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三千剑◎

宋岸在摇摇晃晃中率先醒来, 他按着额扫视一圈,车厢内没什么东西,但宽敞得足以容纳三人, 揭开窗帘往外看,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山峦。

山峦仿佛泼了染料,是令人醒目的暗红。

他们正坐在马车里前行。

孟瑾拿着块石头在研究,见他醒了将水壶送过去:“喝点水, 吃点东西吗。”

宋岸摇头, 接水喝了口:“我们离开多久?”

孟瑾将石头收起来:“一天, 昌和公主说这条路正好避开崇旌行军路线。”

宋岸垂眸片刻,想不起来后来发生什么。

他将目光落在周双身上, 她正睡得无知无觉,不像是算时间内会醒的样子。

那刻宋岸心中愧极,他不敢看“忠”,也不敢看维护雁城安定的宋铸,可也在同时,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份情得理,理不清,就永远有愧。

然而他还没躺下多久宋岸就将他弄醒:“你什么时候和她暗中合谋?”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着, 宋岸半倚着车壁皱眉回忆当时的事,他被邯雪枝敬了杯酒,后来又喝了几杯,再然后……

宋岸说不出, 孟瑾等了片刻没见他思索出什么, 又闭上眼道:“我守了一天没睡, 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

孟瑾没睡过去多久,醒来时突然听见宋岸问:“祁夙还没醒?”

孟瑾只得睁眼:“你和她决裂后没多久。”

孟瑾好脾气道:“我和公主正在说话, 你和周双都醉了, 面对面吵架,我们俩一人拉一个, 没多久就上了马车赶路。”

宋岸直觉他要问些什么, 又像被什么堵住般, 每到嘴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只能找孟瑾说话:“她主动找的你?”

孟瑾摸着脑袋坐起来,揉了把脸:“对,还没醒。”

所以他立即叫上两匹马去赶周双,和她同路去寻。

孟瑾就反问:“发生什么?”

但太子被刺杀是真的。

向来不曾犹豫的宋岸迟疑了,四周只有马车滚过不太平整路面的车咕噜声回响在这片空旷中。

孟瑾应了声然后抱着胳膊躺下:“我睡会儿, 你看着点。”

孟瑾两手搁在脑后,朝瞥了他眼:“这个时候两军应该打起来了。”

孟瑾看着不过片刻消失在山峦尽头的身影,回头望了眼仍在前行的马车,还是掉转头回去。

他无意识握紧见雪,可越是想要记起,脑海里就越是一片空白。

宋岸的声音伴随阵阵回响。

孟瑾点头。

宋铸从繁杂的事务里抬头问他:“什么事?”

赤红色山峦连绵不绝,翻过了这重又出现几重,宋岸全力驱使御剑术,化成一道虚影从绵延群山中一闪而过。

宋岸:“现在什么时辰?”

在雁城得知日夜挂担忧的心上人可能是敌国公主时,宋岸有过短暂的放弃,周双离开雁城后他同寻常一样回了宋家府,去书房找他爹。

马车一日半前离开川洹,宋岸赶回去最快也要明日清晨才能到,这片土壤不适合植物生长,除了裸露的山石和偶尔钻出的虫兽别无他物。

宋岸灵力快要用尽时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恢复灵力,他盘腿坐在赤色山峦顶端,见雪放在身侧,寂静无边。

说完宋岸还是不让他睡。

抱香姑娘和十八男子也是真的。

宋岸:“只有这个?”

“她……做的?”

宋岸心思被戳穿沉默了会儿,又问:“后来发生什么?”

孟瑾:“对。”

书房墙面挂着一幅他爹写的大字——忠。

总觉得有什么不能忘记。

宋岸忽然低头看他:“不对,一定发生过什么。”

此时月亮高悬,银色华光如同流水般倾洒,勾勒出群山绵延的轮廓,也勾出广袤的寂寥。

这短暂的路途中,他脑海闪过很多念头,但细究起来,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可若真要想,大概也是在想和邯雪枝有关的事情。

四维八德,忠是八德之首。

下秒就见宋岸提着剑冲出马车,孟瑾一顿后连忙去追,但宋岸御剑速度丝毫没减,他只能朝变小的身影大喊:“你去做什么?”

