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推开那扇门

正文卷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阴天了,本应该阳光灿烂的午后,突然间乌云密布,天空压得很低,预示着大雨的来临。

江锦听得入迷,十分想知道后续,见沈辛安停了下来,急忙问:“然后呢?”

“啪——”

屋内的灯开了,惨白的白炽灯突然亮起来,几乎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瞬间回过神来。

肖澹摘了厨房用的胶皮手套走过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话虽然是问两个人,可肖澹的眼睛却是看着沈辛安的,充斥着不信任与警告,沈辛安立刻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无辜。

懒得看他们两个大男人打这种眉眼官司,江锦“噌”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肖澹,往浴室走去:“我去洗澡。”

“换洗衣服我昨天收起来了,你去衣柜底下那层拿。”

“嗯。”

沈辛安拄着手看着两个人的互动,听见浴室门关了,才兴致盎然地说:“你们俩这模式真像老夫老妻。”

“你都跟她说什么了,怎么她的神色那么奇怪?”

“只不过是一些从前的事罢了。放心,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没说。”

肖澹看着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没有说话。

沈辛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衣服:“我走了。”

江锦出来的时候,沈辛安已经走了,肖澹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一元县的地图。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跟肖澹嘟囔:“可能是外面阴天了,水温不大热,你洗的时候还是把暖风打开吧。”

肖澹抬头,挤了挤眉心:“抱歉,条件简陋,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我们找到实验室,就回北城,我在北城的房子装修得很好,不会让你吃苦。”

“回北城就回北城,去你家做什么?”

“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了,一个月之前我也想不到你会在一天深夜敲开我的房门,让我带你走。”他一边调侃着,一边也进了浴室。

“洗你的澡去吧。”

愤愤地咕哝完,江锦忽然看到他遗落在沙发上的换洗衣服,连忙捧起来去敲浴室的门:“肖澹,你衣服忘记拿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被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只手臂。江锦的余光里,肖澹的上衣已经脱掉,露出精壮的胸膛。

将衣服胡乱塞进去,江锦伸手关门,却被一只手抵住。

肖澹垂着眉眼瞧她,嘴角上扬:“怎么样——性感吗?”

江锦的目光呆滞了一瞬间,视线大大方方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他腰上露出来的一条腰带上:“黑色的,还不错。”

男人上扬的嘴角立刻落了下来,“啪”地关上了门,隔着门还能听见他愤愤的声音:“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知羞?”

“呵呵——”

江锦的淡定一直撑着她走回了卧室。关上卧室的门,她立刻跳上床,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再加上肖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以及行踪莫测但经常来串门的沈辛安,久而久之她甚至没有了寄居的感觉。

但今天肖澹的心血来潮却突然让她有了危机感——对哦,孤男寡女。

还说让她在接下来的时间乖一点,他才是在搞事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大约二十分钟,浴室又有了动静,门开了又关,她听见肖澹叫她:“江锦,你出来一下。”

她调整好了呼吸走出去,脸上还泛着尚未散去的红晕。这红晕在看到肖澹手上拿着什么的时候,飞速褪了下去。

肖澹扬了扬手中的牛皮纸信封,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你把这个落在浴室了。”

那是程暖阳给她的那封信,她不想销毁,又无处可藏,所以一直都随身携带,洗澡时就随手搁在了洗漱台上,不料忘记拿出来,被肖澹看到了。

程暖阳说过让她保密,可她也答应过肖澹要相信他……

江锦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

肖澹看着她,目光竟还有几分包容,像是在说,都可以。

她怎么想,做什么决定,都可以。

江锦缓步走过去,伸手接过了信封,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展开信封,递了过去。

肖澹一愣,继而失笑,他将信封又推了回去。

“比起想看看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你愿意给我看,更令我高兴。”

肖澹主动说不看,她既不用因为程暖阳的叮嘱而心生猜忌,又不必因为欺瞒肖澹而产生心理负担,事情于是得以完美解决。

但江锦仍然挑了一部分告诉肖澹。

“暖阳她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失忆一样。”

“你是怀疑你失忆另有原因?”

