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抚恶◎

孟瑾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们到时见到的是战后的惨状, 天空阴沉沉的,因战火绵延方圆万里成了一片焦土,昌夷人的尸体黑压压一片, 积蓄的血水能淹没鞋面,脚下一踏便是残破的尸块。

见到这幕时周双浑身发凉,按住颤唞的手和孟瑾在偌大的战场上找人。

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

因为宋岸在躺平的尸体中实在是明显,他跪在数百具尸首后方的空地上, 前方两步外的地面被血染红, 上面躺着身穿盔甲的女子。

周双看着那个熟悉的身体骤然哑声, 不敢再往前走,透入鞋面的血水触及皮肤, 仿佛顺着脚一点点向上爬,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血色里

就在不久前, 师姐还在笑着哄醉酒的她说:小幼听话, 在这你乖乖坐着, 师姐有事。

也在不久前,师姐摸着她的头温柔说:咱们望青山上最通透的是小幼。

还夸奖她:做得不错。

师姐温柔含笑的样子她才刚刚熟悉,脑海里更多的是她跳脱快乐的大笑——

“公主?”

宋岸按住他问:“公主呢?你们公主呢?!”

“林公公传来圣上旨意,投降!他说要投降,带着人要打昌夷,他让我们打自己人?!”

邯雪枝此刻也见到这番场景,透过红线和剑光朝他无声开口:“别过来。”

红色细线围成牢笼抵挡剑光,邯雪枝就站在红色牢笼中,她的身后是铺了满地的昌夷人尸体,身侧几百米外林公公卑躬屈膝着谈条件,希望几十万将士的尸体能让崇旌网开一面,放过昌夷皇帝一命。

宋晨抬手一招,剑回到他手上:“前方士兵冲锋陷阵,后方却倒戈相向,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宋晨看出他的企图,提剑欲要阻拦。

在她身后,宋岸跪在邯雪枝尸体面前,连他们来了也没说话,只怔怔看着周双帮邯雪枝清理。

宋岸:“我到的时候……”

周双缓慢抬脚,一步一步, 彻底见到女子面容那瞬, 她咬着唇没出声, 仍旧往前走, 蹲下来怔怔看着,女子头盔不知去了何处,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嘴角微弯,似乎还有笑。

宋晨抬眼看清是宋岸,对他的突然出现疑虑重重,正要让士兵去问怎么回事,却见宋岸并非朝他来,而是昌和公主。

可他身上却不见打斗痕迹。

她沉默听着,仰头去看阴云之下盘旋不去的大雁。

孟瑾问他:“怎么回事?”

可从他想明白他对邯雪枝的感情那刻,就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团火随着他记起醉酒后的最后一点记忆越发不可收拾——

“叫周双多生疏,不然叫小双?不行不好听, 那又又如何?或者小又?”

但宋岸看到邯雪枝时,再也无法顾及更多。

“诶, 小又,小幼, 师妹小幼!”

昌夷兵口中的林公公正半弯着腰神情谄媚地同崇旌士兵说着什么,他身后的数百人被人举弓团团围住。

周双伸手将女子脸上染上的血迹和灰尘擦去,又去帮她整理身上脏污,声音低得怕将她扰醒。

飞速射来的长箭洞穿了他的脑袋,很快又飞来长箭将另外几名逃跑的昌夷兵射死。

坐在马背上的宋岸轻蔑看着这一切。

若是平日冷静自持的宋岸,必然会因身为宋家长子考虑更多,考虑宋晨对宋家的敌意,考虑崇旌和昌夷的敌对关系,考虑朝堂和家族勉强维持的现状。

他说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在场士兵越发兴奋鼓舞。

周双眼泪啪的落下,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

“师姐,我们回去。”

宋岸一边运转灵力疾行一边拔剑打落长箭,此时只有崇旌打扫战场的小兵,他没多费力气就到了崇旌的军队面前。

他到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尾声,战场最外层有几个昌夷兵崩溃地往外跑,他拉住一人问邯雪枝下落,那兵语无伦次哭着大喊——

哀嚎惨叫声让林公公瞬间白了脸,他瞥见宋岸御剑而来,要说什么,被宋晨随手一剑定死在原地。

这世间再有没有叫她小幼的人了。

可宋岸没法看到她这样受困于人,速度更快地赶来。

察觉到什么,她忽然朝着宋岸遥遥望来,微怔之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朝他轻轻摇头。

宋岸迟缓抬头,孟瑾才发现他哭过,那样坚毅的人,眼里却藏着无尽的痛楚和悲伤,他声音低哑涩然:“她为了不让我救她,用缠丝自尽而亡。”

“昌和公主也要快死了!别打了,都投降吧,都……”

“要怎么打?我们要怎么打啊?!”