宋岸就着这个姿势想了许久,目光忽然扫过周双,用这种强制手段将周双送走,确实像是她的所为,只要能达到目的……

“帮祁夙找解药!”

宋岸心跳骤然变快,那他呢?她会不会也是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他?

而此刻他仍旧有愧。

因为他深刻意识到,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会头也不回地去找她,无关乎她是否是昌和公主,也无关乎她是否关联祁夙的生死。

只是单纯地,无法放手。

就像此刻他仰头望向漫天星辰,脑海里浮现的念头是——

这样的星空就应该和她待在一起。

宋岸已经分不清这是失而复得的心理作祟,还是他在恐惧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下意识逃避。

夜间寒意最盛时,宋岸灵气恢复八成,起身拿着见雪时忽然一顿,耳边仿佛回响着女子温柔无奈的声音——

“宋岸,我不要你的命。”

“你喜欢一人就要将剑送出去,你这样容易被骗,几条命才够?”

“以后别随便送出见雪。”

模糊的画面一闪而逝,宋岸心头陡然生出巨大的惶恐,身形如箭般消失在原地。

烈风吹动邯雪枝露出盔甲的战衣,她站在城墙上看着嘶吼拼杀的战士,鲜活的生命前赴后继冲出去,却又一个接一个倒下,她隔着相互搏杀的战场同崇旌军队后方的将领遥遥相对。

战鼓一声比一声激昂,是鼓舞士气的声音,也是催促死亡的号角。

一名紫衣女子跑到城墙之上,朝着最前方的邯雪枝跌跌撞撞跑来,还不到跟前就被旁边的士兵拦住,她急色匆匆道:“昌和,你将我的人放了!”

邯雪枝没有回头,只面色平静地盯着敌方将领的行动。

一旁的士兵为难道:“罗夫人,此时交战紧急时刻,昌和公主没空见您。”

罗夫人丝毫不理,朝她怒吼:“你让他们毁了我的矿还要抓走我的人,你还记得我是你姨母吗?!”

“你母亲临终前让我照顾你,我将你找回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狄家一份子!?”

邯雪枝缓慢转向罗夫人,身上盔甲碰撞发出声响,她脸上不复温和,身形如电掠至她跟前,伸手捏住她咽喉,一把将人压在城墙之上怒问;“狄家?!那你告诉我,狄家到底是如何被判谋逆之罪的?”

罗夫人终于开始害怕起来。

邯雪枝一直是她印象中乖巧听话的外甥女,原本以为在崇旌生活十二年她已经大变样,但提出让她回昌夷时她没有反驳,此后也表现得和从前没两样,罗夫人以为她一直能在她的控制之下。

即便最近有些小小的反抗,但影响不大,她最终还是会听自己的话,因为她不得皇帝喜欢,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亲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情绪外露的昌和。

像一个真正的战士在面对自己的敌人。

这个想象将她自己吓到,连桃花面也不知不觉褪去,露出半张被烧毁的面容。

“我……我和你说过,圣上对你外祖记恨在心,所以才找借口除掉狄家。”

“昌和,我不会骗你,我夫君也死于这场事故。”

邯雪枝已经彻底没了耐心:“你的人已经招了,是你暗中以狄将军的名义同崇旌商队交易矿资,那是新发现的未知矿种,父皇早颁布条律禁止交易。”

“那个谋反之人,是你!”

“贪图钱财害了狄家的人,也是你!”

罗夫人忽然崩溃大喊:“我错了吗?!你从小锦衣玉食哪里知道没钱的可怕!将军?听着多威风,可将军府吃穿用度比不上一个小小的官,我夫君除了每月俸禄就只知舞刀弄枪,我被帝都的夫人嘲笑也只说不要同她们往来!还有你娘,我的姐姐!她一个被冷落的皇后也过得比我好!那是我不要的!凭什么!”