“嗯。我昏倒的原因是孟汀洲说的,是他告诉我,我是受不了打击才失忆。”说到这裏,江锦有些难堪,“我刚醒来的那段时间,还不太清醒,再加上陡然知道我爸妈……我慌了,很多细节都没有追问,现在想来,很多事情真的不对劲儿。”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

“你做得很好了,你一直都很好。”

他的称赞有几分朴实无华,甚至带着几分干巴巴,但他这样真诚又直白地夸赞她,很新鲜。

见她看过来,肖澹轻咳一声,别过了头,手不自觉地扯了扯衬衫的领口。

江锦的视线从他的手指移到他的喉结,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连忙缩了回来。

“我在想……暖阳在心理学上很有自己的想法,她在学校期间就在研究一种心理暗示疗法,她曾经跟我提过,只是我没放在心上,因为心理学毕竟不是变魔术……”

肖澹听出了她话里的犹疑与揣测,笃定地说:“你是在怀疑,你的失忆与程暖阳有关。”

江锦咬咬唇点点头:“他们兄妹两个都是从事心理学研究的,我想再去找一次程朝阳。”

沈辛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神色有点纠结,但最后还是表态:“我跟你们一起去找他。”

出乎意料的是,肖澹拒绝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沈辛安,仿佛在研究什么,然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沈辛安:“你别跟着。”

沈辛安差点跳起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程朝阳也不想见你。”

“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还未等两个人争论出一个解决办法,程朝阳却先找上门来了。

他是在一个雷雨夜来的一元县。

由于这个小区电路老化,狂风暴雨一摧残,不知道哪里短路了,断了电,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门被急促敲响的时候,江锦正在满屋子翻找蜡烛。

她刚想去门口看看,就被肖澹一手拦下,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更显得模糊,却出乎意料的坚实。

门一打开,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一个急促的男声:“我妹妹可能出事了。”

江锦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震惊:“程朝阳,你这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我告诉他的……快点儿进去吧,可淋透我了。”

江锦这才注意到,程朝阳身后还有一个人,正是沈辛安。

几根蜡烛燃起,照亮了客厅这一方狭小的空间。

程朝阳像一只可怜的落汤鸡,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暴躁。肖澹从卧室里走出来,伸手将两块毛巾扔到两个人的脑袋上,在单人沙发上跷脚坐了下来,等待着沈辛安的解释。

沈辛安尴尬地咳嗽了一下:“那个……我昨天去北城处理了一些生意上的事,然后路过程朝阳的心理咨询室,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待见我……结果联系上的时候,程朝阳就说有大事要找你们,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于是视线的中心又从沈辛安转移到了程朝阳身上。

程朝阳比进来时冷静了不少,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文件袋。

哪怕外面瓢泼大雨,这个文件袋也丝毫没有淋湿,一看就是被人悉心保护着的。

江锦不由得多看了程朝阳一眼,视线这才移了下去,这一看,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暖阳的笔记本?”

蓝色星空的牛皮手制封皮,厚厚的一本,曾被江锦戏称为“可以用一辈子”的笔记本。时隔两年,乍一见到故人之物,江锦忍不住激动万分,程朝阳还没有松手,她就将本子抢了过来。

程朝阳皱了皱眉头,但没有说什么。

见江锦翻动着笔记,他才淡淡开口:“我和程暖阳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年前,她托我在恰当的时机转交给江锦一封信之后就消失了。

“我和她关系平素并不亲密,但是我也多少猜到,她惹了麻烦,需要去躲一躲。我本来无意参与,想着帮完了这个忙就袖手旁观的,但是她邮来了这个。这是她不离身的笔记和一些学术资料,如果不是她出事了,她不会把这些东西都邮给我。我担心,她有危险。”

肖澹这时才开口插话:“你当真不知道暖阳为什么失踪?”

“我只能确定,她是为了江锦。”

听到程朝阳的话,江锦霍地抬头,两个人对视间,一股看不见的硝烟四起。程朝阳不喜欢沈辛安,也不喜欢她。

江锦别开眼,伸手指了指笔记的最后一篇。

“你别担心,你看这裏——最后一篇记录,她的字迹很乱,但还是坚持写完了,条理清晰,标点符号都不少。落款的日期就是前几天,这就说明她当时的情况紧急,却没有危险。何况,我们两年没有暖阳的消息,现在知道她没有危险,这就是个好消息。”