另一个无人的角落,数十道剑光气势骇人,仿佛昏沉天地间唯一的光,剑光正中央站着邯雪枝。

原来那天,你说要我原谅你的决定,是这样啊。

宋晨也在同时发现有修士赶来,没耐心再看昌夷人滑稽可笑的表演,抬手令下,蓄势待发的士兵齐齐拉满弓,无数羽箭如细雨般坠落。

孟瑾上前去看宋岸情况,却见到被他丢在一旁的见雪,剑身被折断成两截,同他衣袍一同浸在血水中。

“小幼。小幼!小幼?”

“将领都被林公公的人杀了,他们都死了!”

那时醉酒的周双和醉酒的宋岸在争执什么,具体因何而起他已经不清晰了,只记得周双气愤地拍桌子怒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师姐都要和你厮守终身了,你怎么还让她做回了公主?!没用!”

喝醉酒的宋岸想起自己被抛弃被骗,也怒:“她是为了祁夙接近我!”

周双生气:“巧合,那是巧合!”

宋岸又道:“她是抱香,有十八个男子,我一个都不是。”

周双纠正:“谣言,都是谣言!”

宋岸:“那她……”

“她喜欢你!”周双压低声音悄悄说:“喜欢得不得了,天上地下最喜欢,不对,第二喜欢,我是第一喜欢!”

后面两人接着争执邯雪枝最喜欢的是谁。

可只有这些就足够让那团火将他烧得理智全无。

宋岸理智克制时,邯雪枝有无数办法让他理智出走克制不起来,同样的,宋岸失去理智时,邯雪枝也有办法让他恢复正常。

一根纤细的红线缠上了她的脖颈。

宋岸瞬间猜到她要做什么,失声喊出来:“停下来!”

可邯雪枝只是朝他虚弱浅笑,嘴唇张合,无声吐出两字——

“夫君。”

时间似乎停滞下来。

宋岸看到她缓缓倒下,回望时眼里带着不舍,还有闭眼时眼角落下的一滴泪。

他怔然落地,却没再前进一步。

缠丝消失,三千剑的十一道剑光没了目标,被宋晨驱使着在战场上方寻找还有活口的昌夷兵,直到最后一剑消失。

宋晨朝宋岸道:“宋家长子宋岸,久仰大名,今日你出现在两军交战的战场,我有理由怀疑你目的不纯……”

见宋岸盯着敌国公主不言,他神色一凛,长剑携着灵力钉入宋岸身前一寸,凌厉的风劲儿拍打着他的衣袖。

宋晨见他无喜无悲望来,继续道:“说明你出现在此地的理由,否则别怪我不顾你身份万军围攻,再向圣上禀明此事!”

宋岸转头又去看几步之外的邯雪枝,嗓音干涩:“太子被红狐狸毒害至今不醒,我追踪到此,发觉红狐狸同昌和公主关系不浅。”

宋晨问:“昌和公主刺杀太子?”

转念一想昌和公主在流落在崇旌的传闻,竟觉可能性非常大。

他冷眉质问:“你知我宋晨派兵对战昌和公主才有意隐瞒如此重要的消息?”

宋岸只道:“她死了,太子就会醒。”

宋晨怀疑:“但你刚才不想她死。”

宋岸:“没见到太子醒来前她活着最好。”

宋晨没再怀疑,收剑欲走,宋岸却忽然问他:“你为何投靠崇旌皇室?”

宋晨嘲讽笑了声:“你是宋家长子,自然不会知道宋家旁支的处境,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宋大公子不会也想对我颐指气使一番?”

