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朝阳小世界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二章 朝阳小世界

“徐公饼, 香喷喷的徐公饼!”

“仙人酒!十年陈的仙人酒!”

和过去比起来,如今的潭县,繁华得超出林苏的想象。

原本矮小狭隘的城门变得宽阔无比, 高大而巍峨。

曾经只能勉强容纳一两辆马车的街巷, 如今都可以让四辆马车并行而不显狭窄。

城门口更是人来人往,有走南闯北的客商,亦有闻名而来的学子。

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

这样热闹的潭县, 几乎很难让人想象,几百年前, 这里还只是一个平静而不起眼的小县城。

其如今的规模和繁华程度,早已可以和府城媲美。

月牙儿被哥哥带着来逛集市,谁料哥哥看到前面有杂耍,顿时就兴奋地跑了过去,月牙儿连忙跟在哥哥的身后,可是她很少出门来玩,对周围毫不熟悉,不过一个转头,哥哥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实乃昆山片玉、琼枝玉树、冰壶秋水、丹桂芝兰、金阳暖霞……以下再次忽略洋溢之词若干。

“别哭了。”月牙儿站在街道上“呜哇呜哇”地哭,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青衣道士,长得跟神仙一样,神仙似的道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别哭了。”

由于徐公文中的“逊志时敏、谦虚敬慎、清和平允、温润而泽……”与传闻中的“性情狂狷、放荡不羁”差别甚大,所以后世之人虽然有所怀疑,但依旧不敢肯定此二者为一人。

但是潭县仗着自己是徐覃文章中实名认证的故乡,又用涳县当年把徐覃赶出涳县的事情打击涳县,这才使得涳县理亏,维持住了自己的正统地位,名正言顺地搞起了名人效应。

“月牙儿、月牙儿!”

人皆惊异,却见道人怆然道:“山中无甲子,大梦三十年。”

后来王朝崩塌,战乱频发,直至若干年后,南朝建立,与北朝隔岸相望,此地百姓,方有喘熄之机。

林苏:……

“哇……哥哥……”

和其他地方的柳树不一样, 徐覃当年种下的柳树,和它们的子株,生命力极其顽强, 寿命悠久不说,而且常青不败, 哪怕如今已是秋季, 却依然绿意盎然。

原来这王朝变换、生死交替,数十年的岁月流转,对其而言,也不过只是一场梦的瞬息。

却说中秋临近,家家户户都折了桂枝,至于月饼潭酒,自然亦是早早准备好,就等着中秋团聚,与家人一同赏月了。

如今这仙人庙的香火虽不如徐公庙来得鼎盛,却同样是潭县的招牌,打着其名号的“仙人酒”、“仙人糕”、“仙人糖”等物同样名声在外,逢人过节也时常有人来烧香祭拜,已然成为了潭县的风俗文化之一。

时人惊异,疑其为仙,便为其立下仙人庙。

总而言之,林苏一个人,在潭县拥有了两份传说,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听到月牙儿的声音,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连忙跑了过来,见到月牙儿,焦急的神情顿时就化为喜色:

“月牙儿!”

五十年已过,昔年邻家女娃已成老媪,而这林氏狂生,竟面容不改,风华正茂,一如当年。

数年之后,此地终于从战乱中恢复了过来,一日,忽有道人入潭县,寻亲访友而来,然其所问之人姓名,满城皆不知,茫然之中,忽有人想起,这道人所问之人,竟皆是数十年前,雍朝时人。

月牙儿生性怯弱胆小,见怎么找都找不到哥哥,她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像是连串的珠子一样,怎么流都流不尽:

“呜哇……哥哥……”

月牙儿满惊喜地喊道:“哥哥,我在这里!”

几十年已过,其所寻亲友,自在黄泉之下。

才拐过一个街道,果然,月牙儿就听到了哥哥焦急的声音:

传闻在雍朝末期,此地有一位林姓学子,性情狂狷,放荡不羁,人称“狂生”,后来入京赶考,遭遇奸臣陷害,仕途受阻,一怒之下,弃儒从道而去,数十年未有音信,人皆以为其亡,亲友涕泪不止,为其立衣冠冢。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但见到这神仙似的道士,月牙儿却从心里生出一股亲近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了。

这时,人群中忽有老媪恍然道:“此非五十年前,林家子乎?”