程朝阳是一个心理医生,她都能看出来的细节,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终究还是……关心则乱。虽说程朝阳声称兄妹两个关系不亲,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下,说不定还在责怪她,令程暖阳陷入了未知的危险之中。

肖澹也认同这个推测。

几人细细地聊了一遍有关程暖阳的线索,最后得出了一个靠谱的猜想:因为江锦遇到了某种困难,所以身为她最好的朋友的程暖阳不得不远走高飞。可是有人在这两年都没有放弃寻找程暖阳,目的直指江锦。

症结还是在江锦这裏。

女孩儿一筹莫展,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哪路牛鬼蛇神。

再聊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程朝阳不耐烦地再次赶客:“你们该走了。”

客厅静默了一瞬。

空气中响起了细微的电流声,灯光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肖澹撇撇嘴:“程先生,这裏好像是我的家吧。”

程朝阳愣了片刻,“噌”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那不打扰了。”

“外面的雨下成这个样子,要不你今晚留下来将就一下吧。”江锦忍不住开口。

肖澹玩味地看着她,笑了一下,这一笑,轻蔑且骚气:“一间卧室,一个沙发,他跟我睡还是跟你睡?”

沈辛安打着圆场:“好了好了,我在这裏有房子,我带程先生去我那儿将就一晚就行了。”

程朝阳皱起眉头,又看了看窗外不停歇的暴雨,终究没说什么。

也不知道肖澹脑袋里哪根弦儿没搭对,再次孩子气地把江锦的床品扔到了沙发上,居高临下地关上卧室门睡觉去了。

江锦揉揉脑袋,也只得洗漱之后,乖乖爬上沙发。

她打开旁边的落地台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和窗外的电闪雷鸣,重新翻开程暖阳的笔记。

前一部分大多都是她自己的心得,偶尔加两句主观意味浓厚的点评,甚至有时夹带私货记录一下某一日发生的事情,有一些江锦甚至还有印象。可到了后半部分,笔记的内容变得奇怪起来,偶尔带出几个不像是心理学的名词与课题。

记忆受损与神经系统间的联系?

受到刺|激失忆,在心理学上是一种人为的防御机制。通俗地说,就是当事人遇到一个强大的刺|激,强大到让这人无法接受,那么,他就会潜意识选择忘掉这件事情。这是人类大脑的自动保护,以避免过分悲痛导致崩溃。而选择性失忆经过时间的流逝有可能会逐渐恢复,但如果这个心理阴影过大,也可能会选择性地一直遗忘,不过当心理医生介入后,大部分都有可能被治愈。

到这裏为止,江锦都是明白的。

可是随后程暖阳又提出了一种设想——这种情况可不可以反推?

如果想要忘记或混淆某一段记忆呢?只通过技术层面,而不是靠催眠或者什么玄而又玄的理论。

虽然这是另一个领域的知识了,但程暖阳依旧很感兴趣,她觉得,可以。

因为脑激光图的研发,给这个社会带来了太多可能。

看着笔记,江锦推敲着程暖阳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或许还不够了解这个好友。

至于“遗忘”和“治愈”两者之间要如何反推,按照程暖阳的说法,当事人需要在特定的环境下,利用外部环境刺|激,用脑激光图对当事人此时的大脑波动进行记录——听起来倒有点像芯片移植后,与六爻系统初次建立连接的过程。

一边记录,一边以心理学手段干预,使当事人遗忘部分记忆。治愈时,调整大脑波动至同一频率,再由心理学专家进行引导恢复。

江锦的眉头皱得更深,她又翻了一页,发现有几页纸被撕掉了,她的手指刚要从锯齿状的纸张上移开,却摸到了一个凸起。她疑惑地翻过去,厚实的牛皮封皮上,有一张透明胶粘住的储存卡。

江锦犹豫了片刻,还是借用了肖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了储存卡。

裏面是一段音频文件。

起先传出的是一阵“咔咔”的电波声,听不真切,间或掺杂着程暖阳的轻语,似乎是在跟什么人讲话,只是内容亦听不清楚。江锦立刻想到,这张储存卡里,应该是记录了一场实验过程。

音频很长,江锦窝在沙发里,不知是因为今日情绪的波动,还是时间太晚,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她手里攥着的程暖阳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完全没有停歇的架势。