“我想多挣些钱错了吗?!”

“昌和,我只是想将狄家变成最好的家族,我有错吗?”

邯雪枝目光冰冷,不再听她狡辩,掐住喉骨的手用力,看她面色涨红说不出话,平静道:“这些话你去同外祖父说,他被关进大牢时没喊过一声冤,他在替你赎罪,你却还在执迷不悟。”

罗夫人惊惧着想要向她解释求饶,却因为窒息涕泪不受控制流下,那张脸如同被揉捏扔进泥水的花瓣,面目可憎。

下刻,一抹紫色从城墙跌落,坠进兵荒马乱中,被提刀的敌方士兵一刀刺中,从面部烧伤处洞穿整个大脑,瞬间毙命。

邯雪枝只看了一眼,继续观察战场动静。

两方的冲锋军打得难死难分,一直在后方静待不动的崇旌大军忽然动了,兵马行动记起的烟尘滚滚如浪潮。

她问身后将士:“林公公还没找到?”

将士低头:“没有。”

邯雪枝声音冰冷:“传令下去,见到他就地格杀。”

吩咐完后她如同一只幽蓝蝴蝶坠入烟尘,无数红色细丝从她身体中迸发而出,飞至天空又直直垂下,仿佛下了一场血红色细雨,所经之处皆是死亡的惨叫。

与此同时,宋晨从头顶虚空中抽出三千剑——尽碎。

三千剑出,必携死归。

无数碎片组成的银白长剑击出的一瞬化作无数莹光四散飞去,如同这一剑的名字尽碎,道道碎片在凌乱的战场上寻找它的目标。

邯雪枝在此前听过三千剑,察觉无数莹光碎片朝她聚拢而来那刻,所有红色细丝骤然收回,又再次将射来的长剑碎片或击飞或裹挟反射回去。

四周厮杀的士兵受牵连着不下数百,剩下还能行动者纷纷离开两方主将打斗之地。

宋晨御剑凌空而立,目光冷厉,再次抽出三千剑——劈光。

劈光现世那刻,那道漆黑如墨的剑身仿佛吸走天地间的光般,四周骤然一暗。

邯雪枝仰头看着那一剑,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感让她心头一悚,终于感受到压力,她不进反退,无数血色长线在她身后飘荡着冲了上去。

“你渴不渴?”

“或者吃点什么?”

“我们现在……”孟瑾撩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周围已经不再是赤红色山峦,地上飘了层低矮的枯草,“应该快到崇旌边境,到时候需要弃马车走路避过哨兵。”

孟瑾自顾自说了许久,低头去望周双时,她还是保持着同个姿势不动不说话,沉默得像块石头。

从她醒来知道自己正在离开昌夷后就一直如此。

孟瑾没有办法,只得告诉她:“你睡了三日,就算我们现在御剑赶回去也晚了,周双,你师姐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去。”

周双还是不说话。

孟瑾怕她胡思乱想,一直扯东扯西,把他觉得能说的说了半数,水都喝了几口,她仍旧没反应。

马车安静前行,偶尔传来碎石被碾压的声响。

许久后,周双抬首望向孟瑾,缓缓道:“让我回去吧。”

“我不救她,我也救不了。”

她实力最弱,师姐也好,小师兄也罢,谁也帮不了。

周双说:“我只是来……带他们回去的。”

有一瞬间,孟瑾觉得那个态度软化、稍稍打开新房的少女不见了,仿佛可预见的,她不会再杀气腾腾地揪走他的棋子,也不会喝醉酒同人撒娇。

周双仿佛又变成那个刚下望青山的小姑娘。

可孟瑾见过她真实的一面,在信任的人面前会露出依赖放松的表情,也会仗着宠爱露出点小心机。

就是这样,才无法忍受她再次变得沉默疏离,重新穿上一身黑衣,从繁花笑语中穿过,却没有丝毫留念。