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死火山

正文卷

第四十章 死火山

薄韫白的枕头是一只雪白的记忆棉枕, 有股着雪覆青松的清冷气息。

味道虽然淡,却很好闻,柳拂嬿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她好奇地问:“你有用枕香的习惯吗?”

薄韫白似乎没料到她嗅觉这么灵敏,表情略有怔忡。

稍顿, 带着几分无奈扯了扯唇。

“……睡眠质量不太好的时候, 偶尔会用。”

“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不会。”柳拂嬿弯了弯唇,“我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整理好枕头和床铺,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干了。

“但你也说过,我们都是一个结婚证上的人,就不要那么见外了。”

“行吗?”

“自从搬过来,你睡得很好?”

柳拂嬿小声道:“其实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你性格和刚认识那会儿不太一样,挺随和的,遇到事情总是自己让步。”

正好见他也看着自己这边。

就在他做出回答的前一秒。

柳拂嬿却挺关心他, 整个身体也转了过来,认真地又问了一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你睡不好,是和我有关系吗?”

虽然想真诚地回答一句“对啊”,但此时此刻这个微妙的气氛,又让她隐隐觉得,不太应该这么说。

是她听错了吗?

旁边的男人没什么声响, 吐息清淡, 就像完全隐没在了夜色里。

不同于之前住在小洋房的时候,云庐水榭这边的隔音做得很好, 根本听不见窗外的丝毫杂响。

柳拂嬿茫然地眨了下眼。

墨汁般的黑暗里, 他呼吸沉寂一瞬,答得很模糊:“就那样吧。”

这样一想,便觉得有些自责。

“好。”他轻声回答。

他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淡淡地琢磨着柳拂嬿刚才对他的评价。

可两个人睡, 如此极致的寂静,就叫人有些不太心安。

“现在睡吗?”她问。

夜色深浓,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气氛好像变得有点怪。

一个人睡的时候, 这种安静是天大的福音。

稍顿,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笑了。

很轻的声音。柳拂嬿却忽然感到一丝紧张,心跳莫名地加快。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跳声,柳拂嬿低声道:“家里多了个人,是挺不习惯吧。”

“你最近睡眠质量不好吗?”

她辗转反侧一会儿,忽然小声开口。

能听到他轻轻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其实柳拂嬿还想刷一会儿手机, 但是看薄韫白已经关机了,也不好开着灯让他等。

为什么这人听起来,好像有点委屈呢?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问出了口。

房间很宁静, 粉金色和银蓝色的被子铺在床上。乌木玫瑰和雪覆青松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唯有自己的呼吸声,在针落可闻的安静里, 愈发清晰。

闻言,薄韫白并未立刻回答。

“柳寒露。”

只是少顷,男人清沉干净的嗓音里,融入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拂嬿扭头看了看。

关了顶灯,卧室便陷入黑暗。

“这儿是你的房子,我只是寄住一段时间。要是我哪里影响到你了,你直接告诉我就行,我会注意的。”

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柳拂嬿却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脸上看到无奈的表情。

太安静了,柳拂嬿不由地抬眸看了薄韫白一眼。

在她看来,两人也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了。虽然她入夜以后就不怎么出卧室,但偶尔还是会下楼喝水,吃点东西什么的,可能还是会吵到他吧。

“挺随和的。”

“总是自己让步。”

这几句评价,远比这张弥漫着乌木玫瑰气息的床铺,更让人觉得陌生。

也不知薄霁明、沈清夜,或者他那个小侄子听到了这番话,会露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表情。

少顷,他正欲开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柳拂嬿有些迟疑地坐起身,问身旁的男人:“你听见了吗?”

耳畔传来一声很淡的“嗯”。

她翻身下床,探头出去,叫了声:“妈?”