毕业季,江锦比平时更忙碌,除了要兼顾论文,还要躲避着某个人—— 一个据说刚从国外回来的富二代,还是江锦父母公司董事长的儿子。

程暖阳一连几天都没见到她的人影,此刻见到了,非要拉着她去校外好好吃一顿。两人一边往学校门口走着,一边唠着嗑。

“小锦,你这两天都去哪儿了?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没什么,就是我爸妈这几天吵架,再加上……反正我干脆住在实验室陪他们了。”

程暖阳点点头,也就不问了。

她们俩一个是接连跳级,以后要女承父业的生物学天才,一个是性格古怪的心理学怪才。两个特立独行的人自然而然成了朋友,可她们两个在一起,却都默契地没有过多谈论家事。

“想吃什么?”

刚问完话,程暖阳忽然停了脚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迎面而来。那几个人是这一届的毕业生,年轻的男子则是近日经常出现在江锦周围的孟汀洲。

其中一个毕业生紧紧地跟在孟汀洲身边:“孟同学,这次毕业设计多亏你资助,我们才能顺利结业。真可惜,过两天你就要离校了……不过我给你们公司的人事部投了简历,要是侥幸通过,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呢。”

孟汀洲笑得温和:“那等我回去跟人事部的人打个招呼。”

“那……那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我刚回国也没什么朋友,相识一场,也算有缘。”

说着,孟汀洲一抬眼就看到了江锦,他脸上礼貌性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小锦,这么巧,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饭?”

那几个毕业生看江锦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他们都知道欧博科技的继承人最近一段时间频频来学校,表面上是为了资助金融专业才子们的毕业设计,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见此,江锦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她不喜欢孟汀洲,也不想直面他的追求。可是,他们两个之前也算是“同生共死”一场,如果就这么视而不见,多少又会显得不近人情。

江锦垂着头,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忽然,有人扬声喊她——

“江锦。”

众人循声看过去,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车型是那种看了第二眼才能看出昂贵的低调款式。车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男人,身量修长,面姣如玉,袖口微微撸起,露出一小截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即便穿着一身休闲服,却掩饰不住他一身硬朗的气质。

即使是见过了孟汀洲这种优越家境培养起来的贵公子,程暖阳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实在算得上极品,甚至比起斯斯文文的孟汀洲,多了三分从容淡定的味道。而男人自身的优势,更是将这三分从容,扩大成十分傲气。

而他看着江锦的时候,就只看着她,旁人一点都不能分去他的目光。

程暖阳抓紧了江锦的手臂,使劲儿地晃了晃:“小锦……叫你的男子是谁啊?”

孟汀洲身边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两天疯传的,不应该是孟汀洲和江锦的八卦吗,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汀洲被人挡住视线,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但也知道对方不是个普通的人。

“一个之前在我爸妈实验室门前见过的人。”说完,江锦皱起眉,“暖阳,中午我可能有点事,没法陪你吃午饭了。”

她匆匆衝着孟汀洲点头道别,又朝校门口的男人疾步走了过去,面带疑惑却还记得压低了声音:“您不是要去实验室找我父母问一些专业问题吗?怎么来这儿了?”

“听说他们最近忙着什么系统的研发,不便叨扰,程小姐也颇善此道,找你也是一样的。”

“好。”

她的裙摆被风吹着,掠过他的小腿。

不远处,几个人还在交头接耳,分明是在议论江锦。可她似乎毫不在意,但仅仅是似乎——她垂在身侧的手抠在裙上,身体与其说是腰背挺直不如说是紧绷。

男人忽然偏过头,语出惊人。

“需要接吻吗?”

他仿佛是在逗她。

如果不是他的眼中实在不含丝毫欲望之色,江锦可能会忍不住扇他一个巴掌。

她抿着嘴:“请您慎言。”

男人耸耸肩:“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现在你和我接吻,你身后那些人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或许你也不用为了摆脱什么追求而为难了。”

“那我的八卦只怕是会越演越烈。”

男人饶有兴味地笑了:“那就快上车吧,省得再被人看热闹。”

忽然,车的驾驶位上下来一个人,江锦这才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个人穿着一身黑金色系的休闲西装,带着一股和孟汀洲截然相反的富二代的气息。

没见过,这是谁?

男人坐进副驾驶,简明扼要地说:“司机。”

满身至少五位数起行头的男人,他说这是司机?!