没错,就是林苏的传说。

除此之外,传闻徐覃徐公同样有一位林姓好友,同样也是弃儒从道而去,同样也是消失数年,所以时常有人怀疑,这二人或许同为一人。

然而徐公文中,他那位林姓好友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笃志好学、逊志时敏、手不释卷、不骄不躁、谦虚敬慎、恢廓大度、襟怀磊落、怀真抱素、纯真自然、赤子之心、清和平允、温润而泽、阳煦山立……以下忽略洋溢之词若干。

少年跑到月牙儿面前猛地抱住了她,脸上全是后悔和愧疚之色:“对不起,月牙儿,我不该去看杂耍把你给忘了……”

言罢,叹息一声,怅然而去。

不过说起故乡, 隔壁的涳县仗着自己是徐公的出生地, 时常与潭县抢这个故乡的名头,与潭县吵得不可开交。

月牙儿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陌生的人和场景。

“哥哥、哥哥!”

连源江府的府城都打起了“徐公”的招牌,开始搞名人效应,那么作为徐覃故乡的潭县,自然也不会落下,所以林苏走在府城街上,到处都能看到卖“徐公饼”的小摊,每走三步,便能见到满树葱茏的柳木。

此言一出,满城皆讶然。

而与府城不同的是,潭县这边,居然还流传着林苏的传说。

“哥哥……”

潭县里满是节日的气息,街巷市集中也越发热闹。

“月牙儿,你在哪里!”

“我带你去找哥哥。”

“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干了。”

想到才六岁的妹妹差点就走失了,少年心中顿时就充满了后怕。

“哥哥……”月牙儿乖乖待在哥哥怀里,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哥哥,是一个神仙哥哥把我带过来找你的……”

少年闻言一愣,疑惑道:“神仙哥哥?什么神仙哥哥?”

“就是……”月牙儿一转头,突然发现,那个带她过来的道士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了。

而那少年还在疑惑地说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经历妹妹差点走失的事情,少年也不敢带着月牙儿在外逗留了,连忙拉着月牙儿回了家,到家之后,父母得知了此事,心中自然也是后怕不已,随即对少年便是一顿教训,少年自知理亏,只好硬生生挨了一顿打。

至于月牙儿口中的神仙哥哥,父母只以为是哪个路过的做好事不留名的道长,不过对于月牙儿随便跟别人走这种没有警戒心的行为,父母同样也教训了她一顿,幸好这个道士是好人,如果对方是坏人呢?

月牙儿也乖乖点头,不过心里却道,她知道神仙哥哥是好人才跟他走的。

林苏一路护送这对兄妹回家,直到他们到了家,这才停下。

少年的屁股被打得红肿,趴在凳子上不停哭嚎,满巷子都听得到,而林苏却一直看着月牙儿乖巧的模样,心中却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姑姑的魂灵早已转世了不知道多少回,容貌和性情,更是找不到丝毫过去的痕迹。

她是转世之人,却已非过去之人。

林苏能看到月牙儿的命运。

父母爱护,兄长虽然顽劣,但经过此事之后,也再不敢疏忽,未来更是有良人等候,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无忧一世……

知道林姑姑的转世会过得好之后,林苏也放下了心,只是这样的放心之中,却依然有一丝怅然。

是故人耶?非故人耶?

离开街巷,林苏走到一家书院前。

这是当年李夫子建造的书院,到了如今,依旧传承了下来,已然成为了源江府远近闻名的大书院,历史悠久,声名远扬,不知道出了多少举子进士,竟比一些家族,都传承得更久。

如今书院的山长并非李夫子的后人,却同样是当世大儒,不过随着正朝的科举变化,书院里同样有法家和道家的夫人。

此时已是黄昏,正是书院放学的时候。

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打打闹闹地从书院走了出来。

他们说说笑笑,其中只有一个少年垂头丧气、愁眉苦脸,手掌心通红,显然是被戒尺给罚了。

见状,其余少年不禁调笑道:“李玉然,怎么,上课答不出来,又被夫子给罚了吧?”

李玉然气呼呼道:“什么‘之乎者也’,我本来就不是来学儒学的,是来学道的,背不出来儒家经典不是很正常吗!”