黑漆漆的走廊里,一个纤瘦的人影站在门前。

确实是柳韶。

见卧室门忽然从里打开,她好像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

柳拂嬿打开光线较暗的壁灯,轻声问道:“妈,你房间里就有卫生间,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迷路了……”

柳韶支支吾吾地说:“我刚才躺下才想起来,今天的药茶还没喝,就想去厨房烧点开水。”

“药茶?”柳拂嬿有些担心,“你生病了吗?”

“没有,就是咱们家附近的中医开的方子,可以补一补气血,美容养颜的。”

“那我陪你下去吧。电梯不在这儿。”

柳拂嬿松了口气,带她下了楼。

这么一折腾,等她再回到卧室,已经过了十多分钟。

柳韶误闯过来的这件事儿,好巧不巧地,正好成了她刚才那番话的佐证。

也不知薄韫白是否醒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门,摸黑上了床。

稍顿,夜色里响起男人的声音。

“我还没睡。”

柳拂嬿带着歉意转过头。

“不好意思啊,又吵到你休息了。”

“……”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总感觉他脸色黑了黑。

少顷,房间里总算响起一个,称不上温和的声音。

“其实我的性格里,除了‘特别随和’,‘喜欢让步’之外。”

“还有你没提到的另一面。”

男人的语气淡而平静,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稍顿,语气愈沉,带着几分意有所指。

“听不得别人道歉。”

柳拂嬿怔了怔,又道:“可刚才确实——”

男人淡声回答:“没有吵到。”

“但这么晚了,会影响……”

“我不觉得被影响。”

柳拂嬿带着几分犹疑住了口。

她在黑暗里眨了眨眼,觉得薄韫白好像又没有记忆里那么随和了。

但仍十分体谅她的难处。

一如既往,是个好人。

思及此,她弯了弯唇,柔声道:“那我以后就不经常道歉了。谢谢你,你真的性格很好。”

薄韫白:“……”

柳拂嬿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困了,我们睡觉吧。晚安。”

安静的夜,柔软的大床。柳拂嬿的意识渐渐涣散,陷入了漆黑的梦乡。

说不清睡了多久。

忽然感觉到,有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

熟悉的气息,清冽而炽热。

然而,这下触碰很轻,比起婚礼前的那一夜,感觉上要更温柔一些。

回忆和睡意交缠起来,叫人分不清,此时此刻发生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只知道,刹那间,淡淡的甜蜜感,不受控制地在心头扩散开来。

柳拂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不自觉地陷入这场幻梦里,并未立刻睁开双眼。

等理性终于回笼,已是好几分钟后的事。

柳拂嬿茫然地看了一小会儿天花板,眼睛倏地睁大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梦吗?

总不可能是现实吧?

心跳擂鼓般剧烈跳动。

而她完全不敢细想,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做了这样的梦。

睡意烟消云散,她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总算显得稍微平静了一些。

而后,出于逃避现实的心态,她姑且还是用气声轻轻叫了一句:“薄韫白?”

男人没有应答。

抬眸望去,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映出他清矜的身形。

他平躺着,看起来睡得很安稳,呼吸平静而均匀。

夜色黑暗,冷气开得很足。

唇上的温度早已冷却,寂寥感笼罩了全身。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柳拂嬿带着几分落寞,静静地垂下眼。

却未想到,少顷,男人清哑的嗓音,夹杂着几分朦胧睡意,低低响了起来。

“……嗯?”

柳拂嬿一怔,有些愧疚地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

沉默片刻,薄韫白漫声应了句:“没关系,我睡得不沉。”

稍顿,他尾音扬了扬。

“怎么了吗?”

他一问,柳拂嬿的舌头就有些打结。

总不能说,我好像梦见,你刚才偷偷起来,亲了我一下。

“没事。”

她清清嗓子,翻了个身。

“睡觉吧。”

可对话并未就此终止。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男人关切的声音。

“是做了什么梦吗?”