这位司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神色兴奋起来,像只开屏的孔雀。

这只小孔雀猛烈地晃动着他的尾巴,半趴在敞开的车门上,远远地衝着程暖阳喊话:“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富二代想要撩她闺密?

江锦正想说点儿什么,男人忽然伸手,从车内将准备坐上驾驶位的人推走,然后长腿一迈,自己坐到了驾驶位。

关门、发动汽车,一气呵成。江锦看着车外跳脚的男人,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勾唇一笑:“我想了想,今天我们俩的私人交流,不需要司机。”

后视镜中,男人的笑容中带着点漫不经心,还掺杂着和他的职业不大相符的慵懒和傲慢,江锦看了一眼,便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半晌,江锦悄悄扭回头,又看了一眼。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我姓肖。”

“哪个字?”

男人顿了一下,说道:“生肖的肖……”

江锦醒得很突然。

仿佛不是从沉睡中苏醒,而是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一般,再也没有睡意了。

身下是卧室的床铺,她是什么时候睡到这裏来的?她毫无印象。

一转头,肖澹竟然也在,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卧室的窗边,正拄着下巴往外看。他想事情的时候,两个人之间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

她动了一下,肖澹立刻回过神来,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陡然变得深邃起来。

“你睡了一整天,如果今晚你再不醒,我就要打120了。”

一整天?江锦微愣了一下,看向窗外,天空月明星稀,显然已经和那个风疾雨骤的夜晚隔了许久了。

“饿了吧,我去给你下碗面。”

肖澹转身往外走。

直到男人的背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江锦忽然出声叫住他,她被子下的手攥紧了床单,脸上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肖澹。”

“嗯?”

“你是肖澹。”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很有趣,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睡傻了吧?”

“我说,我记得你是肖澹。”

“你是怎么了?”

他嘴唇半启,话突然哽在喉咙。

肖澹眨了眨眼,目光呆滞起来,就像是一只狡诈的狐狸突然改变了物种,变成了一只温顺呆萌的兔子。

男人疾走几步回到床边,在她身边半蹲下来,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地在问:“你想起我了吗?”

江锦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想起了你们。”

肖澹的眼睛睁大了许多,盯着江锦,莫名令人怜爱。

“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个表情不适合你。”她艰难地转过了脑袋,“虽然只是一小部分,最起码我可以确定,我的确之前就认识你和孟汀洲,而且……孟汀洲果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可能是他的未婚妻。”

“那我呢?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江锦觉得男人的重点落得不对,忍不住翻身下地:“你怎么想问这个问题?”

肖澹随之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说:“因为我喜欢从前的你,我想知道失忆前的江锦对我是什么感觉。”

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耳旁炸响。

喜欢她?没有含含糊糊地示意,没有暧昧不清地撩拨,肖澹直截了当地说,喜欢她?

还没等江锦决定怎么回应,肖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明:“毕竟失忆前的你,比现在要可爱,喜欢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灯“啪”地又黑了,不敢面对肖澹炯炯的目光,江锦竟分神想到,看来这裏的电路还没有人检修。

黑暗中,肖澹靠近,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

卧室的窗帘没拉,大雨冲刷过后的城市万家灯火格外璀璨,遥遥地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遥远又清晰。室内一片寂静,因而她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江锦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隐隐地能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还有哪怕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的眼眸,如同一汪寒潭,深不可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你是说,现在的我不可爱,所以你喜欢失忆前的我,而不是现在的我?”

——她大概发烧了,才会说胡话,听起来就像是小姑娘在跟心上人闹别扭。

肖澹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女孩儿的声音有几分愤慨,却也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几次开口,都只是发出了短促的气声,又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久到江锦觉得他是不是没有听清她的问话,就有一只手轻柔地压在了她的头顶:“再等一等,别着急,你希望的都会成真。”

这又是什么鬼话?