“可恶,为什么书院要求学子儒道法都要掌握啊!”

“那可没办法,”其他少年们嬉笑道,“谁让我们书院可是源江府乃至曲海省赫赫有名的大书院,对学生的要求当然高了!”

“好啦好啦,回去多背背,我不喜欢法和道,不也是在苦背吗?”

见到李玉然气呼呼的样子,林苏哑然失笑。

若是当初的李夫子,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转世未来会进入自己建办的书院中,并对背诵儒学经典深恶痛绝吧?

李玉然垂头丧气地与同学们告别,摸了摸自己的手掌心,顿时就“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想到今天晚上回家,自己还要熬夜苦读,背诵那些“之乎者也”,李玉然就顿感绝望,苦着一张脸,走在回家的路上。

谁料低着头没看前面,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你……”李玉然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青衣道士,神骨秀异,轩然霞举,超凡脱俗,浑身无瑕,尘世罕见。

那青衣道士见李玉然抬头看来,便对他粲然一笑:“小书生,我看你骨骼清奇,不似凡俗。”

“我这里有一些师门秘传,举世少见,乃我师呕心沥血之作,既然你我今日相撞,也是有缘,不如转赠给你,如何?”

李玉然心头砰砰直跳,见这道士如此出尘,绝非凡俗,心道,莫非自己是撞了大运,这就是那等话本中记载的奇遇?

他本就崇道,又见这道士欲传师门典籍,自然是喜不自禁,却见这道士翻手从袖子中掏出一堆书来——话说这袖子虽然大,但是装那么多书,这道士不感觉沉吗?这疑惑先不提,李玉然浑身的心思已经被这道士拿出来的书籍所吸引了,只见他手上的书籍是——

《礼记正义——大儒十年呕心沥血之作》、《李氏春秋集解——三代人的殚精竭虑》、《五十年模拟、三十年科举,儒学之道的源远流长》……

一时之间,李玉然心中再次充满了被“之乎者也”支配的恐惧,当即大叫一声:“不要!”

便猛然朝后跑去,神情惊恐不已。

远远的只能听到那青衣道士的朗笑。

跑着跑着,李玉然只觉自己手中沉甸甸的,伸出手一看,心下顿时大惊——自己的手何时不听使唤,竟然从那道士手里拿了一本书来?

反手一看,却见这书上面写着两个字——《道藏》。

李玉然的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伸手一翻,里面果然记载的是大量道家经典,甚至有一些已然失传已久。

看着看着,李玉然不自觉沉迷其中,不知时光流传,直到他的耳朵猛然被人扯住,他这才因为疼痛而回过神来。

“啊——”李玉然发出一声惨叫。

“好哇,天都黑了,你竟然还不回家,我道你去哪了,原来是在这里看杂书!”他娘扯住他的耳朵斥责道。

“我哪里有在看杂书!”李玉然囔囔道,“我看的明明是正经书籍!”

他娘一看,还真是正经书籍,一时哑然,又怒气冲冲道:“那你为何大晚上的都不回家!”

“知不知道我们大家都在找你!”

“我哪里有不回家!我明明只是看了一会书而已……”李玉然囔囔到一半,突然发现,此时已然月上三杆,不知何时,天都已经黑了。

而自己沉迷在书中,竟然忘记了时间。

李玉然想要去感谢一下赠他书的道士,却发现原地早没了道士的身影,他只能被母亲骂骂咧咧地拉回了家,回家之后不必多说,自然又是一番教训。

看着李玉然被母亲扯着狼狈离去,林苏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

和林姑姑一样,李夫子的转世,模样和性情,同样找不到丝毫熟悉的痕迹。

是故人,却已非故人。

林苏站在柳树下,看着那轮越发圆满的明月,怅恍之中,却有些释然。

说来说去,这数百年的时光中,又有谁不会变呢?