柳拂嬿呼吸一窒。

她模糊地敷衍道:“好像是。”

闻言,薄韫白沉默了片刻。

时间静悄悄地从两人身上流淌过去,似乎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扑在她后颈处薄薄的皮肤上,一片清冽的温热。

半晌,他的嗓音又清明几分。

带着叫她听不懂的郑重,温声问她。

“是个好梦吗?”

话音入耳,柳拂嬿一阵慌乱。

这叫她怎么说!

一时间,脸颊火烧般发烫。

空气似乎也变得炙热,染上了旖旎的玫瑰色。

幸好她整个人藏匿在夜色里,并不会露出端倪。

柳拂嬿沉默一阵,小声开口。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像透明的冰块坠入潭水里。

玫瑰色的魔法破灭了。

薄韫白并未再度追问。

安静半晌后,他道了声晚安,便再无声息。

柳拂嬿将面颊藏进被子里,试图再次入睡。

可剧烈的心跳声,仍然无法平息。

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夜色里,她忘记了其他的琐事,只是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意识到他在亲吻自己的那个时刻。

陌生的、淡淡的甜蜜感,覆水难收般,在心尖弥漫开来。

-

晨光入户,柳拂嬿睁开了眼。

睡意还未褪去,前一天的回忆也未苏醒。

她又闭上眼睛,下意识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舒服地翻了个身。

结果——

还没彻底翻过去,便压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上。

对方身躯高大,胸膛宽厚。

骨骼很硬,腰腹和腿上的肌肉也紧实清劲。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除此之外,她似乎还碰到了……

别的东西?

柳拂嬿吓了一跳。

她赶紧退回原位,抬头望去,就见到薄韫白正靠在床头读书,感觉到动静,垂下眸来看她。

稍顿,他随手捞起床上的被子,盖了个被角在身上。

回忆蓦然间复苏,忆起他昨晚说的话,柳拂嬿谨慎地将“对不起”咽回去,只问:“压疼你了吗?”

“没有。”男人漫声道,“你很轻,没重量一样。”

晨光熹微,将万物蒙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男人穿着黑色的家居服,靠在象牙白的床头,漆深双眸低垂,清矜如水墨画,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柳拂嬿以前一直知道这人长得很好。

可是,今天好像眼睛出了点问题似的,觉得他竟然像会发光一般耀眼。

她温吞地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还是这种感觉。

柳拂嬿决定去洗个脸,看看花园,清理一下心中的杂念。

下楼走到客厅,见柳韶也醒了,已经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浅玫红色上衣配牛仔裤。

她适合这种鲜亮的颜色,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

对着玄关处的镜子整理了下仪表,柳韶转过身去换鞋。

见状,柳拂嬿有些惊讶:“妈,你干什么去?”

“出去走走,买点东西。”柳韶说,“上了年纪,更得多走路,多锻炼身体啊。”

柳拂嬿一怔。

“家里不是什么都有吗?你还要买什么东西?”

稍顿,她又摇摇头,也朝玄关处走去。

“这儿是富人区,附近根本没有小超市啊菜市场那种地方。江阑比老家那边大多了,你别迷路,还是我陪你出去吧。”

柳韶却很快地拒绝了她。

“不用不用,我就随便转转。”

“你好不容易放个寒假,眼看着又要回学校上班了,这两天多在家休息吧。”

闻言,柳拂嬿心里漾开些暖意。

她抿了抿唇,又道:“那你不想让我陪着也行。你先在附近逛一逛,要是走累了就找物业,他们有随时待命的司机,可以开车送你。”

“啧啧,别墅区就是不一样啊。”

柳韶露出个艳羡的笑,回过头道:“行,我走了。”

稍顿,却又补了句:“你好好在家陪你老公,把他迷个神魂颠倒,这些个好东西还不全是你的?哈哈哈哈。”

闻言,柳拂嬿蹙起眉。

可不等她开口,柳韶已经出了家门。

-

画了一上午的画,柳拂嬿连吃饭的时间都忘了。

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看一眼手机,见薄韫白五分钟前给她发了条消息。

[大画家,午饭好了]