只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天生就像一个聚光体,令人在冥冥之中向其靠近,尽管明知道光源的尽头有可能是无底黑洞,也依旧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就像肖澹。

灯“滋滋”地亮了起来,她一眼就看见肖澹目光中蕴藏着的无奈,只是不过短短几秒,便又恢复了锐利,让人觉得不过是眼花。

感觉自己又一次被耍了,江锦烦躁地移开目光。

下一次,她绝对不会上当,都怪这该死的电路。

江锦想起部分往事的事情并没有再跟别人说,经过昨晚的那场诡异的对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主要是江锦单方面地挑起冷战。

中午吃完饭,肖澹一走过来,就看见江锦趴在沙发上看着什么东西。她穿着一套买来的家居长裙,由于双脚来回摆动着,裙摆上挑,飞舞着灰尘的日光下,她腰肢纤细,身形单薄。

他仿佛是在欣赏什么画作,端着茶杯悠悠地靠在墙壁上,歪着脑袋看着她的侧脸,眼底闪动着细碎的光影。

“什么事?”

“……”

肖澹一时之间也忘了自己要来客厅做什么。

江锦并没有回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没有事就别这么看着我了。今天的江锦和昨天的江锦相比,记忆并没有增加一点,也并没有变得更符合你的口味。”

这种“我吃我自己的醋”的诡异场景是怎么回事?

肖澹眼底的笑意显而易见:“哦。”

江锦瞥了他一眼,冷笑:“你昨天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听好了——失忆前的江锦,也不喜欢你,你和孟汀洲一样,都不符合我的审美。”

“那也好,我就不必为难了。”

“什么意思?”

“因为我身边,很危险。一旦你和我在一起,你也会很危险。”

江锦一脸冷漠,他以为自己在演电视剧吗?男主角为了女主角的安危不得不埋葬自己的爱情?

懒得理他,江锦盘腿坐了起来:“这本笔记我已经翻来覆去看很多遍了,除了实验记录就是研究心得,真的一点实验室的线索都没有。”

“没关系,沈辛安已经托人去北城那边查了,他们是从一元县去的北城,总会有些抹不掉的踪迹。”

可是,他们还有这个时间吗?

江锦下了决心:“那就不找了。”

因为是在家中,江锦便没有化妆,素颜朝天,女孩儿的脸庞清爽,少了几分攻击性,却依旧坚定。

“今天早上,我看到新闻,尽管我们一拖再拖,孟汀洲还是完成了第一批志愿者的招募工作,我们必须回到北城阻止他。我父母的事……已经两年了,可以再放一放。”

“那怎么阻止?”

“劝导、想办法破坏芯片,或者干脆曝光给媒体,哪怕没有证据也——”意识到自己的几个提议都不大靠谱,江锦一时语塞。

肖澹提示道:“不是说自毁系统吗?”

“那又怎么样,我只握有密钥,可自毁软件早就失踪了。”

肖澹走过来:“你有没有想过,哪怕是借助欧博的力量,也遍寻不到的软件,就在一元县的这个实验室。”

江锦刚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极有可能啊。

一个除了父母,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最适合保管它了。隐隐约约地,江锦又想到,即便真的找到了自毁软件,她真的要将父母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女孩儿的眼中透露着迷茫,不自觉地低下头看着父亲的笔迹。那些严肃的专业用语之间,还掺杂着杂乱无章的画图,都是她小时候不懂事,见了纸笔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上面随意图画,父母也不拦着她,反而视若珍宝。

第一页,画成一扇窗子的边框里,有小树苗开成的路,再远处各种南方北方的植物都被胡乱画到一起,左上角画了一个红彤彤的大圆圈。

“森林……”

江锦猛地抬头:“你们划了区域去寻找,有没有想过,实验室可能本身就建在风景区或者是野外之类的地方?”

肖澹摇摇头:“这裏是三个大城市的交界,为了开发,连小山头都能给你平了,不可能有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

“不一定是森林,只要是大片的有绿化的地方,并且平时不会引人注意……”

肖澹陷入了沉思,简洁地说:“我去找沈辛安。”

三天后,在沈辛安的帮助下,他们在一处植物园内发现了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小房子。据这裏的管理员说,这个植物园是很久前北城那边的集团主持修建的,想要大力发展旅游业,可是一元县的旅游业整体设施都跟不上,植物园也就连年呈现亏损状态,后来干脆就关闭了,一直空到现在。