连过去年幼的凌山虎妖都从懵懂小儿变成了为妖父母,性情改变,又何况是转世之人呢?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永恒的存在,亦不会有……不变的故人。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潭县中热闹无比,清潭附近,更是熙来攘往。

林苏走在清潭附近,才发现这里原来在举办中秋文会。

说到文会,林苏也只有在未入道时参加过,后来没过多久入了道,便再没有见过了。

好奇之下,便随着人群朝那里走去。

此次文会不设门槛,凡是好学之士皆可参加,本就是中秋同乐之举,故而清潭之旁尤其热闹,除了当地学子,还有来看热闹的百姓。

林苏才走了几步便见前头有一个书生匆匆而来,对方见到林苏站在外头似乎被人群挡住了的样子,一把便将林苏推到文会中,匆匆道:“文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此次知县大人和书院山长皆会出席,快些进去吧!”

说罢又匆匆离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原来因为此任皇帝好道,所以也有不少学子穿道袍、戴道冠,对方见到林苏,以为他也是来参加文会的学子,只是被人群挡住了,便热心地一把将其推进去,以免迟到惹知县和山长不喜。

既然被推了进来,林苏索性就当个学子,近距离观察文会。

过了没多久,原先推林苏之人也回来了,手里还拉着个人,却是他的同门师弟。

原来他的师弟脸薄,不好意思高声大喊,也不好意思挤挤攘攘,结果真的被人群挡在外面,进退不得,好在他师兄来接应他,这才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三人偶然遇到,便开始交谈起来。

不谈不要紧,这一谈,那两人便发现,自己偶然遇到的这道袍书生学识渊博,通晓古今,而且儒道法皆有涉猎,其之言论,实在是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

到了后来,前来攀谈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林苏给团团围了起来。

这里的景象自然也引起了知县和山长的注意,他们只当是潭县来了个云游学子,知识渊博,虽有招揽之意,但此刻毕竟是中秋文会,便准备文会结束之后,再行招揽之举。

而在知县、山长相继致词之后,文会也到达了顶峰,各处学子或吟诗、或作画、或着文,留下墨宝无数,亦有学子谈古论今、品茶论道,一时之间,清潭旁满是学子们的高声阔语。

这时,林苏突然听到身旁有人道:

“咦,那是何人,为何一直站在偏僻角落里,独自一人?”

“怪哉,这人看上去好生古怪,我怎么感觉浑身冷飕飕的?”

“你也觉得冷吗?我也觉得冷!真是个怪人……”

林苏心中一动,便朝着众人言谈中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人穿着一件陈旧襕衫,孤零零地站在一株年岁悠久的柳树下,身材瘦弱,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神情……然而此刻,他忽然抬起头,朝着这里的方向看来,露出一双漆黑幽冷无比的眼睛,孤僻阴森,宛如幽冥中的恶鬼修罗,再次破开了地狱之门,到达了人间。

——一如往昔。

“啊,他朝我们的方向看来了……他——”

突然间,林苏周围没了声音,像是他们的嗓子突然被掐了。

不少人的双腿都开始颤唞,牙齿不知道为何开始打颤,学子们低着头,避开那人的视线,和大家挤在一起,心惊胆颤、战战兢兢,他们汗流浃背,却不肯分开,似乎这样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安全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此情此景,林苏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是一如往昔啊。

见到林苏朝那个怪物的方向走去,众学子大惊失色,却在怪物的眼睛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已然准备好去林苏的墓前洒些纸钱,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

可是直到林苏走到那株柳树下,他却依旧毫发无损。

看着依旧浑身阴恻恻的徐覃,林苏又笑了起来,对他说道:

“我闻东边草原莽莽苍苍,羊白如雪而浩荡无边;西边沙漠灿金瀚海,骆驼铜铃音若流泉;北海苍茫冰山雪水,日月同出而天水同色;南海缥缈万丈云烟,烟霞如血而万浪齐天……”

“这锦绣山河、悠悠岁月,茫茫寰宇、万千世界,一人独行,难免无趣……”

“这位兄台,不如与我同去?”

却见眼前这阴恻恻的书生沉默了半晌,方用嘶哑难听的声音答道:

“自当同去。”

众人只觉一眨眼,倏忽之间,远处那株活了数百年的大柳树下,原先所在的一道士、一书生,便瞬间没了踪迹,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相互询问,却无一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不见的。

众人又惊又奇,或许几十年之后,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潭县街头又看到了这一道士、一书生,风华正茂,容颜未变,方会在恍然之下,摸摸自己子孙的头,吹嘘自己曾经亲眼见过仙人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