她一怔,赶紧朝外面走。

结果好巧不巧,才走到门口,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薄韫白站在门口,唇畔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柳老师真勤奋,废寝忘食的。”

柳拂嬿不给他眼神:“快走吧。”

男人姿态散漫,随她下楼,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今天这顿饭,你妈妈费了不少心思。”

她当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结果才到餐厅,立刻看见了好几道稀奇古怪的菜式。

最中间那道菜是一大碗汤,色泽浅黄,里面漂浮着红枣、山药之类的辅料。

主料好像是一种褐色的肉,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除了这道汤,旁边还做了一道鸽子炖人参,一看就是大补,能补得叫人流鼻血的那种。

再往近处看,只有她的餐位上放了一小碗红糖鸡蛋羹,上面还漂浮着绿色的菜叶。

钱姨就站在餐桌旁边,用围裙擦了擦手,笑意里带着几分尴尬。

柳拂嬿看向了柳韶。

“这都是什么?”

“当然都是好东西啦,妈还能害你不成。”

柳韶往主位上一坐,喜滋滋指着那道汤解释道:“这是我早上去河鲜市场买的,现杀的大甲鱼!咱们老一辈的方子,拿甲鱼跟枸杞、淮山、红枣一起炖,特别管用!”

说完,又看向另一道鸽子炖人参:“这个雄鸽也特别的嫩,给咱女婿吃。”

最后用筷子指了下那道鸡蛋羹:“这个是艾叶红糖鸡蛋,专门给你做的,必须吃光啊。”

闻言,柳拂嬿站在原地,用力抿了抿嘴唇。

“管用?”

她冷声问。

“管什么用?”

“哎呀——”

柳韶露出个暧昧的笑容,似乎是恨女儿不开窍,将她扯到了另一边。

这才低声开口。

“当然是能让你俩早点生孩子呀。这都是帮助夫妻怀孕的偏方,可灵了。”

柳拂嬿心口一窒。

柳韶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是在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闻言,钱姨脸上的尴尬愈发明显,压低了视线,假装没有在看这个方向。

薄韫白站在餐桌的另一旁,不达眼底地笑了笑。

柳拂嬿咬了咬唇。

就是这个亲妈,当初拼命把她塞给薄成许,非要她嫁给有钱人。

现在,又非要她给薄韫白生个孩子,妄图把对方彻底栓牢。

全然不顾她的立场。

陌生的丈母娘,做了一大桌子催生助孕的菜。

柳拂嬿完全想不到,也不敢想,在签订过契约的薄韫白眼中,此刻这出,到底是一桩怎样荒唐的闹剧。

她咬了咬牙,忍了又忍,情绪总算平静了些许。

这才看向柳韶,冷声道:“你能不能有一点分寸感?”

“分寸?”

柳韶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转过身来,用上课的语气跟她说:“我是你亲妈,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还分寸。”

说完,她也没去看女儿苍白的脸,而是自顾自地坐下,夹了一块大甲鱼放进薄韫白的碗里。

一边夹,一边冷笑着道:“年轻人这词儿,真是一套一套的。”

“……”

白色的火焰在心头灼烧。

怒意像一座死火山,郁结在柳拂嬿的心头,已然到了喷发的边缘。

她夺过柳韶的筷子,扔到桌上,说了句“大家先吃吧,不用等我们”,便把柳韶拉到了外面的花园里。

柳韶不明所以地被拉了出来。

骤然从空调房走出,只觉得午后阳光灼辣,晒得身上发痛。

“你要说啥?”柳韶不耐地遮住了前额,“快点说,饭都凉了。”

柳拂嬿拿出手机。

“我给你找了个酒店,你今天下午就搬出去吧。”

她嗓音冷静到了极点,语气甚至毫无起伏:“你住在这儿不合适。”

“什么?”柳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辛辛苦苦过来找你,还一大早地去给你们买菜回来做,你这么着急就要把我赶出去?”

