异常平静,就好像这些无辜的生命都与他无关一般。

陈栢自然是不敢追问陛下的,若是再问一句,陛下很可能失了耐心,给他安一个僭越之罪。可心中焦急不安,便只能寄希望于能与他说最多话的季枝遥身上。

退出门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枝遥一眼。门关上,书房中便只剩他们二人。

裴煦已经回到桌前翻阅书信,凝着版图似在思索。在这种军机大事上,她仍旧不敢直接向他提出建议。帝王应当都不喜欢旁人随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她觉得方才陈栢退出去时给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过于看得起她。

他没说话,等季枝遥再抬眼看他时,裴煦已经又拿起一本闲书翻着,姿态悠闲得很。

“.”

“陛下。”她很忐忑,小声请示。

裴煦将书放下,视线转移到她那边。

“眼下外面应当如何处理呢?当真要让百姓无药可医么.”

裴煦微偏了下头,语调平平:”你倒是对外面人的死活很关心。“

季枝遥不傻,这人说话的调子与方才的态度有极细微的差别,而这点差别足矣置她于死地。她垂眼思索如何回答最安全,却忽略自己太久没说话。

让陛下的话掉在地上,这可不是谁都敢的。察觉到氛围有一丝不对劲,季枝遥连忙抬眼努力解释:“以陛下的势力,外面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想要护住一方百姓应当没有任何难度。”

“而且陛下应当也不希望让这么多人死去。”

裴煦的眼眸冷冷的定着:“你应当知道,孤很喜欢杀人。”

季枝遥听后心中一惊,总算开始相信他打算放任外面的百姓于不顾。若是再继续与他对抗下去,这段时日在江南好不容易与他相处和谐的关系再次要崩塌。思及此,尽管心中不忍百般不愿,她还是选择闭嘴保命。

过了会儿有几个大臣秘密暗访,季枝遥被请出书房。回到玉梨堂,梨花正着急地四处寻人,看到她完好地回来,才松了一大口气。

“殿下,你可让奴婢好找!”她紧张地捂了捂胸口,“近日城中不安全,原本府中的侍女每日可有一个时间外出采买物品,如今也通通被禁止了。陛下不允许任何人在府中随意走动,您也别离开玉梨堂才是。”

刚刚从最危险的地方回来的人故作惊恐配合,随后进了玉梨堂当真不再外出。

与其说是不敢走动,不如说她在躲裴煦。

这人时时刻刻希望有人在身边照顾,却不喜欢旁人插足他任何计划。他的行事风格与自己不同,在那边待着也只会自己闹心,没有必要。

她甚至不让梨花在自己身边说外界发生的事,有一回心烦意乱时,还很严肃地让她未得允许禁止说话。这下整个玉梨堂也清净了,每日不出门便能听到高墙外百姓的哀嚎和抗议。

裴起的人始终在潭州外不曾进城,似乎完全偏离了裴煦的计划。

就在她准备随时趁乱逃跑的想法从心底冒出来时,陈栢忽然来敲响了自己的门。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语气却慌乱:“公主殿下,陛下有请。”

她微蹙了下眉:“若是军情之事我便不去了,陈大人,我在他那儿说不上话。”

陈栢微愣了下,没正面回答,只加重了语气重复:“陛下有请。”

心中不乐意,她也没这个资格抗旨。在梨花有些担忧的视线下,季枝遥跟着陈栢去了他的寝房。

只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她面容慌张地走出来,肢体有些僵硬,许是屋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她随后立即下令,让陈栢今日必须领人去寻药。

这几日潭州的病人越来越多,可官府的人仍然严格把控药物进出,除了裴起一党的大臣能获得珍惜药材外,寻常百姓根本连药渣都看不到一点。

“若今日太阳下山前还没有寻得药来,”季枝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嗓音轻微抖着:“你便也别想活过破晓。”

陈栢是裴煦的直属,只听令与他。被一个名存实亡的公主指手画脚,他心中自然不舒服。拉着她走到门边又是嘲讽又是吵架,门外聚集的百姓听得一清二楚。

门打开时,有人立刻跪下来,请求陛下出面寻药。

季枝遥努力镇定,将方才裴煦同自己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沉声道:“如今陛下被奸人算计,身中疫毒一病不起。潭州刺史与裴起沆瀣一气,纵容恶人在城中作怪,令得瘟疫横行,民不聊生。若此番陛下撑不下去,往后百姓的日子,我们的日子,也都不会有指望。”

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看了看四周,随即问道:”刺史大人之所以封锁药堂,只是为了确保他死去。既然大局已定,为何还要因为他一人拖累全程百姓!“

此话一出,几十号人纷纷附和,皆道要让裴煦自己了结。

季枝遥知道场面会混乱,却到底低估了他们这些时日压抑的情绪。门外的人一次次试图冲破禁卫的阻拦,想要冲进院中把裴煦找出来。别说再次躲起来,陈栢连连后退要让人关门都无法。关一次,便被人撞开一次。

眼看着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季枝遥也缓缓退至陈栢身后。他手握着长剑,做好一切准备。

就在□□一触即发时,城门打开了。

季枝遥清晰地感受到地面的震动,铁骑踏过路面,踩断路边未及躲闪的老者的腿。哀嚎不断,却被兵刃相接声覆盖。

来者自称镇国军,为裴起的主力部队。

听着声音,根本不是裴煦说的几百人,这里起码有上千兵马。

“里面的,赶紧让裴煦出来吧。”领头的人语气嚣张,坐在马上趾高气扬,仿佛胜券在握,“若是他肯出来,跪在我马前磕三个响头,我可以考虑给他留个全尸。”

季枝遥不出声,面上镇静自若,实则已经被吓得浑身冒汗。

见季枝遥和陈栢不出声,他便亲自翻身下马,从容地走到禁卫前,目光直白地盯着她,”七殿下,不不不,临安公主。当初你若是没有选择裴煦这座靠山,凭你的姿色,尚且能如我府中做个妾室。只可惜啊.“他冷笑两声,复转过身悠悠道:”如今只能便宜了我身后这群弟兄们。“

他的身后,是从上京调来的禁卫。自古以来禁卫不认主,只认兵符。裴煦手上现在没多少兵力,正面对抗可能没有任何优势。

“裴煦!”那人声音忽然放大,隔着很远的距离,要将上面的话带到:“我家陛下说了,从始至终,你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一条狗。你与他斗了一生,却从来没赢过,知道我们为何今日才进潭州吗?”

他仰天大笑,“不怕告诉你,陛下已经决定从上京来此处亲自送你上路,现在就在城外等着。今日是他母妃的忌日,往后,便也是你的忌日了!!”

话音落下,他抬手准备下令出兵。

就在这时,远处的寝殿却开门了。出于威严,季枝遥并没有转头去看他,却能从眼前嚣张的人眼底看出一丝下意识的恐惧。

他一手慢慢摩挲扳指,步履从容,一步一步朝门边来。

不知为何,纵使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季枝遥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觉得裴煦不会输。

淡淡的沉香味在鼻尖荡开,季枝遥看他换上一身洁白如玉的白色锦袍,头发以玉冠齐整束起。用最体面端正的姿态,最不咸不淡的语气反问一句。

“谁是棋子,谁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