这些年来,管理员都换了几任,只是这裏是边缘地带,又有超乎意料的安保措施,一直也没人知道裏面是什么样。

沈辛安去找人办理手续,使得他们进入探查也不算私闯。

江锦和肖澹踩着荒草丛生的路,绕到了小房子后面,挥开等人高的芭蕉,看见了一扇铁门。

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一个小方盒子,裏面应该是密码锁。

她看了一眼肖澹,后者回以无辜又懵懂的表情。得了,看来还是要靠自己。

她左右捣鼓了一阵,终于把小方盒子的外壳打开了,裏面果然是一个密码锁。她不抱什么希望地摸了一下,密码锁的屏幕陡然亮了起来。没有密码,只有一个启动的摄像头。

江锦试探着半蹲着身子,脸冲向摄像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某处传出齿轮的转动声……门开了。

室内的门窗都是封闭的,没有光,只有沉闷的空气。很奇怪的感觉,她明明没有印象了,却准确无误地触碰到了墙上的开关,一按——满室明亮。

就连肖澹也忍不住感叹:“这裏最起码有十多年没人来了,竟然还有电,不可思议。”

江锦伸手将耳边的碎发捋到了耳后,露出秀美的脸庞,眼中的锋芒一闪而逝,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傲气:“我爸妈虽然是生物学专家,但是他们的兴趣爱好可不止生物。”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实验室的环境。相较于肖澹的游手好闲,这裏翻一翻,那里瞧一瞧,江锦则有目的得多。

她一把拉开肖澹,看向他身后的机器:“这是……”

从机器的构造上来看,江锦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六爻系统的主脑的缩小版。江锦按下电源,试探着敲了敲,主机开始“嗡嗡”地运转起来。

她观察着显示器,尽管只是由系统随机生成的脑激光图的仿真数据,她还是隐约看出了端倪。

“不可思议,是六爻系统的雏形。”

她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环顾着实验室四周,手抚摸过一条条积满灰尘的电线,语带惊叹:“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在技术不成熟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开始构建六爻的雏形了。”

对科学一窍不通的肖澹简洁地点评道:“可怕。”

江锦白他一眼:“你懂什么?最可怕的情况不是我们无法控制我们的创造物,而是当一部分人想方设法地开辟一片崭新的领域时,另一部分人因贪欲、因私心、因对未来的狂热而擅用这些。”

江锦看了一眼肖澹,啧啧摇着头,果然人无完人啊。

“奇怪,他们用来做实验的人脑的仿真数据,在六爻系统的影响下,无一例外遭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尽管这只是雏形,可是他们在欧博的实验室,却从来没有提过。

“我给你简单解释一下,理想中的六爻系统就像是用积木搭建的一个建筑群,脑激光图就是这些积木的地基,有了地基之后,他们本可以踏踏实实地一层一层垒起来。可是在我接手六爻系统的研究小组时,进度已经绕过了这个漏洞,现在的六爻系统就像是空中楼阁,十分危险,我不明白,我父母当初怎么会同意绕过它……

“你看,这裏面有些实验数据,跟我在宋敏雅挟持付言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你再看这裏,我爸妈已经发现了问题,尝试修复,可是还没有解决。

“我爸妈不可能绕过这个漏洞,继续将项目推进下去……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改变他的理念呢?”

虽然听不懂那些技术性的问题,可不妨碍肖澹从中找出疑点。

“或许,这就是你父母的死因呢。”

巨大的利益,从来不能容忍别人阻止它的脚步。

江锦的思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孟宪、孟汀洲、付言、欧博的高层、嫉妒她父母成就的同事,抑或是竞争对手……仿佛人人都有嫌疑。

一阵风吹过来,将书桌上的灰尘吹起,江锦没有防备,瞬间被迷了眼。

“嗯……”

她咕哝一声,伸手想揉,肖澹一下子拦住。

“别动,我看看。”

小灰尘而已,吹两下就好了,江锦刚要道谢,肖澹忽然拉远了些,问她:“我记得你进实验室的时候,是关门了的。”

两人对视间,有一种硝石或者硫磺的刺鼻味道飘过来,江锦的脑袋中迅速闪过什么,还没等她想明白,肖澹拉着她就往窗口跑。

窗户上有遮光罩,肖澹一手拎起旁边的椅子就砸了过去,另一只手还牢牢地握住她的手。

遮光罩和玻璃应声而破,外头的日光瞬间倾泻进来,与此同时,她的眼角余光里,有什么更刺眼的光芒一闪而至。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

他喊:“江锦,跳!”

然后就是巨大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