她说着,似乎还委屈了起来。

“小嬿,你懂不懂,光是一纸结婚证根本不可靠。你只有早点给博鹭的继承人生个孩子,那些钱才能真的落袋为安。”

“……”

柳拂嬿无甚情绪地看着她。

夏日阳光雪白,灼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可就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她的眼睛却像两枚漆黑而望不到底的冻潭。

过去许久,柳拂嬿总算漠声开口。

嗓音也像破碎的冰,没有一丝温度。

“生个孩子,就能落袋为安?”

她忽然笑了。

唇畔稍稍勾起,目露讥讽。瞧着竟有几分夺目的冶丽。

她问柳韶:“那你呢?你落袋为安了吗?”

柳韶茫然地眨了下眼。

等意识到女儿在说什么,她的面容立刻灰白下去,像一朵将近枯萎的花被泼了硫酸。

她怔怔看着眉眼冰冷的女儿,张开嘴又闭上,像一只被扔到岸上的鱼。

过了一阵,才似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道:“妈妈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柳拂嬿冷笑一声。

“那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好吗?”

“被人堵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艺考那天被债主摔了画具的时候,被同学戳脊梁骨的时候。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些事情。

可此时此刻,压抑了多年的愤怒和悲伤,潮水般涌出心扉。

望着面前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只觉得无力又悲凉。

“你为什么永远都想不清楚?”

“生个孩子,不一定落袋为安。”

“可等孩子生下了,你再后悔,没有用了。”

柳拂嬿麻木地诉说着。

她不知道自己说最后这句话时,听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知道,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以及从童年起就缠绕心头的阴影,再次席卷了她的灵魂。

柳韶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你说什么?后悔?”

她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颓丧地垂下眼眸。

少顷,眼眶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面颊。

“……小嬿,妈妈没有后悔过。”

“妈妈确实有很多缺点……太贪心,太懒惰,容易被骗,让你吃了很多苦。”

“可生下你,妈妈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柳拂嬿毫无动容,冷声打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就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

听到她这么说,柳韶怔忡地抬起头。

那双媚态横生,却早已颓败的双眼,怔愣地看向了女儿。

“小嬿,你在说什么?”

见她这样,柳拂嬿很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怒吼,甚至没有抬高音量。

语调冷淡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在说。”

“从记事起,我总是会做一个噩梦。”

“一个窒息的噩梦。”

“虽然是梦,但那股窒息感,逼真而强烈,就好像真的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不放,要致我于死地一样。”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眼。

目光锋利如刀,望进了柳韶的眼睛。

“你当初怀上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要挟某个有钱的男人,和你结婚?”

“他不同意,你就不想要我了,对吗?”

柳拂嬿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仿佛诵经的呢喃,梦中的呓语。

一字一句,带着灰败到极点的情绪。

“妈。我有印象的。”

“你是不是想过,甚至也试过——”

“亲手掐死我?”

“怎么、怎么会!”

闻言,柳韶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腿一软,坐在了坚硬的防腐木上。

她泪光涟涟,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哑声问道:“小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妈妈?”

看到柳韶手足无措的模样,柳拂嬿有一瞬的动摇。

可最终,她还是后退一步,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别装了。”

“自己做过的事情,还能忘吗?”

她咬紧牙关,嗓音渐渐染上哭腔,带着十足十的抗拒。

“就像你以前骗我说是去给姥姥扫墓,结果扭头就去了缅甸赌玉一样!”

“我知道你最会骗人!”

柳拂嬿说着,无助地后退两步。

哑声道:“……算我求你了。你别再骗我了。”

“我真的不信了。”

看着柳拂嬿一步一步后退,柳韶慌不择路地扑了上来,想要将女儿抱在怀里。

她哭着喊道:“小嬿,你相信我。”

“妈妈真的不会那样对你。”

“真的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