宋岸:“不感兴趣。”

宋晨:“那是最好。”

等宋晨和所有崇旌士兵走后,宋岸如同被燃尽的焦黑枯木,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他再也无法支撑地跪倒在地,也不敢再靠近她分毫。

同主人共鸣的见雪颤动不已,骤然出鞘直冲天空,发出悲鸣震颤,绵长至数息后蓦地华光大盛,仿佛一闪而逝的惊雷。

见雪断成两截。

再次坐上回去的马车,三人一路上都在沉默,一起的还有一只精致的瓷瓶。

整个马车里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孟瑾看向低眉抚摸瓷瓶的周双,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快靠近崇旌边境。

远方忽然传来连绵的琴音,琴声悠扬绵和,仿佛天上仙乐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越是靠近,几人心中的沉闷和痛苦消散得越快。

孟瑾撩开窗帘看了眼,回头说:“是钟复清。”

两人透过车窗望去,就见一身白衣的钟复清盘腿坐在山石下,膝上置一架古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弄,铮铮弦音而出,而他身前是十几具战死沙场无人敛骨的尸体。

这副场景不是孟瑾和宋岸第一次见,周双却是第一次。

她忽然问:“他在做什么?”

孟瑾解释:“他在为死去的士兵奏曲安魂,钟家修音律,其中安魂曲最出名,能让活人丧失怨憎悲喜欲望,让死人不带仇恨怨气前去往生。”

周双听着耳边悦耳琴声,清晰地感受到方才还令她痛苦和悲伤的情绪正在随着琴声缓慢消失,整个人仿佛坠入温柔平和的云雾,内心只有一片安宁。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安魂曲。

周双伸手拨开脖颈上越来越烫的黑玉珠,情绪陷入上次重生被黑色面具杀死的那刻。

原来她在死前也被钟复清的安魂曲安抚过。

“是送灵鸟。”

孟瑾和宋岸不明所以望来,周双平静道:“森林里住着一群听音鸟,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可万物所有声音在它们听来却十分不入耳。”

“有天它们遇到一只鹿角会发光的梅花鹿,从梅花鹿口中得知佚神的存在,于是为了迎接佚神的到来,它们挖去眼睛,拔掉羽毛,砍掉两足。”

“后来佚神到来,给了它们能治愈和惑人的嗓音。因为经常给森林里死去的动物送灵,又称送灵鸟。”

孟瑾若有所思道:“说的应该就是钟家,我听到一些传闻,不确定真伪,但有些细节同这个故事对上了。”

“钟家为了让听力时刻保持敏锐,钟家的子嗣从三岁起就会蒙住眼睛,让他们用耳力辩万物,也因此他们能辨识极为细微的声音,极善音律,钟家激活的‘技’也都是同音律有关。”

他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外的钟复清:“他的‘技’是抚恶,能力很强,据说他的安魂曲威力无人能及,如果你们见到他遮住双目就要警惕了。”

周双好奇:“遮住双目会怎样?”

孟瑾说:“眼睛只会削弱他们的听觉,若钟家人遮住眼睛,就是他们聆听万物音律威力最强的时候。”

说完他视线落在周双用手指勾着项链的动作上。

听过肖润的话后,他一直想找周双解黑雾人和定魂珠的事情,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在邯雪枝说周双来自经纶堂时,这个念头达到巅峰。

即便周双不是星期二,也必然和星期二有什么联系。

可后来发生邯雪枝战亡的事情,他压根没法开口问。

孟瑾故作不解问:“你的项链有问题?”

周双低眉看了眼,耳边琴音未消,黑玉珠还在发热,她点头说:“它很烫,我等它冷下来。”

这个反应不在孟瑾设想内,他也没料到对方这么轻易说出来,顿了很久才问:“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项链?”她见孟瑾表情有异,问他:“是什么?”

孟瑾神色十分复杂:“这是定魂珠,也是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灵魂?”周双皱眉:“师兄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告诉我让我一直戴着。”

这下不单是孟瑾,宋岸也望向周双。

先是这些映照现实的故事,紧接着是预知般早在三年前道出激活百知的下场,再加上世间唯一的一颗定魂珠。

这颗定魂珠还和十一年前的定魂珠不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他们意识到柳不归的不同。

孟瑾心道,还拿自己的师妹做替身,再厉害也是个卑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